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颖
小说
错位
CUOWEI
贾 颖
杨庆来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
十七八岁的时候,他想当兵,一路绿灯地当上了。从部队转业回地方,他想当警察,也无波无澜地穿上了警服。该谈恋爱了,他想找个懂事孝顺的媳妇儿,热心的婶子就领了个眉眼儿周正脾气温顺的女子来相亲,一相即中,顺顺当当地成了亲。他想要个儿子,媳妇儿的肚子就很争气地给他生了个儿子,一晃眼儿长得和他的个头一样高。
然而,所有的自我满足和惬意,在今天早晨被儿子给摧毁了。
儿子留了个奇怪的发型,鬓角两边剃得锃亮,额前斜着过来一堆头发,遮着眉毛挡着眼睛。杨庆来很看不得儿子的这副扮相,他认为学生就该有个学生样儿,利利整整的,就像是部队里的新兵蛋子那样,头发剃着板寸,个头儿高矮不说,身板儿一定要直,要有精神头儿。可瞅瞅儿子,瘦高的个子,走路的时候偏要猫着个腰。
他伸出手,跟儿子比划了一下,命令似的说:“把胸脯挺起来。”
儿子抬手一搪,搪了杨庆来一个趔趄。杨庆来红了红脸,有些恼。强压着火,说,今天放学去把头剃了。
儿子不吱声儿。背着书包往门外走。
杨庆来挡着门口儿,说:“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儿子偏了偏头,说:“听见了。”
贾 颖,1971年生。在国内多种文学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数十万字。2010年获第二十一届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2014年儿童文学《阿满》一书入选首届中国读友读品节推荐图书。系辽宁省作家协会第九届签约作家。
杨庆来说:“听见了怎么不答应声儿。”
儿子说:“我点头了。”
杨庆来腾的一下子火了,“你点头点在哪儿了?谁看见了?我叫你去把头剃了,不剃就别进家门儿。”
儿子抬眼看了杨庆来一眼,说:“行了。别那么大声儿了。我又不是小偷。不是逃犯。”
杨庆来说:“你要是小偷是逃犯,我一铐子铐了你,还跟你这么多废话。”
对话到此,杨庆来觉着自己在儿子跟前还占着上风,还保持着为人父的尊严。如果儿子此刻停了下来,表示出一种服从,或者是什么也不说,像从前的许多个日子那样,一仄身子走出家门,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杨庆来会继续过和从前一样的日子,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意或者反思。
偏偏儿子今天也来了倔劲儿,一双眼睛挑衅地盯着杨庆来,说:“得了爸,你说的像真的似的。你天天除了挨家挨户查户口,弄着个牌子在自行车上吓唬人,什么时候抓到过小偷逃犯了?”
儿子的话触到了杨庆来的软肋。他想跟儿子说,我查户口怎么了,我查户口查得好报社的记者也来采访我,说我是小人物里的好榜样。可是这话杨庆来说不出口,他张了张嘴,一下子没了词儿。儿子说得很对,他就是一个片儿警,他的工作就是摸清这一带的人口底数,哪些是外来的,哪些是暂住的,哪些是路数不清的,他都门儿清。可是动刀动枪的事儿,他还真就没有碰过。
杨庆来感觉到了一个父亲的危机。儿子的个头儿明显地超过了自己,杨庆来要微微地仰起头,才能看到儿子的脸。他习惯接受儿子的仰视,在他还没有准备好,甚至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要抬起头去看儿子,他的心底萌生了既骄傲又伤感的情绪。清早和儿子的这一番争执,使杨庆来清楚地感觉到,儿子不仅在身高上俯视他,而且已经开始在心理上俯视他了。
在与儿子的交锋中,杨庆来的整个言行都是变了形地与身份不相称。可是,他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他要为自己,为“父亲”这个他认为应该有神圣庄严感的称谓争回个面子。
杨庆来硬挺着和儿子杠上了,说:“我今儿就抓一个坏蛋给你看看。”
儿子说:“行。你抓吧。你抓到了你就是英雄。就是真的警察。你让我剃光头都行。”
杨庆来的自行车前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他的姓名、手机号。他每天骑着自行车,从家里出发,先到负责的片区转上一圈儿,和晨练的逛早市的上班上学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后,才到派出所报到上班。这六七年他都是这么个程序,没觉着有什么不好或者不对。
可是今天早晨,儿子的话显然刺激了他,自行车前挂了六七年的牌子,在今天早晨变得有些滑稽,使他想起蹬三轮车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他们也像他这样,在车前挂着个牌子,写着手机号码。不同的是,他的手机号码上面写的是“有事找警察”和他的名字,而那些小商贩们写的是清洗排油烟机安装纱窗和疏通下水道。
杨庆来盯着自行车前的牌子发了半天的愣,稍一犹豫,伸手摘了下来,然后将牌子倒扣着别在车后座上,赌气似的骑上车子,直奔锦江派出所。
夜班的民警小张一见杨庆来,皱着的眉头立刻舒展开,不等杨庆来把自行车支好,拽着杨庆来的胳膊诉起苦来:“昨天半夜,也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头猪,拱门。你说,拱就拱呗。一边拱一边还嚎嚎。这大半夜的,我往哪儿安顿它呀。”
杨庆来的思维还停留在清早和儿子抬杠的挫败感中。一下子没有缓过神儿来,他愣愣地瞅着小张,问:“什么猪?哪来的猪?猪怎么了?”
小张拉着杨庆来走进派出所。屋内一片狼藉:“那头猪,简直要命。我一打开门儿,它就冲进来,横冲直撞。这还不算,东拉一泡屎,西尿一泡尿,把这里作的不行。我抓也抓不住,只好拿警棍,好歹舞弄住了,圈到房后。谁知它一个劲儿嚎,那个难听呀。我的娘。受不了呀。没等我崩溃,小区居民崩溃了。来了一帮子人,问咱们什么时候不管治安管养猪了。”
杨庆来四下里张望,没有看到猪。趴到后窗上,也没有看到房后有猪的影子。
“一大清早的,你说书呢。”杨庆来的心情明显不大爽。
“老刘和我俩把猪弄到大强铝业的仓库里了。这阵子他厂子不是搬迁吗,老厂子闲置着,离居民区又远。把猪圈到那儿,随便儿它怎么嚎。”小张把值班日记交给杨庆来,“老刘说,那头老母猪发情了,不好惹。估计是城区边儿上谁家养的。你看着白天写个寻猪启示贴出去,再给猪弄点儿吃的,别饿出毛病来。反正,我把猪交给你了。”小张一脸解脱后的轻松,打着哈欠走出派出所。
锦江派出所的辖区在城区交界处,周边有种菜的农户,也有一些养殖户。来城里务工的农民工和一些闲散人员,大多租住在这里。杨庆来主动申请来这个所当民警,心里也是装着火热激情和一点儿不足向外人道的小九九。当年在部队,他最不怕的就是带那些操蛋的新兵,越是乱,越容易理出个秩序。有了秩序,也就有了成就感。虽然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思考过人生大意义,但在潜在的意识里,他还是有着成就小我的所谓理想的。
“我要抓个坏蛋给那个臭小子看看,老子他妈的是真警察。”杨庆来想着焦躁的老母猪,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迅速地构思了抓坏蛋的路线图,确定了路线图上每一个节点的关键人物。同时又做了防范性的预案。一旦此路不通,或者是通得不畅,就启动预案。
杨庆来按捺着内心熊熊燃烧的理想之火,写了代猪寻主人的启事,又去复印社复印了五十份,贴到社区周边的电线杆子上和启事栏上。
杨庆来对自己的工作进行了细致的归类,像做案情分析一样,理出几条线索。尽管他从没有在一线从事过案件的查处工作,但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仍然自胸中升腾出一股豪情。
“就这么定了。”他对自己说。说罢,握着的拳头在桌子上一捶,霍地站起身来,很有气势地走出派出所。
他将目标锁定暂住人口。
辖区里两千多户人家,七八千人,近三分之一是暂住人口。他们来自天南海北,有拖家带口的,有孤身一人的,也有貌似夫妻但绝不是两口子的男女。
杨庆来曾经认真地分析过那些逃犯逃跑隐匿的心理。他们混迹于暂住人口 之中,换名字、换身份,甚至换相貌、换性别。在别处犯了或大或小的错与罪,投奔到一个陌生处,就像是撕掉一页做错了题的本子,再换个本子重新做一样。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往,也就无从追究你的过往。没有人知道的过往,才是安全的。暂住人口的流动性,决定了他们生活的不确定性。一旦生活没有着落,也自然少了对别人生活的好奇和探究。大家都是过客,今天在此处相遇,明天又不知道各自去了哪里。
所以,如果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抓一个像样儿的坏蛋,除了辖区内发生突发事件,最有可能的目标是:暂住人口。
就在杨庆来迈步走向他的片儿区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大强铝业打更的打来的,说是老母猪挣断了绳子四处乱跑,让他快去看看。杨庆来想想清早听到老母猪发疯的样子,也怕它乱跑乱撞伤了人,只好折回来叫上人和他一起去大强铝业。又是一番折腾,终于把老母猪赶进了一间空仓房养了起来。
眼瞅着小半天儿过去了,杨庆来整了整在与老母猪对抗中弄乱的警服,脑子里不知怎么就蹦出了京剧的锣鼓点子,仿佛自己是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云长,立马儿要跨上赤兔马征战沙场。被老母猪折腾得有些消散的英雄气,再一次凝聚在了杨庆来的胸膛。他一向自诩有两样本事无人能及。一是在部队练就的什么方言都听得懂。除了潮汕话,他听着像外语,连蒙带猜能听懂三五分,别的方言都不在话下,只要听上三两遍,他就能找到方言的命门,不但听得懂,还能学个八九不离十。二是当警察的这几年练就的火眼金睛。凭你是什么人,说着什么话,只一打眼儿,他就能判断出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是装憨厚还是真憨厚。这两样本事,他都在儿子面前显摆过。儿子小的时候,两只眼睛瞪得像两个铜铃铛,听得入神。越大越不屑于听他讲这些,刚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听,到后来,他还没等张嘴,刚起个头儿说“你爹我——”儿子正在变声的嗓音就从胸脯里窜了出来:“爸,你换个新鲜点儿的吹吧。”
“今天我不吹,我动真格儿的。”杨庆来在心里冲着儿子说。
他很怀念儿子小的时候,杵着下巴颏儿仰头看他的神情。
杨庆来觉着,凭着自己这两样独门绝技和理性的分析,发现点儿什么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揪住一个半个的犯罪分子,应该不成问题。他在心里将网上通缉的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的嘴脸,反复回味,以确保在看到他们的瞬间就能够认出他们,并出其不意地用擒拿术将他们治住。他记得那个连杀三人潜逃的嫌疑人,右眉心正中长了颗较隐蔽的黑痣。那个趁夜色专抢卖淫女的小子长的瘦小干巴,真个儿是贼眉鼠眼。还有那个强奸犯,啐!杨庆来向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最他妈恶心就是这类人,猪狗不如。
锦江社区少有几幢楼房,大多是平房,依山而建。山下的平房已经动迁,建起的楼高得看着眼晕。据说山上的住户陆续也要动迁,据说了两三年,还是在据说中。杨庆来习惯沿着时陡时缓的山路走到最高处,再一户户登记审核,谁家的房子正在出租,哪个出租房新换了租户。今天,他不打算走老路,决定直奔主题。
主题是半山腰的一个租户,独身。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王孝喜,1962年11月21日出生。家庭住址是河北省保定市徐水县瀑河村。模样长得还算周正,瘦弱,甚至有点儿苍白,一脸受气的模样。奇怪的是,他出门在外居然没带行李。一个没带行李的男人,脸上有隐约的抓痕,没过正月十五就离开家跑出来租房子。而且,在这里住了两三个月,从来没见他带女人回来,也不和邻居们交往。 在杨庆来的分析里,这一切的不合常理,貌似隐含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杨庆来敲开王孝喜的房门。身材并不高大的杨庆来站在仅有一铺炕的房间里,立刻使空间显得局促起来。坐在炕上的王孝喜神情局促地下了地,缩着身子,局促地紧贴着墙角。
杨庆来打量了一下屋子,没有什么异样,便将目光投向王孝喜,“找到活儿了?”
“嗯。”王孝喜双手捏着衣角,揉搓着。杨庆来的眼梢子瞄到了这个动作,内心忽然生出一种嫌恶,这是个明显的女人动作。准确地说,是少女才有的动作。一个大老爷们儿捏着衣角说话,真他妈的娘。
“什么活儿呀?”杨庆来抬起眼睛,仰头儿看着顶棚。顶棚糊着报纸。一只蜘蛛正在专心致志地结网。这一带的房子太密,窗户又矮,阳光照不进来。屋子里因此而散发着一股潮湿气。
“磨刀。”王孝喜的声音听到杨庆来的耳朵里,说不出来的别扭。像是怕吓着谁似的,又像是心虚,仿佛不这么压低了声音捏细了嗓音节约了语句,说出来的话就会挤着屋子里的人似的。
“都在哪儿磨刀呀?”杨庆来果然看到在靠近炕脚儿的地上横着条凳子,凳子一头儿固定着的砂轮,砂轮旁边是一条光滑的青色石条。杨庆来想,刀。刀在哪儿?四下里瞅了一眼,没有看到刀。他极力想让自己像是唠家常的样子,可是语气里却明显地带着讯问的意思。“磨刀是手艺活儿,跟谁学的?怎么你不在家做饭?连个菜刀都没有。”
王孝喜又开始捏衣角,两只细弱的手揉搓着衣角的动作,把杨庆来的情绪揉搓得一塌糊涂,心想,这他妈要是个杀人犯,手法肯定很变态。
“我爸磨剪子。我看就会了。”王孝喜说。
杨庆来还打算盘问下去,手机响了。是派出所的号码。
“老杨,你快回来吧。”小李在电话里求助似的说。
杨庆来很看不上小李的做派,小李也不大把他放在眼里。杨庆来当警察是半路出家,而小李是正规的警校毕业生。讲理论,杨庆来是永远也讲不过他的。然而讲实战,小李又总是处于下风。
“怎么了?”杨庆来一双眼睛盯着王孝喜,王孝喜的眼睛却像是和他捉迷藏,躲躲闪闪。
“来了一屋子人,都说猪是他们家的。”小李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中像是个模糊的影像。
“你让他们都别走,我马上回去。”杨庆来挂了电话,转身往外走,边走边对王孝喜说:“怎么你老婆没跟着你一起出来?”虽然是背对着王孝喜,但是杨庆来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在他说到“老婆”这个词的时候,王孝喜明显紧张起来。紧张的感觉像是滴落在背上的雨珠子,一下子就打湿了杨庆来的后背。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派出所,果然看到一屋子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是附近农户的装扮。
“好了好了,你们别争了,老杨回来了。”小李把一屋子的喧闹推给了杨庆来。
杨庆来坐下来,喝一口水,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问:“老许头儿,你家不是扣大棚吗?什么时候养猪了?于庆梅,你们家不是专门儿配藏獒吗?现在改配猪了。还有你大胜子,我不去找你就不错了,你还自个儿找上门儿来了,锦江小卖店儿门口摆的水果摊儿,你不花钱尝了多少斤了?好,你们都说猪是你们的,那我问问你们家丢的老母猪几个奶头儿?”
屋子里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杨庆来又喝一口水,说:“拉倒吧,别在这儿蒙事儿了,都各自散了回家去吧。该干吗干吗去。”众人也就散了。偏是老许头儿不肯走,梗着脖子说:“谁养头猪没事数奶子。那头猪就是我的。”
杨庆来看了看老许头儿,说:“好。你的。我领你去把猪赶走。”
刚走出派出所的人听了这话,又都折了回来。杨庆来不等众人张嘴,说:“好好好,大家一起去一起去。”
老母猪被圈在仓库里,焦躁地乱蹿。杨庆来让打更的把门儿打开,把老许头儿推进去,说“去吧去吧,你去把它领走吧。省得在这儿发情闹腾人。”
老许头儿刚往前走出两步,老母猪便如疯了般横冲过来,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老母猪的尾巴啪的一声在他脸上扫出一条红印子,他捧着火辣辣的脸,踉跄着出了仓库。
杨庆来说:“谁能把猪领走,猪就是谁的,也不用说老母猪几个奶子了。”众人瞅着老许头儿脸上的红檩子,听着仓库里传出来的嚎叫,彼此看了一眼,讪讪地走各自散了。
打更的跟杨庆来说,老母猪不怎么吃东西,也不让人靠近,就是一个劲儿地嚎,嚎得人心乱如麻。“你还是赶快找人把它领走吧。真是扛不了。”
杨庆来心说,你以为我乐意和老母猪俩费心思呀。我巴不得这头老母猪是个杀人犯什么的,被我圈在这儿。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一天的工夫一眨眼就混过去了。中午打发走了冒领老母猪的人,下午又去山上那片棚户区转了转,没了解到王孝喜什么劣行,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可疑的事情。
杨庆来沮丧地想,怎么会这么太平呢?没有持刀抢劫的,没有搞破鞋搞出人命的,没有吸毒出现幻觉伤人跳楼的。除了那头在大强铝业仓库里焦躁不安的老母猪,像是主旋律里岔出来的杂音,社区里和谐得简直像是在演戏。
杨庆来颇有些打怵地骑上车子下班回家。
儿子还没回来。杨庆来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儿子回来一起吃饭,而是草草地扒拉两口,便猫在卧室里听收音机。
他要避开儿子。他受不了儿子那个发型。当然,更受不了的是一旦儿子接着清早的话茬儿,问他抓到坏蛋没有,他没法儿回答。总不能说,抓了头发情的老母猪,还发现了一个疑似的犯罪分子。
疑似,什么叫疑似,有证据么?没有证据凭什么说人家是疑似。他已经猜到了如果他说出王孝喜的疑似来,儿子肯定会这么说。他没有心思也没有底气去和儿子抬杠,索性不朝面。
谁知儿子却不肯放过他。放学回来饭也不吃就推门往他跟前一杵。杨庆来斜倚在床上假装投入地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评书《三国演义》,单田芳艮纠纠的声音正讲着汉寿亭侯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过黄河渡口时杀秦琪的段子。儿子见杨庆来没有反应,便用手敲了敲门。杨庆来假装不下去了,只好抬起眼睛看儿子。这一看不要紧,血直往脑门子上涌。
儿子剃了个光头,头尖子锃亮。
“老师让你明天去学校一趟。”儿子说完转身走了。杨庆来心里的气像是踩着风火轮的哪吒浑身乱蹿。这个浑小子,真他妈跟老子杠上了。那坏蛋是女人肚子里的孩子,说有就有的吗?再说了,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那容易就有的,得死多少个精子和卵子才能整出一个孩子。要是走在大街上,随手抓一个就是坏蛋,这天下还不得乱套。
杨庆来明显感觉到,他和儿子就是家里的两头老虎。一山不容二虎。这是有数的。只能有一个是王。也只能是他当这个唯一的王。
杨庆来下了决心,不逮着个坏蛋,他是决不回家来住。他整理几件换洗的衣裳,跟媳妇儿说了几句,不顾媳妇儿的牢骚和满脸的不乐意,很决绝地走出家门儿。他现在已经顾不上媳妇儿,不把儿子给镇住,他这个爹没法儿当下去,太丢面儿太伤自尊。
两天的时间眨眼而过,发情的老母猪还没有找到主人,在大强铝业闹腾得不亦乐乎。有屠户找到派出所,要买老母猪,谈了半天的价钱,最终还是决定不卖,再养两天等等看。磨刀的王孝喜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依旧寡言少语。来了两个外来户,杨庆来做了暂住人口登记。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让杨庆来心生厌烦,他想不明白,过去这六七年,他都是怎么在这种琐碎无聊中熬过来的?居然也过得有滋有味。
媳妇儿替他去学校见了儿子的班主任,回来后打电话给他,说是儿子在学校有称王称霸的苗头,让家长好生管束,正确引导。媳妇儿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对杨庆来说:“老师说,儿子现在是青春期,身心发展时差错位,得想办法给弄正了。”说完儿子又抱怨这一家两个男人,儿子不像是儿子,老子也没个老子样儿。“你倒好,一走了之,把家和儿子扔给我……”杨庆来不待她再絮叨下去,烦躁地挂了电话。
杨庆来再次回味着自己设计的抓坏蛋路线图,确定在辖区这片天地里,守株待兔似的等待儿子所定义的坏蛋,得个猴年马月,还要看运气。思来想去,只有启动预案。预案涉及到的名单在他心里排了一个排。反复斟酌后,他心里有了目标,只等天亮。
睡至半夜,雷声大作,接着是倾盆大雨。杨庆来在黑暗中坐起身,点燃一根烟,不知怎么,忽然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正琢磨着不安的来处,枕头下的手机骤然响起《最炫民族风》,把自己吓了一跳。
放下电话,杨庆来找了件雨衣披上,直奔锦江社区的棚户区。在棚户区靠山根儿的地方,围出了一道警界线,大雨滂沱中,四个特警严阵以待,不少住户不顾风雨,也围在一起看热闹。社区书记看到杨庆来,一把抓住他领到一个特警跟前,说,“王队长,这就是老杨。老杨,这是特警队王支队长。”王支队长和杨庆来握了握手,说:我们接到指挥中心指令,一个精神病患者手持凶器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和他一起住的七岁儿子和六十多岁的老娘被赶了出来。杨庆来看了看坐在警车里的孩子和老人,知道王支队长说的精神病患者叫李德才。记忆里,他已经两三年没犯病了。王支队长继续介绍案情,说,据其儿子口述,患者在暴风雨来临前出现不安症状,拿刀刺伤了老娘,所幸伤得不重。老娘觉得不好,带着孙子跑到邻居家躲起来。谁知雨刚下起来,患者又把液化气罐搬到房门口,反锁上房门,说是邻居把他老婆卖了,不把他老婆还给他,他就点燃液化气罐,大家一起死。现在的情况是,患者情绪激动,随时有引爆的可能。
杨庆来问:“需要我做什么?”
社区书记说:“平时李德才跟你近便,什么都听你的,你看能不能劝劝他。安抚安抚。这棚户区房子挨房子,家家都是液化气,真要是爆了,还不得火烧连营。”
王支队长说:“屋内情况已经基本摸清,你和他喊话,分散他注意力,我们分三路择机闯进去制服他。现在开始行动。”
一声响雷在天空炸开,房子里的李德才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围观的人顿时紧张起来。王支队长和杨庆来对一下眼神儿,各自心领神会,开始行动。社区书记去疏散群众。
杨庆来拿着话筒,喊:“大德子,是我!杨庆来!”
没有回声。
杨庆来又喊:“大德子你忘了,昨天晚上咱俩还一块儿烤肉串来着。我请你喝的东港王。”
李德才怪异地大笑道:“杨大腚呀。你是警察杨大腚。是吗?是你吗大腚?”
杨庆来站在雨里,雨水湿了眼睛,涩得要命,他张了张嘴,费劲地挤出几个字:“是我。那个,杨大腚。”说完了,竟有些虚脱般的无力,想要顺着雨,就势坐在地上。
李德才尖叫道:“你腚大了不起呀?你天天回家搂媳妇儿,把我媳妇儿卖给别人,你们都是坏蛋,都该死。”
特警们在杨庆来喊话的时候开始行动。杨庆来见王支队长逼近了房门,贴墙而站,便往前挪了一步,喊:“我把你老婆赎回来了。”
“骗人。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杨大腚骗没骗过你?”杨庆来问。
房间里一阵安静。杨庆来再往前挪动,他放下喊话筒,说:“你老婆在派出所。她说你要是不揍她,她就跟你回家。”
房间里还是安静。杨庆来试探着靠近门口,抬手敲敲门,说:“不信我领你去看。你老婆手上带着个金戒指,说是你给她买的。”
“不是金子,是铜。”李德才纠正道。
“是吗?我看着跟金子一个成色。你把门儿开开,咱俩一块儿去把你老婆领回家。”
“坏蛋。骗子。我不开门。你们有枪。你们要打死我。把我送医院。”
“大德子,咱俩那么好,你看到过我拿枪吗?”
“你是没有枪。你就会查户口。查户口的不用枪。用枪浪费。”
听了大德子的话,杨庆来的脸热了热,他耐着性子,说:“是啊。我就会查户口。查户口不用枪。”
“他们有枪,我看见了。”
“他们都走了。
屋内又是安静。围观的人屏住了呼吸。杨庆来把身体侧了侧,给贴墙而站的王支队长留出活动的空间。
又一声响雷炸开,房门忽地打开,李德才抱着液化气罐冲了出来。王支队长从身后制住李德才,杨庆来一把夺过液化气罐就势滚倒在地。
李德才被特警拉上警车,社区书记疏散群众,杨庆来听到李德才刺耳地叫骂声响彻在雨中:“杨傻逼,杨大腚,大骗子。”
特警们走了,看热闹的群众也散了。只剩下一身泥水的杨庆来,木然地站在雨中,连疯子都笑话我,我他妈就是杨傻逼。操!杨庆来的心情和自尊跌落至人生的最低点。他再次对自己进行了否定:我的人生他妈的就是个负数。
雨过天晴,空气中飘散着潮湿的味道。
一夜的风雨,吹倒了竖在路中央的隔离护栏,被风刮断的树杈子挡住了行人的路,环卫工人正在忙着收拾风雨后的残局。发情的母猪在风雨里也是一顿折腾,大强铝业的老板说死了只收留老母猪三天。三天以后,他就把老母猪赶回派出所。杨庆来只好翻出三年前记者采访他时留下的名片,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请记者帮忙在新闻里寻找老母猪的主人。
接下来,杨庆来按着制订的预案,继续实施他的抓坏蛋计划。他将预案内的名单用排除法一个一个排除。他没有时间走迂回路线,他必须一招致命,抓一个坏蛋,然后再回家收服儿子,就像是唐僧收服了孙悟空一样,凭你是七十二变,我有紧箍咒。
“我先把你的父子观念错位给正过来,再管束你的身心发展时差错位。”杨庆来对着空气,就像是对着梗着脖子的儿子似的,把话说得铿锵有声。
犹豫再三,杨庆来拨通了卫凯的电话。
电话不在服务区无法接通。
再拨。
依然是无法接通。
杨庆来在无法接通的语音提示中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卫凯和他是战友。但他们始终不是很亲近。转业回地方这么多年,卫凯成了真正的警界名人。同样是上报纸,杨庆来的事迹和卫凯的事迹一比,杨庆来显然婆妈了许多,而卫凯的事迹却是锃光闪亮,最为战友们所津津乐道的是他身上的伤,军功章一样耀眼。是三年前吧,卫凯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再出现在战友们中间的时候,已经是禁毒品支队的大队长。一次战友聚会,和卫凯一起转业到市局的郭红营喝多了酒,撕扯着把卫凯的衣服抻起来让战友们看,看得杨庆来心惊肉跳:卫凯的左半身像是挂在眼前的枪靶子。
郭红营像介绍先进人物事迹似的,向在座的各位战友绘声绘色地说,卫凯抓毒犯时被毒犯扔出的手榴弹炸飞,弹片天女散花似的,刺穿了他的左半身。 郭红营指着坐在卫凯左手位的战友说:“你伸手摸摸,对,就摸那些疤,像子弹孔似的,摸到了?硬得硌手,全他妈嵌着弹片。不能跟他一块儿洗澡,就他那左半拉儿,瞅一眼都瘆得慌。”
“没办法,取不出来了。”卫凯说得轻描淡写,杨庆来却在聚会之后的很多天,一想起卫凯变了形的左半身,就感觉那些弹片是嵌在自己的皮肤里,针尖儿刺着似的疼。
杨庆来终于明白自己和卫凯不亲近的原因。他不喜欢卫凯身上的那股子狠劲儿。什么事儿,只要是卫凯想做,哪怕是把自己做废了做残了,他也要拔个头筹。在部队,大家一起投手榴弹,书上讲的是三步交叉法,卫凯琢磨出个五步交叉法,天天握着个手榴弹砸坑,把胳膊砸脱臼了,整个胳膊红肿得像充了气,他却没事儿人似的,依然闷头儿砸。终于砸出个全师第一,破了全师大比武保持多年的75米纪录,他一个手榴弹扔出去,扔了76米,立了三等功。此后,师里没有人再破76米。两年后,76米的纪录破了,上升到77米。再过一年,纪录成了78米。从76米到78米都是卫凯一个人破的。转业回地方,卫凯依然是那么样的狠劲儿,走在大街上,一脸紧绷绷横竖分明的肌肉,目露寒光,让人心生凉意不敢靠近。
杨庆来想,自己的人生放在卫凯的人生面前,实在是说不出的单薄。也许是自己对自己太过温和,才有了今天这样温吞水一样的生活。既不够凉爽,也不够热烈,存在的像是不存在。
始终没有联系上卫凯,一夜辗转,天将亮时杨庆来蒙胧睡去。睡梦中,杨庆来成了卫凯,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天亮时,竟是一身的疲惫。草草洗了把脸,杨庆来无心吃早饭,他掏出手机,按了卫凯的手机号,把想好的话在心里又组织了一遍,决然地按了拨出键。年过四十的杨庆来生平第一次跟自己较起劲儿来。无论如何,他要联系上卫凯。
这一次,电话终于接通。
“喂。”电话里的声音冷静而疏远。
“是卫凯吗?”杨庆来谨慎地问。
“嗯。”电话里的一声嗯,听不出是肯定还是疑问,声音里的凉意像是清早带着湿气的风,沁到胸腔子里,血也跟着降了温,像是一股子冰凉的水在血管里流。流得心里没了底气。
杨庆来硬挺着,说,“我是杨庆来。站长。”
“站长”是杨庆来的外号,战友聚会时大家都不叫名字,不喊官职,只说外号。外号就像是战友间的特定流通货币,只在战友间通用,到了别处无法兑换,也没有价值。
电话里冷静而疏远的声音静止了一下,然后,杨庆来似乎听到了卫凯的笑声,很轻的一声。“我在四川,回去联系。”
卫凯挂了电话,把杨庆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也挂了起来,半吊在空中,没有着落。
接到卫凯的电话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
这三天,杨庆来在焦头烂额中度过。
杨庆来被儿子的班主任一通电话召到学校。解决儿子的早恋问题。在班主任因气愤激动而言语有些不整状的陈述中,杨庆来终于听明白儿子做了什么事。儿子喜欢上一个女生,要跟人家谈恋爱。女生不理他,他就天天跟着人家上学放学。女生的男同学站出来护送女生上学放学,儿子就约了那个护花的男同学单挑。一人一拳,互打,谁先倒或者谁先求饶扛不住,谁就输。谁输了谁就歇着。本来约的是放学后找个场子单挑,结果儿子在课间就把护花的男同学给揍了。杨庆来被老师像呵斥三孙子似的一阵数落,不敢回一句嘴,转身看到儿子一脸的不以为然,实在憋不住心头的火,一个耳光子抽过去。这一耳光并没有打出老子的威风,却给自己打出了麻烦——儿子离家出走。两天两夜没回家。手机打不通,人也不见影儿。媳妇儿似乎知道儿子的去向,却并不跟他说,只一味地埋怨他太冲动,自己没能耐,就会冲儿子凶,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
杨庆来被儿子和媳妇儿纠缠得无路可走,他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了泥潭里,被琐碎零乱的生活给绑架了,从前有滋有味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连点儿嚼头都没有,蜡一样无味。
卫凯的电话像是救命的稻草,把杨庆来低落而纠结的日子细出了一道缝隙,并且有亮光照了进来。他急切地奔向市局的禁毒支队,敲响了禁毒一大队大队长办公室的房门。门内是他的战友卫凯。
很久没见,卫凯清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大好。双眉上又添了一道直线似的疤痕,打眼一看,像是卧着一条变了色的僵硬蚯蚓。
卫凯给杨庆来沏了杯茶。说:“刚办了个案子回来。有事儿?”
杨庆来端起茶杯,有些不自在地躲过卫凯的眼睛,把目光移向他右脸偏右的地方。
“也没什么事儿。”杨庆来吸了口热茶,说,“一块儿转业那两年,听说你是去卧底了。”
卫凯动了动身子,把手里捏着的烟放在鼻子下面闻,半晌,说:“嗯。”
杨庆来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他知道禁毒支队有许多规矩,有些话不能问。可是不问工作上的事,他又不知和卫凯之间的对话该怎么起头儿,如何继续。平日里他是个话篓子,和片儿区里的各色人等打交道,他就没有接不上的话茬儿。可不知怎么,尽管他打了腹稿,并在心里重复了许多遍,但是面对着老战友,请老战友帮忙找个机会,让他参与到禁毒案件中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捧着热茶,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啜。茶热得烫嘴,杨庆来却觉着肚子里的那些话更烫嘴。
静了一会儿,卫凯问:“儿子,上中学?”
杨庆来一听卫凯提儿子,立时满脸羞愧。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虽然是说一言难尽,杨庆来还是在老战友面前一五一十地说了跟儿子的冲突和斗争。
听罢杨庆来婆婆妈妈的陈述,卫凯耸耸眉毛,一晃脑袋,说:“操。”
说完,两个人互相看着,心意相通似的笑了笑。一直弥漫在两个人之间有些绷着的气氛也跟着舒缓了下来。
卫凯把捏在手里的烟放在鼻子下面,反复地吸,说:“先把小兔崽子抓回来,你的事,找机会。”
杨庆来表忠心似的,说:“我嘴紧。”顿了顿,又说:“烟瘾上来就抽一口,抽烟又不是死罪。”
卫凯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烟,说:“不抽了。拿着,意淫。效果差不多。”
杨庆来站在暮色渐至的大街上,神情游离,因为生了一个操蛋的儿子,他天生的老子也做得不安稳,还得像解题似的去求证并且稳固自己天生的地位。然而,这个求证的过程是如此飘忽不确定,只有平静无味的生活是确定且无须求证的。思想至此,杨庆来被自己曾经的生活和正在经历的生活给激怒了。一直以为自己在过日子的杨庆来悲哀地想,我他妈的被日子给过了。整个儿的主体和受体颠倒了。
被儿子折磨成思想家的杨庆来对于抓坏蛋抓个高级坏蛋的想法,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要成全自己。他决定耗上卫凯,今天虽是一无所获,他过两天再来。
然而,杨庆来还没来得及二次拜访卫凯,卫凯却不知从哪儿把杨庆来儿子给挖了出来,送回了家。杨庆来穿着警服走进家门,一眼看到儿子,立时满脸的怒气。儿子也是怒目相视。媳妇儿一见这阵势,一把将儿子拽到身后,自己挡在爷俩中间,冲着杨庆来说:“行了行了。儿子好模好样儿地回来了,你还想怎么着?有本事外边使去,别跟儿子俩来劲。家里还有客人呢。”
媳妇儿这么一说,杨庆来才注意到站在门后的卫凯,只好收了怒气。
卫凯抖了抖肩,说:“儿子我给你找回来了。”
杨庆来说:“在家吃饭吧。”
卫凯说:“儿子挺仗义,是个爷们儿。走了。有事。饭再吃。”
媳妇儿做了一桌子的饭菜,警告杨庆来绝不许在饭桌上盘问儿子这三四天的去向,更不允许打骂儿子。杨庆来没心情吃饭,更不想再和儿子起什么冲突,只好饿着肚子回派出所。
媳妇儿却不因此而放过他,追到派出所来让他打电话给卫凯,定个日子请他们全家吃饭。卫凯在电话里好一番推辞,杨庆来求道:“好歹你也得吃饭,我要是连请你吃顿饭都搞不定,媳妇儿还不得窝囊死我!”话说到这里,卫凯也就应承了。
杨庆来设宴,全家出动。儿子坐在妈妈身边,少有的安静。卫凯来电话说,临时有任务,晚半个钟头。结果从半个钟头等到一个钟头,直等到七点半卫凯才现身。一进门儿就道歉。
杨庆来说:“你忙就改期呗。”
卫凯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没有空,我也说了不算。”
落了座,卫凯又解释说,老婆领着孩子出门儿不在家,怕扫了杨庆来的兴,所以没提前说。今天是他一个人代表全家。
卫凯掏出手机,放在手边,让杨庆来撤了酒,只喝水,“弄不好一会儿我还得走。”
杨庆来媳妇儿端起酒杯说:“这样,老杨陪你喝水,我敬你一杯酒。”
卫凯看着杨庆来,打趣道:“嫂子比你爽快。”
杨庆来儿子也端起酒杯要敬酒,杨庆来瞅了一眼儿子,用眼神儿警告儿子不许喝,儿子只当没看见,说:“卫叔,我也敬你酒。”
卫凯拿过杨庆来儿子的酒杯,放到自己跟前,说:“小子,这杯酒先放着。来,喝水。”
儿子居然没有丝毫的不满,很听话地倒了杯水,跟卫凯碰了杯,一饮而尽。卫凯拍拍自己左手的空座,叫杨庆来儿子坐过来。杨庆来吃惊地看着儿子一脸顺从服帖地离了座位,坐到卫凯身边。
“卫叔,你头上的疤怎么弄的?”儿子问。
卫凯摸一下头顶蚯蚓一样的疤痕,说:“这个?刀划的。”
“他们有枪吗?”
“有。”
“什么枪?五四还是六四?”
“你小子还挺懂行。都是仿制的。”
“高仿。对吧?卫叔,你今天带枪了吗?”
“干吗?”
“想试试。”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对话,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圆,把杨庆来夫妇给画在了圈外。媳妇儿倒不觉得怎么样,看着儿子神采飞扬的样子,一脸幸福和得意。杨庆来心情复杂地听着儿子和战友情同父子似的聊天,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水,直喝得肚子胀鼓鼓的难受。
卫凯的手机响,他接了电话,简单地“嗯”了三声后,放下电话,起身要走。看着满桌没动几口的饭菜,卫凯不客气地说:“站长,这些打包给我。捎给弟兄们。”
杨庆来张罗着喊服务员打包买单,服务员看着卫凯说:“这位先生已经买单。”杨庆来就有些不好意思,媳妇儿在一旁直埋怨杨庆来。卫凯笑着解围,说:“我是有准备,想好了都拿走。”
杨庆来让儿子媳妇儿自己打车回家,他跟着卫凯走。卫凯打开车门儿,把打包的饭菜放在后座的脚踏上。一回身看到杨庆来站在车门口。
卫凯说:“今儿你去不合适。有危险。”
杨庆来说:“我现在不怕危险,就怕不危险。”
卫凯抽了抽鼻子,说:“下次。再找机会。”
杨庆来站在车门边儿,把着门把手,不动。
卫凯说:“急。走了。”
杨庆来不好再说什么,怏怏地后退一步,卫凯发动了车子,向前开去。杨庆来仍站在原地,盯着卫凯的车。车子开出去不远,忽地停了,一路倒退着退到杨庆来脚前。
卫凯摇下车窗,问:“身手还行?”
杨庆来说:“这些日子练着呢。”
卫凯笑了笑,一摆头,杨庆来开了车门,一屁股坐上去。车子飞速驶进夜色里。
毒犯藏匿在锦江社区宝山路79号一单元301。卫凯和他的战友们从四川追踪毒犯到此,又蹲守了七个晚上,始终不见动静。线报说当天晚上有交易,买家会在凌晨一点来拿货。
初春的夜晚,凉意袭人。蹲守的警察猫在车里,不敢打火取暖,怕惊动毒犯。杨庆来冷得上下牙齿打架,越想忍着,越是觉着冷,简直冷到心里去了。咽口唾沫进胃里都是凉飕飕的。
“这屋里住个女的,筒子房。”杨庆来说。
卫凯点点头。
“这片儿是我的管区。最近,没见有生人来呀?”杨庆来又说。
卫凯说:“半夜。进去没出来。”
杨庆来再没话说。
熬到凌晨一点多,终于看到两个人从胡同尽头走过来,车里的空气顿时清醒了起来。杨庆来的任务是跟在卫凯身后,协助卫凯抓捕;其他人兵分几路,破门抓捕,守住楼口和后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杨庆来事后回想,总有一种梦游的感觉,身体像是飘在半空中,胃里翻江倒海似的想吐,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
杨庆来一遍遍回想着抓捕时的每一个细节,像是放映员播放胶片一样,到了某一处,停下来,倒带,重放,反复拼接,杨庆来清晰地还原了瞬间发生的事情,像播放慢镜头一样,在头脑里连贯地播放了一遍。
他笃定地认为,他的感觉和判断不会错。后来,他约了卫凯下班后在办公室里等他。他有话要说。
卫凯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捏着根烟,在鼻子底下来回划动,偶尔停下来,闭上眼睛,用力地用鼻子吸一下。然后,憋着气,像是把烟的味道全都含在了嘴里,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有事儿?”卫凯抬起眼睛,眉头上的疤痕也跟着动了一下。
杨庆来咬着牙,说:“自首吧。”
卫凯说:“自首?屌!”
空气似乎在两个人之间停顿了下来,两个人四目相视,杨庆来是乞求而坚决的眼神,卫凯挑着眉毛,眼睛里蓄着怒火。
杨庆来移开目光,说:“我们俩踹开门,来拿货的被我制住了,你是径直奔着卖家去的,一枪打死了他。我回想了好几遍,他没有掏枪动作。”
卫凯轻笑一声,说:“叫你去充数,你还真把自己当英雄了。”
杨庆来说:“你是想让我去证着你。卖家死了,毒品没找着。这个案子就等于是白干了。卖家是你打死的,只有我能证着你是不是正当防卫。别的人都没在跟前。”
卫凯说:“那你就证着罢。”
杨庆来搓着手,几乎想哭。他说不清楚自己内心里的感受,就是觉得如果哭一哭,心里能舒服些。
天暗了下来。两个人坐在黄昏的暗影里,像是静止的剪影。
“为什么?”杨庆来问。
“什么为什么?”
杨庆来踌躇了一下,动了动身子,说:“吸毒。”
卫凯吸了吸鼻子,说:“为什么?哼!你试试晚上浑身刀剐似的疼是什么滋味儿?你是在平地上走。我是在刀尖儿上走。一个不小心刀尖儿戳到肉,疼。行,戳到肉,结个疤。戳到心呢?疼不疼,痒不痒,折磨你。”
杨庆来不安地看着在暗影里舞动手臂情绪激动的卫凯,忽然生出了一丝胆怯,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不是好奇刚转业那两年我卧底的事儿吗?好,我今儿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到南方卧底去了。我脸生,好操作。毒品,我操,到了关口,我不吸就是死。我他妈不怕死,我怕的是白死了。好,吸。吸一口就有第二口。戒?怎么戒?你他妈告诉我,心瘾怎么戒?”卫凯用鼻子猛吸一口烟,仰起头,长舒一口气。
“我现在就他妈的怕天黑。我像个蚕似的被黑给包裹着,挣都挣不出来,我都担心哪一天我他妈被黑夜给憋死了。真死了倒好了,不死就得挣命地活。我他妈的真就是挣着命地活。”
卫凯兴奋地说个不停,杨庆来明白是毒品在刺激他的语言神经。那些话像洪水一样泛滥,杨庆来被动而无奈地淹没在卫凯的语言洪流里。
“我豁上命干的事业,有时候想想就是个笑话。我他妈立那些功有什么用?一辈子挣的钱不够走一次货赚的。那些奖章能垒成个房子,能让万人景仰,还是能让我做个男人?一个小马仔,就他妈一个小马仔就能把我给废了。老婆成了摆设,不甘心当摆设就偷情。我只当没看见。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连个男人都不是。我就一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哪!”
杨庆来出奇地冷静,他的头脑忽然间清晰得像是刚下过雨后的空气,一点点的杂尘都能够敏锐地感觉到。
他盯着卫凯,说:“你知道货在哪儿。”
卫凯乜斜着眼睛,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点了一下头。隔了一会儿,再点一下。说:“在我这儿。”
杨庆来说:“自首吧。”
卫凯说:“自首?你以为我把脑子吸坏了?”
杨庆来咬咬牙,说:“你不自首我检举。就半天时间。到明天上午十点。”
卫凯干笑了一声,说:“我倒要看看你说话到底是不是放屁。”
杨庆来站起身,眼睛盯着卫凯,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出卫凯的办公室。关上房门的瞬间,身上的汗和眼里的泪一齐泄了出来。杨庆来有种想尿尿的感觉。硬憋着没尿出来,一路虚脱着回了家。
好几天没见到儿子,杨庆来想象不出儿子还能变出什么花样儿来考验他的承受力。他有些无奈地想,青春期的孩子都是这样吗?当年自己青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对世界和爹妈不忿的事情,好像没有叛,更别提逆了,一路顺着就长大了。结婚了。当爹了。
当了十四五年的爹,忽然不会当了,像个孙子似的瞅着儿子的脸色行事,还行不到点子上。真他妈的。
晚饭后,杨庆来斜靠在床头,扭开收音机,《三国演义》已经讲到第六十三回《诸葛亮痛哭庞统 张翼德义释严颜》。杨庆来想,这个张飞张翼德真是个人物,看似一介莽夫,却是个厉害角色。正想着张飞的勇冠三军粗中有细,儿子进来了。
“喂。”儿子说。
我现在已经不是爸爸,是喂了。杨庆来想。
杨庆来看到儿子锃亮的光头上长出了青茬子,顺着青茬子往下,杨庆来看到了儿子挑衅的目光,他将目光闪向一边。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从未有过的累。像是吃了松骨散一样,浑身的骨头都松散得没有一点儿力气。连呼吸都觉得累。
“你怎么了。”儿子站在门口,俯视着斜倚在床头的杨庆来。
“我怎么了?”杨庆来一时无语,仰脸看着儿子。儿子却留下一个背影,走了。
半晌的空白之后,杨庆来的脑海里兀地蹦出一段京剧唱词:当阳桥前一声吼,折断了桥梁水倒流。这是《甘露寺》里吴国太的老亲家乔玄的唱段,起头的一句是“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千岁要杀的是刘备,老乔玄劝了又劝道:“你杀刘备不要紧,他弟兄闻知怎肯罢休。”
杨庆来实在是不晓得跟儿子这一场争斗,到几时才能罢休。只觉着有一股子气热乎乎的直冲嗓子眼儿,恨不能吼上一声。
我这一嗓子吼出去,能不能折断了桥梁水倒流?
思想至此,杨庆来扯开喉咙,大吼一声:啊——呀——呔!只觉那一股子热气直冲向头顶,再往回流时,却变成了一颗泪,热热地滑落脸庞。
责任编辑 晓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