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事情不复杂,说起来不简单,有点绕口。就在昨天,我作品的海外代理人谭光磊先生来邮道,哈佛大学东亚系主任王德威教授托《纽约时报》记者DIDI女士问我一个问题,后者为《解密》的英文版刚到杭州访过我。恐是忧我孤陋,有眼不识泰山,谭在信中特别强调:王教授是夏志清之后海外华语文坛的掌门人。多虑了,我在文学圈浸泡近三十年,王先生的大名自是知晓。虽素未谋面,无只语交际,但先生的文章没少看,受益多。
问题原文是英语,DIDI女士知我是土鳖,已经把它译成中文:
麦先生写的是中国的间谍/资料/秘密世界。他怎么看“斯诺登后”的全世界这个现象呢?我们是不是都住在一个间谍、密码数、阴谋、秘密的大道横行的社会?
恕我直言,翻译有些别扭,个别词言不及义。不过够了,我知道在问什么。我甚至知道更多,比如DIDI女士为何不直接与我沟通(刚采访过我啊),要请我的代理出面周转,大抵是她觉得这问题有点敏感,怕我婉拒。也许她记忆犹新,我是个谨慎的人,时常笑而不答,或者思而不语。其实我无语不是谨慎,是怯场,嘴笨。我有点轻度的社交恐惧症,何况面对的是一双不时词不达意的蓝眼睛、长睫毛。DIDI女士出生在爱尔兰,少女时代在香港度过,那不是学中文的最理想之地,否则她的中文一定会少些词不达意,我也不至于给她留下那么多谨言慎语的把柄。
人到五十知天命,我今年正好这个年纪。既然天命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可畏头缩尾的?坦坦荡荡做人吧。我以最快的速度、最敞开的心怀,坦诚作答。这回面对的是文字,怯懦嘴笨的那个人变得神思泉涌,快人快语,转眼工夫已经敲出一页A4纸,像个话痨——
斯诺登是上帝(宇宙)的孩子,也是皇帝新衣里的那个孩子。他的问题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不得不是某个国家的人;更大的问题是他不但有国家,而且还有一份肩负着国家安全的职业。这份职业往往被誉为是神圣的,是公民意义上的崇高神职,他必须为这个职业放弃甚至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他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单方面撕毁了这个被普世接受的约定,因而他的形象笃定变得夸张、异类,像斯芬克司(狮身人面像),既是极端的丑,又是极端的美。
毋庸置疑,我小说《解密》中的主人公容金珍和斯诺登是同一种人,都是为国家安全这份至高神职修行、异化的人;不同的是,前者为此感到无上光荣,情愿为此自焚以示忠诚,后者恰恰相反。他们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背靠背,注定要在两个心向背的世界里扮演着一半是英雄一半是死敌的角色。
英雄也好,死敌也罢;斯诺登也好,容金珍也罢,他们是被上帝抛弃的人。可悲的是,不论是哪个国家都有相当一部分这样的人。坦率说,斯诺登揭露的不是美国的丑,而是当今世界。这个世界被科技绑架了,不论是X国还是Y国,我忧郁地认为,只要他们拥有相应的技术,都会干出相应的勾当。科技让我们变得无所不能,又四面受敌,危在旦夕。科技,一头风做的怪兽,正在把世界缩小成一个键钮:按下某个键,地球上每一只蚂蚁都要死。这个时候,谈个人隐世也许是奢侈,因为无论如何,求生的权欲是上帝赋予的。于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住在一个间谍、阴谋、秘密大道横行的社会”。
我不会站在容金珍角度嘲笑斯诺登,也不会以斯诺登的目光去鄙视容金珍。我很遗憾无法选择做宇宙的孩子,但我很荣幸做了文学的孩子:这是最接近上帝的一个职业。文学让我变得宽广坦然,上帝在我身边,我敢对魔鬼发话。听着,如果没有文学、艺术、宗教、哲学等人文精神的代代传承,科技这头怪兽也许早把我们灭了,即使不灭,恐怕也都变成一群恐龙、僵尸,只会改天换地,不会感天动地;只有脚步声,没有心跳声;只会流血,不会流泪;只会恨,不会爱;只会战,不会和;只会变,不会守……以文学为母体的人文艺术,像春天之于花一样,让我们内心日日夜夜、逐渐又逐渐地变得柔软、饱满、宽广、细腻、温良,使科技这头怪兽至今还在我们驯养中。
我不知道王教授对我的答卷会不会满意。作为一位专事文学教职工作者,我把文学看得那么高大,说得那么美妙,我思忖他也许会满意的。但是我发誓,上帝就在身边,我愿意对上帝发誓,我说的是真话,绝没有半点投机取巧的心思。我深信,我对上帝的诚实比博得王教授的欢喜更要紧。
2014.1.22于杭州西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