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

2014-02-12 07:46洪兆惠
鸭绿江 2014年6期
关键词:乘警想象梦想

洪兆惠

去远方

QUYUANFANG

洪兆惠

我长时间盯着安·兰德说过的那句话:一个人回首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能够触动心灵记忆的不是他有过怎样的生活,而是那时的生活有过怎样的希望。我在追想自己的童年和青年。

从童年到青年的二十三年时光,我都在辽东山区的一个工农杂居的小镇上度过。那里山连着山,但山并不险峻,没有崇山峻岭之感,很平庸。离开那里之后我不曾留恋那里,除了儿时的玩伴,好像没有什么事值得回忆。关于那里,我所有的记忆都与生活的艰辛有关,与干活的苦和累有关。几年前,我在深圳遇到一个同乡,她生意发达后曾回过那个地方,她看啥啥不顺眼,街道窄小,房屋低矮,犄角旮旯又脏又乱。她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当时听了也有同感,但同时我的心隐隐作痛。我们在抛弃故乡。

一直以为,自己少年无梦,青春无梦,即使有梦,也是春梦无痕。直到那天读到安·兰德的话,我被深深触动,从无数平淡琐碎的往事中寻找最有价值的东西,犹如在人迹稀少的海边捡拾那些让你心动的石头。忽然我心里一亮,原来家乡曾经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这宝贵的东西在今天真的不再有了,那就是梦想。

那是一个无梦的年代,一个没有期待的年代,特别是像我这样出自社会下层,求助无门,你不可能放开想象去构思长大后做什么,成长必然遭遇茫然。记得读中学时,有天下课后我们倚墙晒着太阳。一位老师对我说:你上大学没希望了,如果是以前你还可以上大学。他的话像冰水注入我本来就已寒冷的身体。那时不是初春就是深秋,风是凉的,空气也是凉的,那是一个很冷的日子,是身体寻找阳光的日子。我明白老师这话的含意。那时对于乡下的年轻人来说,走出山沟的唯一途径是上大学,但大学不是考试招生,而是从工农兵中选送。在我的视野里,能上大学的是那些从城里下到乡下来的知青,所以老师是在说:你无望走出农村。

我少年时非常抑郁,曾严重神经衰弱,整夜整夜失眠。半夜里我被家里墙上挂钟摆动的声音无情地折磨着,我起来把它停摆,可是仍然睡不着。我无助地喊我母亲。累了一天的母亲只是疲乏地应一声便又睡去。我就起来到外屋,坐在锅台上。早上三四点钟,东屋的白叔起来套车,他是个车老板,要早起出车到外地拉脚。他惊讶地问我:你怎么坐在这儿。我说我还没睡呢。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阴郁的日子让我常常独自面对自己,失眠逼迫我独自面对漫长的黑夜。还有,那时种地割柴也常常是自己一个人,在山上或乡间小道上自己独处时最开心的就是幻想。听姐姐说,我从小就喜欢一个人待着,嘴里说着什么,叨叨咕咕的。我知道那时我在幻想,我在和想象中的人说话。

起初的想象很实际,不过是将来能找到什么工作,娶个什么样的媳妇,眼界被大山隔断。坐火车时,看见有乘警从车厢上下来,在站台上挺直腰板走过。那时乘警配枪,暗黄色的牛皮枪套挎在腰间,加上走路时目空无人的样子,神气十足。我盯着乘警直到他在人群中消失,想象着将来当名乘警,也像那人一样对邪恶有种威慑力量。偶尔到省城,看见开无轨电车的女司机,特别羡慕,想象自己将来的媳妇也是个无轨电车司机,那会多么荣耀和自豪。然而,现实和自己想象之间有好远的距离,远得遥不可及,所以那时特别渴望奇遇。盼望哪天被哪个要人相中,使我在无望的现实中脱颖而出。而且这种念头不时出现,现在想来,只是觉得那时渴望的卑微几近可笑,但那却是事实。现实让我清楚,唯有奇遇,好运才会从天而降。

为那灰暗的日子洒下一丝希望光亮的是我姑。我姑是我的中学数学老师,但她不是我的亲姑,她的母亲是我们本家姑娘,我们姑侄间的血缘关系已经很远。她是老师又是慈母,她以老师的智慧点醒我,又能以慈母的包容宽慰我。我姑在学习上要求我难题不过夜。我经常出入她家,有时晚上去问数学题,敲开她家门时他们已经睡下。有次,我姑对自己的女儿说:将来你惠哥考上大学,然后留在大学里当老师,你们就到他那所大学去读书。她说这话像是鼓励我,也像在鼓励自己的女儿。但这话深深地印在我心中,在我的心底激发出无限的憧憬。多少年后,我大学毕业时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到大学里当老师。因为我憧憬的未来,被当年我姑点亮的希望之灯照亮着。

放开想象之后,心渐渐远了。初春时,山上的枝叶刚刚冒绿的时候,我要到南沟去割架条。架条是用来架豆角的,架条的好坏直接影响豆角的成果。南沟有驻军,山上的灌木茂盛。为躲避盘查,我要顺着南山的山梁一直往南走,翻过几个山顶便到了南沟的深处。每次割一百根,五十根一捆,然后将两捆架条打成马架形,那样便于肩扛。山梁起伏,上坡时我习惯小跑,一口气冲到山顶。到了山顶,把架条捆一放,摊开身体躺在地上。太阳温热,照在身子暖暖的。气匀了,坐起来,眺望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峰。我的目光落在天际的那一道山上,猜想山那边的远处是什么样的景象。这时我不由自主地去幻想,天马行空而快乐无比。每一次上山,我都要享受这样的情景,所以直到今天,山顶的暖意,放眼望去时自由欢快的感觉,仍然清晰地留在我内心深处,几十年也不曾淡弱。

渐渐地,我有种强烈冲动:想离开,走向远方,看看山之外的远处到底有什么。心在别处,尽管并不清楚别处是什么样的,但对别处的向往却十分强烈。向往是一种力量,干活不再觉得累,枯燥的日子不再觉得乏味。

那段时间,我对走出小镇的人特别羡慕。有一个女同学,念小学时我们在一个学习小组,上中学后她转学到另外一个县,但她的家还在我们那个小镇。她念书的镇子比我们的家乡大许多,当地居民是城镇户口。城镇户口的中学毕业生可以下乡做知青,是知青将来就可以被招工进城。她转学就是为了有个知青身份,将来好抽调进城工作。所以她的走,在我看来就是远走高飞。有天她回家过周末,晚上来到我家。面对见过世面的她,我们聊得很开心。很晚了,家里人都睡下,我们仍然在聊。她离开时我送她,街上静静的,人们都已入睡。夜空是满天的星星,星星在寂静中闪亮。她的家离我家只隔几户人家,我看着她走到自家门口进了屋。我在街上站了很长时间,不时地看看满天的星星,有种难言的激动。整个晚上,她都在兴奋地和我讲她新学校的新生活。我边听边把她的新生活放大,形成绚烂的景观。她把我的心带走,带到那个比较大的镇子,带到她将要去的更加繁华的地方。我早已不再记得那晚我们说过什么,但让我眼界和想象放开的情景,还有那夜空气的清爽,那满天的星星,至今历历在目。

在我家的邻居中,还有比她走得更远的,至今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家与我家隔街相对,是对门邻居。她大我六七岁,但我们都是重阳节那天出生,所以从知道我们是同月同日生起,我就莫名地认为我和她有种缘分。她早早和当地驻军的一名军人恋爱,军人家在河南,她跟着军人到河南婆家,路过北京,在北京坐过小轿车。她坐小轿车是因为她怀孕了,在火车上反应强烈,到了北京一下火车就叫了出租去医院。当她从河南回到我们那儿后,讲起去过北京坐过小轿车的事时,左邻右舍的年轻人羡慕不已。我听后独自发呆,想象北京和比北京再远的河南是什么样的,想着想着心就飞走了。因为身边的人到过北京和河南,所以北京和河南不再遥不可及,而是离自己很近,仿佛从她的身上嗅到北京和河南的气息。再后来,她和那个军人去了河南定居。那军人本来因与驻地姑娘恋爱违反了军纪,提前退伍被安置在驻军做工,但他又偷着倒卖军装只好离开军队。在我的印象中,她走时好像生了孩子。她走后直到我离开,也不曾见她回来过。

在我二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我作为七七级学生进城读书,从此离开了家乡。再后来,我在读书的城市住下来。有天骑车上班的路上,看见一个青年背着行囊徒步从远处走来又要走向远处。他头发蓬乱,破衣烂衫,但走路的样子生气勃勃。我骑着车子跟在他的后面,少年时的梦想在我心中复苏,在那一刻我想起那个与我同月同日生的姑娘。如今她在哪里?当年敢于跟着一个陌生人远走他乡的人,她不会安分,不会随遇而安。她和眼前这个背包青年,还有我,都有天然的野性。对,这就是我与他们的缘分。

流浪,去远方,是我一生都不曾淡弱的冲动。我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浪迹天涯,像吉普赛人那样,晚上见到空房子就住进去。没有目标没有目的,远方就是目标,远方就是目的。远方是一种召唤,一种牵引,一种驱动。远方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向远方的途中那种自由自在和无忧无虑。

在回想最初梦想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在那个物质匮乏、饱受饥饿的年代,我的梦想却与物质无关。我从没想过怎么挣钱,怎么占有财富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而是很纯粹的,好像不识人间烟火。只想着怎么走向远方,追求精神的栖息之地。这一梦想取向决定了我一生的生活。我反复追问其中缘由,不得其解。

我也同样吃惊地发现,我的梦想止于城市。我在一个城市一待就是三十几年,到最后我自己都为自己的惰性吃惊。城市不是我梦想的终点,不是我梦想的远方。也正因为这个,我才那么喜欢凯鲁亚克和他的作品,去理解他为什么一直不安分着。而当年和他一同流浪的同伴工作的工作,结婚的结婚,开始中规中矩起来,唯独他还想继续流浪走向远方。我理解他的孤独和痛苦。

几年前,我在大连小长山岛的海滩上遇到一个小姑娘。她在干净的沙滩上画着,神情专注。不远处的海在退潮,和她一样大的孩子在那儿疯闹,玩着涌来的浪花。也有情侣赤脚蹚着海水静静地走着,说着悄悄话。我到远处的礁石转了一圈回来,那个小姑娘仍然蹲在那里画着。我好奇地走过去,看见她在沙上画的只是道道,从那道道中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她站起来,毫无羞涩地和我说话。她的头发做得时尚,穿的也不是来海边玩的衣服。她笑着,很纯情,不像有很重的心思。她说她就是小长山岛的,爸爸是渔民,妈妈在大队上班。她把现在的“村”说成过去的“大队”,听上去有种历史感。她在大长山岛读高二,今年十七岁。她问我是哪儿来的,我说是沈阳。她说没有去过沈阳,连大连也没有去过,她只跟着妈妈到过朝阳和本溪。我说大连和沈阳都是很美的城市,等你读完了高中上了大学,就自然会去的,还会走得更远。我的话让她兴奋,她说她从小就想当演员。她说她想当演员时,眼中放着光,脸色艳丽,瞬间沉入自己的愿景之中。

我一时不知对这个有心事的女孩子说什么。我想到我十七岁时的家乡,想到我十七岁时的梦想,我特别想把自己最初的梦想讲给她听。

责任编辑 李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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