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生
太阳还没出来,房檐先亮了,迎着东方的一片红霞;三只鸡在窝里咕咕地蹭着翅膀,挤成一堆;厕所的矮墙上有霜,地上的乱草上也有,白花花的像谁撒了荞麦粉;出口气也是白的,直往脸上撞;谁家在烧炕,烟囱里涌出水桶粗的浓烟,散开时猛地一晃,融进薄薄的雾气里。
秋虎进屋,门后捏一把斜刃的铁锹出来,窗根下提起背斗,一抡,吊在肩上。硬梆梆的鞋底擦在硬梆梆的地上,踢哩踏拉响。庄子静悄悄的,像蒙着薄冰的一潭水。唯一感到暖和的,是微微弥漫的麦秸和牲畜粪便的气息。他由不住打了两个喷嚏,身上精神了许多。这时,他听到一声长长的游丝一样的哭声。他立住再听,一切全无。
三月了,天还这么冷,按阳历该是夏天了,夏天的上河庄草绿庄稼绿,花也多,韭菜花、葫芦花、苜蓿花、茄子花、馒头花、打碗碗花……要啥有啥;河也早开了,摆渡的木船,羊皮筏子,都是上河西去的,河西人赶集、走亲戚也坐这个,屋后那条路就是河西人走出来的。逑!啥新历啊,倒退一两个月差不多,还是老历好,二月二龙抬头,七九八九,沿河看柳,明明白白的!秋虎没上过学,这都是听来的,当然他也更不知道杜甫“三月三日气象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话。他不懂这个。他就想着快春天吧,春天就暖和了。
秋虎一直往前走,想要走到大路上。大路是庄里人出庄,河西人进城都必走的一条路,牛车马车,驮东西的骡子,都走这条路。早上运气好,他能拣半背斗牲口粪。牲口粪晒干,放在火盆里烧,一样热烘烘的,烧豆子煨洋芋比炭火还好。有时候碰上羊粪了也往背斗拣,晒干了也能点火盆,也能放灶火里烧风箱,耐实不说火头还硬朗。啥粪都拣不着,草根树枝也算数,总不能大老早地出来空背斗往家跑。他不愿待在家里,吃饭要到晌午呢。家里没啥好,弟弟喊妹妹闹,还不抵外头省心清静。
秋虎走得不快,眼睛四处瞅,走几步就使劲跺跺脚,心里跟着就有些气:逑的,这还三月呢,人伸不得手,狗吐不得舌头,三月,逑!这时,他又听到一声长长的游丝一样的哭声,接着是断气似的哽咽。这是沈四妈的声音!他心里一惊,愣怔地站住不动了。沈四家的屋门开着,院里没人,也没个烟火气。院子西头一个厕所,高矮能遮得住屁股,东头一个猪圈,空的,挨着是个柴火堆。庄里人家的院子,大都是这个样子,有的好点儿,高高低低码几层土坷垃,多数都是土坎子,人从门口经过,跑个老鼠都看得清楚。本来过去家家都有院子的,公社弄了居民点,拆旧盖新,一排一排的,整齐是整齐了,可就是乱七碎八的东西连丑都藏不住了。
昨天下午,沈四的父亲回来了,躺在板车上,沈大前面拉,沈四后面推。板车从大路拐到庄上,坑坑洼洼的小路碰着车轱辘,沈四的父亲就在车厢里“嘚嘚”地抖动,身上盖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烂被子,蒙着头,两条椽棒似的小腿硬挺挺伸在车厢外面。天上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西北风一股一股地吹,小刀子似的,扎得骨头生疼。
沈四的父亲是富农成分,属于五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前年春播摆耧种麦子,马惊了,折断了耧杆,有人说,这是“地富反坏右破坏生产”;春耕完了修河坝,二百多斤重的石夯滚到了河里,有人又说,这是“地富反坏右生着方子反攻倒算”!于是,沈四的父亲便被遣派到公社集中管制劳动。这些“分子”拢在一起,每天民兵荷枪实弹地押着吆喝着,哪里挖沟修路,炸山排石,哪里就有他们。冬不闲,夏不休……死了通知家人一声,拉走了事。“坏分子死一个少一个!”昨天白天,秋虎没有听到沈四家里有哭声,沈四哭了,可那也只是比平时更快地“嘁嘁”地吸鼻子,他本就是个淌鼻子,不吸还能当米汤喝了不成?
秋虎暗想:“还敢哭?哭坏人呢?胆子大得很,没事找事呢!”
沈家兄弟四个,个个高大壮实,就像他们的父亲。可兄弟四个没一个有婆姨,老四倒是还小,十五六岁,一年四季不穿鞋,光脚,走麦茬如履平地,走豆茬闲庭散步,秋虎羡慕的不得了。他是好歹脚上得有个挡头,就像现在,一只脚单鞋,一只脚棉鞋,两只鞋都露脚后跟。这是他拾粪时拣的。脚上穿的羊毛袜子是自己织的,一个冬天没下脚,到处是窟窿眼儿。说羊毛袜子那是个习惯,其实是杂毛,羊毛、牛毛、狗毛、骆驼毛。他父亲教他织袜子时说,骆驼毛最暖和。可他这双袜子还有驴毛。
秋虎想着,又往前走。到了大路上,他使足了劲,握紧拳头,“嗷嗷”地吼了一嗓子。不料肚子疼开了。他扔了铁锹背斗,双手捂住肚子揉,呲着牙“啊啊”地喊,狠劲地骂肚子:“哎你个狗日的,爹母水米莫粘牙,你胡逑疼啥嘛?狗咬灯影子——人都不认了!”他直起腰,一吸肚子,抽紧腰带,那条补丁摞补丁的棉裤就忽地往上窜了一大截,小腿顿时冷飕飕的。他低头看看,又把裤子往下拉了拉。
天还是灰灰的,雾也没散多少。他又想,要是天暖和了就好了,拔根苦苦菜,刨个黄黄蓈,还有菽菽苗,辣辣缨,哪个都能嚼一阵子。再还有生产队的菜地,谁家院角种的水萝卜,西红柿,黄瓜……都能填肚子,就是当不了饭吃,长个心劲还是能行的。这会子吃啥啊?想吃娃的牛牛子,娃他妈还在丈母娘腿肚子转筋呢!他苦笑了一下,呆呆地站在路上,向远处望,远处是雾蒙蒙的山影和树影。二十二了,自个都混不住个肚子,还想婆姨呢,还想吃个娃娃的牛牛呢!
大路上和庄里一样安静,不见一个人,这要是往常,这路上早就车响人吼的闹腾开了。牛车和马车的车厢里,围上一个一米多高的芨芨草圈子,一个不够长,就再拼一个,装满土粪,喊一声“走”,“啃啃卡卡”就上了大路了。掌辕的必定是个强壮男人,两边各还有一个强壮男人护辕,拉车的人有十几二十个,一人一根麻绳,一头拴在车辕上,一头绾个圈横胸套在肩膀上,男男女女,叽叽喳喳,清一色壮劳力。走一路响动一路,牛车轱辘“吱吱嘎嘎”呻唤,马车轱辘是胶皮的,动静小,“噗噗唰唰”,像碾子压在豆荄上。但不论哪种车,呼喝吵嚷少不了,谁的拉绳松了,掌辕人就点名道姓地喊:“肏,赵三,看你这绳子,比你老婆的羔羔(乳房)还软忽!”“策,钱美兰,还没睡醒呢?来哥抱上睡!”“秋虎这狗逑,鞋(hai)屉腰折了,都跑不到人前头!”这些调侃,甚至轻蔑的笑骂,层出不穷,被说的人可以反唇相讥,携枪夹棒,但愤怒、认真、较劲,都不适用。说句难听话说不掉工分,跟谁过不去,那就是跟工分过不去。天天挨冻往出跑,肚子空得饭渣子不见一个,为的不就是个工分嘛!工分是活命的根本。再说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活,是整整一个冬天的差事,置气还能置到哪去,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庄子住着,谁不知道谁肠子有多长!秋虎个子不高,身板瘦巴巴的,看上去还像一个大娃娃。农活当中力气活多,他常被归置到妇女那一伙,工分自然就拿妇女的,老是六分八分,从来没拿过十分十二分。
往地里送粪,是从地冻开始的。秋虎早早准备了绳子,套圈上缠了些烂布条子,挂在墙上的一个木桩子上。天蒙蒙亮,他就起来了,不洗不梳不吃不喝往生产队跑,看准一辆车,好歹把绳子拴上,然后再拾掇脚上的鞋。他是把鞋用细麻绳一道又一道捆在脚上的。粪车一旦走开,鞋掉了活该,车不会因为一个人停下来。有几次他来得并不迟,可这个车说人够了,那个车也说人够了,他知道这是人家在嫌他。他父亲为这个还骂了他:“吃饭猪一样,睡觉也猪一样啊!”他有时很是自卑,觉得自个真是窝囊,看别介(人家)沈大,去迟了,照常是个掌辕的。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没啥,沈大能得很,两百斤的口袋哈腰(弯腰)上肩,绕麦场能走十圈,可他还不和爹母一逑样,灶柴里头插椽子,烧火棍一个!于是谁消损他,他轻易不会直接顶撞,大不了解个嘴狠:“烂你妈屄吧!”
湖田最远,往返十二三里路;不远不近的,往返也得三四里。每天拉粪卸工,太阳就两杆子高了,秋虎浑身软得面条一样,别人解绳子走了,他还要在车辕上坐坐,凹塌塌的胸腔子忽闪好半天,气喘顺当了,才慢悠悠地把挂在脖子上的耳套套在耳朵上,再紧紧腰带,捆捆鞋。脊背这时候凉了,像背着一块冰。昨晚吃的两碗面糊汤早已消耗殆尽,身上还时不时地那么悸颤一下。他闭闭眼,挣扎着起来,拉车绳搭在前倾的肩头上,晃晃荡荡在胸口磨蹭。
庄子周围的田最近,车拉划不来,大多是用背斗背,背一个粪堆,发一个纸条,上面盖有生产队长的私章。纸条换工分,会计记账。拉粪先是生产队牲口圈里起出来的圈粪,就堆在队房不远,山一样高,拉完了再拉各家各户的土炕粪、厕所粪、鸡粪和猪粪,反正能上田当肥料的,都拉,都背。
年前,趁着田地瓷实,不陷车轱辘,粪都赶着送完了,人也就消闲了下来。可是七九河开,冻土化了,八九雁来,杨花开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耱田播种,跟着趟儿就忙上了。拉粪那会儿省着大牲口不用,一开春,它们才派大用场。先是马车动弹开了,赶集,串乡,换籽种;拉化肥,置办耧具,铁匠铺打犁铧,给马钉掌……
秋虎拾粪还就得往大路上走,多的时候能走出庄子十来里,在他看来,走得再远也总比套上绳子拉车轻松,没人盯撵,没人吆喝,不用一路小跑,脑瓜子像个出锅的洋芋蛋,热气腾腾。这倒是想咋走咋走,可脚冻得生疼,耳套也不管事了,大(父亲)说是狐狸皮的,屁,根本不挡冷!
太阳出来了,雾气一下亮了,白煞煞的,天也亮了,蓝得不见一丝云。秋虎看见前面的一个桥坡上,有一溜黑点子,料定那准是大牲口的粪,便尥蹦子扑了过去,背斗“噗噗”地磕在干屁股上,酸酸地疼。拾粪的不是他一个,他看见了,保不定别人也看见了,大冷的天,拾上粪就是把暖和气拾上了。老狗不怕稀屎烫,到嘴的东西不经心,受罪就怨不得别人了。是马粪。一脬就是小半背斗。
秋虎往回走,瞅瞅太阳,太阳白光光的,还那么爹不亲妈不疼的,没个热乎劲儿,身上还是冷。要有一碗热米汤喝就窝掩(妥贴)了。他热切地想。那年春播,拉骡子驮麦种,地里队里跑一天,回家就病倒了,那是饿的,出汗又着了凉。第二天出不了工,他就躺在窗根底下晒太阳,顺便管着六岁的妹妹。一连几天,他每天就喝一碗清米汤,母亲散工回来给他熬的,就这,好了。米汤是个好东西,白米的黄米的都好,小黄米更好,治病,有油性,滋养人。小黄米公社不让种了,产量低,改种高粱玉米,还把高粱比作驴马交配的大青骡子,把玉米比作出月的大胖小子。这些年都种这些个,说是“人长精神地增产”,可扒挣一年,饱肚子混不上一顿。秋虎没哪天不是猫爪腔子的感受,尤其是这中不溜的小晌午的时候。他的背斗里除了马粪,还有地角渠沟拣拾的高粱根和玉米杆,水口子划拉的草淤子,背斗都满满的了。
大路上有了人畜活动的影子,有一辆马车来了,銮铃“哗啷哗啷”地响,他认定,那一定是公社供销社的,出门上大路,不是县城就是货栈,干得都是轻巧营生。四匹枣红马,草料足,膘份好,皮鞍皮套铜铃铛,威风豁亮。谁家娶婆姨能用上供销社的马车,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生产队的马车没那么阔,给牲口加个料,还得队长点头批准,车把式有个好鞭子,那也是素天积攒的,今天踅摸个鞭杆,明天谋算个鞭梢子,后天置弄两绺红缨子……总之,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事。
秋虎叹想地看着马车从眼前经过。婆姨,不敢想,能摸摸那根爆响鞭花的丈二长的赶车鞭子,实在说,也就很知足了。
秋虎走捷径,从大路下来走在田埂上,手里的铁锹斜拉在地上,走走停停,停下的时候,锹把能把背斗支撑一会儿。说不上这是第几次停下了,停下他就侧着头看太阳,看是否到了吃饭的时辰了。突然,哭声窜得他耳朵有点痒,他一把抓下耳套,往直站站身子,凝神再听,果然就是哭声,是男人那种排山倒海、涕泗滂沱的呼喊。沈四家,淌鼻子沈四家!秋虎一点不怀疑自个地判断。他加快脚步往庄里走。
走到沈四家门口,队长正好从门里出来,耷拉个头,神情像一块裹脚布,灰刺刺地蛮吓人。
“秋虎!”队长喊住他,叫几个人,谁谁谁谁,让都快吃饭,吃了带上家伙,河汊子滩挖个坑,埋俩人的坑,挖好了叫我,抹溜!快!”队长手搭在粪门上“噗踏璞踏”走了,秋虎还在愣神,咋是俩人的坑?只听队长一声吼:“肏,下神呢?叫你抹溜、快,你逑塞到烟囱往黑磨呢?你,你大(父亲)都坷(去)! 秋虎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家跑,没跑两步,后头又一声吼:“肏——秋虎,都给说到,记满分!”秋虎看队长这回真走了,这才又往家里跑。到家背斗往鸡窝跟前一撂,晒太阳的三只鸡轰地炸飞起来。他顾不了这个,嘴里紧死叠活地喊:“妈!妈!大(父亲)!”一头扎进屋里。
传了队长的话,秋虎直奔沈四家。院里站着一群人。他问:“咋了这是?还有谁死了?”“你眼睛出气的!”有人恶狠狠地堆他一句。他慢腾腾往屋里走,心想应该是有哭声的,可是没有,他回转身看看院里的人,也没人想对他说什么,他硬着头皮进屋,一只手刚往门框上一扶,一股浓烈的烟气就劈头盖脸涌了过来。沈四勾着头,用袖头抹着眼泪鼻涕,和他的三个哥哥凌乱地蜷伏在铺了麦草的地上,头上身上粘满了草屑,神情木然。他们面前并排躺着两个人,长的那个蒙着脸,他知道那是沈四的父亲,短的那个也蒙着脸,不用问那肯定是沈四的妈。钱美兰端了饭进来,眼睛红红的:“来来快吃,趁热吃!”饭是黄白米黏饭,上面撒一撮咸菜。兄弟四个从看到父亲那一刻,又到母亲去世,一直就那么爬着跪着,滴水未进。四个人谁也没动。钱美兰又说“队长说了,吃了饭好多事呢!”
秋虎“咔咔”地咳,一口气没上来,脑门上鼓出几条歪歪扭扭的青筋。吃吧,吃了好多事呢,他在心里附和钱美兰。往后退了退,脚下踉跄,重重地跌撞在门墙上。早晨还听到沈四妈的哭声了,吃过饭就要抬埋她了,这么快……咋就这么快……真的啊……他极想看看沈四妈这时的模样,可是肚子里咕噜了一下,脑子不由得有些迷症,遂听到沈四妈一声呵斥:“滚远!远些子坷(去)!”她手里还拿个填炕叉子。
沈四家有两棵大果子树,每年枝头白喇喇的花儿一谢,娃娃们就惦记上了,沈四妈也惦记上了,她不分昼夜地守着这两棵树,只要有娃娃走近,她都会突然出现在树下,凶神恶煞地大声吼叫:“滚远!远些子坷(去)!”秋虎和一帮娃娃们有意作对,实际上也是的确没个啥吃头,大果子青绿时有点涩,青白时就是甜的了,半红半黄时那就不光是好吃,仅霞晖一样的漂亮颜色,娃娃们就迷恋的不行。有一条小水渠由西向东从沈四家门前流过,这是接近大果树的唯一途径,有水时就仰面躺在水里,嘴里叼一截芦管,没水时蚯蚓一样爬行,到了跟前突然站起来往树上扔块石头,沈四的妈必然要追,潜伏在后面的就趁机去树下拣果子。这种声东击西的把戏搞过两次,沈四妈就再也不上当了,有事没事她都会朝渠里瞅瞅,要不她就支愣着身子坐在渠坝上。尽管这样,她叱咤的喊声还是早早晚晚地传出很远很远,沈四还是穿不上一双鞋。大果子树是沈四妈的命,一家人的命,她宁可不到队里挣工分,也要守护大果子树。油盐穿戴,四个儿子的婆姨,可就指望它呢!
秋虎光明正大地吃过沈家的大果子,那是沈四给他的。这让他不能不感激沈四,不能不对沈四有好感。他那副扛不了重掂不了轻的身子骨,生来就是让人轻慢的,被打发去放牲口、铲蒿子,和混工分的娃娃们打堆堆那是常有的事。这倒也好,当个娃娃头,工分少点儿,但洒脱逍遥,打着闹着就是一天。几年了,到湖田薅稻草年年是他,领上一二十个娃娃,女的不要,呼隆大阵,早上像一群麻雀飞出去,饿了嚼芦根,刨茨菰、黑菰子吃,天擦黑二流搭垮地摇回来。
湖田不很平整,水深水浅摸不着,通常是大草拔小草踏,蹚着蹚着,“噗通”人不见了,只露个头发梢子漂在水面上,惊险不断。队长交代秋虎:“狗日的应心好,别介(人家)娃有个差池,我拧了你吃饭的家伙!”队长不笑,黑脸上“眼睛瞪得像个驴卵子”。“听见了?你妈屄谁洗澡,乱跑,看爹母不把你按湖坑里淹死!”秋虎像队长教训他那样教训“那帮贼(淘气鬼)”,毕竟他比他们大出五六七八岁。天气炎热,到了湖田全都就脱成个精溜子,一丝不挂。秋虎带的头,说省衣裳,下田方便。衣裳脏了用稻田水一洗,凉在稻秧上,赶到走,早干得透透的了。秋虎是大小伙子了,跟娃娃们在一起,他也就成了娃娃了,不同的是,他常常要往大路上张望,看见穿花红衣裳的女人,小腹下那个明显粗壮于其他娃娃的物件,就会“噌噌”地挺起来,向前挑动着一探一探地扬着小脑袋。水田里就轰地爆起一片笑声。秋虎也快活起来,向下一按,“嘭”地打在肚皮上,淋上水再按,再“嘭”,笑声就一阵一阵地复再炸开。“龟日的,没见过你爹也有啊,回坷(去)问你妈!”秋虎假装生气,其实很得意,使着劲地把酸棱草往泥里踩。和秋虎一般大的,有几个都结婚有了娃娃了,他却还被当做娃娃。沈四是跟他到湖田薅草的一个,偷偷地给他大果子吃,一个两个,两个三个。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来就没吃过那么好的水果,首先是好看,小红灯笼似的,其次是甜,十来天溯舌头,都还甜丝丝的。
河汊子滩是个乱坟滩,三面是水,夏天荒草灌木半腰深,冬天不是冻得找不上柴,人都不愿到那割把草。秋虎去的多,只要放牲口就去,几个人烧豆子吃,就把牲口箍到坟滩上。
坟坑不难挖,上面一脚厚的冻土揭掉,下面就是软土,潮乎乎的,碰锹的鹅卵石也不大,抱起来抬手就撂了。坑里烧了两捆稻草,垫了两个草帘子,沈四的大和妈没棺材,就那么往上面一躺,身上又盖了两个草帘子。草帘子是队长安排人现打的,是麦草,柔韧性好,带着麦子的香气。沈家兄弟四个都不会哭了,就像人骂人说的,完全是个“两成成子人”了,要是凑手把他们一起下了葬,没准他们都不会知道。事毕,太阳已经偏西,上了河西的风界山了。
晚上,秋虎破天荒地不想吃饭,抱一抱子柴禾烧了炕,就囫囵身子裹上被睡了。睡了又死活睡不着。“老大是招了邪气了,我摸了,头不热。”里屋秋虎妈跟秋虎父亲说话。“没干个啥,就跑了几趟趟子路,闲得慌了。”秋虎父亲回一声,不再言传了。“闲了才想吃想喝,饿得慌呢。”秋虎父亲不应茬,秋虎妈又说:“头挨炕就哼哧上了,猪啊你。”说完,她也不再说话了。朦朦胧胧的,秋虎听到一声鸡叫,自家的鸡是母鸡,不打鸣,养了只是下蛋的,下了蛋也不吃,只是积攒上到公社供销社换灯油火柴针头线脑的。秋蛋拱拱屁股向他又挤了挤,他把自己的被子掀在秋蛋身上,溜下炕,开门走了出去。
东边一绺白,像死鱼的肚子,一绺暗红,像妹妹扎头的布条子,厕所南头的柳树黑黢黢的,像一把头朝上的大扫把;鸡在窝里咕咕地低语;还是有雾,淡淡的,不浓,空气显得湿润阴冷。秋虎尿了一泡长尿,连续激烈地抖了两次身子。一看天还早,他又回到屋里,上炕想再睡下,只听秋蛋睡得正香,鼾声让他羡慕。当弟弟真好,不用挨骂,不用起早,不用干啥事都首当其冲。秋蛋比他高,健壮,小学没毕业就回到队上劳动,一年工分比他挣得多。秋蛋向来不拾粪,闲着也不拾,他干大事,上河工抬石头,交公粮扛麻包,煤窑拉炭,挖沟筑坝……秋虎还是爬到了炕上,坐在弟弟身后,拿被子角盖住脚,脑子里乱乱的,沈四的父亲沈四的妈、沈四、沈四的三个哥哥,一夜的这些事,闭眼坐会儿,还是这些事。他们妈死了,家里没一个女人,今天谁做饭?钱美兰?钱美兰是刘家的婆姨,不是沈家的。今天要是钱美兰还去做饭,队长给她记不记工分?钱美兰拉车跑不动,沈大说“来哥抱上”,沈大当真抱过?怪不得她昨天眼睛红红的,怪不得队长派她去做饭,这是早知道他俩好上了,怪不得拉车绳老往沈大掌辕的车上拴……她家男人那瘪脸蹄腿和我也就差逑不多,不是他老子当过队长,他结逑的婚啊!结了还不是干逑蛋,钱美兰还不是有沟子没肚子……秋虎的脑子糊里颠懂搅拌汤,第二遍鸡叫的声音就又传进耳朵里,这回有几处鸡在叫,悠悠扬扬,此起彼伏,看门头上的窗户纸,上面都有了隐隐的玫红了,他又由不得想起了钱美兰的脸。“怪逑了,没想头了,她瞎了眼也不会看上我!”
秋虎绕过沈四家往大路上走,但眼睛不时地要往沈四家看,走一走就要看一看,甚至走着走着还要猛地转过身。说不上是哪一次转身,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定住了他的眼神。那是生产队烧土粪的一个野炕,很久都没有再烧过了,而这时却冒着一丝半缕的青烟,那堆黑乎乎的东西动一下再动一下。秋虎不眨眼地盯住,试探地走过去。近了,是个人,女人,裹一条米色围巾。女人看看他,看看他手里的斜刃铁锹,露出惶恐的神情。
女人白白的皮肤,身上是一件棉大氅,栽绒领子,脚上是一双棉布鞋。“嘿,把她的,穿得还好得很!”秋虎心里说,趄一下肩膀,背斗掉了,手一松,锹扔了,他往前凑凑,蹲下看女人。
“谁你?”秋虎壮了胆子问。
女人不吭声,看他,手往袖筒里使劲抠,脖子往下使劲缩。
“谁?问你呢?”秋虎提高声音。
这回,女人干脆只露出一只眼睛看他,腿子瑟瑟地抖。
再问,女人眼睛往上一翻,伸开腿,嘴里冒着泡沫,一抽一抽地躺倒了。
秋虎“哎哎”两声,爬起来一路疯跑。他要把这事说给队长。
“这狗逑,撵兔子呢?跑得呵喽气喘的!”队长从厕所出来看见秋虎,提着裤子问。
秋虎说了原委。队长问,死了?秋虎说,看着像是不行了。
“走,看看!”队长大步流星地走,嘴里嘟囔说,“出逑了怪了,都跑这来了!”
秋虎知道,队长说的“都”,是把这个和上回那个联系到一块儿了。上回那个是个两成成子人,要饭的,带个四五岁的小丫头,十来天转来转去就是不离开庄子。有人撮合,说让赵三收搁上算了,四十多岁没个家,老了动不得了,好歹跟前能有个端汤送水的。 队长走到女人跟前,歪头瞅了半天,像问不像问地说,哪的这是?看这穿戴周正的,他还拿手扯了扯女人绒领的棉大氅。
秋虎说,这我们队长,哪的你?说话啊你?女人又像先头那样缩成一团,他转脸对队长说,怕是个哑巴?
冻的,饿的!队长说,你叫沈大,就说我说的,让他领回去,秋虎一转身,队长又说不行,他妈不在了,就你家,弄口热乎饭,吃了打发走!往远了打发!队长走了,甩一下头又说:“我给你大你妈支呼一声!”走了两步,他又转身回来,诡秘地瞅一眼依然蜷着的女人,对秋虎说:“小呢,蛮漂亮,想养了就养上!”
进了院子,秋虎妈先迎了上来,伸手拍打女人身上的土,嘴里说:“啊哟老天爷,这咋说的,八九九九冻掉舌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冷冻寒天的,家是哪的,有男人莫,啊哟……”
女人被推到秋虎睡觉的炕上,秋虎拉过自个的被给她围上。女人哭了,头缩在腔子上。秋虎父亲闪个面不见了,弟弟妹妹站在地上奇怪地看。秋虎妈说:“干啥干,有啥看的!”
秋虎抱了柴禾填进炕洞,点上火,屋子顿时有了暖气。一束雪亮的阳光从门头照进来,灰黑的烟雾变成一条蓝白的带子,里面灰扦子乱飞。秋虎妈热了昨晚留给秋虎的饭,给炕上的女人舀了一碗:“吃吧,烫呢,慢慢吃,吃了暖和。”給秋虎一碗,秋虎接过来又放下了。他看看女人,伏下身继续烧炕。女人很快吃完了碗里的饭,但还拿筷子划拉碗,秋虎就把自己那一碗也给她,女人看一眼秋虎,埋下头,风卷残云,几乎是嘴不离碗,饭就下了肚子了。秋虎母子互相看了看,共同的意思是:没啥,面疙瘩咸菜汤,叨起来淌,喝起来响,不是啥硬饭,撑不着她。
这天一天,秋虎没再出过门,就在家里守着,一会儿扫院子,一会儿垒鸡窝,一会儿去担水,还下了一回菜窖。妈说你闲的,他说我看看还有多少洋芋,天一热就长芽了,顺便拿几个上来。女人睡到晚上,秋虎喊她,说你起来,天都黑了,喝水不,还吃饭不,女人都不吭声,摇也不动弹。秋虎妈说,那就让睡吧,怪可怜的。
睡觉的时候了,秋虎在地上转磨磨,秋蛋说,走,队上睡走。“队上”就是饲养室,一般就饲养员一个人住,谁家里有个啥事,都到那里去打尖(凑合),有时候人多了,饲养员就指个人,说夜里应个心,起来给牛填把草,马料在这呢,我回家去睡。秋虎不是没想到饲养室。饲养室他是常客。饲养室比家里暖和,炕冷了,不怕烫就可劲烧,有的是柴草。他是心里有另外的心思,队长说“想养了就养上”,他“想养”,但不知道父亲和妈让不让他“养”,要是让“养”,他们该要说个啥的。秋蛋卷了被子,腾腾地走了,他只好跟上出了门,出门那会子,他似乎听到后面妈喊了一声“秋虎”。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去了饲养室。他想,不急,看看,谁知道红的绿的呢。
一连三天,秋虎给女人端吃端喝,上厕所也陪着,送进去就在院里站着等。看稀罕的庄里人说,秋虎可是走夜路跌绊子,一嘴啃到屎尖子上了,看把个人心疼的!第四天,队长来了,派秋虎到河西买两副驴拥脖子,说河西的拥脖子好,比集上卖的便宜还耐实。
后晌黑,秋虎从河西回来,一进门,妈就拉他到里屋,用手指指外屋,悄悄说,一天不吃不喝,刚才我还端碗米汤给她,还是不接。秋虎说,怪了,我试试,他就端了碗过去,“哎哎”地喊,又推着肩膀摇了摇。女人一看是秋虎,忽地坐了起来,眼睛巴碌碌在秋虎脸上打转,秋虎把碗往女人手上一伸,女人接过去猛喝一口,眼睛还是直盯着秋虎的脸。秋虎妈笑了,碰碰秋虎的胳膊又进了里屋。
“就这个命了秋虎,俺家这光景……”
“嗯嗯,妈你说。”秋虎心里狠狠地泛滥了一下。
“你老大不小了,老二又长得墙头一样,老三都赶上你了……”秋虎妈声调幽幽的。
“嗯嗯,就是,就是。”秋虎频频点头。
“沈家哥四个,长得戳天攮棒的,哪个都没个女人,前晌队长说,要是不行,就让沈大领过坷(去)……”秋虎妈说着指指外屋,“我看,刚才你看着了莫,对你,有那个啥呢……”
“就怕,怕……”
“不怕!”秋虎妈果断的说,“赵三那个还带个娃,赵三收搁上,这不又养了一个,两岁了也没见那女人跑掉!”
“嗯嗯,这,这个啥,老不说话……”
“那不咋的,不说就不说,能给你留个后,就是你大果子福了!”秋虎妈又笑了,“不咋,不咋,能留个后就成,她真要咋了,妈给你领娃!”
第二天吃过饭,太阳暖洋洋的,没风。秋虎对那女人说,你炕上窝几天了,出去晒晒,透透气。女人走出去,眯眼仰脸照照太阳,秋虎妈给扯了扯衣裳,扎了扎围巾,示意秋虎跟上。秋虎说,走,到河沿上看看。
河沿上,柳树绿了,枝条上爬满了半红半绿的小豆豆,有的已经裂开了嘴,叶片鲜翠欲滴,往远一看,河岸上绿一坨黄一溜,河水亮晃晃的,好像也泛着绿。看河西那面,雾沼沼白茫茫,仿佛还有一片一片的红,秋虎疑心是桃花,可是昨天去河西咋没看见,兴许是惦着家里的女人,没太留意。突然,秋虎的胳膊被女人拽了一下,女人手指河西驶来的渡船,低低地哦哦两声,脸上竟然是充满喜悦的表情。秋虎说,想坐船啊,哪天消停了天气暖暖的了,我带你过去。女人看着秋虎笑,秋虎说,说话啊,笑屁呢你,女人还是笑。秋虎和女人沿河往上走,再往下走,女人折了一枝柳条,盘成一个圈,戴在自己手腕上,扬起手臂迎着太阳看,又垂下手臂去摸,轻轻地,似乎那是婴儿的脸,娇嫩得吹气会破。她的脸变了,像沿河背阴处没有化尽的冰凌,身子也在打着冷颤。秋虎看得吃惊,不明所以,拉她说:“回,回吧!”
吃饭的时候,秋虎父亲说,赵三的表兄来了,说河口那面搞了单干了,这两天就要分田,心里吃不准,来上河庄看看。嗨,看看,公社会都开了,队里还压着呢,都不敢逞头,你看我我看你等着呢,要不田都打耱完了,该下耧了,咋着说,东庄子大队的田是分光了,这都各干各的了,我估摸着我们这也就话起话落的事。秋蛋高兴地说,那可好了,再不磨洋工混日子了,自个的活好干,干完了就到外头逛达逛达,沈大说他想学个泥水匠,我看我也学,这我们家以后盖房子就不用请人了……
晚上睡在队里的饲养室,炕上挤得磨不开身,说是睡觉来的,其实都是来打听分田的消息的。沈家兄弟四个都来了,沈四又让沈大给呵斥回去了,说你守这儿顶逑个屁用!饲养员说,走吧,我这饲养员也当不了几天了,你们爱睡就在这睡,我是睡得够够的了!正说话呢,队长来了,一眼看见秋虎,伸手过来就把领子揪住了:“你在这赶啥合合子(凑热闹),走走,回坷(去)睡逑坷(去),这我睡呢,家里放个娘们闲着,跑这来了,囊逑的!”秋虎站地上不知咋着好了,队长上来一脚踹在屁股上:“走,回坷(去)!老爷挑壕,黄牛嚼料,该干啥干啥!”
秋虎的心怦怦跳,走到麦场上,鼻息里还没有散尽饲养室牲畜的粪便味和草料的熏呛气,抬头看看天,星斗正明。“青石板,钉银钉,人增寿,粮满屯!”多少年记不起这娃娃谣了,猛不丁这会儿从心里蹦了出来。往家走,有香气袭来,隐隐地,他觉得那是沈四家的大果子树开花了,白花,白中闪动着霓虹的光影……
秋虎站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春天来了,虽然寥落了一些,虽然散淡了一些,但姹紫嫣红的春天已经是眼前的事了!
(责任编辑/刘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