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历史与文化（六）

马未都

观复博物馆创办人及现任馆长。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收藏中国古代艺术品，藏品包括陶瓷、古家具、玉器、漆器、金属器等。1992年出版的《马说陶瓷》一书，被许多读者视为传统文化的优秀启蒙读物之一。此外，还撰有《明清笔筒》等文物鉴赏研究专著。其中《中国古代门窗》一书获第六届国家图书奖、第二届全国优秀艺术图书一等奖。1997年1月18日，创建新中国第一家私立博物馆——观复博物馆，设有家具馆、陶瓷馆、门窗馆、摄影馆、油画馆、工艺馆和多功能馆七个展馆。

（上接2013年第6期）

文字的证据

甲骨文里就有“玉”字了，但跟今天的玉有一个小小的区别，就是没有那个点，让我们看起来就像个“王”字。小篆的字看得比较清楚，三横等距的时候，念“玉”，上面两横挨得近，下面一横离得远，念“王”。汉代以后，“玉”字才加了右下边一点 ，与“王”字有了区别，这就是“玉”的来历。最早的“玉”和“王”都不加点。所以，我们将“玉”作为偏旁时，也不加点，叫“斜玉旁”。但是，“玉”作为偏旁部首，也有特例，就是用在字的下面，要加上点，比如“璧”、“玺”等等。

凡是用斜玉旁的字，90%都与玉有关。比如数字9的大写“玖”，一个斜玉旁，加一个长久的“久”。“玖”的本意是仅次于玉的黑色美石。《诗经》里有“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的诗句，就是说：你给我一个李子，我给你一块美玉。

又如“”字，大贪官和的“”字，就是一块美玉的名字。再比如我们常用的“理”字，本意是治玉，制作玉器，所以后来衍生出来的意思就是治理。还有一个字就更有意思了：“球”，足球、篮球的“球”字。“球”也是一种美玉的名字，后来被借用了。我们古代的“球”字，实际上写成“”，最早的球不是充气的，里面塞的是毛团，用皮子绷起来就可以踢。如果真是用玉做的球，上去一脚，脚丫子全得骨折。了解这个偏旁部首，对我们理解玉的古意非常有好处。

古人的诚信

我重点讲一个字：“瑞”，祥瑞的“瑞”。“瑞”的本意是玉制的信物，这一点非常重要。《说文》解释其“瑞”字：“以玉为信也。”就是用玉表示诚信。从秦朝起，一直到清朝，国家的信誉是用玉来表示的，叫玉玺，就源于“瑞”字。国家的最高权力一定是用玉玺来体现，而不用黄金或其他材质的玺，用玉来表明中华民族信守承诺。“瑞”这个字，就作为信用体制的一个确切的实物、证据。

国家最高权力用玉玺表现，我们个人的信誉则用盖章体现。西方人是认签名不认章，中国人过去是认章不认签名，这就是玉文化带给我们的影响。我记得小时候去领个什么东西都得带个名章，人家根本不认签名。现在允许你签名领东西，过去根本领不走，必须要盖个章。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文化呢？是诚信，谁也看不到。有句话说“人心隔肚皮”，你看不出来别人怎么想的。那怎么表现自己的诚信呢？一定要有礼仪感，要盖个章。所以历史上就有大量名章存世，尤其汉代以后，名章都是非常重要的文物，能帮我们找到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证据。

由于古人对自然界了解有限，过去祈求风调雨顺的时候，常会通过一些礼仪来呼风唤雨。一旦真的下雨了，我们就认为上天守信用了，所以叫“祥瑞”。比如我们常说“天降祥瑞”、“瑞雪兆丰年”，就是觉得自然跟人之间沟通了，能够遵守这种信誉。后来人们又把人与自然这种关系，引申为人与人之间、君与臣之间的信任关系。

汉字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一个重要符号。文字的复杂程度，表明文化的复杂，越简单的文化，文字就越趋于简单。我们的文字都是逐渐积累的，甲骨文上的字现存的不多；到了《康熙字典》，字数已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中华民族创造了如此复杂的文字系统，表明了中华文化的昌盛。“玉”，作为文字，实际上就是一个符号，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

七孔玉刀

玉器的童年时代有一个特征：早熟。我国的玉器时代比西方的石器时代显得早熟，表明我们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民族。从夏朝开始，中华民族就进入了奴隶社会，阶级由此产生，也就进入了玉器的少年时代。我们说“三代玉”，一般有两个说法，一是夏商周；一是商周汉。

奴隶社会在中华文明史上存在了2000年。2000年当中，玉器开始发生改变。首先是兵器增加，比如斧、钺、戚、刀、戈，等等。为什么兵器增加呢？说明社会矛盾的加剧，有阶级就有冲突，有国家就有冲突。怎么解决冲突呢？当时就是靠武力，打仗，所以兵器就变得非常重要。但是玉器做兵器不是用来打仗的。玉器非常脆，再锋利也不可以直接用于战场，一砍就折了。玉兵器是作为一种礼仪性的物品，表明一种强大。就好像今天的国家仪仗队，军人手中持的抢都是仪仗用枪，并不用来打仗。这类象征性的玉兵器能有多大呢？现在存世的今人能够看到的，大概有两尺长。玉兵器不会有使用的痕迹，主要是在腥风血雨的战争中取得一种象征力量，一种王权的力量。

我曾经碰到过一个人，他说：“马先生，我有一件非常出众的玉器，你能不能给鉴定一下？”我说：“可以啊，你带来吧。”他就不远万里把这件玉器带到中国来，到我那儿一打开，我一看，是著名的夏代七孔刀。我很清楚这件七孔刀是一个工艺品，可以收藏，可以作为一个乐趣，但它不是一个文物。刀的玉面平整，每个孔都钻得非常等距，非常圆滑。我跟他说：“这是一个复制品，作为你心目中的礼仪式的摆放是可以的，但它不具备你心目中的那个收藏价值。”他一开始还有点不甘心，说：“我看这个东西挺老的，我在国外的一个古董店里买的。”我说：“你看看历史上的夏代七孔刀，就知道差距在哪儿了。”夏代的七孔刀是国家的国宝，在河南偃师二里头出土，是夏代最重要的玉器。这把玉刀上钻有七个孔，因此称为“七孔刀”。我们注意看，这七个孔的距离是不均等的，古人不会那么严格，拿尺子一个一个量着打孔，也没那技术。不要说在玉器上打眼，你要是不经过训练，想在木头上打眼都不容易，不能想在哪儿打就在哪儿打。有时候钻会滑动，就会使孔之间的距离不等。我说：“拿尺子精确地量你带来的玉器上的孔，距离肯定都是相等的。肯定仿制的工人就是在钻床上直接推，多少距离一个，很容易做到等距。”

夏代是我国奴隶社会的第一个朝代，遗留文物相对很少。七孔玉刀，实际上对夏代玉器做了一个总结，为商代玉器奠定了基础。

商代妇好墓

商代一共有500多年，商代的文化，今天能够看到的主要就是玉器文化和青铜文化。此时进入人类文明史的第二个阶段，就是铜器时代，也叫青铜时代。到了商代，玉器的功能可以分为祭祀、礼仪、配饰、陈设、生产、殉葬，非常清晰，是什么玉就有什么功能。

商代的丝织品非常发达，这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当时的织物不是丝就是麻，棉花进入中国是非常晚的事，而只有丝麻这样耐腐蚀的织物才能保存下来。比如大量汉墓里出土的丝织品都和新的一样，还有强度。由于丝织品的发达，才使佩玉之风兴起，为什么呢？那时候有的玉是直接缀在衣服上的，跟一般当代人的想象不一样。今天的人也佩玉，脖子上挂一个，手上挂一个；但当时很多玉就直接缝在衣服上。

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出土历史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商代最重要的大幕就是妇好墓。这个墓1976年在河南安阳小屯被发现，国家考古队在那儿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挖掘，最后证明墓主人是商代第二十三代王的配偶之一，叫妇好。商王的名字按照“甲乙丙丁”算，叫武丁。因为出土大量文物上都有“妇好”两个字，因此专家确定墓主人是妇好。妇好不但是商王的配偶，也是个大将军，说起来跟花木兰差不多，女中豪杰，经常带兵出征。今天到安阳看妇好的塑像，也是一个将军形象。

妇好是个爱玉的人，在她的墓中出土了750多件玉；其中有500多件都是佩玉，有孔，可以佩带，而且玉的品种五花八门，所以专家学者都没法挨个去解释，解释不清楚，毕竟离我们太遥远了。于是我们就开始推测，说妇好这个人酷爱玉，什么都往自己这儿弄，最后一块儿下葬了。700多块玉，完全可以撑起一个博物馆，做一个非常好的展示。

商代妇好墓里出土了一件很奇特的玉器，它的出现，推翻了过去的一些观点。玉器利用天然色泽来雕刻的时候，叫“俏色”，或叫“巧色”。比如有一块白玉，上面有一块黄，工匠把白色的地方雕成一只仙鹤，利用黄的部分雕成仙鹤头上的鹤顶红，就是俏色的做法。这种做工，原来被认为是明清两代才开始的，由于工艺进步才出现。但妇好墓以事实打破了这种说法，它出土了一个巧用俏色的玉甲鱼。玉工利用玉的深色部分做了甲鱼的壳，用白色部分做成了甲鱼的头和四肢。中国古代人非常聪明，在大约4000年前的商代，就知道利用俏色了。

玉人

妇好墓中最重要的一件玉器，是一个跪坐的玉人，专业术语叫“跽坐”。这是一个圆雕的玉件。所谓圆雕，就是立体雕，雕好后，雕件的前后、左右、上下，转着圈儿都能看。浮雕，一般指纹饰高于平面，看凸起的纹饰。再有透雕是镂空的。雕刻工艺大致分成：圆雕、浮雕和透雕。

关于“玉人”这个名称，现在多用于形容人漂亮。但在《周礼·考工记》里记载，说王室设玉作来管理玉人。“玉作”就是王室里设办了玉的作坊，专门管理制造玉的奴隶，这些奴隶叫“玉人”。奴隶社会到了商代的时候，有一个重要的社会分工，就是农业和手工业的分工。因为有了这个分工，才有了专业作坊的出现，才有了以做工为生的人。他们以做工为生，不以种地为生，这是社会进步的标志。

妇好墓出土的这个玉人，有个不解的谜团。一个不明物体从玉人的左侧插入后背，只好定名“柄形器”。

后来在西周的晋侯大墓里，也出土了一个类似的玉人，呈站姿，也有一个柄形器，但是改成龙头了。有专家认为，这个玉人不是西周的，是商代的，就是商代的遗物在西周的墓里出现。专家不是凭空而说，史上有相关记载。《逸周书·世浮解》曰：“凡武王浮商，旧玉亿有百万。”以此看，西周墓中出土商代玉器，不是没有可能。

因为商代妇好墓的玉人名气大，所以就有大量仿制品。有个跟我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收藏了很多玉。有一天，他拿了一个商代玉人给我看，我说：“你这东西一定不真。”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你这件跟妇好墓的那件太接近了，尺寸、纹饰，甚至连面目神态都一致，这在历史上重复的概率几乎没有。”他不听，说：“如果玉工当时做两个，偷偷藏起来一个呢？”他就想歪理。收藏首先不要去想一些歪理，一定要想正道理。历史延续的文化都是非常正的文化，你不要老做他想，尤其不要拿我们自己的想法去套古人。在古代生产条件下，玉工做一个玉人，估计得做好几年。他顺手做一个藏起来，哪儿那么容易啊！

从商代玉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人类对自身的关注。有玉的童年时期，人类主要表现出对其他现象关注，比如对动物、对神的关注。到了商代玉人出现，表明人类对自身的关注，使艺术上升了一个高度。由于人类对自身的关注，使商代玉器变成了身份的象征，这一点尤为重要。

礼玉文化

商代过后，就是周代。周代分为西周、东周。过去说东周，一般都说成春秋战国。中国历史年表中凡是西、东两个朝代并存的，一定是西在前，东在后。

周代统治者吸取了殷商灭亡的教训，重新制定了一套礼仪，这就是《周礼》的出现。《周礼》是中华文明最重要的典籍之一，由于它的出现，人们后来的行为准则受到了很大的约束。我们常说讲礼貌，重礼节，都是讲的“礼”。

古代人有祥瑞辟邪之用，于是在《周礼》中规定了不同的玉有不同的地位和作用，使玉器成为等级的标志，赋予它强烈的政治色彩。对于祭祀，礼仪用玉也做了规定。《周礼》中说：“以玉做六器，以礼天地四方。”天地对我们的生存都非常重要，我们生存要依赖于地，地能长出粮食；粮食要依赖天上下雨。“四方”是指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周礼》中规定：“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虎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古人的方位顺序是天、地、人、东、南、西、北，中国古代的文献记载方位都按这个顺序。

由于古人发现玉的颜色有所不同，就有意识地利用这些颜色。用四种不同颜色的玉器祭祀四方，对后世一直产生影响。比如四方神：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南方朱雀，红色，与赤璋相对；北方玄武，黑色，与玄璜相对；东方青龙，青色，与青圭相对；西方白虎，白色与白琥相对。《礼记》记载：“行，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

中华民族是一个尊南的民族，也是一个尊左的民族：凡是说南北的时候，南一定在前；一说左右、东西的时候，一定是左在前，也就是东在前。

晋侯之马

1992年开始，国家有计划地发掘山西曲沃县的一批西周古墓，就是著名的晋侯墓。西周是玉器发展史上实物比较少的一个时期，过去有学者认为，史书上的记载跟实物不符，记载可能有误。但1992年以后，因为晋侯大墓的发现，改变了这个看法。晋侯墓共19座，都是历代晋侯及夫人的墓。出土玉器最多的一个墓，有800件玉器出土。

西周玉器，历史上出土比较少，能够确认无疑属于西周的玉器更少，所以在晋侯墓没发掘以前，很多东西都让人无法想象。如晋侯墓出土了一匹圆雕的玉马，立体的。商代妇好墓出土的玉马是片状的，跟立体玉马的工艺根本不能比，明显看出西周时期治玉工艺的进步。西周玉马特征呈静态。汉代以后的马都呈动态，如甘肃武威出土的铜奔马，也叫马踏飞燕，这个形象被用作国家旅游业的标志。马在早期社会中是非常重要的工具，它可以用于运输、耕地、战争。

以玉敛葬

中华民族是一个酷爱厚葬的民族，尤其汉代以前。正是因为这种厚葬制度，使我们得以看到几千年前的灿烂文明。

用玉敛葬，是古代厚葬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人用玉敛葬形成了一种文化。为什么呢？第一，古人认为玉是致密温润的，有特殊的防腐功能；还可以防止灵魂出窍，所以有玉塞，把人体上的窟窿都堵上。第二，玉可以炫耀财富，尤其玉璧，有的墓葬出土很多同样的璧。

晋侯墓还有一类特别重要的玉器，大批出土，每一个墓里差不多都有，就是玉覆面。所谓玉覆面，是指用玉片对应人面部的眼睛、鼻子、耳朵、嘴的位置，缝在丝绸或麻布等织物上，再覆盖在死者的脸上。用玉覆面盖在脸上，也有用整玉挖出来盖在脸上，就是从精神上保证尸身不朽。当然，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商代的社会意识是鬼神文化，反映到玉器上，就形成了神玉文化。周代进入了政治化与制度化，礼仪上了轨道，有规矩了，于是形成了礼玉文化。由神到礼，是人类的一个进步。当神的意志和世俗意识混杂的时候，我们有时分不清所得到的究竟是世俗的，还是上天赐给你的，玉就成为政治神秘化的物质体现。简单地说，所有人都拿玉说事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