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货去哪儿了

南方周末记者 刘斌 南方周末实习生

◤“上面第一年这么搞，大家都摸不清行情。”

◤“八项规定苦了我们最普通的公务员，往年一年还有万儿八千的福利，年底下面县市区都会上贡，今年他们一律不敢送了。”

◤“要是有服务员好事儿，曝光你吃了一大桌子菜，公职都有可能丢了。”

南方周末记者 刘斌

发自山东、湖北、湖南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盖伦 李欢欢 赵栋

24岁的湖南耒阳市交警张龙黑眼圈十分明显。中午不到，他就不停地打哈欠。“我们经常需要值夜班，而且24小时处于备勤状态。”张龙说，他在单位每天必须喝咖啡，“以前喝茶，现在茶根本就没用了”。

张龙每月工资不过两三千元，还不及父亲公司雇用的一个售货员，但家人对他能考上交警十分满意。用他父亲的话说：“家里终于有把枪了”。只是，这把过去风光无限的“枪”，马年春节前并不能像过去那样，堂而皇之地开着警车回家。张龙每天开着自家轿车上班，到了单位再换公车上街执勤，他说，“现在查公车查得特别紧”。

张龙的遭遇非常有代表性。2013年，“中央八项规定”的出台，让像张龙一样的基层公务员以往难以估算的“隐形福利”慢慢消失。2014年春节，他们前所未有地度过了一个简朴而又心绪复杂的农历新年。

“表示感谢，但还是别来了”

“毛儿都没有。”电话那头，是华东某省直单位公务员刘元满腹的牢骚。

过年时，刘元跟很多朋友聚会闲聊，发现没有一个单位敢发一毛钱。对于刘元来说，以往即便本单位不发钱，至少下级地市所属部门也会有人来“进贡”。今年1月份，虽然很多地市单位的领导给刘元打电话，想在春节前跑到省城来“表示表示”，但他在电话里的口径都一样：表示感谢，但还是别来了。对于那些已经来的人，刘元就是把他们带到办公室坐一坐，聊一聊，“红包坚决不要”。

严格来说，刘元的单位领导并非“一毛不拔”。春节前单位以工会慰问困难家庭的名义，发了1000块钱。刘元偷偷地说，原来准备给所有人都发，领导考虑了今年比较特殊，把名额减了很多，“毕竟上面第一年这么搞，大家都摸不清行情”。

对于大连公务员来说，去年一个市属局的办公室主任去机场送客人，被纪委查到的案例广为人知。当时纪委要求打开车的后备箱检查，“里面全是为客人准备的礼品，结果东西被纪委扣下，人回去等着处理”。大连检察院的王华说，这事儿跟办公室主任有啥关系，他不就是迎来送往嘛！正所谓杀鸡儆猴，往年春节前，区检察院还能给王华所在的市院送点水果，今年全部没有。2013年一整年，王华想得到的“福利”就是检察院在全市绩效考核中得了第三名，“市里奖励了几千块钱，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广东公务员李景瑞今年什么也没发，他唯一得到的福利是——机关搞的春节游园会上，每人发了一张价值150到180不等的兑换券，“洗衣液、纸巾，自己想换什么就换什么。”李景瑞以往春节前跟其他政府单位互相走访时，总会收到一些大型连锁超市的购物卡，“500、1000的面值都有，今年一张也没有”。

购物卡的确是许多基层公务员的过往福利之一。不过，山东中部某市内一家大型超市的工作人员透露，今年春节期间，该超市购物卡的销售量下降了一半，“现在个人买1万元以上的必须实名登记，以单位名义买5000以上的也要登记。春节前纪委曾直接到超市查单位的买卡记录。”

往年很多单位都把年货以该超市礼品券的形式发给个人，包括食用油、鸡蛋、啤酒等年货，每个人大概都能分个三四样，小年之后，这个超市的地面停车场全是拉货的车。“今年全没了，就连保险公司这样的单位也不分年货了。”这位工作人员透露，购物卡销售量下滑直接导致超市员工的福利大幅下降，“以前春节前还能发个辛苦费，春节后上班还有个红包，今年啥都没有。”

对于这个城市当地公务员来说，春节前还是收获了一个好消息。2014年1月，当地公务员普遍上调工资，正科级每月增加620元，副科提高485元。不过，副科级干部张玉并不满足，涨了工资后她拿到手的有3000块钱，她的“吐槽点”在于，“八项规定苦了我们最普通的公务员，往年一年还有万儿八千的福利，年底下面县市区都会上贡，今年他们一律不敢送了。”

张玉觉得不公平在于，以往普通科员就跟领导待遇不一样，比如底下单位来走访，“给科员送两样礼品，领导就是四五样，而且质量也不一样”，今年虽然形势很紧，即便不发钱、不收礼，对于张玉来说，“领导那边你该表示还是要表示，这个是少不了的”。

▶下转第11版

◀上接第10版

“要当好节俭宣传员”

大年初七，湖南耒阳市某派出所民警赵婷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分享了一张公交车照片。三年前，她在公安局担任股长的父亲为她买了一辆价值十多万的红色轿车，但从2014年开始，父亲再也不能开着公车回家过夜了。连锁反应之下，赵婷的红色轿车也被父亲“无情”地征用。从正月初八开始，赵婷被迫改乘公交车上班。

春节前后，许多地方的公车改革已经提上议事日程。比如山东潍坊的车改补助已经开始发放，县处级每月2000，副处1800，普通科员发180。当地规划国土局的小王透露，从去年底局里的公车改革就已启动，本来是一刀切所有公车都要拍卖，后来潍坊市突然发布通知，全市将在春节后统一拍卖公车。因为有时候涉及下基层执法，局里决定还是想保留五辆车，“至少给局长一辆工作用车吧”。

不光使用公车已经变得不可能，小王单位的公款接待也变得严格起来，兄弟单位来人只能到食堂。“到食堂也没那么容易，需要办公室开函并且电话通知才行。”小王说。

在公款吃喝方面，华东某省直单位去年可谓噤若寒蝉。2013年初，一个即将退休的副省长接受了管辖单位的几次宴请，恰好被省纪委查到。省委书记知道此事后非常恼火，念及多年同事情谊，他让这位副省长必须自己把饭钱交上，才免予对其处分。这件事在省直机关影响深远，马年春节前后，政府系统的公款吃饭基本绝迹了。“要吃就去食堂，除非你有路子搞到很偏的地方吃。”刘元说。

对于大连市检察院的王华来说，春节前已经接受过领导的多次教育：司法系统的工作人员必须严格要求自己，即使接受私人宴请也要三思而后行；吃的时候注意节俭，要当好节俭宣传员。过年时，王华的老同学自费请他吃了一顿饭。饭桌上海参、鲍鱼、大龙虾一律没有，王华一再让对方要节俭，“只吃一些花蛤、带鱼之类的小海鲜”。

“要是有服务员好事儿，曝光你吃了一大桌子菜，公职都有可能丢了。”王华觉得领导的教育没错，他听说一些省市的司法机关更夸张，要求员工无论何种情况，一律不能在外面喝酒，要喝就在家里，“至于KTV、有陪侍性服务的场所，你去就死定了”。

“现在这个形势， 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华东某地级市人防办的马年春节也“转了作风”。春节前，全市人防办系统召开年终总结大会，很多县市区的下级单位赶到市里开会。会议结束时，市人防办领导笑着说：现在这个形势下，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人防办年底工作都很少，以往领导体恤民情，通常会让科级以下干部职工在腊月二十三后集体放假。有一年正月初八上班之后，领导发现仍然没什么活儿，就宣布：集体放假到正月十六以后上班。2014年形势完全不同，所有人必须上班到大年三十下午，一个外地员工想在腊月二十六回家，领导对他说：你还是写个休假单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纪委来查怎么办呢？

由于国家规定的法定放假时间从正月初一开始，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大多数基层公务员都表示，所在单位明确要求上班到除夕下午。“我们这一个临时工想早走两天，领导说必须写请假条。”浙江慈溪公务员李志说，听说一些单位早走五分钟也要请假。正月初八，李志早上八点到单位时，办公室同事已经全员到齐。九点刚过，领导就开始每个屋转转，“一来拜个年，二来查查岗”。

湖北纪检干部老牛以前春节后上班时，头两三天都不会正经干活儿。同事们会在各单位之间“串”一下，互相拜拜年聊聊天。“往常单位还会准备一些瓜子、糖果，准备别人来拜年的时候招待。”今年老牛的单位明确规定，不能外出拜年，而且单位立刻召开了工作大会。对于当了30年公务员的老牛来说，不拜年也挺好，减少了形式性的东西。老牛觉得，节俭过春节对省级以上公务员才有影响，“他们收礼会减少。像我们这种基层公务员，70%以上都没什么影响”。

北京顺义公务员小丽两年前才入行。因为之前就没享受过什么福利，她的心理落差并不大。春节回家，邻居们知道小丽在北京当公务员，都觉得是一个很体面的工作。作为月工资四千多的90后公务员，小丽非常满足于目前享受的隐形福利。“单位提供宿舍，虽然住得还没大学宿舍好，不过总能省下租房的钱；早午饭单位都提供，非常便宜，一月平均下来也就50块钱。”

选择当公务员之前，小丽就知道这行发不了财。“当初就为了户口嘛！”小丽对于这个节俭的春节没什么抱怨，“得到了想要的户口，其他就没必要想太多”。

湖北襄阳公务员张帅不认为中央八项规定对基层公务员有什么影响。“因为基层公务员的收入一直都是靠死工资，灰色收入基本没有，所以整顿不整顿跟我们关系不大。”不过，张帅也有自己的情绪，“我们是最底层的政策执行者，任务量最大，可是待遇最低。对中央的规定，我们很淡定，只求涨工资。”

90后民警赵婷却非常不理解中央自上而下的新风，“公车放在那里不用，不也是一种浪费吗？”

对于家境较好的交警张龙来说，“节俭过春节”对他毫无压力。这份工作对他的最大意义是——让他家人很有面子，“现在出去相亲家人都让我穿着制服去”，张龙说。

（应受访者可以理解的顾虑，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