千里寻芳邻

2014-02-14 11:03张炜
长江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虎头春兰球球

张炜

听我讲讲春兰和球球的故事吧。春兰是一头粉色的小猪,球球是一只狸猫。它们是一对挚友……

它们都是雌性,几乎是一块儿出现在村里的,这在当时可算一件最有意思的事。我和虎头小双三个常常觉得没意思,因为总是听村里老人讲林子和海里的妖怪,可惜谁也没有见过它们。

当我们这样抱怨时,老人们就说:那是因为现在海边的林子稀了,到处都是人,妖怪们没法藏身,只好溜得远远的。他们尽讲一些让人头发梢竖起的事情,听了又害怕又生疑。其中的一个故事说了大约有一百遍,全村大概没有一个人不知道。

说的是一个林中妖怪,那家伙是从海里爬上来的,有一身难闻的腥气。“嚯咦,腥啊!离咱一二里路就闻得见。它先是吃光了满林子的野物小崽,又来村里捉小孩儿了……”

“为什么捉小孩儿?”我们在一旁听,小双愤愤地问。

“小孩儿肉嫩——主要是,”老人挥挥手里的烟锅,“上年纪的人都抽烟,身上有一股烟油味儿,妖怪最厌气这个。”

虎头瞪起大眼:“我爸我妈都不抽烟!”

“反正只要有小孩儿,它是不会吃大人的。”老人的样子有点幸灾乐祸。

我们那会儿觉得当一个孩子可真倒霉啊!不过一切还好,那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是“旧社会”才有的。那时候什么怪事都会发生,随便拿出一件都能把人吓死。可是如果我们能一块儿对付那个海里爬上来的妖怪,那该是怎样的惊险。有一次我对外祖母说:

“我喜欢‘旧社会。”

外祖母被这句话吓着了。她揪揪我的耳朵,让我答应再也不说这样的话。我答应了。

就在这一天,虎头对我和小双炫耀他们家生了四只小猪,比画着:“全是粉色的,会咕咕叫了,我爸不让告诉你俩……”

连这样的事都瞒着我们,真是小气!再说我家和他家多好啊,两家只隔了一道墙,学校的老校长就说,“这是书上讲的‘芳邻”——怎么能这样对待“芳邻”?

虎头说他早就想告诉,可是他爸怕我们这一伙儿会惊吓到它们,说等小猪长大些再说……

我和小双可等不及,马上就去了虎头家。

小院里有一股猪粪的臭味,洒满了阳光,喜洋洋的。巧的是大人们都不在,我们可以尽情地玩耍。一群麻雀起起落落,伴随着响成一串的“咕咕”声。我觉得没有什么比小猪的叫声更好听的了。

我们伏在猪栏上看着。四只小猪挤在母亲怀里,后蹄用力蹬动,使劲拱着乳房。“谁拱得有劲儿,谁吃的奶就最多。”虎头说。

母猪侧躺,尽力伸开四蹄,仰着脖子哼哼。

我们看了一会儿干脆跳到了栏内,一个一个摸热馒头一样的小猪头颅,捏它们小小的蹄子。这当中最小的那只,屁股上有指甲那么大的胎记——当我捏弄它时,它就停止了吸吮,回头深深地看我一眼。

它长了金色的眼睫毛、一双瞳仁乌黑的大眼睛。

我后来怎么也没法忘记它的眼神、它回头看我的样子……这些日子里我大约每天至少要去看小猪一次,而且每次都会带上一把嫩草、一捧橡子。

小猪们个个油光水滑,干净得没有一丝灰气,浑身奶香。虎头母亲一只一只抱起它们,就像抱小孩儿一样:头朝上搂在怀里,拍打着晃动着。她为它们取了名字,最小的那只叫“春兰”。

小猪们经常到院子里玩。它们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按身高排成一行,依次将前蹄搭在前一个屁股上,连成一条长龙跑动。这时候春兰总是排在最后,当我们为它们鼓掌时,它就回头看我们一眼。

也就在这些日子里,一只狸花猫来到了我们家——它只有两个月大。外祖母说:它是从林子里跑出来的,一直跑到我们的小院里,然后就不走了,“仰脸叫,蹭腿。我抱起它,它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因为它跑起来很像一只皮球在滚动,外祖母就为它取名“球球”。

我们去看小猪时,就抱上了球球。我对它说:“去吧去吧,去看看‘芳邻!”

后来球球就独自去虎头家的小院了。大家发现球球和春兰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它们一块儿嬉戏,或者一声不响地卧在一旁。春兰比其他三只小猪要小许多,以至于和球球的身个差不多。

春兰也来我们家了。外祖母有一天蹑手蹑脚走近了球球的窝,退开一步说:“它们搂在一起睡呢。”

因为球球和春兰一整天都呆在一起,常常耽误了吃奶,虎头父亲有些不高兴了。他对外祖母说:“都怨你们家这只猫,看看春兰这一点儿……”

外祖母说:“可是春兰不瘦啊,我们按时喂它呢。”说着从一旁拿出一只带奶嘴的瓶子。

虎头父亲不接茬儿,硬是把春兰抱回家去。

春兰离开后,球球会低一声高一声地叫。我抱着球球去虎头家,正在吃奶的春兰一见球球就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春兰的小尾巴不停地甩动,嘴里咕咕叫着,把球球引到那只刚刚吐出的乳头旁。球球试着吮一下,退到一旁。

为了阻止春兰和球球在一起,虎头父亲就在栅栏上面罩了一面网,把几只小猪隔在里边。

球球只好长时间蹲在院墙上,从高处看着栅栏里的春兰。有一次虎头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就把球球从院墙上抱下来,直接塞到栅栏里去了。

外祖母见到虎头爸就说:“你这人心硬!没有你这样的人!”

虎头爸最后妥协了,挠着头发说:“那就让它们玩吧……不过春兰要按时回来吃奶;再就是,不能在那边过夜。”

从这天开始春兰就自由了,它总是到这边来找球球。只是到了每天上午和下午一段时间,虎头母亲要过来将它抱走——用一块旧毯子包住它,只露出头部。

外祖母有一次看着她的背影说:“春兰真的不长身个了,一直这么大——这不应该,猪总得比猫大啊。”

我听出外祖母有些怜惜和担心。其实我和虎头小双早就看出春兰不再长大了。不过我们一点都不沮丧。

虎头有一天沉着脸说:“我爸说顶多再有一个月,小猪就该‘出圈了!”endprint

“‘出圈是怎么回事?”我问。

“就是被人买走……”

我明白,到了那一天买猪人就会来到这儿,将哭喊不停的小猪捆住后腿,装到麻袋里背走——母猪疯了一样在栅栏里边叫、用头嘭嘭撞墙……

虎头咬着嘴唇:“春兰大概不会有人买,它太小了。”

这是我们唯一感到安慰的方面。

虎头又说:“我爸找兽医看过了,说春兰没什么病,可就是长不大——我们要再等一等……”

可怕的一天到底来了。那时我们都呆在隔壁这一边,听着邻院小猪们的哭喊,心都碎了……虎头红着眼睛,一声不吭。外祖母不停地抚摸他的头发。

球球在传来的哭喊声中惶恐不安,蹿上墙头又跳下来,然后伏在窝里。天黑了,一切都消失了,平静了……球球还是伏在窝里。春兰过来了,它浑身发抖,一声不吭地挨着球球躺下。

半个钟头之后,虎头父亲也来了。他无心说话,只是在球球窝旁蹲了一会儿,伸手拉出春兰,抱了起来。

“你就让它们多呆一会儿吧……”外祖母说。

“先回它妈那儿吧。”虎头父亲的鼻子像塞住了一样,瓮声瓮气的。

他抱走了春兰。我们在黑影里坐了很久。虎头说:“我妈大概在哭……”说过之后,也回家去了。

这个夜晚球球来到我的枕旁,依偎着。睡不着。窗外的星星一闪一闪,像要说点什么。我抚摸它,自语着:“它们不知去了哪里……”

球球也许听得懂我的话。看着它夜色里闪闪的眸子,真想问一句——你从哪里来?你的父母又是谁?

它的鼻子紧紧抵在我的脸上,呼吸阵阵急促。

这一夜怎么也无法入睡。

在海边的另一个村子里,住了一位孤独的老太太。老太太的男人从年轻时就去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从那时起她就一个人生活了。有一天老太太在街头捡回了一只流浪猫。自从有了这只小猫,老人再也不孤独了。这里的冬天多么冷啊,屋里没有炉火,小猫和老人彼此就成了对方的炉火。

遇到老人之前,这只小女猫一天到晚在街上溜达,一连几天吃不到东西。有一次她饿昏了,几个孩子正要把她当成一只死猫扔到一条脏水沟里,被老人拦住了。

老人为她洗去了一身脏物,喂她米汤,嚼了花生给她吃,还去河里逮泥鳅。只半年的工夫,她就长成了一只漂亮的花猫。

她走在街上、树林里,总有一些雄猫过来搭讪,夸她皮毛好亮、眼睛好大——“你的眼睛啊,就像天空一个颜色!”一只英俊的雄猫声音好甜,让她羞得低头。回家后,她一想到那只雄猫,心就怦怦乱跳。

有一个夜晚她再次来到杨树下,正巧看到有两只猫缓缓地走来。一只雄猫发出了甜美的声音,又是他!她的一颗心又怦怦乱跳了。可是对方这会儿正在对另一只女猫重复过去的话:“你的眼睛啊,就像天空一个颜色……”

春天来了,她长得更高了,毛色鲜亮。老太太抚摸着她:“你多么俊啊,你是咱家最俊的姑娘……”

就在这年春天,她爱上了一只流浪猫。这只猫比她见过的所有雄性成年猫都要瘦削,然而却异常勇武和有力。流浪猫在海边林子里长大,敢于和最凶的豹猫打架。她和他在村子里过了几天,分别时流浪猫要将她领回林子,她犹豫了。

她舍不得老太太,不敢想老人再次变得孤身一人。她苦苦劝说流浪猫留下来,就在老人这儿安家,这儿又温暖又安全,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只男猫在老人的小院里又呆了一个星期,可最终还要回到林子里——半夜流浪男猫总要跳起来,一动不动地望向北方,那是林子的方向。那儿隐隐传来野物的叫声,还有箭镞穿过林梢的声音。

第八天上,男猫要回林子里了,行前告诉:他还会回来。

他们分别了。她将男猫送到村边,在一个麦草垛旁,他们久久地依偎,月光映着她的一汪泪水。她一直看着男猫走向远方,消逝在一片茫野里。

漫长的思念开始了。她最初什么也不想吃。老人将她抱在怀里,拍打着,咕哝:“孩子,他是男人。男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他们要做自己的事情……”

老人嚼了她最爱吃的花生米,她只是舔一舔。

一个多月过去了,那只流浪猫仅回来一次。她惊讶地发现这只男猫更瘦了,脸上还多了一道伤疤。对方告诉她海边林子里正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一只海里爬上来的巨妖凶悍残暴极了,不知多少幼小的生灵惨遭杀戮。土狼和猞猁叛了,狐狸是奸细,豹猫是帮凶。最后只有弱者聚在一起,奋起保卫自己的家园——如果这场战争失败了,我们将失去所有的后代,失去整片林子……

她怕极了,为那万千幼小的生灵,也为这只男猫的命运担心。她再次哀求对方留下来,留下来……男猫给她擦去泪水,问:“你要我做个胆小鬼,做个逃兵吗?”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率领了一支队伍,所有的战士都在等我,我必须回去。等到胜利那一天吧,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如果到了秋天我还没有回来,那就……”

她赶紧去掩男猫的嘴巴。男猫把她的手挪开,捧住她的脸说:“你听着,我说的全是实情。好好呆在老人身边吧……”

流浪猫走了。

她开始了焦灼的等待。秋天就要到了。她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大声发问:“天哪,我该怎么办?”

就在这个秋天里,她生下了一只猫,也是女猫,这就是未来的球球。可是那只流浪猫一直没有归来。

球球刚满一个月,已经能走远路了,她对孩子说:“走吧,我们进林子找你爸去。”

老人看出了她要领孩子远行,苦苦地阻拦,不让她去那个兵荒马乱的地方。她大致能明白她在说什么,知道老人的大意是:女人不是男人,女人就得在家里等,等到最后。

她依偎着老人,喵喵叫着,不知老人能否听得懂自己的话:“我等不下去,我一定得去林子里,是死是活都要得一个确信。我还会回来的……”

她离开了。

这片茫茫无边的林子啊,不知梦见了多少次的地方,原来这么荒凉。球球到了黑乎乎的密林深处,听到老野鸡凄厉的叫声,吓得紧贴在母亲身上,一动不敢动。她一路都在讲那只流浪猫,孩子勇敢的父亲,说:“孩子,像你爸那样,什么都不要怕。”endprint

走啊走啊,她打听一只鹌鹑:“看到一个瘦高个子、脸上有道伤疤的男猫了吗?”鹌鹑说:“没有,你往北走吧,男的都在北边打仗。”她又走了一程,问一只红脚隼:“看到一只特别勇敢的男猫了吧?”红脚隼说:“仗打得多凶啊,他不是牺牲了,就是转移到河西了……”

从秋天寻到冬天,还是没有踪影。她不敢想男猫已经牺牲。“你爸转战河西了。”她对球球说。

铺满冬雪的林子里行进艰难,找不到一点吃的东西。当西北风刮起来的时候,搅得高高的雪雾随时都会把她们母子埋掉。她不得不放弃这段行程,要等到春天再次上路。

在那个村子里,老太太盼啊盼啊,最终也没有等到她和球球归来。老人就在这个冬天离开了。

她和球球回到村子,只看到一间空空的小屋,门上挂了一把大锁,院里是一人多高的荒草。

她们最后找到了村外的一座坟丘。

整个冬天,她和孩子就徘徊在那个小院和坟包之间。

春天来了,冰凌化了,她和球球又一次上路了。经历过一次次磨难,她差不多像一只老猫了,步履艰难,再也走不快了。

直到春天快要结束时,她们娘儿俩才算走到了河岸。这儿没有桥,只有一只瘸腿老獾在摆渡。她打听起那只勇敢的男猫,老獾告诉:

“我用这只小船送他两次过河!最后一次他像我一样,一条腿折了。他已经是个将军了,身上有好几处负伤……”

老獾说不出瘸腿将军是死是活,只说他要在,也一定是转战河西了。当老獾听说母女俩要过河时,吓得叫起来:“这可不行!河西的林子比这边密上十倍,去不得!”老獾说如果自己让母女俩上了船,那就等于害了她们。

可她绝不放弃河西之行。最后她和老獾商定:让她独自过河吧,孩子留下。老獾答应了。她流着泪做最后的叮嘱:“看在孩子爸爸的份上,你照料孩子一段时间吧。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把她送给村里人,要找一个最好的老太太,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瘸腿老獾忍住眼泪说:“我一定按你说的做!一定!”

这个故事的结尾让人悲伤——老獾和球球一直在河的东岸苦等,直到最后,直到绝望……

隔壁小院里只有春兰这一只小猪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它的身个仍旧没有变化,只是胖胖的,再也没有奶腥气了。它常常被家里人抱在怀里,而且可以随便上炕。“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小猪,香喷喷的。”虎头妈抱着它过来串门,一只手总是捏弄着它的蹄爪。

春兰只要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球球。如果球球不在,它就会发出咕咕的叫声,然后四处寻觅。它们在一起时格外高兴,相互做一些让对方愉快的事情,还在耳边咕咕哝哝。谁都不怀疑它们之间可以顺畅地交流。

球球和春兰有时要避开我们所有的人,在房前屋后溜达一会儿。黄昏时分,它们常常要一块儿走向村边的沙土路,然后再折向杨树路——肯定是在散步。在我们的印象中,只有学校的老校长才会这样散步:缓缓地走到村边沙土路,然后再折向杨树路。

它们有时走得很远,一直向北,走进林子里。

有一次它们很晚才归来:春兰嘴里叼了一朵大蘑菇,直接交给了外祖母。“原来它们采蘑菇去了,不过千万要注意安全——林子里有妖怪的,”外祖母说。

外祖母那天晚上就用它们采来的蘑菇做了一大碗汤。这是我吃到的最鲜美的汤。

由于我们的坚持,虎头父亲终于允许春兰在球球窝里过夜了。我注意过,它们蜷在一起时,有一多半时间是相互搂抱的,就这样进入了梦乡。早晨,第一缕霞光照在小院里,它们总是最先跑出来迎接,全身都给染成了彩色。

这一夜我把它们抱到了炕上。我和它们整夜相挨,听着它们的呼吸声,嗅着它们的体香——球球身上有一种菊芋花的香气,而春兰是一股淡淡的槐花香……

春天终于来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季节,槐花开得扑鼻香,林子唰一下变绿了。可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季节,竟会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我远在城里的舅母来了,光是她的模样就吓人一跳!

虎头和小双吃惊地问:“你怎么会有这么吓人的舅母?”我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刚刚春天呢,她就穿了短裙。她的嘴、眼皮、手指甲,随处都涂了颜色。她走在街上,所有老人吓得都不敢吸烟了。我想他们一定疑惑:这是不是一个女妖爬上了岸?

其实她不光不吃人,而且对人还忒好,一见面就亲我的脑壳,亲外祖母,亲所有家里的人,还亲球球——她的眼睛久久不离球球,大呼小叫说:“天哪!”

她说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猫:“美极了!小天使!天哪……”

舅母是出差路过这儿。她只住两天就要走了,离开前哭哭啼啼,最后对外祖母提出了一个可怕的要求:

带走球球!

还没等外祖母表态,我立刻嚷道:“不行!不能……就不能!”

舅母在我的喊叫声里掩了一下嘴,后退了一步。她看看球球,又看看外祖母。

一阵沉默之后,舅母垂下了眼睛。这会儿我才发现她长得挺好看的——眼睫毛真长。她哼哼唧唧,细声细气说:“我太喜欢她了……要不这么着,我先养她一年半载的,等孩子放假就去城里,再把球球捎回来……这样还不行吗?”

说实话,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我最后将求助的目光盯住外祖母——我可不想与球球分开那么久;还有,我想到了春兰……

外祖母摸摸我的脑壳说:“舅母这么久没来了,就听她的吧!再说不过是一年半载的,你到时候去抱她回来。”

我问:“春兰怎么办?还有春兰……”

外祖母笑了:“哦,真是的,她们是一对儿……这样吧,今晚让她们睡在一起,明天……”

舅母如释重负,马上过来拥住我说:“好孩子,这样总可以了吧?你也该进城看看了……”她放下我又抱球球,还狠狠地亲了亲球球。

就这样,球球在这个春天离开了我。

虎头和小双后来狠狠地责备我,说那个舅母是个“女妖”:“她长了血红的嘴……”我为舅母辩护:“那是擦了一种胭脂……”endprint

最让人难受的是春兰——她真的病了。她每天都来我们的小院徘徊,可是谁都不理。过去我们一喊“春兰”两个字,她立刻卷动尾巴,昂起头来。现在她总是低头嗅着,寻找球球的痕迹。有一天她躺在了球球的窝里,再也不想出来。

虎头父亲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春兰哄出窝来,搓着手对外祖母说:“你们家球球害苦了我们家春兰!”

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春兰瘦成了一把骨头。她只吃很少一点东西,走路摇摇晃晃。外祖母不时送去好吃的给她,她嗅一嗅,还是不吃。后来她只躺在自己的小院里,不再来我们家。外祖母说:“春兰伤透了心……”

倒霉的春天过去了,接着就是秋天。这会儿苹果熟了,瓜也甜了,最好的季节也就到了。这是我和虎头小双大显身手的时候,也是看瓜的老人最头疼的时候。每年的这个季节我们都要弄出一些故事。比如上一年,一个看瓜的老人睡着了,醒来发现不仅丢了许多瓜,还被人连同看瓜的铺子一起抬到了一个水塘中央。村里人都说这事就是我们仨干的——怎么可能呢?我们仨可抬不动老人和铺子。

可是因为球球的离开,我们在这个秋天都变得不那么起劲了。虎头和小双鼓励我说:“快些去城里吧!你可真沉得住气啊!”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去城里的事情了。我找来一张地图,仔细研究了许久,将所经路线和主要地名一一记下,这才知道舅母出差的小城离我们的村子只有二十华里——从那儿乘汽车到另一个小城,需要走五十华里,然后再坐上火车,可以直接去她的大城。

从我们村子到那个大城,一共是一千一百零十四华里。

我对外祖母说出这个计划,并跟她索要路费——这后一条是不得不做的,因为我多年来积攒的钱共有六元八角五分——虽然也算一笔了不起的积蓄了,但既舍不得用,又担心满足不了这次远行的花销。

外祖母说路费不成问题,但时间有问题。“你该在放寒假的时候再去啊!”

我心里焦急,可是无言以对。她说的当然有道理。我思念球球并且担心她的孤单,因为我不相信她会喜欢那个大城,也不相信她会忘了我们大家——特别是“芳邻”家的春兰。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把许多时间消磨在春兰那儿。我像抱球球一样抱着她。我们面对面看着,彼此熟悉眼中的一切。我不得不说:春兰憔悴了。

秋天越来越深入了。树叶扑扑下落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眼看秋天就要过去了,可是离寒假还远得很呢!我又一次跟外祖母提出去大城的事,外祖母先是不吭一声,后来横了横心说:“去吧!”

她半夜都没有睡,忙着包裹一些东西,零零碎碎整了一大包。她叮嘱我见了舅舅和舅母怎样说、送他们什么礼物等等。她特别将路费包好了放在桌上,才回屋里睡觉。

我却一夜没有睡好,脑子里全是球球,还朦朦胧胧梦见了一只男猫——一身戎装,腰上是皮带,皮带上拴了长刀和枪。这是我想象的那个林中英雄,球球的父亲……天亮了,我搓着眼睛去看窗外的天色,刚一抬头就被吓了一跳。

一个翻毛疵疵的什么怪物,隔着窗户向我吼叫。我几乎闻见了它身上逼人的臭气。我有些慌,急急寻找什么,想在这个怪物打破窗子的一刻用来防身。我摸到了一根棍子。

窗外的怪物不停地扑打窗子——越扑打越无力,最后竟然摇晃了一下,从窗台上跌落下去。

我赶紧奔出屋子,手里紧攥那根棍子。

一只通身糊满脏泥、挂带了碎屑的怪物倒在那儿。它显然快死了,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嫌脏,不愿靠得更近,就用棍子拨弄了一下——只正眼瞧了一下,我就啪的一声扔了棍子,喊起来:“球球!球球!”

我一连喊了好几声。外祖母被惊醒了,披上衣服跑出来……这时我已经不顾一切地抱起了球球。

她在我怀里一点点睁开了眼睛。“这是怎么了?这真是她?我看看!”外祖母到我怀里扒拉一下,马上叫道:“可不就是嘛!是球球啊,老天爷,她是怎么回到这儿的?老天爷,这是做梦吧孩子?”

当然不是做梦!我和外祖母越来越明白:这可一点都不是做梦……

球球真的回来了——本来我黎明就要启程,可她还是赶在了我的前头……接下来我设法清洗她浑身的泥巴和脏物,可是太难了。她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

球球勉强喝过了一点汤汁,舔了舔我和外祖母的手,昏睡过去了。她整整睡了两天两夜。

夜里我紧紧搂住她,泪水在眼眶中旋转。我一遍遍梳理她的毛发,小声地询问——不,球球,你别开口,别说一句话。你还有许多时间,那时你再讲城里的事情吧,讲这一千多里的奔波……

球球不喜欢城里的一切,从人的眼神到四周的气味。可是她没法选择。舅母的胭脂那么刺鼻,她偏要时不时地抱紧她亲吻。球球对这样的人无法拒绝,只有苦苦忍受。除了女人,还有一个两岁多的男孩,他常常像提一条布袋一样随意抓起她,有时还像背一条布袋那样将她扔上肩头。

女人亲吻她的额头、嘴巴,咕哝说:“都说猫儿嘴里有细菌,我就不怕!这么白的小牙啊,哪有什么细菌!啧啧咂咂!”女人亲过了,满意地抿抿嘴。女人不知道,这样做过之后,球球总要躲到一个角落里吐一下。

城里到处都是飞扬的灰尘,人的眼睛看不见,球球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它们在空中、屋里,在所有的地方悬浮、游荡,谁都没法避开。而在那个海边就不是这样。她躺在飞扬的灰尘中想着心事,不让泪水滴下来。

女人几天之后宣布:“‘球球,这名字太土气了,从今以后改改吧,就叫‘玛丽!”她将这两个字写下来给旁边人看,却直接唤她“麦累”——一开始球球不解,后来才知道在外国人那儿就是这样叫的。

“麦累”,球球就是不答应。“麦累,”球球还是不答应。“坏了,这小家伙看不住自己的名儿!”女人嚷着,揪揪她的耳朵说:“你要像看住自己的东西一样,看住自己的名儿!”

球球讨厌这个洋名儿,但心里还是承认:这两个字连在一起是有道理的:在海边小村,无论是种麦子、割麦子还是打麦子,都累极了。所以,大概,连城里女人也知道——“麦累”!endprint

女人从外面捎回一盒罐头,喊着“‘麦累麦累”,打开给她吃。一些小豆子一样的东西。她嚼了嚼,真不难吃——不,好吃极了。她的眼窝发热。她想到了春兰。以前她吃到好东西,总会留一些给春兰。

夜里,她想着和春兰一起讲故事的情景——她们望着一天星星,说啊说啊,有时会说到天明……而在这里,窗外几乎看不到一颗像样的星星,它们都模模糊糊的,沾满了灰尘。

凌晨时分好像听到了春兰的声音。她搓一下眼睛跳起来,什么都没有。她再也睡不着了。窗外传来无数嘈杂,这大概是飞扬的灰尘在叫唤,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刚来时她要用两手堵住耳朵,后来才发现这有多么傻——嘈杂声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永远不会停止。

“听说你是乡下来的,你叫‘麦累?”邻居家的一只白色雄猫在凉台隔壁问她。

“我叫‘球球。”她回答。

“那种土名儿就算了。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我叫‘乔治!”雄猫闭闭左眼,又做出一个飞吻的动作。

她赶紧缩回身子,一颗心怦怦急跳。她小声叫着:“天哪,这儿可没有‘芳邻,这儿只有花花公子!”本来她最喜欢的就是凉台了,可是从今以后她要远远地躲开那儿。

女人一家上班时就把她锁在屋里,这等于关进了一座监狱。她无法将自己的抗议告诉他们,就趁开门时猛地闯到屋外,顺着楼梯往下疾跑——他们慌了,喊着“‘麦累!‘麦累!”她故意不理,心里说:“还不到时候呢,离收麦子还早着哩,喊什么‘麦累!”

她跑到楼下,在楼前空地上大口呼吸。他们随后就冲下来,一把抱起她。男人和女人一块儿轻轻拍打她、抚摸她,说:“还好,没有跑远。‘麦累,你如果找不到家就糟了,那就变成野猫了啊……”

她有许多时间想念春兰,想念那三个少年,想念老奶奶。她一有机会就挣脱,就下楼。这是她鼓起勇气的一次次抗议。她这样做终于见效了,男人对女人说:“她大概野惯了,总关在屋里不好——以后带出来散步?”

女的摇动耳环,皱着眉头说:“好吧!”说完又抱起她,用下颌按在她的额头上说:“‘麦累,你只要听话,别乱跑,我就带你去见客人、参加宴会!你听到了吗?”

她能明白大致的意思。她盼着到更多的地方,只要别关在这个倒霉的监狱里就好。

在家里,那个小男孩胡乱拽她、捏她,还摸来摸去。她的胸部被他无数次按住,被搔弄。她想呼喊,想回击,但男人和女人就在一旁,她不得不忍住。

有一次小男孩又在耍弄她,而这会儿正好没有大人在场,她就抡起巴掌,左右开弓,狠狠地抽了他几个耳光。

小男孩哇哇大哭,男人女人一齐跑过来。男孩指着她喊:“‘麦累,她抽我耳光!”

球球目不斜视端坐一旁,对一切充耳不闻。

小男孩还在喊。他们终于不耐烦了,说:“不会吧,人家‘麦累好端端的。”

从那以后,小男孩总是躲着球球了。她昂首阔步从他跟前走过时,他就缩一下身子,生怕挡住她的去路。

球球最高兴的就是跟这一家人出门散步。那一般是晚饭后的一段时间。走出一条巷子就是宽宽的马路和人行道,再走一会儿就是一条水渠——沿着渠岸可以去一个小广场,那儿总是有许多熟人,他们说话时,球球就能独自玩耍了。

她在这儿认识了三五只猫、一只兔子,还有一只喜鹊、一群麻雀。有一只母猫穿了奇怪的背心,而且是紫花布做成的,沿后背那儿有一溜扣子。这是她所见过的最奇特的装束了,当时差点失声叫出来。那只母猫叫“棉棉”,看看她说:“一看就知道你是新来的,乡下的吧?进城结婚吗?哦,有机会让你见见我家先生……”

喜鹊有点瘦,羽毛灰暗。球球在海边见过多少喜鹊啊,它们个个胖得像圆球,一身羽毛黑白分明,就像刚刚洗过澡一样!

球球特别不能容忍的是这群麻雀:浑身脏黑就像刚从烟囱里钻出来一样!而她印象中的海边麻雀,一个个清纯洁净!她忍不住对它们说:“你们长了翅膀,能飞多高多远啊!怎么不一口气飞到海边林子里去?”

那群麻雀互相看着,嘁嘁笑。一只最脏的老麻雀喝斥它们,说:“离她远些,一个傻瓜!”

那只兔子对球球表现了最大的友善。它向她讲了自己的主人有多么仁慈,说:“别人家都把兔子杀了吃,他们不,他们把我当宠物养起来,就像对待你们一样!”

球球说:“本来就不该杀!那些人多么狠!兔子和猫就该一样……”

兔子立刻抱起双手作揖:“多谢了姊妹,要知道我们出身不好啊,就是该杀的命。不过听了你这一席话,俺死也知足了!”

除了散步,一家人真的信守诺言,带她串门去了。她先后到过不同的家里,认识了十几个猫和人,还有狗。那些一天到晚关在家里的狗,见了来客兴奋得乱跳——有一只母狗第一次见她,就悄悄伏在她耳边说:“我爱死你了!”

她赶紧躲开了,回头看它,见它的眼睛湿润着,拉出长长的舌头,口水哗哗流着。她吓坏了,终于明白:这是一条有病的狗。

吃饭时,女人时不时将几块肉递给她,说:“吃吧,这是猪肉,好香呢!”

球球紧闭双眼,尽快地跑开。她极力忘却刚才闻到的香味,在心里呼叫:“多么可怕啊!天哪,让我一辈子别再听到看到吧……”

深夜,她一遍又一遍呼喊春兰的名字,鼻孔那儿一阵阵飘过她的气味——那是一种菊芋花的香气,是由不久前的奶香变成的。她一想起春兰蜷成一圈的尾巴、圆滚滚的屁股,心里就有一种亲昵感。她无数次端详过这一家人,特别是那个小男孩,进一步确凿无疑地认定:他全身无论哪里,没有一处比得上春兰!就说这屁股吧,那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球球每夜小声呼叫春兰的名字睡去,在梦中一起玩耍。她无数次梦到她们在散步:从沙土路折向杨树路……那些美好的夜晚啊,她们常常搂抱着睡去,有时半夜醒来还要说点什么。多么有趣的春兰,她记得黑影里那一对闪闪的眸子,那一次次交谈——

春兰说:“我亲你的时候,总也亲不准确。”endprint

“为什么?”

“因为你的嘴是三瓣的,要分三次亲才好。”

球球说:“你的平顶鼻梁太高,它也蛮碍事的。”

这有趣的交谈时断时续。月光从窗棂透过来,照着她俩。球球端量春兰的睡态,发现她金色的睫毛上挂了几颗泪滴。

球球知道春兰一定想起了被抓走的哥哥姐姐。她伸出巴掌擦拭着春兰的脸颊。

“再讲一遍那次你和妈妈——你们去林子里寻找爸爸的故事吧!”春兰说。

球球看着窗外一天的星星。它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只听妈妈和老獾叔说过,知道那场大起义,知道父亲是一位将军……

“将军!起义!”

球球重复着这两个响亮的词儿,从头讲述了那场战争,最后说:

“那个海妖再也不会来了,它被爸爸他们杀死了!”

春兰说:“有人就像海妖一样坏!”

“他们抓走了你的哥哥姐姐,等他们长大了,就会杀害它们……”球球的嗓子哑下来。

“幸亏我没有长大——我害怕长大!我在心里说:千万别让我长大吧……球球,”春兰说着说着,喘息突然急促起来。她的声音低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

球球期待着,呼吸变得轻轻的。

“我害怕长大,就别让我长大吧!我就这样说啊说啊,终于被过路的一个巫婆听到了。这个巫婆认识所有的妖怪,她自己差不多也算一个妖怪,不过是一个好妖怪,因为她愿意帮助小孩儿。那天夜里她就给了我一粒‘小人丸,从此我就再也长不大了……”

“啊?那个巫婆在哪儿?”球球吃惊地叫起来。

“她总是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才溜进村子。那天她听了我的话,伏在栅栏上悄声问:‘谁还吃药丸?,哥哥姐姐吓得蒙住头,说‘不吃不吃……”

“怪不得啊!原来是这样!真想不到啊……那些所有长不大的人,肯定都讨到了巫婆的一粒药丸——她什么时候再来?”

“她说十年才转到村子里一次。你想想世界多大啊,她要一个村一个村转……”

球球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忘不了那个隐秘的故事,这会儿似乎又一次听到了春兰的喘息声。“巫婆啊,今夜你又在哪里转悠?你大概知道,所有的孩子都希望长大,可又害怕长大……”

球球枕着自己的两爪睡着了,睡前一直念着春兰的名字,想着那片无边的林子、村子和小巷,鼻孔里一阵阵飘过熟悉的气味,那是玉米缨和花生苗、西瓜和三个少年的头发,再加上春兰蹄爪、葡萄、大雨后杨树下的蘑菇……这一切混和一起的气味。就是这气味让她睫毛沾泪,让她一次次默念:

“春兰,还有海边的一切,我今生就是跑上千里万里,也要找到你们,紧紧挨着你们……”

梦中常常是一场无边的跋涉,终点就是大海,是那个巷子和青色的院墙……晨光虽然抹不掉甜甜的梦境,可是漫长的一天又开始了。

白天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她需要等待太阳一点点落下,等待自己的夜晚。

这天晚上,女人和男人终于抱着球球去参加宴会了。

他们行前给她梳头,打理周身,还用香水往她身上喷洒……球球怎么也想不到宴会竟是这样可怕。

“球球,这是晚宴,瞧多隆重啊,你要好生呆着。”女人把球球拢在身侧,一下一下抚摸。

参加宴会的人都兴高采烈,他们围紧了一个有转盘的圆桌,身体往前倾着。

一道连一道菜端上来,全是宰杀的生灵。那些除了毛的鸡和肉块球球看都不敢看。当然,鱼是真正的美味,可是因为和猪肉摆在一块儿,她差点呕吐出来!

宴会大约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戴了足有一尺高的白帽子的男人过来喊:“噢,一道大菜——”

所有人都拍手,将身体离开桌子一点,屏住呼吸等待。球球也像他们那样,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紧贴在女人腿侧。她发现女人的鼻子在加紧抽动,两眼比刚才更亮——只要有好吃的美味,这个女人总是这样一副神气。

逼人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还有■的溅油声……进来两个人,他们抬着一个很大的木头托盘,上面又是一个大瓷盘,四周堆放了翠绿的菜叶,菜叶中间伏卧了一只动物,通身金黄锃亮,就像镀了一层金……大家发出欢呼声,还有零零星星的拍掌。

球球这会儿终于看清了:一只小猪,很小很小,就像春兰那么大!

“烤乳猪,又酥又脆……来,麦累,吃烤乳猪!”女人的眼盯在桌子上,右手拢紧球球。球球身上的毛发全都耸起,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只一下就挣出,从女人耳朵上方“嗖”一下蹿开。

她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从一些匆忙的腿脚中间钻过。

她自己都不知怎么找到了楼梯,一连跳下好几层,出了大门,站到了灯光闪烁的大街上。

她的头嗡嗡响,全身发抖,不知自己这会儿站在哪里、要去哪里。她试着往前移动,躲过几辆汽车,挪蹭到路边大树下。在一片阴影里,她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

老天,要不是亲眼见到,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天底下还有这样残忍的事情——将一只正在吃奶的小猪烤熟烤焦,然后端上桌子。“妖怪……”她的脑海里突然迸出这两个字,吓得身上一抖。

“我不能和妖怪呆在一起,我不敢和他们住在一块儿……”她呻吟着,却不知该往哪里走。

今夜她终于明白了,那个在村边转悠的巫婆再也救不了春兰了,她兜售的“小人丸”如今已经毫无用处——城里人吃起了烤乳猪……而这些小猪肯定就是从乡下弄来的。

球球的眼睛被泪水糊上了。她一次又一次擦着眼睛,以便看清脚下的路径。这会儿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奔向东方,奔向大海——那儿有一片林子,有个村庄,有家,有芳邻,有老奶奶和春兰……

她一分钟都不想耽搁。可就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怔住了:我怎么逃出这片又高又大、无边无际的水泥莽林?怎么找到回家的路?她只记得自己被装在一个笼子里,转车再转车,最后钻入一条巨大的铁蟒蛇肚子里——这家伙一路上不停地咳嗽,发出呜呜的叫声,走走停停,最后才来到了这里。它的名字叫“火车”。endprint

她首先要寻找那条大蟒蛇爬过的痕迹。

球球设法找到了散步时路过的水渠。在渠边黑影里,有一对正在亲热的猫。她实在太急切了,不得不冒昧地向它们打听:“哪儿才能找到那条大蟒蛇,最大最大的蟒蛇?”

它们极其不快,烦烦地说:“找大蟒蛇?你不想活了吗?”

“哦,是这样,它的名儿叫火车,‘呜呜——”她学它的喊声。

“那得到火车站去!笨蛋,还大蟒蛇哩……”

男猫往一个方向指了指,然后拉着女猫钻到了黑影深处。

球球谢一声,快步离开。她对自己的方位感极为自信,只要瞄准了一个方向,无论怎样都不会迷失。接下去她一口气穿越了三条大街。路灯刺得她睁不开眼睛。有几个头戴针织小帽的孩子滑着旱冰鞋追过来,她毫不费力就摆脱了他们。不过这也提醒她必须改变行进路线:钻入昏暗的小巷。

已经是深夜了,小巷里的人家都睡着了。这儿的楼房渐渐低下来,不过是一两层的建筑,甚至还有在海边村子才能看到的那种小房子。她对小房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有时忍不住要停下来多看两眼。有一次她正往小院栅栏里边瞥,一只黑猫就卡着腰过来了。他端量着问:“谁家闺女?”她不答。对方理理胡须:“反正不是这条街上的……”他挤挤眼,抿抿嘴。她退开一步,跑了。

那只黑猫一直在后边追,气喘吁吁嚷叫:“我是巡警,你给我站住!我要开枪了,我有枪……”

当后边的喊叫消失时,她才停下来,发现全身都汗湿了。

前边有一丛地肤草,她一阵高兴,就快步挨近了。想不到草丛里躺了一只刺猬,见了她扑棱一下坐起来,当看清了是她,就咕哝一句:“我还以为是黄鼠狼呢,”然后又重新躺下。

她坐在旁边。刺猬说:“我昨个吃多了,肚子胀。”球球伸手给它揉了揉肚子,它十分满意。后来它又坐起来,说:“我的眼花了,不过还能看清你的脸,怪俊的。小姐这是往哪去?”她说要找一条大蟒蛇,“呜呜——”她学了一遍它的声音。

刺猬说:“知道知道,那是‘火车,就像一串躺倒的房子,有门有窗的。不过没有主人领着,你一个女孩子家是乘不上火车的。”

“我不过是想找它停歇的地方,您知道吧?”

刺猬点头:“有一年我在车站旁边上过一回当哩,一个刚下火车的家伙,是个蹲在主人背上的八哥,卖给我一副眼镜,是鸡蛋壳做的,一碰就碎了……”

球球笑起来。刺猬骂着那只八哥,指了指火车站的方向。她向老刺猬鞠了一躬,匆匆走开了。

四周的高楼越来越少。天上的星星开始变多。她极力回忆刚进这座大城的情形——女人当时用一件花衣服罩在笼子上,只偶尔掀开看看。她是借着一闪一闪的缝隙观察外面的,记得有一道又一道灰色的高墙、一些又一些车辆……

“呜——呜——”听听,真是那家伙在叫啊!球球兴奋得全身抖了一下,一抬头正好看到了东方的鱼肚白。啊,天就要亮了!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那条大蟒蛇和它的痕迹终于看到了:一道道锃亮的铁轨伸开,伸向远处;大蟒蛇吐了几口白汽,像是累坏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从它的肚子底下钻过,想看清是不是原来那一条——没有一排躺倒的房子,也没有门窗,而是一厢连一厢的黑煤屑。

她沿着闪亮的铁轨向东,向着那片鱼肚白跑去。

渐渐,这无数的铁轨只剩下了两条,一直钻出城市,穿过两旁低矮的房子,进入了无边的原野。球球明白了,只要沿着这条大蟒蛇爬行的痕迹往前,就会奔向故乡。

她一刻不停地向前,飞动四蹄。这期间又有一条大蟒蛇驰过,她赶紧伏在一旁的草木下边。大蟒蛇的喘息声巨大,震得大地抖动。她怎么也想不出人是如何降服了大蟒蛇的,还为它取名“火车”——大蟒蛇能看得住自己的名儿吗?

太阳升到树梢了,球球这才发现自己全身没了一点力气,一步也跑不动了。她从来没有一口气赶这么远的路,所以并不知道力气使尽了会是这样。她又饥又渴,一点一点爬下铁轨漫坡,想找一口水喝。

太阳烤得四处发烫,她不得不钻入一片阴湿的灌木丛中。刚刚站稳,搓一下眼睛,这才发现面前站了一个戴黑呢帽的老太婆,正冲自己笑呢!她差一点吓得喊出来:这老太婆只有一尺多高,一张脸圆圆的。

“好俊的猫儿,大婶吓着你了?”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提着裤子,原来刚刚在解溲。

一股尿骚味儿顶鼻子。球球皱皱眉头,躲开一点。老太太一笑就露出黑黑的牙齿,有一股烟味儿。“你是急着赶路累坏了吧?走长路可不能急,你得学大婶,走一站算一站,边走边玩,走到哪儿都是家……”老太婆说着掏出一杆小烟斗,吱吱抽起来。

球球躲着烟味,心想:这是个真正的妖怪吧!人没有长这么小的。正这样想时老太婆又说了:“我也是出来看看,想搭个便车,算了,都是拉煤的——我这人娇气,不坐货车,要坐就坐客车。等下一班吧,你要不嫌弃就进我家歇会儿?”球球迟疑着,对方却前边走了。她只好跟上。穿过一小片灌木丛,出现了一条干涸的水渠。渠岸土坡上有一株不大的合欢树,树下有一间小小的草棚,门板被雨洗白了。老太婆推开门说:“我在这儿刚住了半年,一座旧房子,是从一只老狐狸那里买来的,她跟儿子进城住了……”

小草棚里的整洁让球球吃了一惊。这儿从睡觉的地铺到锅灶、桌子、水罐和米缸,应有尽有。她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老太婆倒了一碗水,取来一块窝窝,她就低头吃起来。

“看把闺女饿的!可怜人哪!我要是没有猜错,你一准是从城里跑出来的,那儿有杀猫的人——从南边来了一拨人,他们吃猫肉……”

“不会吧?还有这样的人?”球球声音都发颤了。

老太太把黑呢帽推了推,露出一绺白发,“大婶是走南闯北的人,从东海到西海,从城里到乡下,见得多了。哎,再转悠几年就该歇着了……”

球球听到“东海”,眼睛一亮:“大婶是说那片老林子?还有海边小村?”

“那当然了。我老家就是那里……”endprint

球球哭起来。老太婆拍打着安慰,说好闺女见了大婶什么都不用怕了,有什么冤情从头吐出来好了。

球球在她的拍打抚摸下一边哭一边说,当发现真的将一切都吐个精光时,立刻有些后悔了。她擦擦泪眼退开一步,警觉地看着老人。

老太婆磕打着黑牙:“闺女别怕,你算是遇见好人了。告诉你吧,我就是到处转悠的那个老巫婆,到处卖‘小人丸的人啊!你想看看?”说着一手插到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三两颗。

球球看看掌心里的棕色药丸,更加害怕了。

“春兰幸亏吃了我的药丸,要不早就被人捉走了,再长大些咔嚓一刀,端上餐桌了。你不来一颗?”

“我不,我不!大婶,这药丸如今没有用了,城里人现在吃烤乳猪了……”球球又哭了。

老太婆绷紧了嘴唇,骂了一句:“那是城里,这吃法传到乡下至少还得几年,春兰没事。”

“大婶肯定?”

“肯定……闺女,要不是急着赶路,大婶真想留下你做个宠物。唉,兵荒马乱的,你往东这一路可得小心,能搭便车最好,不能就离开一点火车道,铁路两旁没吃没喝,什么坏人都有……”老太婆说着躺下来,伸开两条短腿。

球球看着她,再也忍不住,问:“大婶,你长这么小,我还以为是个……妖怪……”

老太婆笑得咯咯响,笑过了沉着脸说:“海边上出了个专吃小孩儿的海妖,我后妈个子忒矮,她怕我长大了,妖怪把她当成小孩儿吃了,就给我喂了一颗‘小人丸。”

“可妖怪还是没有吃你呀!”

“妖怪打了败仗,在林子里受了重伤,捂着肚子往海边跑,一头钻到海里死了……幸亏林子里有一场‘大起义,那仗打得啊,从冬天打到春天,再打到秋天,直到妖怪死在了海里,半边海都让血染红了……”

球球一边听一边流泪。她这时在想妈妈,想从没见过面的起义英雄——父亲。她擦干眼泪,一句话也没说。

“我从后妈那儿讨来药方,四处游荡。我常帮那些不想长大的孩子,还有野物。海边村子叫我老巫婆,生怕被我下了药。我知道孩子比大人好,这人世间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份好,闺女,等你想明白了那天,就找大婶要一粒药丸吧!”

球球在巫婆的小屋里睡了一个香甜的觉。她实在太累了。启程前老太婆叮嘱再三,说这是一条长路,说不定要走半辈子呢!你要悠着点儿,小心点儿——“路上还有人贩子呢,他们好言好语哄着你,一绳子捆了卖到山区,那时想回故乡就难上难了……”

分别时,老太婆用满是烟味的嘴亲了她的额头、腮部,最后捧住她的脸犹豫再三,还是重重地亲了一下她的嘴,然后恶狠狠说一句:“三瓣小嘴儿!”

球球牢牢记住搭车的方法:先找到大蟒蛇歇脚的地方,然后想法蹿上车厢,要是一辆货车。找啊找啊,一连找了三个歇脚地,还是没成:一条大蟒蛇坐满了人,另一辆停都没停。

天越来越晚,球球心急火燎,最后放开步子奔跑起来。她最相信的还是自己的四条腿,最难忘的还是跟随母亲的日子——从春天走到夏天、秋天,直到白雪皑皑的冬天。“妈妈啊,孩子也开始了一条长路,我不会为你丢脸的,也不会为爸爸丢脸……”

漆黑的夜色里,铁路两旁有萤火虫在游动。一只黑翅鸟一口吞下它们,又烫得“呸”一声吐掉。有几只发亮的眼睛伏在路基上,让球球害怕。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会不会突然蹿起。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打斗声,接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她蹑手蹑脚退开、退开,然后转身就跑。

她在离铁路几百米远的泥路上站住了。估计了一下,它与铁路是大致平行的,也就是说只要沿着它走,方向就不会有错。

小路时宽时窄,两旁长满了苇草和荆条、黑乌乌的蓼科植物。小水湾在夜色里映着星星,这让她想起了故乡。这样的夜晚春兰一定不会早睡,她会两手扳住栅栏望着天空,数星星,想心事。

“我的芳邻!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啊!我们分开太久了!我看到了多少城里事情,到时要从头讲给你听……”球球在心里默念,一声声叫着春兰。

水湾中的莎草不停地摇动,一只大癞蛤蟆久久地盯过来,盯得她脸上刺疼。这种身上长疙瘩的大蛤蟆双目火红,盯过来是很疼的。她知道自己如果是一只小飞蛾,就会落到它的嘴里。她说:“咱好不好别这样死盯着看?”

大癞蛤蟆闭了闭眼,咕哝:“不过是看看。听口音是外地的?”

她不愿和它多说,“嗯”了一声就走开了。身后传来大癞蛤蟆的声音:“这一带闹劫匪,你不如绕个远道……”

她不相信它有什么好话,没有理睬。有好几次想转到铁路上,因为又听到了那条大蟒蛇的咳嗽声。可她害怕路旁那些蓝幽幽的眼睛,最后还是忍住了。

前边是一个小村,只有二十几户人家,街道弯弯的。还没有进村,她就听到了驴叫羊喊,还有狗和猫的声音。有一只狗在狂追花猫,就因为那只花猫在树上偷看了它撒尿。狗的骂声好粗鲁啊。球球想看大马的样子——她已经许久没有抚摸大马绸缎一样光滑的皮肤了。她小时候曾经趴在一匹大马背上睡着了。她觉得没有一种生灵比大马更俊、眼睛更好看……为了赶路,她还是绕开了小村。

前边出现了山的轮廓,不高,但一直起起伏伏绵延很远。她知道那条大蟒蛇是穿过小山向前的。时间不早了,走到小山那儿就该好好睡一觉了。

小山光秃秃的,没有土也没有树。站在小山上往南望,更远的地方开始长出黑黢黢的东西。脚下是被水冲得光秃秃的山石,走在上面热乎乎的。她躺下试了试,觉得很舒服。可她还是警觉起来,知道应该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她转了一会儿,最后找到了一个小石坑,里面有一些积下的草屑。

睡梦中有一个妖怪蹲在旁边看她。她太困了,不理睬噩梦。可后来那妖怪伸手抓她了,她疼得尖叫一声,从石坑里跳起来——天哪,原来这不是梦,真的有几只野物蹲在一旁,其中一只正按住了她。

这是几只肮脏丑陋的野山猫,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它们的气味真难闻,那是一年不洗澡才有的骚膻气。她要侧身躲开,可是那个黑脸家伙狠揪一下说:“到了咱的地盘,还耍小姐脾气?”endprint

几只脏猫一齐笑了。它们对视着,又看黑脸,问:“捆上?送给大王?”黑脸说:“不用捆,她跑不了!”

它们上前扭住她,任她挣扎呼叫,全不应声。黑脸在前边,一伙儿走得急促,兴冲冲的。黑脸自言自语:“这么俊的妞儿,哪里找去?大王啊,大王啊,俺哥儿几个巡山遇上的……”

大约走了半个钟头,进入了山草蓬蓬的南部。这里的山隙又深又险,树木也多起来。猫头鹰一声声喊叫:“又一个,又一个,妙妙妙!”球球恨死了这叫声,抬头看它石头一样压在树杈上,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在一个宽敞的石洞入口,一溜儿站着几只雄猫,目光阴阴的。它们耳朵尖上全都有一撮长毛,这就是野山猫。球球知道这种猫身体细韧,敢跟猞猁对阵,一旦进了海边林子,一般的猫都不是它们的对手。她心里恐惧起来。

山洞里铺了厚厚的黄毛栌叶子。一只大山猫倚在一个草垫上,睁开一只眼瞥瞥,马上将双眼睁大了。

“大王,北山搜来的,您就近了瞧,多年没见的大圆脸蝴蝶纹花猫!正是大王喜欢的……”黑脸讨好地说着,凑近了大山猫的耳朵。

两只山猫举着火把挨近一些。大山猫走下草垫,围着球球转了两圈,问:“多大年纪了?”

球球看都不看它一眼。

大山猫笑了,身子哆嗦一下,胡子翘起来,对左右说:“纳了!”

四周一片欢呼。

球球忍不住问:“什么是‘纳了?”

黑脸嘻笑着拍手:“真傻!就是娶了你——你眼看就是大王的人了,哎哟,以后千万对弟兄们多帮衬……”

大山猫吩咐左右:“这事办体面些,学学村里人,按一整套礼法来,加紧置办去!”

黑脸说:“这事大王放心吧,咱要抬大轿开大宴,把亲朋好友全请来,喝个通宵大亮,再让小黄雀来唱小曲儿,还有一群吹鼓手……”

球球骂黑脸,痛斥大山猫,几个脏脏的家伙就上来捂她的嘴,扭住她。黑脸说:“骂吧,一般都这样。等进了新房,小脸儿被红布蒙起来,那时就该恣了……”

球球欲哭无泪。她极力使自己安定下来,想着解脱的办法。她在心里呼叫:“妈妈啊,孩儿一不小心掉进了魔窟,如果逃不脱,也就死在这里了。俺最不放心、最不甘心的是这条长路才走了一点儿……”

她最后不再泣哭,只用心想主意。后来她装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对大山猫说:“实在没法就‘纳了吧,不过入洞房前你得按老家风俗,让俺自己呆上三天三夜。”大山猫说:“我一天都等不及了哩,你看看自己那张小脸吧,这么俊的模样也敢长出来!也罢,只好依你!”

大山猫的■ 忙碌起来。山洞四周全插上了树枝,树枝上挂了雄野鸡的五彩长尾。一些灯笼花悬在山洞两旁,为了吉庆,还将一只黄鼠狼尾巴吊在洞口。几只母山猫为新娘准备嫁妆,它们用马兰草编了一套拖地长裙,用黑心菊做了饰边。雄山猫在扎制花轿,并且选了四只一般高的壮腿山猫当了轿夫。

准备婚宴的山猫最累:采来蛆蛹、金龟子、蚯蚓、屎壳郎、马粪虫,还要为一道大菜四处打猎,弄来十二只麻雀。麻雀是宴席的主菜,每桌仅放一只。

请柬写在橡树叶上,上面画了一只麻雀头,以便吸引嘴馋的朋友。请柬已经分别送达了狐狸、猞猁、土獾和小豪猪。

在忙着这一切的同时,球球给送到了一个戒备森严的地方。这是一处不大的洞穴,三面峭壁,由几个力大无比的雄山猫把守,它们个个手持狼牙棒。另一面正临一个黑色水潭,看一眼都要头晕。

球球要在这里独自呆上三天三夜——一切希望都在这段时间里了!她知道如果不能从这里逃脱,那么也许只有一死。

她可不想死。她知道死是很疼的,比让刺猬扎十次嘴巴还要疼,她最不愿做的事就是死。可是只要一想到再也见不到海边的林子,不能和老奶奶、三个少年,特别是邻居家的春兰在一起,那简直比死还要难过。

三天两夜的煎熬之后,最后一夜就来临了。这一夜多么可怕。风呼呼吹,猫头鹰哈哈笑,老山猫在洞口叹气,搓手,不停地咕哝:“急,急,越是喜事越是急!”它走开后已经是下半夜了,球球盯着天上的星星,泪水早已干涸。一道流星划过,这让她想到了飞翔——如果自己是一只鸟儿,这会儿就能凌空飞去……

她在洞口徘徊。那几只山猫胡子抖动,手里晃着狼牙棒,分明是威吓。她在黑色水潭边站了一会儿,不敢探头去看。她记得妈妈在河边时告诉:咱们是怕水的,咱们得躲着水。她闭上眼睛,却看到那个矮矮的巫婆站在水中央,正向她招手:“跳下来吧,只有这一条路了,过了这个时辰全完了!”

她睁开眼,巫婆没有了。她再次闭上眼,又看到了那个矮矮的身影。

球球两眼闭紧,在心里默念一声“妈妈”,纵身扑到了水潭里——身后立刻响起一片呼喊:“不得了,新娘跳水了……”

她往水底沉、沉,咬住牙关不喘气,只飞快挪动四蹄。一群小鱼围着她,其中一条喊着:“一、二——起!”它们想一齐动手把她举起来,让她吸气。可是她太沉了,它们累得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只好放弃。小鱼们急得哭了。

正这会儿一个黑影离近了,原来是一只斗笠那么大的乌龟。它将她驮了起来。球球一出水面就大口呼吸,泪水哗哗流下。她这才看清岸上一群打着火把的山猫,它们跺着脚喊叫……乌龟不吭一声往前划,水流就像滑滑的丝绸一样在它身旁卷动。球球紧紧地伏在背上,两手抱住它的脖子。她从它颈上的无数深皱判断,这只乌龟一定是位百岁老者了。

在水潭的另一岸,球球跳下来。她找不到语言感谢,只默默抱着老者。这样有好一会儿,她和它才分开。

她不停地回头,想看到救命的老者:什么都没有,只有静静的水潭。

球球不得不绕很远的路,转过这些可怕的山包。当她再次靠近那个高耸的铁道时,太阳已经很高了。正好有一条大蟒蛇嘶叫着驰过。她趴在路基旁,想数一数它密密的、圆圆的蹄爪,很难。

她决心搭上便车,尽管有些害怕……endprint

她一步也不再离开铁路,往前寻找大蟒蛇的歇息地。她知道那个地方有大牌子,有灯,还有一幢小屋。找到之后,她就悄悄隐在了一丛荻草旁。

大蟒蛇来了又走:有的向西,那是相反的方向;有的是客车,不适合搭乘……等啊等啊,一直挨到了半下午时分,才等来又一条大蟒蛇。它是拉货的,往东,上面一个人都没有……它渐渐驶近了歇息地,可是并没有停下来!它懒洋洋的,好像困极了饿极了。不过它看起来并不想停下来。

球球因为焦急,双爪飞快挠动,把面前的沙子都扬起来了。大蟒蛇离她只有几米远了,又看到它密密的、圆圆的蹄爪了。她大眼圆睁,瞅准一个空隙,使出全身力气往上一纵——她想双手抓住车厢连接处的铁链,可惜右手被什么“嘭”地打中,整个身子震得一阵剧痛。她左手抓紧了铁链,吊在半空,随时都能给甩下来。

她咬着牙,两腿蹬动,想撑住车厢。最后一次成功了,她在稳住身体的一瞬,右手飞快攥住了铁链……

车厢中的煤粉有一股难闻的硫磺味儿,可她什么都不顾了,快速扒出一个小窝,蜷起身子就睡着了。她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

凌晨三四点钟,游动的耗子把她惊醒了。一只母耗子领着孩子在煤粉里扒拉着,显然是饿了。球球记起自己三天三夜再加一个白天,一点食物都没进。她舔舔嘴唇,想逮住一只近在咫尺的耗子——可是当她看清了三只稚嫩的小耗子、它们满脸忧愁的母亲,就再也没了捕食的冲动。

耗子们离开了。球球被饥饿阵阵催逼。她相信黎明前再不吃一口东西,就撑不下去了。她颤颤地站起——这么长的一条大蟒蛇,一定会有什么地方藏了水和食物吧。

球球搜寻着,从一个车厢转到另一个车厢。到处都是黑色的粉面和石块,再不就是木材和钢铁。快寻到尽头了,她看到前边的一个车厢透出一线光亮。离近些,她马上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气。循着气味找过去,终于看到:一个小伙子,是个络缌胡子,正在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她馋坏了,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与那儿隔开了一个铁制的板壁,板壁上有一扇玻璃窗,还有一个小门。原来这是有顶盖的、小屋似的车厢。

球球趴在那儿,直看着那个络缌胡子把面条吃完,把空碗丢在桌上。还好,里面还有一点汤。她想:哪怕让我喝一口汤,只一口……正这样想着,那个小伙子真的开门出来,站在车厢连接处撒尿。

球球一点点溜下车厢,挨近了那扇小门,倏一下钻入那个溢满香气的小屋……她想用几秒钟的时间完成这次偷食,可惜还是晚了一点——那个小伙子返身跨进来,随手就把小门带严了。

她和他对视着。他笑了,哼哼两声,去摸一旁的胶皮雨衣。她知道他想逮住自己。这会儿她才发现,整个的小屋只有三四平方米,几乎没有躲闪的地方。胶皮雨衣撑开了,络缌胡子一手插进一只袖子里,让它像一面网一样,很容易就罩住了球球。他按住、收紧,哈哈笑了,说:“一只猫,一只猫!”

络缌胡子用雨衣包紧了,只让她露出一个头,然后刮她的鼻子,捏她的嘴巴。她几次给弄疼了,但忍住没有叫。这样玩了一会儿,络缌胡子竟然找出一根电缆线,将她包在雨衣里捆了又捆,扔到了一个角落里。臭胶皮味儿呛鼻子,她大口呼吸,呻吟起来。可是那个络缌胡子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一会儿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位穿制服的姑娘——球球刚看清她的一双大眼睛,就放声叫唤起来。姑娘一愣,低头看到了,问这是怎么回事?络缌胡子将球球的头扒拉出来。姑娘喜欢得拍手:“给我吧胡子!”胡子“哼哼”着,盯着她:“让我亲一下才行。”姑娘恼了。胡子哼哼着:“那就五块钱卖给你。”“太贵了!”“那就三块!”姑娘犹豫了一下,掏出了三块钱。

球球被姑娘抱到了另一个小屋似的车厢,并且马上给她洗去了一身脏土。真是舒服极了。她叫着,对方看了看,大概明白她饿了,就去找来饼干和水……她吃得太急了,几次噎出眼泪。喝足吃饱,她舔着姑娘的手,依偎她,表达了无限的感激。

姑娘捧着她的脸,轻轻亲吻她的鼻子,问:“你叫什么?怎么来到了车上?好宝贝,你就像个孩子——”说到这儿姑娘四下看了看,脸色红红的。姑娘抱紧她,脸庞久久贴着她的额头,随着车子摇晃。她又一次舔了姑娘的手——这会儿姑娘再次四下里看了看,有些急躁地搂紧了她。

球球小心翼翼地挨着姑娘隆起的乳房,直到香甜地睡着了。

太阳升起,早晨来到了。球球睁开眼,发现姑娘已经伏在桌上睡去了。当她转过脸时,立刻吓了一跳:一只铁笼放在一旁。她的心慌慌跳起来,明白了——当火车抵达终点时,姑娘就会用这个铁笼装了她,携到家里。

球球看着熟睡的姑娘,轻轻吻了吻她的衣襟。她知道自己必须逃离。可她有些说不出的留恋。她在心里说:“我爱你,我爱你——可我还要赶路,到一个非去不可的地方,那儿才是我的家……”

球球将小门推啊推啊,总算推开一道缝隙。她试了试,勉强可以挤出身子——她再次回过头,咬了咬姑娘的衣襟,狠狠咬几下。她又跳到桌上,看着姑娘的刘海、那夹出的一长溜眼睫毛,舔了舔衣袖。她挤出了小门,奋力跳下了大蟒蛇……

太阳火辣辣的,她钻入了一片柳棵之中。

这是一片疏疏的柳林,让她看了心里发热。因为像极了东部海边的某片林子。每到了夏天,这些树上就会有知了鸣叫。她真想在这儿玩一天,可惜行程紧迫,一点都不敢耽搁。她想算出剩余的里程,结果很难。她只记得进城时和那个女人坐在大蟒蛇上,摇摇晃晃半夜,再加一个白天才抵达。而她从搭上便车到这会儿,加起来也有一天的时间了——如果客车和货车跑得一样快,那么这儿就离故乡不远了……她扳着胡须计数,这是家族算账法。当她算出已经跑了这么远的路时,高兴得差点喊出声来。

球球瞄了瞄东方几绺白云,再次飞起四蹄。一些小蚂蚱被惊得四散奔逃,连连惊呼:“从哪儿来的大花猫啊,蹿得好快啊!”她一离开疏疏的柳林,马上有些燥热了。但她一直记着老巫婆的叮嘱:“除非是搭便车,一定要离铁路远些。”她只好再次绕路,往南,找一条与铁路平行的小路。endprint

大地多么干旱,到处都是裂缝。前边横了一条小河,河心是焦干的。她踏着干硬的黑泥过河,好几次蹄爪夹在了裂隙里。这儿偶尔会有几条小干鱼。小干鱼像木片一样没滋没味,但总算可以充饥。她想起了车上姑娘,姑娘甜甜的饼干和水,小声说:“这世上真有好人哪!而且长得多俊!你让我想起了妈妈……我一定给春兰讲你,讲你长长的眼睫毛,你身上好闻的气味。不过你醒来不见了我,一定会难过的……”

靠近河岸有一湾黑水,尽管腥气刺鼻,她还是忍着喝了几口。就在她擦着嘴巴准备离去,一只黄色的水蛇“唰”一下飞起——它快如闪电,长长的毒牙张开着——她低头躲闪,跌入了水中。那一瞬以为这次真的完了,因为黑如墨汁的水底有个洞穴,她马上给吸了进去。

她屏住呼吸,紧闭嘴巴,在泥沙浊水中翻滚。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一阵发亮,这才发现自己钻出了那湾黑水——原来一条暗渠正把黑水吸出来,引向稍远一点,那边有人车水浇地——刚才她正好给吸到了暗渠中。

一身的污泥将她包裹起来,不过总算逃过了一命。太阳一晒,全身又痒又疼,就像镶了一层铁壳。接着又遇到一处浅浅的水湾,她试着洗刷,结果全身的干泥已经结成硬块,怎么也除不掉。那些站在高处的麻雀、还有花斑啄木鸟见了她,一块儿嘁嘁喳喳议论:“多么丑啊!咱头一回见这么丑的猫!”“是猫吗?也许是没长大的土狼吧?”

球球忍受着污辱,不搭一言。她只想赶路。

可怕的夜来临了。因为刚刚有过一阵急蹿,不知怎么来到了一片低洼地里。这里同样干涸,长满了枝叶枯黄的蓼科植物。她凭经验知道,这样的地方往往是危机四伏的险地,恨不能马上逃出这片洼地。前边有一道高耸的黑影,那儿应该是高地的边缘。她加紧了脚步。

眼看就要攀向高地了,凶险却在迅速逼近:四五只野狗发现了她,立刻发出了一阵低嚎。它们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分开,从不同的方向围过来。球球拼命蹿跑,她已经看得见那道土崖、土崖上的豁口了。

几只野狗也冲向土崖的豁口。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两只野狗跃向豁口上方,另外三只从左右包抄过来。她找不到逃路,一头钻到崖边的一丛苇蒲中……

正在这时,崖底探出了一张黄色的毛脸,它飞快地四下一瞥,一把拽住了她。

她连惊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给拽到了洞里。那一瞬间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就这样结束了!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给猛地拽入,抛到了一边——她回头时,看到了一个笨拙的背影,那家伙正搬起一块块石头塞着洞口,动作缓慢有力。

洞口塞住了。那家伙拍打着两爪土末走过来。球球这才看清是一只胖胖的雄性黄狸鼠,身个比自己还大,很壮。她狂跳的心终于放缓了。

“我在洞口费好大劲才看出是一只猫!嗯,放心吧,它们拿咱一点办法都没有……”它的声音粗粗的。

“幸亏你救了我,黄狸鼠大叔!”她给它鞠了一躬。

黄狸鼠两只前爪提在胸前,说:“我还没那么大年纪吧?你叫我哥吧。”

“哥……我,我这一路可真倒霉啊!”

“只要活着就不能说倒霉。年纪不算大,别说这么丧气的话。”黄狸鼠不时瞥她一眼,端坐着,有些气喘。

她发现这个洞穴凉丝丝的,里面也宽敞。洞里铺了细沙,还有一个草窝铺。一些嫩嫩的根茎、草籽,整整齐齐码在一个高台上。

黄狸鼠让她吃些东西,她就勉强嚼了一点草籽。

黄狸鼠咕哝说:“一会儿就得上路了,上了路咱就再也见不着了。你知道我对你有怎样的大恩吗?”

球球低下头说:“救命大恩!”

黄狸鼠飞快搓手,然后再次把手拢在胸前说:“就是,这是世上最大的恩情了!这样的恩情你不报答,心里也不舒服;我没得到报答,心里更不舒服。怎么办才好呢?”

球球遇到了一个最大的难题,皱着眉头问:“真的!我该怎么报答你啊?”

黄狸鼠理理胡须,叹息:“你留下来做我的媳妇也不为过,可我不喜欢女的;说到钱财吧,我也不缺。唉,你是没法报答了。就让咱俩心里难过去——没法儿,一会儿你就得赶路了,再也见不着了,这就是咱俩的命……”

球球默默地流下两行泪水,为不能报答,也为即将来临的分别而泣哭。

时间过去了许久,外边太平了。黄狸鼠叹着气挪开土块和石头,眼前一下豁亮了。球球迎着刺眼的光亮钻出洞子,然后回过身——黄狸鼠只露出一个头,朝她挥挥手说:“走吧!赶路吧!”

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闭眼转身——那一瞬她突然想回去拥抱一下黄狸鼠,给它一个亲吻——可是已经晚了,黄狸鼠缩进了洞子,正搬起土块堵塞洞口……

余下的路程不远了。球球闻到故乡的气息。这是一种玉米缨和花生苗、西瓜和三个少年头发的气味,再加上春兰蹄爪、葡萄、大雨后杨树下的蘑菇……一切混和的气味。只要这种气息变浓了,故乡也就逼近了。

球球在这种气息中什么都不怕,无论怎样都幸福。她再次伸理胡须,计算剩下的路程。

她首先找到大蟒蛇启程的小城,然后再绕开,去西边的另一座小城——看到小城的轮廓了,惊喜得赶紧掩上嘴巴……她一想到不久即将看到的一切,泪水就糊上了眼睛。

她害怕越来越浓的气息把自己包得太紧,害怕昏头昏脑忘了一切,特意坐下来,扳着手指念出一个个名字:女人、男人、乔治、老刺猬、巫婆、大山猫、络缌胡、姑娘、水蛇、黄狸鼠。这里面多好多坏的家伙都有啊。每念出一个名字,她的脑海里就出现一个脸庞……最后想到的是自己曾经有过的怪名:麦累!

她惊异地叫着那个怪名,就像喊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家伙。她肯定看不住这个名儿!她为这两个字笑得肚子疼……

从最后一座小城绕开,就看到大片的平原、平原上那一个个村庄了。海风把北边林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吹过来,她只要侧耳去听,就分得清野鸡、鹌鹑、喜鹊、黄雀,鸽子、斑鸠、杜鹃、黑枕黄鹂。松树和槐树在风中悄悄说话,白杨树对合欢树讲昨夜的雨、雨后的蘑菇。endprint

一只青蛙箭一般射出紫穗槐棵,然后呆呆地望着球球,吓得后退两步说:“你是什么动物啊?”

“我是猫。我的名字叫‘球球,就住在海边村子里,俺有一个芳邻,最好的朋友叫‘春兰。你听我口音耳熟吧?”

青蛙一边转身一边说:“哪有这样吓人的猫。不过你说话倒也耳熟。丑死了,我都不敢看……”

球球的心沉了一下,腿变得石头一样沉。如果这儿有一湾水就好了,可以照一下自己的容颜。眼下这副模样可不敢去见春兰,那会把她吓个半死。“球球啊,你从被叫做‘麦累的那一天,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不过你总算回来了,总算越走越近了,”她仰头向着大海的方向呼叫:“妈妈,我又回到海边了……”

剩下的路程有二十华里,要穿越大片的玉米地、地瓜地和花生地,还要绕开四座村庄。她一刻也不想停,恨不得一步迈上自己的村巷。真是太急切了,从太阳初升到日落黄昏,几乎没有一刻止步。当四野没有一丝光亮,进入真正的黑夜时,她才发现独自站在了故乡的茫茫荒野上。四周闪动的是大大小小的眼睛,它们都是这片野地的生灵。

她的步子慢下来。她不记得除了跟在妈妈身边,曾经独自到荒野上来过。夜色里有吃吃的笑声,有咕咕的叫声,它们在暗处看着,议论着。突然听到了狐狸的声音,它们在说她:“我估计这不是好吃的东西……”

她吓得身上一抖,撒开腿就蹿。身后是一片惊叫:“看,比獾快,比兔子也不差,可能是一种咱们不认识的动物……”

球球不管不顾一阵逃窜,一口气跑出了五里多地。她再也跑不动了,眼前是一棵合欢树,她想攀上去歇息一会儿,结果费尽力气才爬上去。她在一丛树杈间睡着了。

刚刚睡去,就有一只周身火红的怪物在摇动树干,伸出了长长的舌头——她吓得大叫一声醒来,发现是一个噩梦。起风了,合欢树在风中摇摆。

她再也不想睡了——谁知道下树比上树还要难,她几乎是一寸一寸往下挪,最后还是重重地跌在地上。

余下的十华里走得难极了。她一瘸一拐走过了一片庄稼地、一片灌木丛,绕过了最后一座村庄。村边有断断续续的狗吠,她抬头望了望,继续赶路。天上的星星开始稀疏,清晰的鸡鸣在前边响起。

那是从自己村子传过来的!她迎着雄鸡的呼叫,脚步马上加快了。

就在黎明来临的一刻,球球真的迈入了自己的街巷。她踏入街巷的一刻险些倒地不起。她咬紧牙关,盯住了那座小院、那道灰色的屋檐……

球球归来的第五天,虎头和小双得知了消息。他们赶到小院时有些怯生生的,手里提的礼物进门时掉在地上——那是球球最爱吃的鱼丸和地瓜糊糊。

球球正在我的臂弯里打盹,听到脚步声立刻睁开了大眼。她看着看着,呼叫一声跳下去,紧紧地挨住虎头和小双。他们一起抱住她,三张脸贴在了一块儿……

紧随虎头和小双身后的是虎头的父亲和母亲——虎头母亲怀中是春兰,她像过去那样,被一块旧毯子包裹着,只露出一个头。

虎头父亲“啊”了一声,指指球球,惊得说不出话。虎头妈正想解开那块毯子,春兰先自挣了出来……

球球和春兰对视着,相隔一米多远,一动不动。

外祖母使个眼色,领我们退到了屋里。大家从窗户上看着院里的这对伙伴。

她们挨到了一起,拥抱着不再分开。太阳照亮了小院,球球和春兰周身都亮闪闪的。

春兰叫着,挪动了一下脚步,一直走向院门。球球紧随上去。

整整一天,球球和春兰都在一起。

黄昏时分,她们像过去那样走出巷子,往北,缓缓地走着——先是踏向了村边的沙土路,然后又折向东,拐向了杨树路。

我们一直望着她们。小双说:“看吧,只有校长才像她们这样散步哩……”

是的,校长常常在黄昏时分转到这儿,先踏上沙土路,然后再拐向杨树路。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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