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庄子传》节选
蒙墙寺向北偏西约七公里,今民权县顺河乡青莲寺村有庄子故里遗址,2002年定为河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村落范围不大,两条主街呈“十”字形。村民介绍,现在的北街原为古巷,称为“庄子胡同”,系庄子故居所在。故居南端为庄子讲学堂,后毁于兵火、水患。在“庄子胡同”的东南隅,有一口古井,名为“庄子井”。井深数丈,井壁坚如文石,光泽似黑玉,泉清而味甘,传说为庄子汲水处。后来,几遭黄河水患,屡次进行整修,保存至今。
民权县对庄学的研究起步较早,这里有一批土生土长的治庄学者。两番造访,我都曾与他们交谈过。因为我幼年的塾师刘汝为先生曾经说过,庄子故里可能就在商丘之东北、考城以东。为此,我特意向当地学者作了咨询。他们说,民权县的两处庄子遗迹,原来均在考城,是1956年划过来的。早在唐代,经学家陆德明就在《经典释文·序录》中讲过,“庄子生于蒙,亦考城人”;南宋史学家罗泌《路史》中,亦有“蒙即考城,为庄子生处”之说;南宋祝穆所撰地理总志《方舆胜览》,详于介绍名胜古迹,书中说:“考城东名蒙泽,乃庄周故里也。”
他们还告诉我,历代有许多诗人到此凭吊庄子,咏怀述志;尤其值得重视的是本地人士的题咏,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故老传闻,耳濡目染,更是“其来有自”。南朝诗人江总有“玉洁蒙县,兰熏漆园。丹素可久,雅道斯存”的咏庄诗句。江总是考城县江集村人,生在公元六世纪之初,自称是庄子的异代同乡。
因为幼年接受塾师谈话的影响,后来又看到一些资料和较多的地面实物,我曾一度倾向于“庄子故里考城说”,并有过两点附议与猜想:
其一,曹州、东明、商丘市郊与民权等地,全都声称庄周出生在他们那里,并且各都亮出了大量证据,或方志记载,或古史钩沉,或碑碣物证,或口耳传闻,最早的可以追溯到晋唐时期,起码也都在明清之前,就是说,并非今人为了某种需要炮制出来的。那么,这一相互雷同又相互排斥的现象,是在怎样条件下产生的?为了破解这个谜团,我曾大胆猜想:这几个地方同属战国时宋国的蒙邑或汉初的蒙县;而且,商丘北部的蒙墙寺遗址,与民权的两处庄子遗迹所在的唐庄村、青莲寺村,以及曹州的庄子遗迹(传说庄子晚年隐居的南华山),相互距离很近,甚至接壤联片,大体上呈三角形;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他们所说的其实是同一个地点,只是所持角度不同,或南、或北、或西,各执一端而已?
其二,那么,如何解释这些地方都在商丘西北或北部而并非东北方向这个矛盾现象呢?当时分析认为,蒙邑范围较广,县城所在地在商丘东北,而庄子故里虽属蒙邑,但所在位置却在县城之西或西北。
这些都是过去的想法。不过,即使在当时,头脑里也始终划着一个问号:现今的民权、曹县(也包括东明)一带,从前都属于黃泛区,春秋战国以来,黄河多次改道,许多丘陵、山阜都已淤成平地,哪里还会留下村庄、胡同、墓园、水井的遗迹?那次去开封,察看汴河故道,听说汴河桥已经埋在十米之下。北宋距今不过千年上下,若是再上溯一千三百年,又该怎样?所以,一般地说,凡是那些描绘得十分具体、逼真,能够一一指认的上古遗迹,难免令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1997年,经行楚地,曾有皖北之行。那天,在当地一位学者陪同下,我们车经凤阳城,直奔古钟离郡的临淮关,去走访“濠梁故地”。
郦道元《水经注》有“濠水北入于淮”的记载;唐人成玄英《庄子疏》中指出:濠水“在淮南钟离郡,今见有庄子之墓,亦有庄、惠遨游之所”。
途中,我诵读了清代著名诗人黄景仁凭吊这一遗迹时所写的《濠梁》七律:
谁道南华是僻书?眼前遗躅唤停车。
传闻庄惠临流处,寂寞濠梁过雨余。
梦久已忘身是蝶,水清安识我非鱼。
平生学道无坚意,此景依然一起予。
“僻书”云云,引自《唐诗纪事》:令狐綯曾就一个典故向温庭筠请教,温说:“事出《南华》,非僻书也。”开头两句,诗人说,谁道《庄子》是冷僻的书籍呢?里面涉及的遗迹随处可见呀!眼前,我就碰上了一处,于是,赶紧召唤把车子停了下来。三四两句,交代地点、时间——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庄子、惠子濠梁观鱼处;一场冷雨过后,石梁上杳无人迹,显得很寂寞、荒凉。五六两句,诗人通过庄蝶两忘、鱼我合一的两个典故来抒写自己的感慨,是全诗的意旨所在。结末两句是说,尽管我平素缺乏坚定的学道意识,但依然觉得此情此景对自己有深刻的启发。
正在热烈的交谈中,忽见一道溪流掠过,上有石梁飞架,我忙向陪同者问询:这就是濠梁吧?他摇了摇头。又过了二十分钟,眼前再次现出类似的景观,我觉得很符合意想中庄、惠观鱼的条件,可是一打听,仍然不是。当地学者莞然一笑,说:
“这种心情很像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见到崔州平以为是孔明,见到石广元、孟公威以为是孔明,见到诸葛均、黄承彦以为是孔明,足见想望之急、思念之殷。想不到沉寂两千多年的濠梁故地,竟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真使我这个东道主感到自豪。”
一番妙喻,博得同车人齐声赞许。
突然,汽车戛然煞住,原来,“庄惠临流处”就在眼前。但是,不看还好,一看竟然大失所望。濠水悠悠依旧,只是太污浊了。黑黝黝的水流泛着一层白色的泡沫,悄然北去。周围不见树木,也没有鸣虫、飞鸟,看不出一丝一毫“诗意的存在”。关于庄子的墓地,询问当地几位故老,都说早年听说过,可是具体地点谁也不清楚。
世异时移,沧桑迭变,一切都无复旧观,不仅人非物亦非了。我想,当年如果面对的竟是这样的浊流污水,庄老先生不仅无从看到“鯈鱼出游从容”的怡然景色,怕是连那点恬淡、闲适的心境也要荡然无存了。
十五年后,我又访问了皖北、淮西的蒙城。这里和东明、民权一样,也拥有一支既具备一定文化素养、又十分热心庄学的研究队伍,而且都取得了可观的成果。司马迁的惜字如金,语焉不详,令后人迷离扑朔,摸不着头脑:“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但也激发出人们浓烈的探索情趣——何处是乡园?宋蒙?梁蒙?还是齐蒙、鲁蒙、楚蒙?最后掀起了三省多地的研究热潮。反过来,其他未曾涉及到的省市地区,就较为消沉宁寂了。
(本文节选自《逍遥游——庄子传》第二章。原著由作家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定价39元)
本栏目责任编辑 晓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