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转移与古代情变文学叙事

2014-02-12 10:40:32
关键词:张生文学空间

(嘉兴南洋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部, 浙江 嘉兴 314000)

爱情婚姻是古今中外文学领域中永恒不变的话题,其中既有对爱情的锲而不舍的捍卫和追求,也有情感发生变故的凄惨悲切故事。本文所说的情变,指的是感情发生变故,既包括爱情的变故,也包括婚姻的变故。考察古代情变文学叙事,可以明显看出,空间转移是其情变发生的一个重要甚至是直接的因素,因此构成其叙事动力。而返乡回家、进京或发迹他乡则成为两种主要的情变叙事模式。而且导致情变的空间在古代情变叙事文学中也蕴含着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

一、空间转移——古代情变小说的重要叙事动力

在中国古代情变小说中,情变主要有两类:一类为书生与妓女、书生与小姐之间的始乱终弃、背信弃义,如唐传奇中的《霍小玉传》、《莺莺传》,《宋元戏文辑佚》[1]中的《王魁负桂英》、《陈叔文》、《李云娘》、《谭意歌传》等,“三言”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王娇鸾百年长恨》等。另一类是书生与结发妻子或未婚妻之间或富贵易妻或移情别恋的作品,如宋元戏曲中《张协状元》、《江天暮雪》、《赵贞女蔡二郎》,“三言”中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清末吴趼人的《恨海》等。考察这些作品中的情变原因,无不与空间的转换有关系,而且在部分小说中是直接原因。为了详细说明其具体情况,先将唐至明清时期情变叙事文学中的一些优秀之作情变情况列成表格(见表1)。

从表1可见,在古代情变叙事文学作品中,地域空间上的转移是情变的重要叙事动力。或因为返乡,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李甲与杜十娘发生情变的直接动力是李甲的返乡而变心;或因为进京,如《王魁负桂英》,王魁和桂英发生情变的直接动力是王魁在京城考中进士;或因为到他乡谋生等诸多原因而导致两地阻隔,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年轻商人蒋兴哥,跟妻子王三巧原本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如果不是蒋兴哥外出经商,其妻子根本不可能与之发生婚变。又如《恨海》中的陈伯和和张棣华,原本是一对门当户对且青梅竹马的恋人,如果不是因为战乱逃亡,他们根本不可能发生情变。因此,这些情变叙事文学最主要的叙事动力就是主人公离开原地,从而发生空间转移。空间转移是古代情变叙事的一种直接动力。

二、返乡回家导致情变——情变叙事模式之一

在古代情变叙事文学中,返乡回家是发生情变的直接原因之一,也是情变叙事模式之一。家庭,对于古代中国人而言,既是一个可以依附的空间,更是一个充斥严密宗法制度的道德伦理空间,是一个束缚个性自由的控制领域。家庭,也是一个男女有别的空间,与男性的标准和要求完全不同,三从四德的道德标准成为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她们听从父母之命,顺从丈夫,局限于家庭劳作,孝敬父母,养育子女,安于现状。在这样一个严密的空间,男女追求自由的爱情就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而家乡则是一个扩大化的家族或家庭,有着严密的宗法制度和封建等级秩序。因此在这样一个禁锢的空间遇合爱情根本不太可能。相对于家乡这个地域空间,大都市,尤其是都城所在地,如唐之长安、北宋之汴京、南宋之临安,更容易滋生和遇合爱情,但是随着男主人公的返乡,很多爱情故事也随之结束。因此很多情变故事中,大都市是爱情的滋生地,返乡回家就成为情变的开始。这是因为,以家为中心的家乡或故乡,和以都城为代表的大都市,除了地域空间的不同,其包含的社会关系、价值观念、伦理道德对于个人而言都有很大的差别。

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光宗耀祖、繁荣家族成为每一个家庭成员,尤其是年轻男子的重要责任。个人的个性、追求、喜好在强大的家族利益面前,根本无足轻重。获取功名利禄,匹配门当户对的婚姻是一个封建家庭对于子孙的要求,这种思想也潜移默化地浸染了后代的思想,从而成为封建士子的人生追求,正如沈既济《枕中记》中卢生所言:“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

而都市则恰恰相反,这是一个没有家族管辖和道德约束的相对自由的陌生化的地理空间,因此也是一个释放个性、追求享乐自由的欲望空间。在大都市,道德的清规戒律暂时放置一边,追求功名利禄和自由的爱情,成为众多年轻的封建士子的追求。都市对于女性而言,相对于乡村或闺中的大家闺秀或少妇而言,她们也有更多的自主权,尤其是妓女,她们美丽大方、见多识广、多才多艺、追求时尚,她们也因此往往成为古代书生和年轻公子的红颜知己。因此,都市是滋生欲望的空间,也是萌发爱情的空间。而一旦他们离开这块自由的爱情土壤,返乡或回家,返回到那个严密的传统道德和秩序的空间,他们的爱情故事也将面临危机,也因此产生情变。

在唐传奇的《霍小玉传》中,陇西书生李益考中进士,在京城长安“俟试于天官”。在京城这个既无父母管辖,也无亲戚朋友监督的自由空间里,李益与名妓霍小玉自由相爱,且在长安与霍小玉过了两年日夜相从的恩爱生活。后来李益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两人不得不面临分别。李益山盟海誓,表示不久会来京城迎娶霍小玉。但是当李益回到家乡时,他不得不面对世俗的等级观念和封建宗法制度下的家长制。空间的转换带来了身份和角色的变化,让李益不得不从一个多情的公子转而成为一个封建家庭的子孙和一个有功名的封建士子,从一个游冶浪荡公子回归到传统的封建士子的角色。面对父母的压力和世俗观念,李益别无选择,只能割舍与妓女霍小玉的爱情。李益与霍小玉情变的直接原因是空间的转移。

而同样的情变叙事模式也发生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王娇鸾百年长恨》等小说中。《王娇鸾百年长恨》写书生周廷章系苏州吴江人,随父亲到北方河南南阳为官,在王家的后花园邂逅了才貌一流的官宦小姐王娇鸾,才子佳人私订婚约。一年以后,周廷章返回家乡吴江。空间的转移使得周廷章慢慢忘记了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也使他变得更加现实和功利。不久,周父为他定了一门亲事时,周廷章“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且魏同知十万之富,妆奁甚丰。慕财贪色,遂忘前盟。”由此可见,对于一个贪图钱财、喜新厌旧的人来说,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经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

三、进京或发迹他乡导致情变——情变叙事模式之二

此外,在表1中也可看出,男主人公进京或发迹变泰于他乡,往往也是情变叙事文学的重要模式之一。这是因为进京不仅是地域上从边缘走到中心,更往往意味着身份地位的可能改变。进京赶考的书生士子往往意味着仕途上的上升,或可能考中进士,或即将成为朝廷的命官,从而告别过去的穷书生或穷秀才身份。而且京城历来是政治中心、权力中心,在京城攀附权贵同样意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可能。总之,作为全国最大的权力中心、政治中心、经济中心的京城也代表着机遇和地位身份的随时可能改变,其发生情变的可能性也就较大。而且“门当户对”是古代的婚姻基础,尤其在上层社会,封建门第观念、等级制度在男女婚姻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随着地域空间的转移,随着男主人公的社会地位和身份一旦发生变化,原本对等的男女关系打破了,其发生情变的可能性极大。

在元稹的《莺莺传》中,张生路经蒲地,寓居普救寺,设计救出了遇难的官宦之女崔莺莺,两人缔结兄妹之情。在一个相对独立且与世俗隔绝的空间——寺庙,同样客居他乡的孤独才子佳人,自然很容易相爱。不久张生进京赶考,一去就是一二年。张生来到了繁华热闹的大都市长安,在与莺莺长时间的时空隔绝里,张生的感情很快变化了。他认为才貌双全且出身于贵族的莺莺是个“尤物”,因而不得不忍痛割爱。但是从张生狡辩的言辞中可以看出,张生之所以始乱终弃,更多是因为空间的距离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他与莺莺之间的身份地位的差距,一个落魄的穷书生与一个才貌出众、家庭富裕的官宦之女之间的差距。元代的王实甫也许看到他们之间的真正距离,因此王实甫《西厢记》中的莺莺身份是相国之女,而且有着“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且善于吟诗作画。而张生则是父母双亡、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的穷书生。两人之间的身份距离十分明显。尽管张生救下了莺莺,崔母也许诺把莺莺嫁给救他的英雄,但是身份地位的距离让崔母提出苛刻的条件,张生必须考取功名。在王实甫的笔下,张生和莺莺的爱情阻力已经不是莺莺是否是“尤物”,而是门第地位的距离。张生不得不进京赶考,并顺利考取了功名。长安虽是张生莺莺情感的空间阻隔之地,但也是张生获取功名、获得社会地位和身份之地,因此《西厢记》中的长安是拉近他们身份距离之地。张生与莺莺的完美结合也就顺理成章。

《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2]之一的《王协状元》中,成都府书生王协进京赶考,在经过石矶山时,被强盗抢劫一空,并被打得遍体鳞伤。住在石矶山下破庙里的贫女救了王协,王协在石矶山的破庙里与贫女结为夫妻。贫女卖发支持王协进京赶考。王协到了京城,考中状元后,完全忘记了落魄时贫女的救命之恩,对自己在石矶山草率结婚深感悔意。当贫女找到他时,王协一语道出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貌陋身卑,家贫世薄。不晓蘋蘩之礼,岂谐箕帚之婚。吾乃贵豪,女(汝)名贫女。”在石矶山的破庙他们之间的地位是相同的,一个是穷书生,一个是贫女,都是社会的最底层;到了京城,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大了,一个是才华出众、考中功名的朝廷官员,一个则是没家世没文化的农村妇女。因此,从石矶山到京城的空间转移其实是张协从贫贱到富贵之间的转移,从社会底层到社会上层的转移。空间的转换也带来了身份和地位的巨大差距,从而导致情变。

而发迹变泰于他乡,随着其身份或财富的增长,同样可能意味着情变。如《恨海》中的陈伯和和张棣华,他们虽是父母做主,但却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因为庚子战乱,他们从北京逃到了相对安定的上海,在逃亡途中,陈伯和发迹后就完全变成了一个放荡公子,全然不顾旧情。

四、情变叙事文学中的空间意蕴

从以上对中国古代情变叙事文学的分析可见,空间转移是其情变的重要的甚至是直接的因素。从地理位置而言,空间转移主要是自然地域空间的转移,即从甲地到乙地。但是空间转移,绝非仅仅是地域空间的相隔。空间转移,还蕴含着深刻的社会文化等因素的变化。在交通和通讯不便的古代社会,原本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缺乏感情基础的婚姻,因为两地阻隔,双方缺乏交流,感情很容易淡漠,从而导致婚变的可能性也极大。但是,更为明显的是,地理空间从来都不是简单的纯粹意义的自然空间,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空间充满了强烈的文化意义和象征意义。比如,古代都市往往是释放个性、追求自由享乐的欲望空间,也是道德伦理暂时松弛的地带,而家乡则明显象征着父权为主的权力和控制领域。而古代的公共空间,如寺庙、渡口、街市往往是宗法伦理观念松弛、个人欲望暂时释放的空间,而家乡或家中则是传统的道德价值观念森严的地带。因此,小说家正是在这种对空间理解和把握的原则下建构情变文学叙事。“文学中充满了对空间现象进行描写的诗歌、小说、故事和传奇,它们体现了对空间现象进行理解和解释的努力”[3]39。在古今情变文学中,空间的转换也就充满了作者对于不同空间的理解和解释。

空间具有强烈的文化和象征意蕴,是因为空间具有社会维度。借用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的理论来表述,即空间是社会关系的生产,[4]48“空间是人类社会实践的产物,因此空间具有社会性、历史性、实践性,空间的属人性以及空间的意义和价值便也是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被生产创造出来的”[5]47。“在实践过程中,人把愿望、欲求、理想、感情凝结在对象之中,改变了空间的自然属性,空间因此不再是客观中立的存在,而是一种具有表征意义的‘人化的自然’。”[5]63因此,空间充满了强烈的文化意义和象征价值,特定的空间会对处于其中的个体进行界定,从而左右着他或她的心态与行为。因此,地域空间的转移往往带来个人的社会行为、伦理观念、道德评价等价值体系的转变。正如《文化地理学》中所言:“一个有序的地理空间,对什么事情应该发生在什么地方,做出了一系列的道德和文化方面的判断。”[3]49因此,情变叙事文学中的空间转移,往往不仅带来主人公身份地位的改变,而且也强烈地冲击着其伦理价值观念,从而导致情变。

特定的空间会左右着其中的个体的心态与行为。同样,处于特定空间中的人也会通过对于空间的感知来表达自己的存在状态,这也是空间转移成为古代情变叙事文学中情变叙事动力的重要因素。因此,空间转移构成古代情变叙事文学的重要叙事动力,返乡回家、进京或发迹他乡两种主要的空间转移也因此形成不同的情变叙事模式,从而体现了作家对于空间的理解。●

[参考文献]

[1] 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G].北京:中华书局,2009.

[2] 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 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M].杨淑华,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 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社会空间与使用价值[G]//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5] 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阈中的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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