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寄寓北京三十年矣。在此娶妻、成家、生女,打拼半生,也算功成名就,可谓幸也。然,帝都不属于我,一如余从未将其视为故乡一样,总在血源、文化、风情上隔着一层。
因此,每逢过大年,余总要携妻女,倦鸟南归,回家过年。余老家在昆明城郭之东大板桥古镇,为当年入京第一个驿站,也是返滇的最后一驿。汉彝杂居,民风纯朴,一条三里长的老街,古屋民舍,汉瓦白墙,梅花格子门窗,屋檐下,每家用青石彻一“铺搭”,卸下窗戶板,便可卖杂货什物。冬天老人坐于其上,晒晒太阳,发发呆。斯时,太阳雨洒在石板路上,可谓一派乡村野老,汉风唐韵。
遥想当年,建文皇帝化僧远遁,杨升庵充军云南,还有吴三桂、陈圆圆执手大隐于西南,皆入老街驿栈,与“军犯”之后混迹一起,匆匆留痕。云山斜阳,老街古驿,在余心中,最掳人魂魄处,乃上古之风。犹记儿时,离过年还差十天半月,放寒假了,兄弟姐妹、同学少年相约,挎上背篓,沿阡陌小径,穿过油菜花地,或南去,或北行,去杨梅山、珠宝山,扦青松枝上之松毛。一篓篓背回家,堆在老屋一角,垒得小山一样。松香的味儿潜于老屋,以备除夕年饭用。
除夕前两天,家家倾巢而出,到新搭建作坊打饵块、做年糕。先将刚碾的新米用井水浸泡,下锅煮至七成熟,滤去米汤,然后倒入攀枝花树做的蒸子里蒸。锅一沸腾,水雾浮冉,清香袅袅。等饭蒸熟后,再倒入一个巨大石臼里,几位汉子踩着一棵老树做的木杵,犹如踩翘翘板一侧,一杵一杵往下舂,直至黏成团。再揉成饵块,或舂成糍粑。余者边角料,则为孩子们做成生肖,或龙或马或兔或鼠,背回家中,全部埋于松毛堆里,一个月内仍可保鲜,透着余香。
除夕那顿年饭,爹妈倾一年所有,鸡鸭鱼肉俱全,做成八大碗,或十二碗。再煮一锅长白菜,不动刀切,且掺有青菜、蒜苗、芹菜之类,寓意长久、清爽、勤快,全系鸡汤和腊肉汤炖煮,可吃半月,发酵变酸,味儿更美。落座前,母亲嘱将八仙桌和草墩撤走,在堂屋中央,撒下一地青松毛,铺得厚厚的,遍及角隅。菜饭碗碟放于松毛正中央。
父亲说,坐青松毛上吃年饭之习俗始于元末。元跨革囊,经略极边,却歧视汉人,生怕百姓造反,五户人家共一把菜刀。然,朱元璋刀兵起于凤阳,响应者众,除夕勇杀鞑子,血流遍地。故铺一地松毛,以掩饰血痕过年,终换大明江山。
时光荏苒,游子远方,四十年已矣。父母已至耄耋之年。余和妻女几乎岁岁回老家过年,人是物非。户户入作坊舂饵块,打糍粑的盛景不再,因市场上应有尽有;小伙伴结伴上山扦松毛已成往事,因集市上到处可买。除夕,母亲早早要买两袋松毛,叫弟弟挪开桌子,撒满一地,清香满屋。开饭前,春联、门神照例要贴,母亲将烹炒好的鸡鸭鱼肉端至门前,先敬门神,再敬天地国师亲,菜比过去八大碗多了数倍。长白菜照例要煮,只是比以前少了。可一家人盘坐松毛上吃年饭,却四十年如一除夕,依然亲情融融,古风依依。
余为何执着回家过年,一则父母年事已高,守一岁少一年,一则寻找渐次远去的乡愁。原乡人的血,惟有回到故里,才会沸腾。环顾自怜,千村并镇,拆乡入市,古村落空空如许也,总有一天要消失。唉,我辈游子没了老屋可栖,便无乡愁、乡情可寄。一如孤魂野鬼,无祠堂可供奉,自然便没了敬畏天地父老,回家鄉安妥灵魂、梳理精神翅膀之所也。
回家过年吧,趁古村未消失,去寻找渐行渐远的乡愁。
责任编辑 张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