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公平
孟生今天起的绝早。
他本不想让人晓得的,鸡刚叫两遍就起床了;最后还是让人晓得了。其时孟生正“吭哧吭哧”地扛着一麻袋干鸡粪,走进光棍二狗的麦田里。下半夜的月光有些昏黄,仍把四野照得一片明亮,只是二狗田里的麦苗,在昏黄的月光下显得更矮更黄更稀。小北风一阵阵吹过,矮黄稀瘦的麦苗一阵阵哆嗦,孟生的心也随着一颤一颤的。他放下麻袋,掏出肉滚滚的家伙屙了一泡尿,然后就低着头, 开始把鸡粪往二狗的田里撒。
孟生撒完最后一把鸡粪,不时感到浑身一阵轻松,这才抬头舒了一口长气。可这一抬头不要紧, 只见田头杵着一个黑影,孟生舒了一半的长气立刻缩了回去。“哪……哪个?”他本能地叫了一声。
“嗨嗨,是我呀生哥。”黑影一边答应,一边朝他走拢来。孟生听出那是小偷金骡的声音:“半夜三更你干嘛呀?”
孟生脸上就“腾”地发起烧来。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话:“……嗯嗯,田里……长得不像样,白天事又太多,只好起个早……”
“哦,”金骡明白似的点点头,但随着又发出了疑问:“哎呀,这好像不是你的田哪?”
孟生吓了一跳,脸上烧得越发厉害,他嗫嚅着说:“这……不可能吧……”
“哦?”金骡左右看看,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那就好。我是怕生哥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摸错地方了呢……”
金骡说着就走了,走不多远还回过头来诡秘地笑笑。看着金骡渐渐远去的黑影,孟生心里一阵叫苦。唉,还是叫人看见了!——好你个金骡,愿你狗日的今朝出师不利,让人家捉住剁了你的手!
孟生夹着麻袋回到家里,女人已经起床了,正在灯下缝制一件青布棉袄。见男人回来,女人忙起身接过麻袋,问道:“这么快就弄完了?”
孟生没作声。女人又问:“怎么啦?去时还好好的,回来怎么不高兴了?”
孟生嗡声嗡气地说:“叫金骡给碰见了。”
女人笑了:“看——你!这有什么好怕的!他做小偷都不怕什么,你做好事还怕那样?伢他爸,你可一定要诚心啊。”
女人的话重重地在孟生的心里敲了一记。这时,孟生的耳边猛地响起了“齐天大圣”签上的话:“要生儿子,多做好事……”这是仨月前孟生去百里之外向“齐天大圣”求的签。临走时“齐天大圣”还送他四个字:“心诚则灵”。是啊,已生了七个女伢的孟生,岂敢有半点不诚心!女人已过四十了,好不容易又怀了一胎,这一胎要再生个女伢的话,孟家在他手上岂不断了祖宗的香火?孔圣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故去十年的老父在梦里已不放心地催促过好几回了,不然的话,叫他怎么向九泉之下的祖宗交代呢……孟生冲动地一把攥住女人的手,用力直摇:“伢她妈!我听你的!有‘齐天大圣给我们作主,这一回我们的儿子是生定了!”
女人眼里有泪水被孟生摇下来。“睡吧,”孟生望着女人憔悴的面容,心疼地说:“白天再缝也不迟呀。”
女人感激地看孟生一眼,说:“白天还有白天的事呢。你去睡吧,我熬得住。”
孟生晓得女人的脾气,便独自去睡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女人早已将棉袄缝好,正在烧火做饭;见孟生起床,就叫他把棉袄给金骡老母送过去。
金骡老母七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美中不足的是吃不饱穿不暖。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惊奇:她在这样的条件下不仅能活下来,而且还活得硬硬朗朗的?吃不饱穿不暖的原因,倒不是她家没吃没穿,而是儿子金骡不给吃不给穿。孟生送棉袄来时,金骡老母正在草棚里冷得发抖,孟生把棉袄帮她穿上,金骡老母千恩万谢得直揉眼窝;要不是孟生搀得紧,怕她老早就给他跪下了。
此刻金骡正同女人,还有名叫龙狮虎豹,人称“四大金刚”的四个儿子在屋里吃早饭,一桌人笑嘻嘻闹哄哄地好不热闹。见孟生送了棉袄去,金骡想了想就丢下酒杯筷子走出来,红着个脸,要拉孟生一同去喝酒。孟生不去,金骡也不勉强,说:“哎呀生哥,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嘞,见我穷,安置不起老母,就帮衬我,替我尽孝来了!你真比我老母的亲儿子还亲哪!”
“哪里哪里,”孟生被金骡的一番话说红了脸,忙说:“金骡你快别见外了,你的老母就是我的老母,还分什么彼此呀。”
“哪个说不是?”金骡说,“生哥呀,你这么好心肠,那我可要恭喜你早生儿子啰!”
“多谢……多谢……”
金骡又说:“生哥呀,为了你这回能稳稳当当地生个儿子,有件事我想成全你,但不知你肯不肯做呢。”
孟生忙说:“金骡你要是真心想帮我,就说!”
“那……这样吧,”金骡好像很为难地说:“我说……你既要做好事,那就好事做到底……你看我家不是穷得老母又没吃又没穿的吗?你何不可怜可怜她,干脆将她接过去呀?”
“这……”
“心诚则灵哦,”金骡激他。
“好!”犹豫了一阵,孟生从牙缝里逬出一个字,转身就走。看着孟生远去的背影,金骡“呸”地吐了一口,咒道:“孟生,你狗日多管闲事,生了儿子都不长鸡巴!”
过了几天,孟生果然将金骡老母接了过去。这件事一传出,村人都说孟生好,骂金骡太缺德。金骡听了这些言语,嘴里虽不说什么,但心里对孟生恼恨极了,就去找到光棍二狗,给他出了个歪主意。
这天孟生刚吃完饭,只见二狗匆匆跑来,“扑通”一声就在他面前跪下了。孟生赶紧将二狗拉起来,说:“二狗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难处就给生哥我说嘛!”
二狗赖着不肯起来:“我……”
“唉,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上刀山下火海也没什么呀!”
“真的?”二狗一把抓住孟生的肩膀。
孟生点点头。
二狗跳了起来:“我晓得生哥是个大好人,最肯帮人了!可……”说着说着却又担心起来,“可就是怕嫂子……不答应啊?”
“嗨,你呀,哥都答应了,还有她不答应的?你嫂子你还不晓得,她比哥还肯帮忙哩!”
二狗还是有些吞吞吐吐的:“这……生哥,你看我熬了……三十大几了……”
孟生哈哈大笑了:“这算什么事呀!你小子早求我呀,这会子恐怕儿子都长多高了!告诉你吧,我姑的一个侄女去年守了寡,现在正寻人家呢,明天我就叫你嫂子给你说去!”
“不不,不是的,”二狗见孟生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说:“你看我这么个样,哪个肯嫁给我呀?我是想……嫂子……嫂子……”
孟生这下大惑不解了:“怎么……”
“实话实说吧,”二狗把心一横,牙一咬,说:“生哥,我是想借……嫂子……过,过一夜……”
“哗啦”一声,孟生手里的饭碗掉在地上碎了个稀巴烂。二狗也不管地上撒着锐利的碗屑,“扑通”一声重又跪下,压得碗屑“噼啪”乱响。他抱住孟生的双腿直摇晃:“我求你了生哥,我是真熬不住了呀……生哥,今天你要不答应我,我就没法活了……”
孟生呆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动,像一根木头。二狗抱着孟生的双腿不住地摇,摇得双目泪水四溅:“……生哥,生哥呀,求你了,救人一命,这可比做十件百件好事还顶事呀……生哥,你就成全成全我吧……”
二狗将孟生摇着晃着,摇晃得孟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此刻他早已听不见二狗在说什么,只是嘴里自顾地喃喃道:“你让我想想,想想……”
这天夜里,孟生看着女人,女人瞧着孟生,一个唉声叹气,一个眼泪滴咚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孟生就将笼子里的鸡捉了一些,用麻袋背到集上去卖了,回来找到二狗,小声小气地说:“二…… 二狗啊,你嫂子又有了呢,连哥我都不敢碰,怕动了胎气哩……就委屈你一下吧……”
二狗却不想委屈自己,他理直气壮地两眼一翻,说:“那你是不肯帮我啰?”
“不不,”孟生连忙拉过二狗的手,把卖鸡的钱摁在二狗的手板心里,说:“哥我凑了些钱,你就辛苦一趟,到城里去找个婊子,玩个足瘾去吧……”
冬去春来,孟生女人的肚子渐渐鼓得衣裳藏不下了,孟生带上烟酒,领女人去找人把了把脉,人家恭喜他是个儿子。于是夫妻俩的好事越发做得勤了。渐渐地,村边的大路上再也听不到赶车人难听的咒骂声了,村头河上的小桥也没了令人害怕的“吱呀”声,过河人走在桥上也不再两腿哆嗦。村人看在眼里,都说孟生修桥补路,真是做了大好事,积了大德,老天保佑他这回一定生个儿子!
夜里,女人将听到的这些话学给孟生听。孟生平时也听到过这些话,又经女人一说,心里更是喜欢得不行。他兴奋得一把将女人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女人膨胀得圆鼓鼓的肚皮,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哈哈,儿子!我孟生终于就要有儿子了!他此刻直想敞开喉咙大声叫喊:我孟家的香火不会断了!我孟生总算对得起祖宗了!……女人肚里狠狠地动了一下,打断了孟生的思绪,“哟,”他惊喜地说,“伢她妈吔,真是个儿子哩,你看,他小鸡鸡还在动呢……”
女人“扑哧”一笑,打了他的手一下。他却越发来劲了,说:“不信?你摸摸,‘小伢鸡巴越摸越硬,看,这不越摸越动得狠了,还一翘一翘的,狗日劲大着哩,日后一定比老子强多了!”说着说着,孟生就忘情地将女人搂紧了,他此刻好兴奋,兴奋得直想撕碎什么,咬碎什么……女人被孟生搂得喘不过气来,将他直推:“你轻点哟,轻点!”
自从这天夜里摸到了儿子的小鸡鸡后,孟生就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天到来……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女人的肚子刚有点动静,他就跑前跑后地开始张罗,待一切齐备后,就守侯在房门外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不出地等待着产婆宣布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
“哇……”的一声,婴儿放开嘹亮的歌喉,宣告了又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孟生觉得这声音真好听,好听得自己直想哭。可他这会儿顾不得哭了,他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产婆的声音。
但产婆却总也不吭声。孟生感到有些不对劲,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大步跨进房里,颤抖着声音问:“产婆?”产婆这才将扎好的小伢一放,怜悯地看他一眼,把右手一抬,将血糊糊的拇指和食指在他面前一伸:“唉,第八个。”再没有多说。
孟生就觉得产婆比划的手指像一支手枪,“呯”的一声击穿了自己的脑壳,一个伟大的幻想霎时间就破灭了。此刻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眼前恍恍惚惚地看到了故去十年的老父带着一群人向他飘来,脸上全挂着不屑的、愤怒的、厌恶的表情……
孟生不敢正眼看那些人。老父向他招招手,孟生便跟着那些人往外走,十五的月亮像一轮银盘,将月光水一般地泻在大地上,遍野一片惨白;然而孟生只觉得眼前昏昏暗暗,他步履蹒跚地朝野外走去……
“救……命……”
猛然间孟生听见有人声。眼前的那些人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孟生一个激灵:咦?不对!他猛地清醒过来,朝喊声处跑去,月光下,只见在他老父坟前,一个男人正和一个女人撕扯着。孟生猛地将那男人一拽,月光下看清了面目。金骡也看清了是孟生,起初的惊慌荡然无存,“孟生,你给我少管闲事!”他轻蔑地说。
孟生不理他:“你放她走!”
金骡一点也不把孟生放在眼里:“想生儿子,少管闲事!”说着一把将孟生拨开,向旁边惊魂未定的女人扑去。金骡把孟生说得火冒三丈,他大骂一声:“想你娘的屁!”不但未松手,反而还将金骡往怀里一带。于是金骡不仅未将孟生拨开,反而被孟生顺手一拳,一家伙捶在右眼上。金骡大叫一声,猛地挣脱,负痛而逃。
孟生一下子瘫在老父坟前,哭得像鬼嚎。
……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只是久而久之,村里人在有一天过河时,忽然发现小桥桥板不翼而飞了,得绕道两里路过河;村边的大路上,又开始传出了赶车人恶毒的咒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