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出租车,扑克牌,女人
李月峰
CHU ZU CHE PU KE PAI NV REN
李月峰,自由作家,十六岁完成学业,十七岁开始作文,三十岁后专司小说。发长中短篇小说若干。以写好看、好读、好玩的小说见长。
大刘开了十几年出租车,几乎每天都在路上。他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道路,犄角旮旯。知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有多条线路,有径直抵达,有曲折迂回。他清楚哪里是藏污纳垢和挂羊头卖狗肉的场所,或可能他实际知道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大刘的人生已经翻到了四张上。他有个十二岁刚上初一的女儿,一家三口住一处贷款购买的八九十平米的新居,像所有住新房的人们一样,经过了一个时期大兴土木的装修改造,贴瓷砖,吊顶棚,铺复合地板,这面墙挂一幅画,那面墙镶块大镜子,沙发上扔几个夜市买来的靠垫,窗上安两层窗帘,一层纱,一层厚丝绒,土不土洋不洋的风格。尽管请了人专门作业,但要亲自去建材市场买材料,又担心被偷工减料要时时留守监督,一两个月下来,大刘和老婆都折腾得像脱了层皮似的,只是情形多少有些怪异,他越发干瘪,肥硕的老婆反倒觉得浑身的皮肉更实成了些。
大刘的老婆在一家连锁大药房当店员,卖药的都穿白大褂,像医院里的医生,知道该给买主推荐什么药合适。这工作让大刘和老婆挺满意,风吹不着雨淋不到,除单位给上的人寿养老保险外,还自愿保了一份重大疾病商业险,未来应该没有太大的后顾之忧。他们一家跟大多普通家庭一样,说得过去的日子,没什么特别,原本是没什么故事好讲的。
前不久,大刘出车时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这件事差点儿改变了他迄今为止的生活。
大刘开车时安全意识挺强,做倒班司机,开人家的车,拿起早贪黑的辛苦钱,傻瓜才不注意安全呢。但开久了,小刮蹭也有,没惊动交警,私下做了了结。有过被电子警察拍照违章的纪录,两三回,罚了点钱,扣过几分,没进过学习班。像所有出租车司机一样,大刘也遭遇过酒鬼,这算不上什么事儿,最惊险的一回是碰到俩劫财的小青年。他们年纪不大,十八九岁二十啷当岁,剃着莫西干的发型,穿松松垮垮的肥腿裤,裤腿能藏进个大胖子。脖子上戴了一条粗粗的金链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俩小年轻的没动粗,在一个偏僻地儿,跟大刘商量要点钱去网吧玩玩。大刘估摸了一下形势,二对一,其中一个长得还挺威猛,而他自己的个头只有一米七,还差儿,不到一百二十斤的分量,于是,大刘把那天的全部收入都交了出来,连零头都没剩。倒是一个小年轻的笑了,大哥,那个我们就不要了,你自己留着找零吧。
这种事,大刘只遇见过这一回,幸运得很,同行中有被抢车并被伤害的。有一年,多起抢劫出租车案件齐发,有两个司机遇害,大刘还参与了向被害司机家属捐款的活动呢。
大刘心有余悸地把自己遇劫匪的事儿讲给老婆听,脸上的肉已经开始横长的老婆撇了撇嘴角说,怎么没把你也劫了去。他老婆说话从来如此。
郭玲玲就不同,哥,遇这事儿要车给车,要钱给钱,保命要紧。女人比女人就有人不像女人,郭玲玲比他老婆强多了。
郭玲玲是夜场的从业人员,容貌一般,长两个结结实实挺立的大奶子和一个肉乎乎的屁股,嘴上功夫很历害。
有天夜里郭玲玲搭大刘的车回住处,那些天有个什么国际盛会要召开,公安部门扫黄打非又紧似起来,郭玲玲没赚到钱,在车上跟大刘唠叨这事儿,她并不避讳自己的职业,有点兴高采烈的样子。
大刘觉得郭玲玲爽直,不免跟她发了顿牢骚,说谁挣钱都不容易,就说我们吧,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个部门能管制我们,一二三四五,交通、城管、综合执法、物价、出租车公司。
郭玲玲惊叹了一声,这不就等于把一个人五花大绑了嘛。
你说得太对了,还有更可气的呢。
出租车司机的名声从来就没好听过,人们叫他们车豁子,是句骂人的话,跟说一个女人不是良家妇女差不多。也不知道是谁或从什么时候开始,车豁子被冠在出租车司机的头上。曾经有家媒体发了篇记者评论,说出租车从业人员集体素质低下。此观点一出,在出租车司机中引起轩然大波,反应最为激烈的是一个由二十辆出租车组成的学雷锋爱心小方队。这个小方队是一个叫刘嘉良的司机倡导组织起来的,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了。如今的刘嘉良在这座城市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有名人物。
学雷锋爱心小方队深得民心,凡节假日,不管大节小节,对七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提供随叫随到免费搭载服务。学雷锋小方队做的事多着呢,爱心送考,支援灾区,见义勇为。倡导所有的出租车不拒载,不拼客,不超速,文明驾驶,争做城市窗口的一个活生生的名片。
针对媒体的不当言论,学雷锋小方队联名向有关部门提出了申诉和抗议,并用了几个数字驳斥此说法:学生高考期间,全城百分之六十的出租车都参与了爱心送考活动;无论哪个地区发生了地震、洪水、坍塌等灾难,全城也有百分之七十六的出租车司机捐了款、捐了物;还有拾金不昧、送危重病号分文不收等种种义举。
大刘虽然不是学雷锋小方队的司机,但爱心送考也参加了,一连五年都参加了。他捐过款,还曾把一名突发心脏病倒在路边无人理会的患者送往医院。有一回,他还跟几个同行围追堵截抢劫犯,受到了公安部门的嘉奖。
最后,那家媒体赔礼道歉了。可出租车司机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并没改变多少。这是让大刘们生气的一件事,生气归生气,还得继续开车,继续当车豁子,生活嘛,生着气,活着。人哪里有不生气的呢,庙里的大肚弥陀佛不生气,总乐呵呵的,可他不是人啊,就一块大泥巴。
郭玲玲也颇有些义愤填膺,真拿豆包不当干粮啊。唉,说来说去,活着不易。
两人又感慨一番命运,到了郭玲玲住处,两人竟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意味。
郭玲玲叫了声哥,你不嫌弃吧,要不,我们俩……
大刘看了看郭玲玲,她不是个烦人的主儿,她的两个大奶子从一上车就给他一种要窒息的感觉,他跟老婆作息时间颠倒,有时个把月都摸不上老婆的身,常常让他有精力无处发泄的郁闷。
大刘在郭玲玲暧昧的目光下点点头。
有了初一,就会有十五,大刘十天半月地跟郭玲玲会一次。但他有力不从心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郭玲玲安慰他,说见过多了,男人有时候虽然花了钱,但啥事干不成,年轻的有,岁数大的也有,太正常了。
大刘觉得郭玲玲岁数不大,倒也懂事,但内心却有种莫明的屈辱和羞愧,才不过四十岁嘛,到五十岁时是不是就彻底废掉了呢。
大刘没找过别人,只跟郭玲玲一个人,她干的营生让她具备了些善解人意的女人味道。一来二去,他们相处得像推心置腹的哥们儿。
大刘问过郭玲玲,以后打算干什么。郭玲玲说回老家,开家小店,网店也成,她们那个小镇生活成本不高,她手里的钱够她活得滋润一阵子。在老家找个男的嫁了也不是难事,我会对这个男人好,因为我的身子已经对不起他了,我会让他幸福。哥,你幸福吗?你老婆好吗?
大刘想了想,幸福真的谈不上,我老婆人也很糙,但是居家过日子嘛,她没给我败家,没泼米撒面,我们能贷款买上新房子都靠她把持着日子。她把我们的女儿从小养到大,一把屎一把尿的,没太让我操心,算是个合格的妈。她也没出去胡搞乱搞给我戴绿帽子,话说回来了,她那副德行想红杏出墙也难了点,其他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哥,你像个男人。
那件蹊跷的事也发生在夜间,大约凌晨两三点钟,大刘送客到十五库区,这里原是城市的老码头,一些人在旧址上开设了茶楼、酒吧、棋牌室和特色小旅店。白天看十五库区不过一长溜挂着各式招牌的店舍,晚上则一派灯红酒绿的架势。
大刘沿U型小马路慢慢行驶,凌晨的十五库区有点曲终人散冷冷清清的意味。他看见前面的路边伫立着四个人,三男一女,女子一头长发,他们站的位置像三角形,女的在三个角之中。有两个男子在抽烟,他们相互有点距离,并不是十分亲密。没抽烟的男子伸长了胳膊朝大刘示意。
大刘向他们靠过去,停下,他留意到首先移向前车门的是那个在三角之中的女子,她个子很高,比一般女子的个头都高,瘦削,骨架大,她从半敞着的窗向大刘看过来,脸色在若隐若现的灯光下有些苍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不漂亮,眉毛粗粗的,嘴唇薄薄的。女子颈上系着条丝巾,这个季节已经很少有女人系丝巾了。
大刘在一瞬间从她眼神里看出些许狡黠的意味,其中,还透着某种紧张和不对劲。
伸手拦车的那个男子说,你,坐到后面去。他手里拎着一个桶型牛仔包,大概是女子的包。
女子的眼睛还盯在大刘的脸上,她的语气尖而发沉,像有人用假嗓子说话,我不能坐后面,坐后面就晕车,晕得厉害。
另一个男子将烟蒂丢到地上并踩了一脚,他似乎想挡住女子,第一个开口说话的男子说,就让她坐前面吧。
三个男子的年纪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说话的那个略带点口音,外地口音。
大刘等他们坐进来后,从后视镜看中间的那个男子,他似乎在三个人中有点权威性,额角有道明显的疤痕。
去哪儿?大刘问,一边按下计价器。
女子在座位上挪动了下身体,不确定地说,回家。像是一句问询和商量。
额上有疤的男子清了清嗓子,先往胜利桥走。
大刘发动了车,再没有人说话,只有后座上的那个男子不时清清嗓子。
大刘问,胜利桥哪儿?
女子的身体向前倾了倾,但没说话,后面的男子说,往东联快速通道开。
大刘开了好多年车,爱琢磨他载着的客人,年龄职业好恶人物关系什么的,这四个人给他相当奇怪的感觉,他以为女子必定与另三个人当中的一个关系密切,可他看不出她更倾向于哪一个,没多看谁两眼,也没暧昧冲谁做表情或微笑。她与那个拎着她包包的男子,包括另外两个男子之间,有着仿佛是轻浮却又带着危险性的游戏成分。究竟是游戏还是真正的危险呢?大刘没往下想,他也无法想象。
女子忽然回了一下头,纸巾。
后座上的男子打开牛仔包,翻了翻,将一个小纸巾包递给女子,大刘眼角瞥见男子手臂上刺着青。
女子用纸巾擦着鼻子,很用力,随手将纸巾丢到窗外。大刘不太喜欢这种随手抛物的习惯,他老婆就有这毛病,他说过几次,每次都会遭到老婆一顿臭骂。就在那女子向窗外丢纸巾的当儿,大刘扭脸发现女子手里除了纸巾还有样东西,他意识到,这东西一直都在女子的手中。
扑克牌。
过了胜利桥路段,就拐向东联快速通道,如果车子一直前行,通过东联路就出市区了,左边是岔山村,右边的地方叫小辛寨。城市全域化已经没有了城乡之分,大刘知道这两个地方正在准备建高楼,建别墅。
东联路哪儿?大刘又问,通常他不会问太多。
你就往前开吧。有疤的男子说。
要出市可就得另议价了。大刘说。
不出市。男子似乎笑了一下。
女子挪动了一下身体,眼睛从半敞着的窗子盯在外面的一个什么地方。倏地,女子扭过脸看着大刘,师傅,她叫道,高而尖的声音带些颤声,她朝大刘扬了扬手里的扑克牌,她的手也比一般女子的手大,细瘦。
会打牌吧?
大刘点头,会呀。
会打什么?
斗地主,三缺一,滚子。
打得还不错?
还行,不总输。
我喜欢扑克牌,当你我手中握着一副牌时,料不到最后谁会赢,对吧。
大刘说,那得看手中都有些什么牌。
你只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对方手中的牌,所以,胜负难料。其实,扑克牌最初不是用来玩儿而是占卜算卦用的。
是么,我不知道。
每张牌都有它特定的含义,比如这三张。
大刘说,看不清,哪三张?
红桃K、方片J、草花5。女子几乎是一字一句道,颤声消失了,又恢复了发沉的声音。
什么意思?
一个人的命运全在这三张牌上。
是么?大刘好奇得很。
后座上的男子突然伸过手,他手臂上的刺青在大刘眼中闪了一下,男子从女子手中拿过——或几乎可以说是夺过——扑克牌,你真行,把人家的扑克牌顺出来了,这可是盗窃啊。男子似乎又笑了笑,不知道你还会算命呢,你可得给我算算。
女子顿了片刻,继续对大刘说,扑克牌一共五十四张,大王代表太阳,小王代表月亮,其余五十二张代表一年中的五十二个星期。红桃、方块、梅花、黑桃分别象征着一年中的四季、春、夏、秋、冬。每张花色有十三张牌,这就表示一个季度有十三个星期。
大刘啧了啧舌,有点儿意思啊。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那三张,K、J、5。
怎么重要?
师傅,你回去把这三张牌排列出来,慢慢就会想出来了。
那我试试。
后座上的男子把扑克牌又递了回来,说,喏,拿着,玩你的去吧。他语气似有某种威胁。
女子再没说话,余下的时间,车内陷入了一片紧张的沉默。
道路越往前延伸,黎明前的黑暗就越发浓重。大刘开着大灯,听着低低的马达嗡嗡声,他心里想,身边的女子似乎对那个刺青男子有种别别扭扭的顺从意味,顺从就是顺从,别扭又意味着什么呢。
停。大刘听到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他有吓了一跳的感觉,前面是一片空地,过了这片地才会见到零散的平房。大刘说,车子可以开进去的。
我们下车。后座的男子说,是对大刘、对同伴也是对前座的女子。女子临下车前,又看了一眼大刘,她的手握成拳头,在鼻子上蹭了一下,这动作让大刘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又出现了,他以为女子会对他说句什么话,但没有。
这四个人下车后又形成一个三角形,女子在三角的中心,他们一起朝空旷的深处走。只有那个额头上有疤胳膊上刺着青的男子回过一次头。
大刘掉转车头,心里还在琢磨着不对劲儿的地方,这四人的关系并不是太熟络,除了那个刺青的男子,另外两个一路上几乎就没说什么话,他们两个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都显示出对那个男子的恭顺。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连车辆也极少,偶尔飞驰过一辆车,多半是外地牌照。东边的天边微微有些晨曦的意味,大刘有点懒洋洋了,他打个哈欠,看见前面颠颠地跑过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大刘慢慢跟上狗,努起嘴唇朝狗打了声呼哨,就这个时候,大刘的目光被旁边的座位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三张整整齐齐排列的扑克牌。
大刘一个刹车,他自己事先并没想要停下来,他兀自地盯住扑克牌,红桃K、方块J、梅花5。
大刘的心剧烈地跳着,一个人的命运都在这三张牌上。
接下来的两天,大刘一空闲下来就要想想那三张牌,简直成了心病了,那女子留下扑克牌不会是心血来潮吧,会有意味吧。大刘想破了脑袋也破解不了这三张牌到底代表着什么。女儿做作业时,大刘凑过去,把三张牌举在手中,问女儿看到它们会想到什么。女儿歪着脑袋说,K是13,J是11,K和J比5大,爸爸,你以为我不会算数么。
大刘说你乖,是个天才。
中午,老婆回家吃饭,原本药店规定不允许离岗,包括吃午饭时间,因为离得近,老婆常常偷偷溜回家,省了带饭的麻烦和买午餐的费用。大刘问老婆,如果有人给你三张扑克牌,一张红桃K,一张方块J,一张梅花5,你会怎么想?
老婆说,想你个头哇!你不是又要去赌博吧?我可告诉你,房贷每月两千多,闺女的学费每年看涨,你就别琢磨歪歪道了,你没发财的命,天生就是个车豁子。昨晚跑了多少?不到三百?我问你,除了份子钱你还剩下几个子儿,不是贴了野女人吧。不是我瞧不起你,人家也是爷们儿,你也是爷们儿,人家又是房子又是私家车,你有什么呀。
大刘转身回卧室,一头扎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脑袋。他老婆匆匆吃过饭临走时一脚卧室门里一脚卧室门外,要是让我抓住了,我能掘了你家祖坟你信不信!
大刘想跳起来给老婆一个耳光,但没敢,刚结婚时跟老婆打架,那时候老婆还没现在壮实呢,就是个头跟他一般高,他没占到便宜,倒是被老婆抓得满脸花,连蛋子也被踹得疼了几天。
夜里,大刘将车停在艾莉丝夜总会门前,他给郭玲玲发了条短信,有活儿没?
郭玲玲回短信,闲得腚疼。
大刘再发,我在门口。
郭玲玲发来个笑脸,哥想我了。
大刘又回,蛋子想你。
郭玲玲穿着超短裙和露出半个奶子的小背心,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出现在门口。大刘按了一下喇叭,郭玲玲扭动着翘起来的小屁股走过来,她拉后门时,大刘说,坐前面,说说话。
大刘把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郭玲玲讲了,郭玲玲的好处就是别人讲话时从不插言,她瞪着眼睛听大刘讲完。
哥,这里头有事儿啊。
我也是这么琢磨的,不然,她为啥要留下扑克牌,还说命运啥的。
这姐被劫持吧。
可她该喊人啊。
喊谁?你?就哥你这小身板?
他们大概是从棋牌室出来的,那里该有人啊。
也是啊。哎,哥,这三张牌不是一个藏宝图吧。
真有你的,你还真敢想。
等我闲着时帮你想想这回事儿,红桃K、方块J、梅花5,这会是什么意思呢?
我真想报警。
凭什么呀?一己的逻辑和主观推断?又没有出命案,当然,就算出了,我们也不知道。哥,我跟警察打交道比你多,你以为他们个个都是神探呢,多半是比你还二呢。哥,我可没骂你的意思。咱小老百姓一个,只要刀没架在咱脖子上,咱就只干自己的事得了。
大刘本来想再说说那个女子——她的不对劲儿的地方,但没说出来,他说不清楚有啥不对劲儿地方,就是有些怪怪的。
大刘忽然发现自己身上之前没被发现的一些执拗的性格,那个女人跟他没关系,那三个男子也跟他没关系,他也没有理由和能力扮演侦探或心理学家,可让他面对别人的危险不闻不问,那不是他能做出来的。问题的关键在那三张扑克牌上,那个女子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了这三张扑克牌上。
有天大刘一头钻进了网吧,向全知全能的百度求救,但是,他却被上百条的词条弄蒙了。K既是国王,也是皇帝、大卫、查理、凯撒、亚历山大;J是侍从,也是武士。
大刘眼花缭乱,一头雾水出了网吧,他琢磨着自己根本无法破解扑克牌的秘密,如果有秘密的话。他有点儿意想天开,就像曾经想把班花追到手一样不切实际,而这件事,永远都是老婆眼中的笑柄,啊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瞅你那副德性。
大刘心里骂老婆,你这只母大虫。
大刘变得闷闷不乐了,郭玲玲陪他聊天时察觉了他的情绪,还想着那事儿呢,你也太有心了。哥,我知道用一种藏头诗来传达什么东西的方式,可惜只是两个字母和一个数字。那个数字倒是好理解,5应该是我的意思,情人节里送女孩子花时都要写上几个数字,512,520,就是我要爱,我爱你的意思。K和J呢,除是英文字母,也是汉字拼音,把它们拼出来组成一句话会不会就是答案呢。
妹子,你是大学生水平呀。
郭玲玲一笑,我本来就是大学毕业嘛。
大刘张了张嘴,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大学生还干这营生。不过,他知道这句话很蠢,要多蠢就有多蠢。
郭玲玲看出大刘的潜台词,你以为大学生都是天之骄子吗?那是过去的年代,现在的大学生,就像地里的土豆一样多,多半是无用之材,既找不到工作,也没有活着的目标,念完大学就等于失业,你可能不知道这情况。我不想做啃老族,也不会把宝押在男人身上,我得自食其力。我可以不干这个,去饭店端个盘子洗个碗什么的,但那些位置需要的不是大学生。算了,不说这个,还说那三张扑克牌,K和J跟其他拼音字母能组成的字或词太多,哪一个更能说明问题还真得慢慢想,也许现在想不出来,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灵光一现,砰地一下子,答案就出现了。
郭玲玲说的灵光一现在一个星期后真就出现了,大刘的车上了客,从零点起航KTV,到前程街的嘉兴宾馆,是个三十啷当岁的男子,剃着板寸头,后颈肥厚,像公牛的脖子。这主儿一路上没停着打电话,一会儿要人将尾款打进某个银行账户,一会儿要将货物发往某地,有人在电话里跟他谈合约,他要对方把合同书发到他信箱中,信箱地址是他全名汉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王蓬勃,WPB,163的信箱。
大刘听到这里不免心里一动,他等到男子间歇下来的空当,带几分讨好的笑脸与其搭讪,兄弟,买卖做得不小哇。
男子自负地扭了扭脖子,小生意,养家糊口。
兄弟,我刚才听你说拼音字母什么的,我不懂这玩意儿,前几天一个朋友交给我三张扑克牌,跟我赌一顿烧烤,我这脑子就像花岗岩,你说,一张红桃K,有张方块J,另一个就是梅花5,这啥意思啊。
男子哧地一笑,快救我。
大刘吃惊地问,兄弟你说什么?
秃子头顶的苍蝇,明摆着,K是快的首字母,J是救的第一个字母,5就是我、在下的意思。
大刘激动得一哆嗦,就这么简单,可又是这么合情合理。那个女子真的摊上事儿了,是被绑架还是囚禁了?这种事,他从新闻中听过几起了:一个打工仔在出租屋里挖地窖囚禁了一个十八岁女孩十一天,直到女子自己挣脱锁链向路人求救;洛阳一男子在地下四米深处搞出个小土屋,囚禁四名女子两年之久……
大刘心口窝涌上一股灼热感,这感觉就像他曾经加入围追堵截抢劫犯时的状态,有几分热血澎湃,作为一个男人,他本能地想做一个英雄式的人物,英雄救美,他几乎就想凭着这股热血劲儿驱车赶往岔山村了。
大刘在天快亮时打电话给车主,要换个白班,他掰着手指算算,距离女子留下扑克牌的时间已经过去九天了,他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脑袋里搜寻着这几天收音机里的本市新闻,是否有绑架命案或其他不轨事件发生。
大刘在路边小摊儿上吃了两根油条,喝了一大碗豆浆后,把车停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小睡一会儿。但这觉睡得有点支离破碎,老婆打电话来的时候他刚刚迷糊过去。老婆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死在什么地方了,还不回家!
大刘没好气地回了句,在火葬场呢。
老婆吼道,跟哪个野女人在一起呢。
大刘心里说,等我真有了女人那天,非踹了你这只母大虫。他忍住气解释跟车主换了几个白天的活儿,话没说完,老婆那边就挂了电话。
没一会儿,老婆的电话又来了,语气柔和了些,找个地儿眯一会儿,连着跑活儿铁人也受不了的。
大刘原本气鼓鼓的,一下子就变成了软塌塌的瘪茄子。终究在一张床上睡了十多年,老婆就是人糙嘴损了些。这辈子他就这命了,若有下辈子,自己先托生个高大帅男,找个温柔可人的伴儿。
大刘上了东联快速通道时,手机上的时间是十点三十分。白天的路况跟晚上不能比,晚上二十几分钟能跑到岔山村,大刘几乎用了快两个小时,岔山村的那片空旷地出现了。
大刘的动摇也是在这会儿,如果这事儿最后只是他的臆起,是不是太“二”了些,老婆知道了不骂他个狗血喷头才怪呢。如果这时候有人打车,大刘就会改变方向,可没有招手的人,连走路的人都少见。
眼前的空地原是大片的耕田,已经被征用,原先几十户的村民差不多都迁走了,空闲下来的房屋成了外来人的落脚点。
大刘慢慢开过那片空地,迎面一间低矮的房屋窗上挂着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小卖部。门楣内站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从什么地方钻出的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正以一种好奇的眼神看着突兀闯入的出租车。从车窗向外望去,视界内,无人住的房屋居多,破败不堪,有满目疮痍的感觉。
大刘打开车门,门楣内的女人跨出来,大兄弟,买点啥不?
来瓶矿泉水。大刘说。接过女人递过来的水后,又说,我打听个人,亲戚。
啥样儿人。
姓姜,大个儿。
女人说,这地界今天来了明儿走,怕是不认得。倒是有个大个子,常来拿啤酒,不光他一个,住西过,捏泥巴的。
捏泥巴?
说咱这地儿的土好,有黏性,他们就用泥巴捏人捏动物啥的。
泥塑吧。
咱不懂这个。
大刘说,我找的不是他。
女人道,你不如去问问老乔头,他打小住这儿,没挪过地界,生人熟人都晓得。
大刘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信步走去,眼睛盯在路面上,生怕踩上到处都是的鸡屎狗粪。他不想去找老乔头,只想在这个破败的村子里走上一圈,不然,他的心安宁不下来。而那个所谓的未知事件只不过是他的假想,没有阴谋,没有绑架,没有囚禁,大概是因为活得太无趣太平淡了,渴望意外事件打破平淡和无趣。
大刘看见一个还算齐整的大院落,院墙是低矮的木栅栏,院内用帆布搭一个大棚子,角落里有大堆的潮湿的黄土。几个男人在棚下围着一头巨大的公牛泥塑争论着什么。
大刘听见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是郭玲玲的短信:
哥,关于三张扑克牌的事,你被耍了,几个搞行为艺术的家伙弄出的恶作剧,他们把这事儿发到网上,传了很长时间。
大刘盯住郭玲玲这条短信,脑子一时还没转过弯来,他迷惘地抬起头,心猛地跳起来,一张熟悉的面孔,额上有疤,胳膊上有刺青,是他,还有另外三个人,不,应该有个女子,而此时,这个女子已经将长头发扎在脑后,光着上身,脖子上粗大的喉节嚅动着,他叉着双腿,抱着膀子站在那里,眼神透出几多嘲讽。
大刘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觉得那个女人有不对劲儿的地方,除了他瘦瘦的身板、苍白的脸孔、薄薄的嘴唇,他身上没有一点女人的阴柔气。他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哥们儿,这一局我又赢了,我说什么来着,这世界就不缺少好事多疑之人。
大刘的耳边响起尖而发沉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听上去既像女声又像男声。
本报讯:昨日下午1时许,我市中山区胜利桥段与东联快速通道岔路口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黄色出租车与一辆太脱拉大货相撞,事故造成此路段交通严重拥堵,出租车司机受重伤已经被送往医院救治,大货司机轻微伤无碍。
警方初步确定,这起事故是与出租车司机疲劳驾驶有关,此司机连续十几个小时驾驶。疲劳驾驶会造成驾驶员感觉器官出现障碍,从而使反应变得迟钝,判断失误。
据悉,警方近期要开展一项“三超一疲劳”集中整治活动,以超员、超速、超载和疲劳驾驶为主要整治内容。在此,本报也提醒各位司机遵章守法,安全驾驶,保障道路行车和人员的安全。
目前,出租车司机已经脱离了危险。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