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兰
(通化师范学院 文学院,吉林 通化 134002)
长白山区的红松母树林在吉林省内主要分布于露水河、泉阳、八家子、和龙林业局,露水河林业局分布最集中,是我国原始红松林的故乡,素有“长白林海大美,露林松涛神韵”之美誉。红松树干通直滚圆,树龄最高可达600年,高可达35~50米,胸径1米左右,它的果实就是营养价值丰富的松子。长白山区松子采集前先搭建“抢子”,采集过程中形成的习俗、采集方法、脱粒技艺都有着久远的历史、清晰的传承,是活态的存在,具有鲜明的特色。
采集松子也像采参、伐木、渔猎等一样搭建一个临时住所,通常把临时住所叫做抢子(也有人写作戗子,是记音的方言词)。比较小的抢子又叫窝棚。抢子的位置要具备这样几个条件:距离红松林较近、宽敞、朝阳、干燥、有水源,宽敞、朝阳、干燥是为了存放采来的松塔。抢子分为四种类型。
1.半穴居式抢子
靠山腰挖土,用木头摞墙或用木头支架,用椴树皮、黄柏树皮、野鸡膀子等苫上。这种抢子又分冷抢子和暖抢子。暖抢子是搭对面的土炕,装有火笼(走一、两个烟道的叫火笼,走四、五个烟道的叫火炕),在山里居住时间长的通常搭暖抢子。通化市80岁的丛禄之老人在1956年响应通化市委的号召,到抚松县支边,在松江河镇的前川任副业组组长,带领副业组打松子时住的就是这种抢子。不装火笼的抢子是冷抢子,有的用木头搭成对面铺,在对面铺的中间过道挖个浅坑,点火取暖,屋顶留出烟道。有的在地面上铺上一尺厚的树枝和野草搭成床铺,有袍子皮、狗皮的铺上隔凉,有的铺上很薄的行李,穿衣服直接睡在上面。
半穴居式抢子是从满族先人的半地穴式建筑发展而来。根据吉林市考古发掘材料,战国时代活动在松花江中游的肃慎人就居住半地穴式房屋。“当时的人们,住在松花江两岸,靠近水源便于自卫的小山坡上,如西团山、猴石山、长蛇山等遗址;也有的居住在平原,如土城子遗址。在这些平原、小山坡上,建造了密集的长方形、椭圆形半地穴式房屋。房屋一般长4~5公尺,深0.5~1公尺。”[1]4黑龙江省绥滨同仁遗址据考证是勿吉—靺鞨的文化遗存,遗存中的两座房址仍是半地穴式。[1]10随着满族先人房屋建筑的进步,半地穴式房屋渐渐的以野居形式流传下来,靠山腰挖土的半穴居式比满族先人的半地穴式搭建更简便,但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2.三角式抢子
这种抢子比较小,又叫窝棚,住3~4人。用3~5公分粗的木杆在地面上交叉搭在一起,横切面成三角形。用柳毛子、水蒿等搭在上面遮风挡雨。有的在抢子里面铺上几公分厚的野鸡膀子 (杜仲的地面部分),不带行李,裹大衣直接睡在上面。也有的在抢子里面用木头搭床,架上木竿,就地取物,找到什么铺什么,比如苇草、苫房草等。三、五个人结伴进山打松子常住这种抢子。
3.弓架式抢子
这种抢子又叫圆拱架式抢子,从外形看像现在扣着塑料布的蔬菜大棚。把桦木或者柳木用绳子连接在一起,弯成圆拱的形状两端插进地里,蒙上塑料布。里面约5~6米宽,搭对面铺,中间留出过道。所谓铺子是用两根长度一米八左右的木头在地面上摆放出间隔,间隔里垫上柳树桠、白松树桠等,上面盖上塑料布,再铺上行李。吉林舒兰40岁的宫科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打松子时住的就是这种抢子。
4.马架式抢子
这种抢子利用树木的枝杈互相架起,类似长白山民居草房。但有的是一面坡,里面比较宽敞,现在集体进山打松子的大都居住这种抢子。原来是用树枝和野草遮风挡雨,后来用塑料布取代树枝和野草。
三角式、弓架式和马架式抢子都是建于地面的明抢子,半穴居式和三角式抢子出现的时间最早,从古至今三、五个人结伴进山采集松子都是居住这两种抢子。弓架式和马架式抢子适用于集体采集居住,出现的时间晚于前两种。这四种抢子都具有长白山地域典型的野居特点,体现了长白山区满族先人的居住习俗,是满族先民的野居遗存。
长白山区采集松子普遍选择良辰吉日举行敬山仪式,也叫开山仪式。在良辰吉日,把头选择一棵树形好看、枝干粗壮结塔多的红松做把头树,把三尺红布用硬币钉在把头树上。用硬币是为了使红布不破口,寓意是不破财。把上树工具脚扎子放在树根的右侧,然后在树根前搭个小庙,七、八十公分高,五、六十公分宽,里面摆一个牌位,供奉山神。
祭品有一个猪头、四只猪脚、一根猪尾、一条活鱼和一只活鸡。猪头、猪脚、猪尾摆在一起,象征一整只猪。祭品用的水果通常是苹果、橘子和香蕉,每样是5个。此外,还有三支香烟、一瓶酒、三只酒杯,三双红筷子,一挂鞭炮,5个馒头。
点上三柱香,一柱一支,开始摆贡品。三炷香落下第一滴烟灰时老板开始领大家烧纸念叨 (祷告),老板拿三沓纸,每沓三刀,在庙门前的方位烧给山神,在庙的两侧烧给土地和财神,把三杯酒转圈洒在地上,再把酒杯重新斟满。大家念叨“山神爷,保佑打松子的人平平安安顺顺当当,让大伙儿多多挣钱。”在烧纸的同时有人杀鸡淋血和放鞭炮,把鸡杀一刀围着把头树按逆时针方向转一圈,鸡血围着把头树淋在地上。烧完纸大家叩三个头,然后到把头树上撕一条红布系在脚扎子上或腰上,图个吉利。
举行开山仪式不允许女人参加,认为有女人参加不吉利。采集松子风险很高,所以在山里都是说吉利话,尤其不能说那些“掉下来”、“摔下来”的字眼,要说能让大家高兴的事情,让大家保持心情愉快。在野外不能坐伐过的树桩,认为那是老把头的饭桌;不能坐烧过的一头发黑的木头,认为那是老把头的笔。住过的抢子不能拆,用剩的粮食、火柴、食盐要留在抢子里,给后来人使用。通常采集松子的人必须带着扑尔敏,因为红松林里蜂窝多,如果被蜂螫要立刻服用扑尔敏。松子习俗的禁忌不像人参习俗那么多,这表现出人们对大自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那么神秘,对大自然不再那么崇拜敬畏、消极被动。
开山仪式是从过去流传下来的。通化市80岁的丛禄之老人说:他在1956年参加的副业组是党委组织的,没有敬山仪式,但私人进山采集松子有敬山行为。抚松县漫江镇74岁的于开明和70岁的徐仁发十八九岁时参加生产队的副业组打松子,当时都有开山仪式。生产队选出把头领着大家敬山神老把头,在一棵大红松树下搭老爷府,有的用三块石头搭成,石头一横两竖摆成门字形,方位朝南。有的用木板钉成马架房子式的老爷府带到山里放到大红松树下。老爷府里供三个牌位,山神爷、老把头和跑腿子哥们(在山里饿死的、冻死的以及其他意外死亡的人)。以草棍为香,边烧纸边祷告,然后叩三个头。抚松县露水河镇新兴村65岁的王义叶年轻时参加生产队副业组打松子,组长领着大家开山,选一棵大红松树,在树前燃三炷香,然后边烧纸边念叨:“山神爷老把头,我们来打松子,请保佑我们这一伙人的安全,保佑我们顺利地下山。”然后叩三个头。
长白山区的祭山传统古今流传,尤其是在金朝和清朝时期,统治阶级因把长白山看作是发祥地而顶礼膜拜,随着对长白山的封王、封帝、封神,民间对祭山仪式更加重视。清朝的《长白汇征录》记载:“旧俗崇信鬼神。设祭之时,歌舞饮酒昼夜不休,尤好祀山神,遇有盟会必先祀山谷之神,而后歃血。此俗至今犹存。每出游至深山绝涧,类皆架木板为小庙,庙前竖木为杆,悬彩布置香炉,供山神位,亦有供老把头者,大约因山多猛兽,祈神灵以呵护之也。乡俗信神,固无足怪。(按:东俗敬山神,在三韩、百济、新罗时代已有此俗,沿及今日,穷山邃谷之中比比皆是。)长白有王姓名诚者,由山东到长白三十余年,擒虎七,未为所噬,年近古稀,无家无妻子,以垦荒余资自修小庙一座。世俗信山神,即此已可概见。查山神之封始于金大定一十二年,封长白山神为兴国灵应王,明昌四年又封为开天宏圣帝,我朝康熙十六年,册封为长白山之神。自此以后,民间相沿成风,而山神之祀,遂遍东山突。”[2]121
上个世纪改革开放前的采集松子的敬山仪式是对清入关后松子采集习俗信仰变异后的传统继承。[3]118清朝打牲乌拉牲丁采集松子时祭祀山神老把头,对此,刘建封的《长白山江岗志略》亦有记载:“老把头名称,放山、打牲、伐木各有把头,以其为首领故也。东山一带奉为神明,立祠与山川神并祀。或称为王姓名稿者,或称为柳姓名古者,皆不可考。然窥其祀之之意,亦系干山篱落者之不忘本耳。”[4]346
改革开放后,松子采集者的供奉对象在传承过程中也发生变异。过去是供奉山神和老把头,现在只敬山神。不管是供奉山神还是和老把头并祀,都表现出民间信仰的功利性。此外,敬山仪式在流传过程中,仍残留着巫术思想影响的痕迹:“把红布用硬币固定在红松树上”,“把三小支芹菜分别插在猪嘴、鱼嘴、鸡嘴里”,“把鸡杀一刀围着把头树按逆时针方向转一圈,鸡血围着把头树淋在地上”,“到把头树上撕一条红布系在脚扎子上或腰上”。敬山仪式中的这些看似不经意的行为如果推本溯源,则要追溯到长白山区世居先民所信奉的萨满教。萨满教在人类社会早期就已经形成并兴盛异常。生活于长白山区的通古斯满语族系的肃慎族系的后人在采集狩猎活动中,一直传承了萨满教的信仰习俗。尽管在满清入关后,萨满教经历了由盛转衰的发展过程,但松子采集者信奉萨满教的漫长历史传统在我们现阶段的采集劳动中不可能消失殆尽。民俗信仰是人类在特定的历史阶段中,为了满足生存和发展的需要,特别是心理安全的需要而创造和传承的一种民俗文化现象。[5]204
牲丁如何采集松子没有载入文献。《柳边纪略》写有“打松子者,入阿机中伐木取之。木大塔多者,取未尽,辄满车。往时不甚贵,近取者多,百里内伐松木且尽,非裹粮行数日不可得。”[6]50可见当时采集松子的方法极其落后,没有什么工具,只能靠伐木采集。对于这种破坏性的采集行为,清政府给予明文禁止。
《吉林满俗研究》记载采集松子的工具主要有长杆子、铁钩子和黄皮布袋。[7]14其实是把铁钩子绑到木杆子一端的顶部,用钩子将松塔从树上钩落。采集松子的工具一直在不断演变,在没有采集工具的时代,就是靠爬树的本领上树把松塔摇晃下来,或直接拾取落在地面的松塔装进黄皮布袋。目前采集松子的最主要工具是攀树时穿在脚上的脚扎子,脚扎子始于何时没有文献记载,无从考证。丛禄之说他在1956年打松子就已经使用上树工具脚扎子,当时他听年龄相仿的人说自己的祖父也是使用这种工具打松子,据此推断,脚扎子该有200年左右的历史,在清朝时期已经出现。于开明和徐仁发回忆说:1949年之前就有人使用这种工具,他们在少年时期就见山民使用过结构不同的脚扎子,有的四个矛头,有的三个矛头,有的两个矛头和一个矛头。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脚扎子都是把一个矛头电焊到弓上制成。
在树上打松塔的工具主要有钩子和长鞭。早期的钩子是用2~3厘米粗、3~4米或5~6米长的小桦树、小落叶松、小蜡木或小沙松绑上钩子做成,钩子是用钢筋弯成的。20世纪90年代以后竹竿取代木杆,因为竹竿是空心,拿着轻便。有的竹竿由可以自由连接的两段组成,每段3~4米长,不绑钩子的一段上树后卸下来用绳子系在树枝上,钩远距离的松塔时再连接上。
树冠小的红松用3~4米长的钩子,树冠大的红松用5~6米长的钩子,有的人同时带两个钩子上树,有时带短钩子的人和带长钩子的人交换使用。上树时有的人把钩子挂在裤别上或腰带上,也有的人在后腰带上系一根绳把钩子挂上。带两个钩子时,一个钩子随身携带,另一个串上去。串上去是一边爬一边送钩子,把钩子挂在树枝上。
黑龙江省伊春市翠兰镇54岁的林景才一直使用鞭子打松塔,鞭子是在6~8米长的竹竿顶端拴上4米长的油丝绳制成。使用钩子和鞭子的人都是爬到35~50米高的红松树头,上身和胳膊都在树头外面,用安全绳把身体套在树头上,双手挥动工具打松塔。用长鞭需要很强的技巧,靠鞭子的冲击力把一团松塔打散脱落到地面。有时也用鞭子把松塔缠住拽下来。以前会甩鞭子的人不多,现在会甩长鞭的人更少了。
白露过后就可以打松塔(也称采塔),松塔下丰上锐,层瓣鳞砌,每瓣内各藏一粒种子,每个松塔内可藏百粒子,子呈茶褐色。松塔分青塔和黄塔,中秋节之前的松塔是绿色,称青塔;中秋节之后松塔变成黄色,称黄塔。在过去松子需求量小的时候,人们大都是采集黄塔。
据抚松县松江河镇40岁的吕秉坤介绍,原始的手工脱粒方法是在一个自己钉制的木槽子里用木棒子砸黄塔。木槽子钉制方法如下:首先,将4根大约6公分粗、1米左右长的木头,每两个交叉钉在一起,立在地上,让他们相距1.6~1.7米;其次,把一个约4~5公分粗的木头两头钉在交叉处做槽子底;再次,将一个粗3公分左右的木杆挨着槽子底的木头顺延往上钉成槽子的侧面,最后,用一个约3公分粗、长一米半左右的木棒子砸黄塔。用这种方式可以一个人打,也可以两个人对着打,打完以后把松塔皮屑筛掉,再用撮子、板锹扬沫。丛禄之在1956年也是用这种方法给黄塔脱粒,只是他用的木槽子侧面是木板,不是用一个个木杆钉起来的。脱粒后把松子倒进河里,不成熟的松子随水流漂走,把饱满的松子带回去。
大约在三十年前,开始使用机械给黄塔脱粒。用拖拉机把滚筒式玉米脱粒机拉到山里,用八马力或十二马力的拖拉机机头带动玉米脱粒机给松塔脱粒,玉米和松塔的结构不同,脱粒效果不理想。在2000年出现了专用的柴油脱粒机,解决了脱粒难的问题。
白露过后中秋节之前采集的大都是青塔,在没有机器脱粒的时代,存放的厚度不能超过半米,通过晾晒变干,用手工脱粒。脱粒时把松塔垫在木墩或石板上,用木棒等敲打,把松塔砸扁,把松子抖落出来,抖落不出来的用手把松子扒出来。实行承包制后受到利益的驱使,都是从采集青塔开始。采回的青塔自然堆放一段时间,早期是使用玉米脱粒机脱粒,后来使用柴油脱粒机脱粒。
古往今来,松子采集者在原始森林几十米的高空,身体探出树头,挥动工具,在树间飞跃,用生命与自然抗争以生存下去,采集者在劳动中所体现出的勤劳、勇敢和智慧令人赞叹。长白山区松子采集习俗是长白山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我们的先人创造的宝贵的文化财富,从临时住所到采集和加工工具都需要我们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以保护。松子习俗所蕴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价值不容忽视,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我们要继承长白山区松子采集习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发扬松子采集者的努力拼搏、勤劳勇敢、团结协作精神,建设长白山区松子采集者美好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