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华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清代女性文学繁盛,闺阁诗人层出不穷,施淑仪所撰《清代闺阁诗人征略》辑录了1260多人,以浙江籍诗人为最多,但台州籍仅录5人,卢德仪是其中之一①其他4人分别是天台人魏琴娘、临海人吕霜、黄岩人毛玉荷、天台人陈氏。关于陈氏,《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未署名,根据项士元的《台州经籍志》可知陈氏为陈奕珍。。民国学者梁乙真所著《清代妇女文学史》,提及的台州籍女诗人则仅有卢德仪一人。又《台州府志·列女传》引《采访册》云:“德仪课子诗有‘矮屋数椽灯一点,我家喜有读书儿’之句,殁后其子彦威绘《秋灯课诗图》,一时名流皆有题咏。”[1]可见,卢德仪所作诗歌在当时有一定影响,故为文学史家所注意。同时,卢德仪品德高洁,温和孝慈,在当地甚有名声,不愧为台州名媛之代表。本文就其生平和诗歌略作考述,诚求方家教正。
卢德仪生活在衰败、动乱的晚清时期,一生经历坎坷,其生平事迹以著名学者张文虎所作《王孺人传》最为详备,他书亦多转引。兹录如下:
王孺人者卢氏,浙江黄岩举人埙之女孙,处士肃 之女,而王君某之室也。幼颖慧,通《五经》大义,旁及文史。年十四失母,哀毁不食,处士固喻之,强食。无何,处士病,求医久不效,乃泣告天,请以身代,左臂肉和药以进,病果愈。稍长,适王君,事翁姑,如其事父母,诸叔小姑幼,教之读书若弟子然,及于婚嫁,皆尽心焉,勤治内事,率以身先。妯娌子就外傅,入覆其所业,必精熟而后寝,暇则伉俪以诗唱和为乐。咸丰十一年,粤寇窜浙东。是时,王君父及仲叔两弟相继没矣。王君与季②“季”字后疑缺一“叔”字,当与前文中的“仲叔”相对。挈全家避难邑之石 ,转徙蒹坑③《台诗四录》卷二十八《名媛》引作“ ”。,地在万山中,兄弟每重趼逾岭数十里负米返。孺人先洁膳奉姑,以次及长幼,己独餐薯蓣或薄糜和麦屑,充腹而已。及明年十月,寇退,得归,而孺人已病矣。乱后益困,犹力佐王君理家,焦劳不得息,同治四年竟卒,年四十有六。孺人生子五:长禹堂,邑诸生;次元祁,国子监生;次士镛、士骥、士镜;孙四人。所作诗散佚,禹堂收辑之凡一卷,曰《焦尾阁遗稿》,藏于家。乌乎!孺人在室为孝女,既嫁为令妻,为顺妇,为贤母,且备极艰困而不失其常,使为男子,亦士之贞者矣。而年止于此,盖甚矣。夫天之不以贫富夭寿为祸福人也久矣![2]
此外,又有晚清学术大师俞樾写有《卢孺人焦尾阁剩草序》一文,对卢德仪的品德作了很高的评价。兹亦录如下:
昔谢道韫“柳絮因风”之句,今古艳称之。其后以节著,不失为贤媛,而“天壤王郎”一语,君子终病其不妇。乌呼!此吾所以贤卢孺人也。孺人为国学生菊人王君之配,王君自幼以文艺有声,孺人父南屏处士,见而器之,曰此读书种子也,遂以孺人女焉。已而,王君竟以父老废读,舍儒而贾。时孺人犹未归,闻之不乐,然及其既归也,则相敬如宾客。王君虽服贾,固高才生也。而孺人亦能知其才而安之,不以其不克致身青云几微见颜色,奚有如“天壤王郎”之语者乎?吾于是叹孺人之贤,而又以贤王君。王君者,盖亦修身齐家之君子也。彼士大夫之家,朝诟而莫谇,其亦有愧于此乎!夫人之所欲,天必从之。孺人薄货殖,喜读书,虽失望于初,天必偿之于后。集中有句曰:“矮屋数椽灯一点,我家喜有读书儿。”固已见及此矣。岁在戊辰,余主讲诂经精舍,有王生曰禹堂者肄业其中,乃孺人之长子也。年少而学赡,为诗古文词斐然可观,余甚伟之。一日,以孺人《焦尾阁剩草》求序于余,则孺人之没已四载矣。余悯孺人之志,而敬其贤,且知天必有以偿之也,故书其简端。如此,生其益勖所学,则所以成王君未究之志,而慰孺人于泉壤者,亦必不远矣。[3]
“孺人”原是古代大夫妻子的称呼,宋代用为通直郎等官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清代则用为七品及以下官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亦通用为妇人的尊称。《清史稿》卷一百十四云:“命妇之号九:一曰一品夫人,二品亦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八品曰八品孺人,九品曰九品孺人,不分正从。因其子孙封者加‘太’字,夫在则否。”[4]卢德仪丈夫王维龄①《光绪黄岩县志》卷二十四《名媛》:“卢德仪,举人埙女孙,监生王维龄妻,有妇德,能诗。”,弃学从商,无官职,其长子王禹堂(即王彦威),是晚清大臣,官至正四品。俞樾序文作于同治七年(1868),此时王彦威还未中举,亦无官职。所以,上引两文中所谓“孺人”显然是对卢氏的尊称②孙德祖序和张婉 序又称“卢太恭人”、“卢恭人”,显然是基于王彦威正四品的官衔而来。。
由张文虎“同治四年竟卒,年四十有六”一语可推知,卢德仪生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卒于同治四年(1865),而俞樾“岁在戊辰……则孺人之没已四载矣”这段话,也可以作为确定卢氏卒年的证据。孙衣言序文说:“其生以嘉庆庚辰,卒以同治乙丑,年仅四十有六。”[5]55已经明确记载其生卒年,可以互为证明。
详观张文虎一文,卢德仪被赞为孝女、令妻、顺妇、贤母、贞女,完全符合古代士大夫对于女子的品德要求,可以说是封建时代女子的道德模范。以孝女看,卢氏因母亡而自毁不食,因父病而自伤身体,这应是出于对父母的深情。但依现代道德而言,这种行为几近于愚昧,跟鲁迅笔下的华老栓用人血馒头给儿子治病的行为并没有不同,当然不值得提倡。以令妻看,卢氏虽然不乐于看到丈夫弃学经商,但作为妻子,她竭尽其力帮助丈夫打理家事,又能与丈夫诗歌唱和,感情和睦。以顺妇看,卢氏侍奉长辈和叔姑,如同侍奉父母,抚育侄孙辈亦是视若己出,遇吉事常先人后己,家庭和谐。以贤母看,卢氏育有五子,她倾注母爱,全力培养,使五子皆能成才。《晚晴 诗汇》卷一百九十:“卢德仪,字俪兰,一字梅邻,黄岩人……同治庚午举人太常寺少卿彦威、诸生彦澄、通判彦载、彦武、彦 母。”[6]尤其是王彦威,在晚清政坛和学术界都有名气。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卷七:“王彦威,字 夫,黄岩人。(同治)庚午举人,官太常寺卿。师事孙衣言,受古文法。兼工骈体、诗、词。”[7]著有《筹办洋务始末记》、《西巡大事记》、《清朝掌故》、《清朝大典》、《枢垣笔记》、《史汉校勘记》、《黎庵丛稿》等。《台诗四录》引孙德祖说:“余友 夫王君彦威,初名禹堂,登同治庚午乡荐。为人笃行而劬学,每自言幼承母训,贤母卢太恭人尝有秋夜课儿诗,有‘茅屋一椽灯一点,我家应有读书儿’, 夫后官工部,赵挥叔为写《秋灯课诗图》,一时名流皆有题咏。每出以见示,未尝不涕下沾臆也。”[8]足见王彦威受母亲的影响之深和对母亲的思念之深③孙衣言序文又说:“盖自粤寇之乱,黄岩既为贼陷,渠城父母奉其大母转徙避寇,流离奔走,不遑启处者几一年。及寇去得返,而孺人不久即病,渠城方以试事出,比归则孺人已卒。此其所以悲也。”可知未能尽孝也是王彦威悲不自拔的一个因素。,卢氏无愧于贤母的称号。以贞女看,卢氏在遭遇兵燹的极端困境下也能“不失其常”,坚忍不拔。咸丰十一年(1861),侍王李世贤和信天侯何松泉各率一路太平军从不同方向攻入台州。《光绪黄岩县志》卷三十八记述了当时的战况:“(咸丰)十一年辛酉:六月十二日,官兵剿奇田土寇,大败,死者七十余人;八月,土寇焚凉棚岭,城中大震,二十日,官兵败贼,贼夜遁,焚其巢;十一月初六日,粤贼陷城,十一日,乡兵击走之,十七日,粤贼大至,城复陷,杀掠焚烧甚惨。”[9]748战争惨祸,可想而知。卢氏随家族避难于群山里的荒村,条件极为艰苦,却能处变不惊,行动如常。当然,避乱的这段经历对卢德仪心理造成了伤痛,影响到了她的诗歌创作,致使她的诗歌常有忧生之嗟。
俞樾对卢德仪的评价别具一格,他以东晋女诗人谢道韫鄙薄其夫的故事来反衬卢氏自始至终无愧于“贤媛”的称誉。《世说新语·贤媛》载:“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说。太傅慰释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10]王凝之因才华不能与谢家子弟同日而语,故受到谢道韫的冷讽。俞樾认为,谢氏这种行为有损于妇德,卢氏则不同,尽管对丈夫“舍儒而贾”心有不悦,可还是谨守妇德,与丈夫相敬如宾,也不因丈夫坠青云之志而恼怒于色,可谓君子之知己、丈夫之贤妇。显然,俞樾是站在封建士大夫的道德立场上给予卢氏以极高评价的。
卢德仪以贤媛著称于世,同时也不失才女之名。卢氏“薄货殖,喜读书”,通晓《五经》大义,旁及文史,能承担家族的幼儿教育工作,能作诗,闲暇时常与王维龄诗歌唱和。她所创作的诗歌多散佚不存,长子王禹堂辑录成一卷,命名为《焦尾阁遗稿》。《台州经籍志》卷三十五有录,并说:“原诗数百首,遭乱散佚,其子太常寺卿彦威搜辑得三十三首,付之梨枣。”[5]关于这部诗集的名字,文献记载不一。《光绪黄岩县志》卷二十四:“卢德仪……著有《焦尾阁剩草》一卷,德清俞樾序,姜文衡为之传。”[9]484与俞樾序文所记相同;而《十朝诗乘》卷二十一:“值王 夫太常(彦威)以节母《焦尾阁遗稿》乞题,因赋《金缕曲》。”[11]719与张文虎传文所记相同;而《张謇日记·光绪九年》又云:“正月二十二日,与仲、 甫讯,为 甫写《焦尾阁遗诗序》。”[12]与俞、张二人所记都不同。《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卷九、《清代妇女文学史·附录一》并引作“蕉尾阁稿”,孙衣言序文称作“焦尾阁诗”,张婉 序文称作“焦尾诗”。上述几个名字中,“焦尾阁剩草”当是最初的书名,“焦尾阁遗稿”应是正式书名,其他文献也多以此名引述,而“焦尾阁遗诗”、“蕉尾阁稿”、“焦尾阁诗”、“焦尾诗”大概是作序者比较随意的称呼,非正式书名。
焦尾,原指美琴。《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13]后引申为经历磨难的良才或美事。焦尾阁,应是卢德仪劫后自署之名,用以纪念这段经历。“焦尾阁遗稿”,则有诗之美者之意。据《台诗四录》载:“《焦尾阁遗稿》有瑞安孙衣言、德清俞樾、吴县潘祖荫、庐江吴长庆、瑞安黄体芳及其从子绍第、定海黄元同、海盐朱福诜、通州张謇、海门周家禄、泰兴朱铭盘、日本竹添光鸿、朝鲜金永穆、同县姜文衡、王咏霓、武进女士张婉 诸序,江宁汪士铎、顺德李文田、会稽李慈铭、孙德祖、上元顾云、如皋顾锡爵、歙县江宗沂、巴陵杜贵墀、朝鲜李锲诸人书后。又有题词数十家,大都海内外名流。”[8]可知王彦威出于对母亲所作诗歌的珍视以及为增重《焦尾阁遗稿》之价值,几乎遍请海内外名家作序题词,正如金永穆所说:“母没,思之,其辑所生平诗三十余章,四方征文于儒彦。”[5]55在张謇致金昌熙的信中,就有一段有关他代王彦威向人征题的描述:“附为王工部徵题其太夫人诗集册子五叶,乞惠雅藻,并转于二三才俊中求之,知执事勿拒我也。”[14]足见王彦威之苦心。在这数十家题词中,盛伯熙所题《金缕曲》,文采、词意皆属上乘。其词曰:“百拜开吟卷。是当时、风回雪舞,谢家庭院。更有如山如河意, 佩珊珊想见。又荻画、中年凄断。偏是孤儿生命薄,奈蓼莪、竟作伊蒿怨。楹书在,泪珠溅。 小人有母称班媛。只年来凄凉遗墨,流传残简。地下翻贻身后悔,几作玉台诗案。幸姓氏、宫闱知遍,万劫无忘千言训。骨棱棱、不为风霜换。君试读,《范滂传》。”[11]719暗用典故,极写王彦威思母深切以及卢氏的傲骨精神。
据项士元所说,卢德仪曾作诗数百首,后遭太平军战火,基本焚毁散佚,《焦尾阁遗稿》仅辑得33首。胡文楷在《历代妇女著作考》中指出,《焦尾阁遗稿》有光绪元年乙亥(1875)刊本。但王舟瑶和项士元所见本中载有朝鲜嘉善大夫、礼曹参判、兼同知经筵春秋馆事金永穆的序文,最后落款为“光绪四年八月”,这显然与胡氏的说法相抵触。这种情况表明,要么《焦尾阁遗稿》有过多个刻本,要么胡氏说法有误。因未见到真本,笔者无法进一步作出判断。除刻本外,胡文楷自己也曾手抄《焦尾阁遗稿》而行于世。《焦尾阁遗稿》中的诗歌,《黄岩集》、《三台名媛诗辑》、《台诗四录》、《晚晴 诗汇》都有选录。《台诗四录》卷二十八《名媛》选录了20首,《晚晴 诗汇》选录了17首,足可窥见卢氏所存诗歌的面貌。
除《焦尾阁遗稿》外,《台诗四录》还引陶 宣说:“孺人所著书,有《乾坤正气集》、《焦尾阁脞录》,均佚。”[8《]尚书·益稷》陆德明释文云:“脞,小也。”脞,有琐细之意,“脞录”即是琐碎见闻之记录,可知卢德仪除诗歌外也创作笔记、杂文。
卢德仪现存诗歌33首,从内容上看,大致可分为感怀诗、写景咏物诗、思妇诗和闲适诗几类。前三类诗歌多发愁苦之音,风格较为凝重;后一类诗歌多写家庭生活之乐,风格较为明快。晚清女学者张婉 以优美的文辞对卢德仪的人品与诗风作了评价,她说:“《焦尾诗》一卷,黄岩卢恭人之作也。其人也,餐赤城之霞,揽琼台之月,搴委羽之云,舞龙湫之雪,千嗽万咽,七陶八冶,挹彼灵芬,成其诗境。明河初上,花光与之降升,薄霭未收,山痕若为界画,盖渊如也,澹如也。烽火不情,人间何世?苍茫驾鹤,遂返瑶空。绦绳之散,谁收愁苦之音?以作裁湘筠,而作简尚郁,酸青蘸蓝,汁以当铅,半成惨碧,身非壮士,乃馀变徵之音生。甫中年弥振,哀丝之韵,为话沧桑之劫,婉变生愁。”[5]55认为卢氏诗歌平淡而有深味,中年遭变而哀愁渐生,遂有悲壮之风。这一评价是比较恰当的。
卢氏的诗歌以感怀诗居多。她的感怀诗大都是基于战乱避祸的这段经历而创作的,主要感叹避乱生活中的凄苦,以及由此带来的人事沧桑变幻和人生年华消逝的无奈。如《避乱石滩声作横彻夜不寐感赋一章》:“干戈满地欲何之,穷谷藏身岁已迟。彻夜滩声眠不得,似为羁客写愁思。”①本文所引卢德仪诗歌均据王舟瑶《台诗四录》本。战祸遍地,唯有离乡背井,藏身于穷山恶水之中,故愁思难解,彻夜不眠。又如《避乱感怀》:“不堪思往事,涕泪一潸然。遭乱又今日,浮生已 年。傍人秋后燕,凄我雨中鹃。所幸慈姑健,犹为喜自天。”以“秋后燕”、“雨中鹃”自况,摹写战乱中离人的心灵凄苦,即使这样,亲人健在,仍是诗人最感欣慰的事。战争面前,人情百态毕现,《有感》一诗即为我们揭示了催租客可憎的面目:“寇盗纵横迹未迁,催租客已满堂前。债真是苦从何了,贫不能清亦可怜。人面高低云幻狗,世情握龊蚁趋 。也知世态原如此,何用书空问碧天!”措辞激烈,足见诗人对于世情丑态的不满。战乱避祸的这段经历在诗人心里留下了很深的伤痕,以致兵乱平息后还经常感慨这段往事。如《冬夜偶成》:“朔风吹雪灯光冷,茅屋萧然四壁静。避人强起理寒衣,抚事凄凉心耿耿。忆昨宛转深闺时,春风澹冶花弄姿。买秋延夏日搜讨,花里浮生聊自怡。浮生乐事浮云幻,转瞬年华易燕雁。世事沧桑不忍闻,回首烽烟嗟岁晏。岁晏荒寒仍若斯,茫茫天意有谁知。穷谷犹传猿鹤警,亲遭兵燹将焉之。将焉之,伤别离,君不见矮屋团栾日,犹胜围城叫苦时。”这是卢氏诗集中难得的一首七言古体长诗。诗的开头以北风、雪、冷灯、茅屋等意象构成了一幅凄清图景,这正是乱后诗人心情的写照,诗人也触景生情,回忆起闺阁乐事以及战乱造成的惶恐和别离之苦,由此感叹青春易逝,浮生若梦,读之令人动容。《忆昨二首》也同样表达了这种感情,其一:“忆昨避乱时,严冬强就道。风尘猿鹤惊,寄庑何草草。虽曰非家乡,安居差足好。谁知弥月间,入山恐不早。仓皇卒岁谋,雪冷前山皓。浮生四十年,两度干戈扰。生恐忧患多,朱颜不自保。回首望高堂,凄然方垂老。”其二:“闲闲上高楼,楼高山与齐。绿竹罩春霭,子规啼复啼。有时微雨过,芳草何萋萋。耕夫荷锄来,款款晴一犁。风景岂不佳,所伤客邸栖。回首望家园,嗟哉雪与泥。”②《晚晴 诗汇》录此诗题作“回首”。诗中“安居差足好”作“安居亦大好”,“仓皇卒岁谋”作“爨火断无温”,“方垂老”作“已垂老”;“楼高山与齐”作“山远楼与齐”,“雪与泥”作“云与泥”。依诗意看,《晚晴 诗汇》所录为胜。前一首多抒写避乱途中的苦楚,进而发出忧生之叹,后一首似乎走出了逃难的阴影,但依然透着淡淡的离乡之苦。当然,卢氏也用诗反映乱后亲人凋零、人各一方的心境,如《避兵五部已弥岁矣长至祀先怆然有感》:“几瓯麦饭几盂茶,奠向荒郊泪转加。为告诸姑兼伯叔,也应怜我是无家。”其感怀诗几乎都是愁苦之音,是卢诗风格凝重的典型代表,暴露了战乱给女性带来的伤痕,很有现实价值。
写景咏物诗在卢诗中所占比重也很大。她的写景咏物诗多描写春天美景,诗人在春天似乎格外善感多情。如《春日》:“绣馀无事且徘徊,庭院沉沉长绿苔。一桁垂帘春昼永,桃花如雪燕飞来。”《春草》:“春色渺无寄,春心无处藏。昨宵微雨过,一线草痕长。泥润看成活,风过别有香。天涯羁旅客,为尔更思乡。”这两首诗的诗题和诗句皆有“春”字,毫不隐讳地表达了诗人对春天的喜爱。前一首诗从一开始的沉郁转向后来的明净,体现了诗人赏春时心理的微妙变化;后一首诗歌咏春草的韧劲和清香,由此引发诗人的乡愁。诗人在与丈夫诗歌唱和时,山水之景亦流露于笔端,如《和夫子游委羽山诗》其一:“危峰缥缈矗云间,薄雾初开路几湾。清磬一声声破晓,闲花如雨下春山。”其二:“神仙曾此荡精灵①作者自注:“昔刘奉林炼丹于此,今土人采山时得方石,色黝而有光,相传为丹鼎之遗。”,山水为缘感夙因。鹤自翩翩梅自瘦,教侬无福作闲人。”把委羽山作为道教仙山独有的风景描写得十分细致,显示了诗人敏锐的观察力。卢氏亦钟爱于花,在避乱之时花曾给了诗人精神上的慰藉:“两载干戈避,荒村暂住家。流年真潦草,此日饱看花。作色香逾媚,无言态欲斜。于君倍郑重,几忘在天涯。”(《看花》)丛花之中,诗人尤爱梅②《晚晴 诗汇》引诗话云:“性爱花木,尤酷嗜兰,遍种盆盎,夜月皎洁,移置庭中,高下参差,位置曲当,扶翁姑坐花前,撷其英,浸以蜜,瀹新水,献诸二老。”然其诗咏兰花者极少。,爱梅花的耐寒,爱梅花的清香。如《折梅》:“梅萼精神雪里酣,冲寒独向小园探。一枝亲折兼亲供,留取清香伴夜谈。”又如《侍大人扫墓晚归经梅花井》:“数家负郭自成村,斜日东风冷掩门。侬向梅花深处过,暗香疏影欲黄昏。”这两首诗皆赞扬了“梅花香自苦寒来”的美好品质。卢氏还有一首《闻雁》:“孤雁一声语,秋心暗里知。衡阳归有路,怜我竟何之。”虽为咏物,实以抒情,用鸿雁在衡阳仍有归路的情景来反衬诗人无家可回的凄苦。卢氏的写景咏物诗风格多样,但基本是以明净为主,明净之下又透露出淡淡的哀愁。
思妇诗多传闺阁之怨。卢德仪的丈夫王维龄经商在外,两人分居本是常事,难免有别离相思之苦。卢氏用诗歌加以释放,如《秋夜》:“河汉无声夜气幽,独携圆月上高楼。寒衣处处催刀尺,中有人间万古愁。”直接使用杜甫《秋兴》里的诗句,点明了游子思妇之间的愁苦。这首诗风格沉郁,境界清幽。《莫春偶成寄妹》一诗也与此接近:“雨丝风片作春寒,寂寞深闺自掩关。瘦尽梨花飞尽絮,从卿商略莫凭阑。”化用李易安“绿肥红瘦”之句,显示了内心无法排遣的“寂寞深闺”之怨。卢氏也写有一些夫妻新别、风格较为含蓄的思妇诗。如《寄夫子温州二首》其一:“小别情怀夙未谙,计程应已过山南。东瓯风景知何似?记取归来佐夜谈。”其二:“闲阶月色剧分明,河汉横空夜气清。斜倚阑干悄无语,霜花如雪扑帘旌。”这两首诗将闺怨写得比较隐晦,前一首“记取归来”之句,后一首“斜倚阑干”之句,隐约表达了诗人期望丈夫早归以及孤独落寞的心态。
闲适诗多是卢德仪在躲避兵祸之前所作,风格轻松明快。如《月下读唐人诗悠然有悟》:“几卷唐诗手自娱,不须笺传苦纷 。有时悟到忘言处,明月梨花澹欲无。”把领悟唐诗的佳处与当时月下美景完美地交融在一起,诗境空明,耐人寻味。又如《秋夜课廉儿读书》③《晚晴 诗汇》“诗书”作“读诗”。:“良宵闲雅与诗宜,清课从头莫告疲。矮屋数椽灯一点,我家喜有读书儿。”活脱脱一幅母亲育儿图。这首诗影响很大,被当时名士挥毫成图,据王舟瑶说:“《秋灯课诗图》凡八帧,第一图为赵挥叔画,第二图为徐叠陶画,第三图为缪裕丞画,第四图为李越缦画,第五图为任章长画,第六、七图皆胡某画,第八图为张子青画,题著凡数十家。”[8]著名女革命家秋瑾曾作《临江仙·题秋灯课诗图》:“懿范当年传画荻,辛勤慈母兼师。丸熊篝火课儿时,三迁媲孟氏,折 授羲之。佳句不辞千遍读,秋宵真个宜诗。讲帏已邈悔生迟,宣文遗志在,盥手仰仪徽。”[15]运用典故将卢氏的课儿诗敷衍成词,极赞其德。有时一些日常的活动,卢氏也用诗歌来吟唱,如《出城》:“最佳风日是新晴,随意梳妆趁晓行。薄雾蒙蒙天欲白,流莺声里出春城。”诗风活泼流转,表达了对生活的喜爱。
卢氏的这些感怀诗、写景咏物诗、思妇诗、闲适诗虽然在内容上平淡不奇,但绝少无病呻吟之作,基本出于自然,感情真挚。正如金永穆评价的那样:“其诗原本忠厚,哀而不伤。乌乎!可风也已。”[5]55以“忠厚”一词评价诗歌,正是诗品如人品,说明卢氏诗歌的朴实无华。金永穆认为卢氏能“服于义,施于文辞”,这一创作风格可与《诗经·国风》相提并论,显然是极高的赞誉。“服于义”即服膺儒家教义,讲求勤俭孝敬之美德,这是“施于文辞”的前提,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哀而不伤”,否则便可能导致浮薄、绮靡的文风和诗风。这与白居易“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的诗歌创作理念也是相合一致的。内容平淡,感情真挚,用语质朴确实是卢氏诗歌的一大特色。尤其是她的诗歌语言,十分亲切自然,口语化的倾向很明显,如“增我怀思宵半月”(《寄大弟温州》)、“我家喜有读书儿”(《秋夜课廉儿读诗》)、“也应怜我是无家”(《避兵五部已弥岁矣长至祀先怆然有感》)、“从卿商略莫凭阑”(《莫春偶成寄妹》)、“教侬无福作闲人”(《和夫子游委羽山诗》)、“侬向梅花深处过”(《侍大人扫墓晚归经梅花井》),等等,几乎俯拾即是。张婉 所说的“愁苦之音”、“哀丝之韵”、“婉变生愁”,金永穆所说的“哀而不伤”,都道出了卢氏诗歌沉郁哀婉的艺术风格。她的这种诗歌艺术风格主要是在家庭生活与战乱避祸的经历中形成的,没有浮华造作之态,也反映了女性诗人更易多愁善感的性格特点。卢氏有的诗句,如“有时悟到忘言处,明月梨花澹欲无”(《月下读唐人诗悠然有悟》)“、河汉无声夜气幽,独携圆月上高楼”(《秋夜》)、“昨夜微雨过,一线草痕长”(《春草》),义丰深致,不减唐诗风味。
卢德仪作诗兼善古体与近体,但相较而言,更善长近体。就本文征引的22首诗歌中,古体诗仅有3首,即《忆昨二首》(五言)、《冬夜偶成》(七言),其余19首皆为近体诗。在这19首近体诗中,《闻雁》为五言绝句,《避乱感怀》、《春草》、《看花》为五言律诗,《寄大弟温州》、《有感》为七言律诗,其余13首都是七言绝句。因此,从艺术形式上看,卢氏偏爱写七言诗,五言诗稍弱;卢氏偏爱写绝句,律诗稍弱。格律诗这一形式在卢氏手里显得非常自由,并没有成为她表达情感、抒写生活的束缚,其诗偶尔出现不协平仄的现象也在情理之中。大概是熟读经史和喜爱唐诗的缘故,卢德仪作诗并未过分倚赖技巧,很多诗句都是信手拈来,不加雕饰,如“债真是苦从何了,贫不能清亦可怜”(《有感》),简单质朴。直陈其事和直抒胸臆是卢诗最突出的艺术表达方式,《忆昨二首》就体现得很明显。在直陈其事和描景写物的过程中常常灌注浓烈的情感,则是卢诗取胜的法宝。卢氏很多诗歌情景交融,读之自然感人。
按照梁乙真的说法,卢德仪生活的时代正是清代妇女文学由盛转衰的时期。他说:“道咸以后,国家多故,士大夫亦无复优游于学问文章;而风气之变,随园、碧城两先生,均为世诟病。故家大族,流风馀韵,渐就澌减;即诗教之光焰,亦无复曩时之盛。虽其间时复有曾文正、俞曲园诸人,于戎马倥偬之馀,略事揄扬,已成弩末。故在此时期,其妇女文学,无卓荦特异之可述,仅毗陵诸女, 馀音,维持于不敝耳。”[16]梁氏以为,妇女文学依附于士大夫文学,随士大夫文章学问的起伏而起伏。这似有一定道理,因为妇女作品只有在受到男性关注和重视之后,才可能被刊刻而流行于世。卢德仪所存33首诗歌,就完全是通过她的长子王彦威极力搜求、刻印才得以流传下来的。否则,于今将荡然无存。但梁氏“无卓荦特异之可述”的说法,笔者不敢苟同。与太平盛世相比,衰落、动荡的时代可造就更多格调悲壮、言之有物的诗歌作品。卢氏用诗歌记录自己在苦难年代的生活和心理,很好地发挥了“诗言志”的作用,为我们了解古代妇女真实的生活状况和思想感情提供了资料。卢氏和其他同时代的女作家一样,必可在中国妇女文学史上写下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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