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
世间万事一理——一个王朝的能量,犹如一个核反应堆,开国之初,如反应堆核能量最充沛强劲之时,至其衰亡覆灭,则其能量衰减微弱,不足以供应整个王朝运作对于能量的需求。至于其消亡后,仍余脉不绝,那就是核废料的降解过程,不足道,充渔樵闲话而已。
帝王以礼乐化民,祭祀之事,非常重要。洪武年间,要制作太庙的祭器,礼部反复研究,以为必按照古礼制作,丝毫不能马虎,为此一些儒生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各自依据古书的描述,相互指摘挑剔,水火不容。就跟今天学传统之学的年轻人一样,为一个汉服、儒服之类争论得不共戴天。朱元璋说,你们别争论了,“礼顺人情,可以义起。所贵者得宜,必有损益”。洪武十一年初秋,朱元璋祭太庙,由于祭祀用的板栗没成熟,负责祭祀工作的太常向朱元璋汇报,请求能不能用桃子代替。朱元璋听了,说:当然可以!礼从宜嘛。今后咱形成一个制度,所有用来祭祀用的果品,不必常备,更不必让各地数千里供应,就用时令的果品即可。这个要形成一个制度。
同样的事,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也是这样处理的——赵匡胤刚建立宋朝,到太庙祭祀,见祭器笾豆簠簋之类,陈列周详,他不认识,问这是什么?近臣汇报说是祭祀用的礼器。赵匡胤笑了:我祖宗恐怕也不认得这些,撤了吧。用日常的膳食祭祀即可。赵匡胤自己行礼完毕,却对刚才的近臣说:你们将刚才那些礼器依然摆上去,方便其他人来祭,不能因为朕,让别人无所适从。
这就是王朝初期的核反应堆,帝王言行,大事小情,无不“达古今之宜”,垂范天下,上能推诚,下无逸口,国家呈现出兴旺的气象。
考诸往史,每个王朝后来的皇帝,无不是能量衰减的过程。再健康的事物,久则必然生弊,犹如衣服由新到旧,其污染肮脏是不可避免的一样,各种各样的困难矛盾越积越多。弊端这个东西,具有疯狂生长的能力,拼命革除,尚且不尽,稍有懈怠,满目尽是,以至于连个正常参照都找不到,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弊端了。
每个王朝出现的短期中兴,就是继位的皇帝奋力革除弊端,给核反应堆增添新的能量,能量所加,必然有腾旺的气象。
明朝帝王都学了朱元璋的坏脾气,嫉恶如仇。洪熙帝刚继位,就下诏说:朕的脾气不好,如果过于嫉恶,对罪犯的处罚在朝廷的法律之外,即干预司法过分,请司法部门再三执奏,劝说提醒朕。如果你们再三执奏,朕还是不听的话,可五奏。五奏还不听的,就联合其他大臣一起奏,提意见,你们把朕当成一个昏君暴君来对待,直到朕同意回到法律的轨道上来为止。这要形成一个永远的制度。
宣德九年,朝廷想搬迁位于德胜门外的教场,京城的教场用于操练和检阅军队,是全国最高级别的,德胜门外的教场面积有些狭小。皇帝派大臣去选新址,新址选在西直门外白云观附近。皇帝又派大臣去详细查看,看看修建新教场的工程难度和预算什么的。
大臣回奏:新址是很理想的。只是要拆迁三十六户老百姓的房屋,另外还有百姓种的麦子和一些果树,以及几个坟墓,有当地人家的,也有城里人家的,这些都要拆迁或平毁。尤其是旁边的白云观周围的土地,都是当地百姓用来种植税粮的好土地,这些,朝廷都可以用国家重大工程项目、公共设施等名义拆除,给老百姓一点小小的补偿即可……
“行了!”宣德皇帝没听完就打断,让汇报工作的大臣别往下说了,他决定教场先不迁了,别折腾老百姓。
洪熙、宣德两位皇帝在位的时间都不长,但却创造了明代的“仁宣之治”,可见皇帝稍微一认真,就很快见成效,犹如给核反应堆里增添了新的能量。
但是,后面的皇帝基本上就都是消耗能量而非增添能量了。最后到崇祯皇帝时,他想增添,但明朝的核反应堆却因年久失修,坏了,泄漏了,不能使用,想添都没法添。
至于有的短命王朝,虽号称王朝,但并不具备王朝的基本素质和条件。也没有什么反应堆,就是个蜡烛,还嘚瑟着,不停地折腾,迎风流泪,不加节制地燃烧,其消亡和覆灭,就更不值得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