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阴阳

2014-02-13 12:19刘志波
辽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大炮

刘志波 河北沧县人,现在某国企从事管理工作。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

吃饱喝足,钱发财把饭碗一推,嘴一抹,便爬上床。迷迷瞪瞪刚入梦乡,他哥钱发运破门而入,也不管他爱不爱听,连抱怨带挖苦,上来就数叨,老弟呀,咱俩可是一奶同胞,如今你是肥得屁眼儿流油,放屁都海鲜味,可为兄我,至今还住那破屋子,一下雨身子都漂起来。再说,我孤苦伶仃整天一人,连个做伴唠嗑的都没有,哥也是个纯爷们儿,心里也有想法,生理上也有要求,可我实在无能为力,还望兄弟帮哥一把。话音刚落,只听头顶咔地响起一声炸雷。钱发财激灵一战,醒来,心慌慌直扑腾,一抹脑门,沾满手湿漉漉冷汗。

钱发财噌地坐起身。他觉这梦太怪了。过去中午睡觉他是从不做梦的,今天头沾枕梦就来了,且梦到的是大哥。之前什么时候梦到过大哥,他已记不清,由于整天忙忙碌碌,大哥在脑海中被时间的橡皮蹭咕得几乎没了痕迹。虽大哥已去世多年,可从未在梦里这般唐突地出现过,今儿托梦这么直白表达胸中不满与苦闷,必事出有因。他决定立刻去大哥的坟上看看。

钱发运的坟在村西约二里处,一片野地,孤零零冒出一个土丘,上面长满萋萋荒草。刚下过雨,地皮湿滑。钱发财的宝马车呼哧带喘地拱了半天,还是趴了窝。他只好劳驾自己两条腿了。下车从后备箱取了两瓶茅台和一条中华,踏着两脚泥泞,踅摸半天,才找到哥的坟头。不顾一身笔挺的西装,扑通跪在坟前,叫了声“哥”,鼻头一酸,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喃喃忏悔着说:我来看你晚了,对不住呀,哥!让你孤零零一人在这受苦,实在是我的罪过。哭过后,试试眼角泪痕,绕哥的坟转了一圈,见坟上深深地陷进一个洞,里面还汪着一洼雨水。想哥托梦说房漏,必是指的这了?他把给哥的烟酒顺手塞进洞里,又扒土堵上洞口,一屁股坐在哥的坟前,掏出手机,拨通了马大炮的电话,上来就说,大炮,我是你钱爷,你马上给我找个大姑娘,要漂亮的,我要给我哥娶媳妇,这事办好必有重赏。他这话完全是说给哥听的,哥不是寂寞吗?他要给哥娶个捂被窝的,也算尽了一份心意,再不让哥夜里睡觉抱凉枕头。

钱发财之所以找马大炮办这事,是因他能说会道善白话,两片嘴唇一碰,死人都让他说活;没屁眼儿的事,只要从他嘴一出来,听着可信度不亚于报纸头条。就凭这本事,如今他干起了红娘的买卖,专门说媒拉纤儿,介绍对象。别人说媒都是给活人,他却另辟蹊径,专为死人介绍。这也是近年来当地新兴的一项业务,把死人的市场调动了起来,男配女,女配男,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肌肤相亲,恩恩爱爱,百年好合。

冥婚这风俗在冀中一带老早就有,祖辈相传,解放后几乎绝了踪迹。近年来,这玩意儿也跟着活络起来。按习俗,只要未婚而亡,不管年岁大小是入不得祖坟的。为了让那些孤魂野鬼也能享受到常人待遇,便将他们用红线一系,“并骨”结为夫妻。如此这般,他们才有资格入祖坟,埋在父母身边尽孝。 钱发财的哥钱发运就属这类人。当年他跌入井中淹死了,时年才三十来岁,因没有婚娶,当然入不得祖坟。

钱发财发财之后,人们又想起他爹钱串子。说钱串子真乃神人,给两个儿子起名子起得那叫准,一个叫钱发运(晕),还真就发晕落井里丢了性命;另一个叫钱发财,真真就发了财,而且发得像伏天隔夜的面团,那叫一个暄乎。人们不明白,钱发财一个土里刨食的老帽儿,怎么说发就发了呢?其实归根溯源还是遇到了伯乐。那伯乐是乡电杆厂厂长王乐天。两人相逢在一次酒宴上。王乐天是酒精考验一斤不倒的主儿,那天却被钱发财灌得头晕脑胀腿发软,差点找不到北了。散席后,王乐天拍着钱发财的肩说,你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我王乐天在这片土上是喝遍全乡无敌手,想不到今日败在你小子手里,但我败得心服口服。你这人种那二亩地实在是白瞎了,来我厂子干吧,跑业务干销售,那才是你用武之地。于是,钱发财摇身一变,成了电杆厂销售员。

从此,钱发财如鱼得水,凭着二寸不烂之舌,走南闯北,结交了许多情投意合的朋友。这些朋友大都实权在握,既有一方“诸侯”,也有一地之主,都是当地呼风唤雨的人物,拍板订购些电杆,属小菜一碟。看到自己销售业绩如此之好,钱发财乐得心花怒放。可好景不长,用户反映,电杆质量不合格,不是断筋,就是裂缝。面对这样的产品,就是哥们之间关系再铁,也不敢再用了,怕一旦倒杆,造成大面积停电,追究起责任来,岂不吃不了兜着走?厂子只好按合同执行,将不合格电杆全部撤回,并赔偿因此而给对方造成的经济损失。到年终一算账,乖乖,一年白忙活不说,还赔了百八十万。乡领导坐不住了,照这样赔下去,非赔掉腚不可!积极商讨对策,研究来研究去,最后决定对外承包。方案一出,原有的厂领导自都打了出溜儿。最后钱发财嘻嘻一笑,没人干?我干!

钱发财上任后首先抓产品质量,要求工人严格按生产规程操作,每根电杆出模后都由质检员检验把关,残次品绝不出厂。又走访了早先老用户。一次酒桌上,钱发财为了向用户表示诚意,拿过一只茶杯咕咚咕咚倒满酒,足足有三两,端起一仰脖,一口闷了下去。且连干三杯,作为自罚。然后一拍胸脯,打着保票说,以后如若还出现质量问题,你们莫念旧情,再不要认我这个弟兄!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瑞士利刀,抻着西装下摆,刷地割下一角。

好马吃了回头草,原先的客户回来了。电杆厂又起死回生,且越来越火。后来又赶上国家进行农村电网改造,大量使用电杆,尽管厂子产量比先前扩大一倍,还是供不应求,钱发财又借机提高了价格,钱赚得是盆满钵满。钱有了,等于有了开锁的钥匙,再牢固的锁头,只要钥匙插进锁屁股也会乖乖地开启。混迹社会这些年,钱发财悟得,钱这东西真是太好使了,几乎啥都能买来,什么地位呀、尊严呀等等,都不在话下。经过一番运作,厂子的产权也进行了更迭,由原来乡镇企业变更为私营企业,业主理所当然是钱发财了。

一早马大炮骑辆破车子,急慌慌直奔电杆厂。车子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叽哩咣啷,加上地面凹凸不平,蹬哧半天才到。一进厂门,见儿子大宝值班,一撇腿下了车。

爸,你咋来了?大宝眉头一拧,拧出个大大的问号。

来找钱爷。马大炮边说边将车子支在传达室门口。

大宝说钱爷先进屋等会儿吧。马大炮随儿子钻进传达室,腚未沾凳就问,干得咋样?大宝说,还行。那可得好好干啊,咱托人弄脸地找个工儿不容易,做事要着调儿,饭碗是人家赏咱的,干不好,说砸不就砸了?大宝默不作声,只听父亲训导,头不停地点,如鸡啄米。马大炮见儿子乖顺地倾听,没拧脖颈子,已经很满意了。

马大炮还想嘱咐儿子几句,隔窗见人涌出办公楼,知会已散,就没再说啥,拍拍儿子头,抬起了屁股。溜进钱发财办公室,他将身子镶进沙发,嘻嘻笑着说,报告钱爷个好消息,你托我办那事有眉目了。

靠在转椅上吞云吐雾的钱发财,耳朵像被草棍戳了一下,一激灵,睁开眼,把烟屁股朝烟灰缸一按,急切地问,那女的条件咋样?

我看还行。马大炮说,基本情况我了解一下,感觉不错,活着时,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一米六五的个儿,年方二十八,据说还是大姑娘呢。不知啥原因,一时想不开,就跳了井。这一点和运爷还蛮搭的,都喜欢和井啊水啊亲近。说不定这姑娘从水里看到运爷影子,相见恨晚,就追运爷来了。缘分就是这样,月下佬儿早就谱排好了,是两口子,隔山隔水不隔情,早晚凑一块。

听马大炮一说,钱发财也觉满意。钱发财问,价钱谈了吗?

马大炮将食指和拇指一撇,八万。眼珠紧盯着钱发财,看他的反应。其实对方开价七万,他为自己加出一万。

钱发财说,八万就八万。这点小钱对他来说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手指缝稍加并拢,就紧出来。

马大炮心中一喜。但这在意料之中,根据他对钱发财的了解,此结果再正常不过,如他不同意,反到不正常了。不过,他为自己眨眼间多挣一万,还是暗暗高兴。为防夜长梦多,他提醒钱发财说,我看还是早娶过来为好,现在市场火爆,特别是大姑娘,抢手,我也是托人弄脸,人家才同意货先给咱。开始对方开价十万呢,我软磨硬泡跟人家说一箩筐好话,才降到现在这价钱。钱爷要是没意见,今儿咱就去接媳妇,看上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不上,咱不要,大不了白跑一趟。

钱发财思忖片刻,捻下巴的手慢慢松开,一拍桌子,说行,就这么定了!

接媳妇的方案是马大炮出的,先由他带钱发财前去验看,如果相中,再去车接。这样免得大车小辆去了,万一看不上,或有什么差池,不至于白折腾。

钱发财的宝马不知疲倦地疾驶,一路烟尘,跑了两三个小时才到目的地。新娘藏在一家医院停尸房里。守尸的是个二傻不捏的中年汉子。马大炮向他提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人便向一排药厨似的冰柜走去,把三号大抽屉拉开,一具女尸现在眼前,看得出,生前定是个俏丽的美人。钱发财心已敲定,这就是哥的女人了。便从兜掏出张旧照片,二寸,已发黄,是哥钱发运的。钱发财将哥的照片在女尸前晃晃,说,哥,你要看着满意,就点个头。钱发财的手腕就颤了几颤,等于哥已同意。马大炮抻了下钱发财衣角,两人走出停尸房。马大炮说,钱爷,没意见你把票子给我,我去找东家算账。钱发财就从汽车后备箱取出个沉甸甸布包,朝马大炮怀里一扔,说,八万,今儿刚从银行取的。

太阳快落山时,接新娘的车队浩浩荡荡回来了,头车是钱发财的宝马,后面一溜儿青一色六辆奥迪,车头都挂着红绸扎花,新娘压轴,在最后一辆东风货车上,一口红漆柏木棺材,便是她的新房。“新房”是马大炮提前预定的,共两口,另一口就停在钱发财的老宅院里,里面盛着钱发运的尸骨。钱发财只所以将哥的事放老宅来办,主要还是有种怀旧的成份。他就是想让哥和大伙看看,如今的老宅已今非昔比,原有的土屋,已被二层小楼取代,每个房间里都是清一色红木家具,显得沉稳而厚重,含有历史的沧桑感。屋里的电器应有尽有,超薄的电视机,像纸样贴在墙壁上。站在楼上隔窗而望,深深的庭院里,左侧是一座假山,小巧精致,坐落在一泓碧潭里,潭水红鲤戏游,吻着山上清流的小溪,弄碎了晚霞投射的波影。右侧是一片月季,都是钱发财从花卉市场精心挑选来的上等品种,虽天入秋季,花儿却依然争奇斗艳。这所宅子钱发财很少光顾,它不过是一个象征,提示着人们莫忘记他的主人。

看到哥的棺木,钱发财的眼睛湿润了。哥走得太早了,可以说没享一天福,吃糠咽菜不说,连个女人都没碰过。如果摊到现在,别说一个女人,就是弄十个八个,也不费吹灰之力,只要腰包鼓,什么事做不成?

沉思中,觉胳膊被人碰一下,回头看,是马大炮。马大炮说,钱爷,这办事的情况我还得向你老汇报一下。钱发财吭一声,还汇报个啥?我就送你两句话:一是不怕大,二是不怕好。用钱找会计去支。

马大炮像领了圣旨,陪着笑说,有钱爷这句话就行。你老就等着瞧好吧,咱一定办得风风光光,让庄户人也开开眼,见识见识。

过去村里谁家摊上这事,一般都是悄没声儿草草下葬,不会大操大办。钱发财则不然,他认为哥死的窝囊,如按当今法律,哥是为全村办好事掉井淹死的,受益人是全村妇孺老少,理当村里对他家作出补偿才是。可村里至今也没人认为欠他家什么,谁让他自个掉井里呢?又不是谁推他落井。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自认倒霉吧,钱发财也不会再捯小肠,讨什么说法了。其实,他为哥操办这场冥婚已有讨说法的意思了,只是这说法讨得有些特别,是在给哥娶媳妇办丧事的风光中,让大家想想过去,看看现在,莫忘了他钱发财也有今天!

马大炮风风火火,忙得浑身冒汗,指挥人在大门口东西两侧各搭一个舞台,又一个电话将演艺公司的歌舞团调了来。演员们个个俊得看着醉人。麦克风嗷嗷一叫唤,敲锣打鼓就这么开场了。

村里人没见过这大阵势,一窝蜂似地围上来,你挤我撞踮着脚尖瞧。另一个台子上是一班唢呐匠,个个膀大腰圆,黢黑朗光。年岁最大的班头也亮出绝活,把褂子一甩,赤臂裸膀,唢呐朝鼻孔一插,单凭鼻子气息来了一曲。两个草台班子你一首我一曲地对着干上了,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活像掐架的鸡,争风立脖地斗,直闹到午夜时分,方才罢休。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睁眼露头,连道喜带吊孝的人就陆续来了。马大炮早已安排专人迎宾,引导着客人先去账房上礼,你二百、他五百的,个别交情深厚,礼金就上得厚重。马大炮又气喘吁吁跑来汇报,说钱爷,我是这么安排的,你看合适不,咱十一点结婚典礼正式开始,十一点半正点开席,估计到下午一点散席,紧接着发丧,争取两点之前起灵,再到坟地下葬埋完,四五点钟应该完事大吉。

钱发财说,你是大总管,一切由你安排好了,我只关心宴席的事,一定让客人和乡亲们吃好。马大炮说,钱爷,你老放心,这我都已经安排,先摆一百桌,院里三十桌,街面上七十桌,不够再加。标准不算酒水,每桌一千。在这块土上,咱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十一点整,结婚典礼正式开始,地点就在楼门前。司仪是马大炮,他连说带比划,充分发挥能吹善白话的特长,说得嘴角冒白沫,唾沫星子乱飞。程序一项项顺利进行。一番调侃和祝福之后,该到两人介绍恋爱经过环节,马大炮说,鉴于新郎新娘腼腆羞涩,不好意思,这项就免了。扫一眼台下,下面有请证婚人王乡长!王乡长笑嘻嘻地腆着啤酒肚,撇着鸭子步走上台。他咳一声,清清嗓子,郑重宣布:经核实,新郎、新娘,他们的婚姻合法有效。祝这对新人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互敬互爱,白头偕老!话音刚落,引来人们一阵哄堂大笑。

接下来“新郎”“新娘”冲着牌位拜了祖宗,冲着照片拜了高堂,然后是夫妻对拜,还喝了交杯酒。婚礼结束了,钱发财仍沉浸在忧伤中不能自拔。按程序,坐席的人吃饱一抹嘴,丧事就开始。落忙的人将彩虹门、彩带、彩气球等一一撤下;换上挽联、挽帐和花圈;灵棚上挂起“沉痛悼念钱发运先生及夫人”的横幅;棺木后摆满纸糊的车、马、金库等一应用具。唢呐“嘟”的一声响,一曲大悲调如诉如泣,入心入肺,把刚刚还欢天喜地的人们,一下子拽入沉痛的悲伤中。钱发财更是难抑心中的悲痛,在哥的灵前咣唧一跪,双掌扑地,脸贴地面,叫了一声“哥呀”,“哇”的一声嚎啕,似把对哥长久的思念及多年经受的冤屈一股脑发泄出来。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使观者也为之落泪。马大炮怕钱发财伤心过度,哭坏身子,急上前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马大炮深知钱发财的心理,所以,在钱发财委托他全权处理这码红白事时,他是抱定要大折腾一番的,要折腾得热闹非凡,让他脸上挣足面子,也让人们饱饱眼福,看看他马大炮导演的本事。一切都按预设的那般顺利。一番折腾后,总算入土为安,万事大吉了。

太阳挂在村西街口的树梢上时,送葬的人们陆续返回村子。钱发财一见马大炮就说,我操,想不到你老小子还真他娘有两把刷子,以后我厂子里要有啥活动,就叫你小子操持。说着从兜里掏出个信封,往马大炮手里一摔道,看你小子表现不错,钱爷奖励奖励你。马大炮手攥信封,感觉里面的票子热得烫手,呲着大牙嘻嘻笑两声,感恩戴德地说,谢谢钱爷抬举。然后双脚啪地一并拢,向钱发财打了个不标准的敬礼。

办公室里,钱发财的眼睛盯着那部红色电话,此刻,他很想听到铃铃的电话响。但连续来了几个电话,都不是他想接听的。他有些失望,焦躁的在地上转了两圈,想摆脱这烦闷的情绪,便欲下楼去车间走走。脚刚挪步,电话铃声又响,他转身又急切地抓起话筒。只听里面大宝气喘吁吁说,厂长,门口来了两个公安局的,说要见你。

公安局的?钱发财心里咯噔一下。对这些人他始终心存敬畏,在街上偶尔和他们相遇,不知怎么,脉搏总是比平时速率快,心里毛突突的发慌。他可不愿和他们有瓜葛,但不请自到必事出有因,他马上想到是不是有人犯了事,将与自己有关的问题坦白了,供出自己,受到牵连?他浑身一阵发冷。

不敢怠慢,他立刻下楼将客人请进办公室。他又是倒茶,又是递烟,热情招待,极力将脸上笑容展现得灿烂而自然,但依然难掩内心的忐忑不安。

两个壮壮的公安,没和他绕弯子。其中一个公安说,我们是邻县公安局的,有个案子想和你了解一下,你们家最近是不是娶了门阴亲?

钱发财心里的石头呱唧落了地。他为哥娶阴亲光明正大,可没做什么违法事,既没行贿,也不可能受贿,公安问这事与己有何相干?

嗯,娶了。他坦率的承认,怎么,违法吗?

哦,是这样,公安说,昨天我们破获一个盗窃女尸团伙,犯罪嫌疑人供述其中一具女尸卖给了你家。说着从文件包取出一张照片,看,就是这人,这是死者生前照片。

钱发财接过照片瞟一眼,扑哧一声笑了。照片上的女人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已是七老八十,和自己买的女人牛头对不上马嘴。钱发财说,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我家买的女人才二十八岁,年轻漂亮,还是个大姑娘,和这老太婆不搭边,你们肯定搞错了吧?

公安问,你见过那女尸吗?

当然。我亲眼所见,看得清清楚楚。

公安提示说,你再仔细看看这照片,这老太婆嘴唇下方有颗痣,那女人是不是也有?

像受到点化,钱发财似从梦中醒来。他当初确实看到女人嘴唇下方有颗痣,还曾暗喜是颗福痣呢。他拿过照片又仔细看一眼,咦,老太婆脸上那位置也长颗痣,竟和自己买那女人的痣一模一样。他惊愕地瞪大眼睛,望着胖公安,这,这……

公安说,你买的女人和这老太婆是同一个人。只是他们偷来后,为老太婆染了头发,做了拉皮,整了容、化了妆,又弄个假身份证,以大姑娘卖给你。其实,这老太婆已子孙满堂;儿子都五十多了,听到母亲尸体被盗差点疯了,现今一家人悲痛万分,盼早一天找到母亲,重归宝穴,与父团聚。

钱发财心里一颤。懊悔当初自己怎么就没看出破绽,吃了这大亏,上了这大当,都怪自己粗心大意,眼力不济,唉,想都想不到的事,放屁砸坏了脚后跟,该着倒霉。

尸体被人挖走了,钱也打了水漂,钱发财落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不过损失点钱对他来说倒算不得什么,主要是面子上过不去,丢份儿丢大了,一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钱发财也觉得背运,怎么这事偏偏摊到自己头上?但细细思忖,又觉未必是件坏事,试想,一个皮松肉囊的老棺材瓤子给哥作媳妇,哥能满意?两口子在阴曹地府还不整天硌硌唧唧,拌嘴吵架?那样哥的日子能幸福嘛,倒不如散伙的好。以后有合适的,再给哥娶个就是了。

为这事上火的还有马大炮,他起了满嘴泡,亮晶晶,鱼肝油丸似的;嗓子也哑了,说话嗡里嗡气,似公鸭叫。他乖乖地跑来给钱发财赔不是。钱爷,马大炮带着哭腔说,我就是罪人呐,我对不起钱爷你,更对不起运爷,可我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下作事。这帮家伙,真不是他妈人揍的!马大炮边骂边拍着胸脯保证,钱爷,你放心,我一定立功赎罪,给运爷找个称心如意、一掐一泡水的嫩妞。

钱发财摆摆手,罢罢罢,怪你也没用,这事谁也不愿发生。不过,吃一堑,得长一智。钱爷我信得过你,你再给物色一个吧。 马大炮见钱发财这般宽宏大量,感激地应了声“是”,又不自觉举起手,两脚啪一并拢,打了个不太标准的敬礼。

马大炮遗留在屋里的汗渍味尚未散尽,门吱呀又响,钱发财随声打一眼,心咕咚一沉,哦,福爷?他不由叫了一声。福爷是钱姓家族里德高望重的族宝级人物,辈分最大,平时吐口唾沫就是钉,说一不二,小辈人见他都毕恭毕敬,谁也不敢造次。

福爷突然到访,让钱发财深感意外。这小老爷儿,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无事不登三宝殿呀,看他紧绷着的那张老脸,就知凶多吉少。福爷咳一声,像啥也没听见,翘翘山羊胡子,吧嗒着没牙的瘪嘴,说发财呀,咱这儿是乡有乡风,民有民俗,族有族规,有些老理儿,都是老辈子一代代传下来的,违不得啊!就说你哥发运吧,阴亲被人挖走了,如今他和先前一样,还是一个光棍,按祖上光棍不能入祖坟的老理儿,是得迁出去,不然坏了祖坟风水那事可就大了,你我都担当不起。如今你发这么大财,还不是得说靠咱那祖坟风水好?顿一下,福爷伸出瘦如柴棒的手,拇指和食指一撇,凑个吉利数,我限你八天,八天内你得把你哥的坟迁走。

钱发财只好满口答应是是是,他不敢违拗,但话锋一转,又为难地说,福爷,我是想再给我哥续房媳妇,这样就省得把他来回倒腾了,事儿我已经吩咐马大炮去办了,可这不像买白菜萝卜,到市场就能买到,不得碰机会不是?

福爷又翘翘山羊胡子,眼皮一抹搭,我说限你八天,一天也不能错后!然后一拄拐杖,起身离座,一瘸一拐地走了。钱发财张罗用车送,老爷子不买账,阴阳怪气地说,我这把老骨头,可受用不起你那高级玩意儿!

福爷一席话,搅得钱发财心烦意乱。他也曾想,不行就把哥暂时迁出祖坟,但面子上实在过不去,自己为哥找个龙钟老太又被人挖走,已经够丢脸面了,接着再将哥的尸骨像根朽木样挪来倒去,既失尊严,又让人笑话。想来想去,还得依仗马大炮,催着让他抓紧物色,早日为哥找个女人圆房,了却这番心思。

马大炮得令却为难了,说钱爷,这种事急不得,时间短,难度大。咱要找的人都属未婚而亡,多年纪轻轻,人家不愿上路,俺这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不过,说容易倒也容易,晚上弄辆车,找违章过马路的撞一个,难题不就解了?撞了就跑,黑灯瞎火找谁去。再说,按现在交规,只要不违章,撞了也不负法律责任。

钱发财听后嗔骂一句,我日你姥姥,你小子真是满肚子鬼心眼儿,这种事,也亏你想得出?

马大炮讪笑着说,钱爷,莫当真呀,我只是开个玩笑。

被阴亲搞得焦头烂额的钱发财失眠了,夜不能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他掐指算了一下,再有三天就到福爷规定的期限了,如马大炮找不到尸源,也只能把哥的坟暂时迁出,还迁到原来那片荒芜之地,让哥一人孤苦伶仃,重度过去的日子,想想都觉得可怜,不由心里漾起一股酸楚,苦闷和烦恼兜头袭来,欲找个知心人倒倒苦水,可又不知向谁诉说。若在平常人家,这种事肯定要向妻子叨咕叨咕,诉诉苦衷;可在钱发财的生活里,妻子只不过是个符号,一个摆设,他无论遇到什么坎儿,都不曾向妻子倾诉过。再说,妻子也不能解读他的心思,既不能为他出谋划策,也给予不了他任何安慰,她给予他的只是憨憨一笑。当年,她就是凭这憨憨一笑走进了他的生活。婚后,钱发财日子过得虽清苦,却感到幸福和满足。妻子也争气,过门一年就生个胖娃。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直到钱发财发家致富事业有成了,天天在外胡吃海喝,花天酒地,再回家来看妻子,横竖不顺眼了,土得掉渣儿不说,脑子还不够使,出不得厅堂,上不了台面;买来新衣服打扮一番,依然有股老呔儿味,越看越堵心。离婚的念头动了多次,最后都因怕人戳脊梁骨而作罢。其间,身边不乏有明抛媚眼或暗送秋波的女子,心里痒痒,却没胆下手。有想法了,宁愿花钱去外边寻欢,也不吃窝边草。他知道窝边草虽好吃,却不好消化,弄不好会引火烧身。尽管天天谨小慎微,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麻烦事还是落到了他头上。

那次是中午有应酬,他喝了酒,回到办公室刚一点钟,大家都在午休。外面阳光明晃晃地刺眼,他拉上窗帘,脱掉衬衣想躺沙发上眯一觉。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出纳方晓燕,都说管钱的是老板的小棉袄,知近,贴心。

有事?他问。

方晓燕莺声燕语地说,厂长,上午没找到你,有笔购料款急着要付,怕你下午再出去……你给签个字?

方晓燕向他走来,每挪一步,艳丽的碎花短裙就翩然舞动一下,衬着两条细白的玉腿,看似两节会行走的鲜藕。她优雅地递上单据,站他面前,弯腰看他签字。

钱发财鼻孔嗅入一股馨香,那是方晓燕身上散发出的味道。那诱人的体香浸入肺腑,刺激着神经,令他迷醉。空气似乎凝滞了,他长舒了口气,将签好字的单据递给她。就在抬起头瞄向她的那一刻,他看到她低低的领口里,立时浑身燥热,亢奋得似吸了大烟,身不由己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两月过后,方晓燕告诉他说,我怀孕了。

他惊愕地叫一声,怎么可能?极力想否认掉,一枪就中,能这么准?

怎么,你还不信?她眼泪汪汪,一脸委屈,这种事我还骗你不成?告诉你,我还是个姑娘,你得对我负责!

他意识到问题严重,心虚气短了,追问道,怎么个负责法?方晓燕嘴唇一碰,她吐出两个硬邦邦的字:娶我!

他头嗡的一下,眼前一片朦胧,差点晕过去。

过去他多次从方晓燕迷离的眼神里,读到过令他想入非非的信息,当初判断,这不过是希望和他亲近,甚或是爱慕,但从没想过她要嫁他。再说,和妻子离婚,按法律财产得分出一半,那以后厂子还怎能经营得下去?这代价实在太大!尽管他很欣赏方晓燕的聪颖和她滑腻而富有弹性的胴体,以及她靓丽的容颜和生机勃勃的活力,但对待她的态度,他的原则就像平时对待字画啊古陶啊等艺术品的态度一样,欣赏把玩一下可以,绝不能收藏!

于是钱发财一口回绝说:娶你,不可能!

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方晓燕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难抑胸中愤懑,手指他鼻子骂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料你会来这一手。本姑娘也不是吃素的,你等着,咱法庭上见!

他心一颤,怕丑事外扬,更怕官司缠身,息事宁人才是最好选择,便立刻从身后保险柜取出三万块钱,递她面前说,这算我给你的补偿,你把孩子赶紧打掉,以后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一了百了。

方晓燕一对清澈的眼眸被火烧红,愤怒地抓起钱,狠狠摔在他身上。一张张红红绿绿的票子,雪片样飘落一地。

方晓燕彻底失望了。嫁个有钱人是她今生的梦想,她穷怕了。幸运的是她碰到了钱发财,这是她有生以来见到最富有的人,从见到他那一刻起,她就萌生嫁给他的愿望。天随人愿,她和他的故事终于开启欣喜的一幕,想不到,最后等待和期盼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她理想的彩泡破灭了,破灭得令她绝望。想讨个说法,可打官司都没个证据,唯一的证据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她心一横,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亲子鉴定可证明一切。她要让他支付孩子抚养费,最终是让孩子分得他一份家产,那时的她定会子贵母荣。

方晓燕的爹见女儿肚子气吹的一样,一天天见鼓,愁得眉头紧锁,直嘬牙花子。他是个老封建,怎容得下自己闺女未婚先孕,整日挺着大肚子在眼前晃。他逼着女儿赶紧把孩子打掉。可心性倔强的方晓燕是个拧种,认准的理儿必做到底,死活不从,弄得她爹整天唉声叹气,羞于出外见人。

孩子终于出生了,是个女孩。看那眉眼、那嘴巴、那鼻子、那脸庞,就像模子扣的,长得和方晓燕一模一样。

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方晓燕喜爱得整天合不拢嘴。这不仅是她告钱发财的证据,还是她一生的希望和依靠。她现在信心满满,钱发财就是关系再铁,门子再硬,证据凿凿,岂能抵赖得掉!

按理儿,女人生娃炕上坐足满月才可出门。半月刚过,方晓燕屁股像长了刺,便坐不住,猴急地要找律师打官司。一天早晨,太阳还睡懒觉,她就早早爬起炕,从柜橱里找出一身新衣服换上,洗漱打扮一番,将孩子托付给爹照看,只身进了城。等她办完事喜冲冲回到家,再找孩子,屋内空空,不见人影。她预感不妙,急火火地闯出家门,绕着村子,犄角旮旯寻个遍,除在村西路边柳树下找到一块熟悉的尿布,杳无踪迹。她判断孩子定是让爹给扔了,绝望的两腿一弯,双膝跪地,冲着阴云密布的苍穹,悲切地叫一声:老天爷啊,你还我孩子!

从此,不论是北风呼啸的寒天,还是烈日炎炎的酷夏,更不分白天黑夜,大街小巷里的人们常听到一个女人“还我孩子”的悲号声。

日子像水滑过指缝,一晃十几年,刷就过去了。十几年来,方晓燕这凄惨惨的悲号,每每像重锤一样敲击着钱发财的心房。每次敲击都会使他惴惴不安,或彻夜难眠。这时他就觉得自己不仅不富有,反而是个穷光蛋,穷得欠一屁股债,欠妻子的,更欠方晓燕的。

当晨曦再次铺洒于大地,钱发财心里也迎来一缕曙光——一早马大炮就打来电话报告,说大喜呀钱爷,刚刚得到消息,一个女孩昨晚在马路上被车撞死了,庙屯村的,听说撞人的司机跑了。钱爷你看咋办?

咋办?抓货呀!钱发财急切地说,我授你尚方宝剑,不论对方要价多少,咱也要拿货!

不到中午,马大炮又来电话,说妥了,十万订的。要货的算咱两家,那家男的也是车祸死的,个人条件比咱强,大学生,年纪轻,般配,但家里穷,最多拿出五万。这女孩是家里抱养的,才十三,绝对处女,没十万人家宁愿选那家也不跟咱,嫌运爷岁数大。运爷真是艳福不浅,找了个一掐冒白浆的嫩棒子啃。不过,别看年纪小,现在女孩看言情剧看的发育快、成熟早,解风情,懂风月,那档子事,早就无师自通了。

钱发财长舒一口气,身上像卸下个包袱,兴奋地冲话筒喊:大炮,你小子又立了一功,到时钱爷不会亏待你!

接下来如何操办,钱发财犯起琢磨,因距上次给哥办事时间短,再像先前那般大操大办,怕人说闲话,引起众人反感,简办又没面子,一时拿不定主意。还是马大炮脑瓜儿活,说现在不是时兴改革嘛,凡事都要与时俱进,咱能不能也来个创新?

钱发财心里一亮,说好啊,你娘的鬼点子多,快说说看,怎么个创新法?

马大炮捻着下巴说,能不能这样,咱免去丧事,只办喜事;运爷的墓穴就是洞房;咱把新娘子接来,在家门口稍停片刻,认认门,不进家,然后直接送新娘到坟地入洞房,这样省得再将运爷请家来搬来挪去地倒腾。

钱发财听了眉梢一扬,双掌合十,连说妙妙妙!

太阳刚升一竿子高,接新娘的车队已回了村。规格依然和上次相同,头车是宝马,后面一拉溜六辆奥迪,最后新娘婚车压轴。每辆车上都贴着喜字,车头系着红绸扎花,倒车镜上拴着彩色气球,特别是拉新娘那辆婚车,装扮得更是漂亮,新娘棺木掩映在鲜花丛中,两侧各有两个美女手持宫灯守护,车头上挂一幅新娘彩照,那模样俊俏得如仙女落凡。

人们放下手头活计,溜出家门,挤到街头看热闹。当见照片上的新娘如此靓丽,个个不由瞠目惊叹,继而是唏嘘不已的惋惜。

蓦地,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从人群里蹿出,一跃跳在路中央,挡住婚车,一头扑在新娘照片上,声嘶力竭地叫喊:这是我的女儿……还我女儿啊!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在那女人和新娘照片上,咦?怪!那眉眼、那嘴巴、那鼻子、那脸庞,除了老嫩之分,两人竟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钱发财见状心也猛地一惊,急令马大炮快快把疯女人拉走。几个壮汉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拖死猪样拽开疯女人。

婚车在疯女人“还我女儿”的凄切叫喊声中,缓缓向墓地驶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当天夜里钱发财便被警察带走了,因为啥?无人知晓。

(责任编辑/刘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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