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
(一)
诗不能以灵感为主,灵感忽来忽去,倏起倏灭,岂能为我们所主?诗人之所努力不在灵感,而在准备灵感来临底条件,把握灵感底敏捷手腕,表现灵感于一首艺术品——诗——中的技术。灵感是恩惠,可遇不可求。若每首诗以灵感为主,陆放翁写诗万余首,岂不将被灵感所淹没乎?或被灵感之火所燃烧,以至于神瘁骨焦乎?
至于情绪,人人所具,不是件希罕的东西,更非诗人的特权。许多好诗,像古谣民歌,多半写出平常人底平常情绪。眼前之景,即景之情,一经诗人道出,点石成金,大地山河,顿然改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寻常?“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也非奇境。这种“境遇”,这种“情调”,人人可有,却不是人人能写出的。这两句诗的文字,拆散也很平凡,并非七宝楼台,璀璨照目。然而诗之为诗,就在这不期然而然,可一不可再的如是的“字句的组织”,在这组织中所流荡的风韵,奇趣,不可思议的因缘会合,“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字,句,和它的微妙不可思议的组织,就是诗底灵魂,诗的肉体。每一个字有她千年的历史,历劫了无数的生命境界,潜藏着多方面的情调意趣。她曾经在每一句话中,显露过新的色相,新的表情,新生命,新姿态。在每一个大作家的腕底,重投一次胎。一位诗人要召请这班千年不死的妖精,为我粉墨登场,演我心灵的脚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要把握到这每一个妖精深不可测的个性,洗涤她的尘垢改正她的恶习,扫除她的庸俗,使她真正重投一次胎,新鲜活泼,好像第一次看见天日。
这一种技术,它的悲哀,是被人看出它是一种技术。“真气远出”并不难,难在“妙造自然”。“妙造”是艺术,是诗。陶渊明的高情逸韵,中国诗人尽有之,而陶渊明的诗只有一部,虽以东坡的天才,不能再“妙造”之。
(二)
无境界之诗,不是诗。无境界之散文,不是文。散文之美,更要靠境界。而它的字,它的句,也是要“妙造自然”的。
(三)
呐喊不是诗,出于灵魂底呐喊却是诗。哥谛克式大教堂是中古基督信仰高入云霄的呐喊,却不为古典主义派所喜。
(四)
作诗态度必和悦,诗是诗人对于人生的酬谢,无论是苦味的或甜味的。(诅咒也是爱,怨仍是抚摩。)
(五)
散文底结构,较诗更富于曲折变化的可能性。造句也更多自由。散文当如走马入深山,于峰回峦转之际,常窥见远境层叠,缥缈不可捉摹。
(六)
正处在一情景之中,情绪境界紧张起伏,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这时难以着笔。诗多半是回味,追摹。“情景一失难追摹”的惆怅是每个诗人感到的,然而再造意象,表现自我底愉快,即在其中。
(七)
尝一滴水,知大海味;读一首诗,体人生味。一首诗不能写出人生一切相,却能道出人生最深味。
(八)
诗忌无病呻吟,但有病呻吟也还不是诗。诗要从病痛中提炼出意,味,声,色,诗心与诗境。诗出于病痛,超脱于病痛。“给我一支歌,唱出我心中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