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时代与我的澳门

蒲忆萱

大航海时代与我的澳门

蒲忆萱

在我还系着红领巾的少年时代，澳门回归祖国。那时一首优美的歌曲让我记忆深刻——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

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掠去的是我的肉体，

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

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那时妈妈指着家里的地球仪给我讲，大西洋岸边有一个小国叫葡萄牙，四百多年前是一个富裕而强大的国家，同很多欧洲国家一样，他们倚仗强大的舰队向外扩张，到了非洲、南美洲、亚洲，掠夺资源，占领土地。也到了我国的澳门。那时澳门早已建了妈祖庙。葡萄牙船队登上澳门时，问那里的渔民“这是什么地方”。渔民操着澳门口音说“妈告”（妈祖），葡萄牙人便将“妈告”拼成了“澳”。他们占领此岛，定名为澳，即澳门港。

这段历史故事，深深印在我心里。小时的我就存了一个梦，等我长大了，一定去那个地球仪上在中国背面的小小的葡萄牙看看，看他们有什么魔法，在我们国家的澳门强住近四百年。

今天，我借在英国读研的机会，约上同学Janny，一起去大西洋岸边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葡萄牙。Janny是地道的欧洲人，但也没去过葡萄牙，她告诉我，如果你想了解一个国家人民的生活状态，就做couch surfer（沙发客），对学生来说，可以省下旅馆费用。我从她那里知道了“沙发客”的含义。对，就把自己丢进一个陌生人的生活圈，让不相干的人拥有回忆的交集，然后消失于彼此的世界。

午夜时分我们到达里斯本，由于我们离开英国前发出的“沙发”请求信息还没得到回复，只好背着沉重的行囊在夜色深重的街头寻找青年旅社。我们坐在飞驰的出租车里，看到了醉倒在路边的酒鬼沉浸于梦乡，看到了飞驰而过的摩托车呼啸着撕扯着寂静的夜。电台里播送着舒缓、悠扬的音乐，道路两侧绿茸茸的大草坪、花园和远处郁郁葱葱的青山都散发着幽幽清香。里斯本的夜晚既可藏污纳垢，也可温柔守护，让我这个漂泊留学的学子感悟到这是一个有生活感觉的城市。我的葡萄牙寻梦由此开始。

上午温暖的阳光下，我们走出旅馆。在贝伦蛋挞店旁边门可罗雀的小咖啡馆前，一个热情的胖老爷爷同我搭话，他用葡萄牙语和英语给我讲述里斯本的历史古迹和旅行路线，随后送给我一本旧旧的里斯本地图外加一碟自家院子里新剪的葡萄。向他道谢后，我们用那本旧地图规划了第一天的行程。

我们先来到里斯本千年古城区，在12世纪初建葡萄牙王国时，便确定里斯本为首都了。它是东连欧洲、西通北美、南下非洲的交通枢纽。这里风格各异的古老住宅拥挤在山坡上，宽阔得惊人的大道林荫遮天蔽日，藏在巷子深处的有轨电车不时发出古老的咣当咣当声。偶有敞篷马车缓缓驶过，马蹄踏在石板上，嗒嗒的格外清脆。著名的热罗尼姆斯大教堂皇宫般高大威严，里面幽深高阔，廊柱和拱顶雕塑精致、细腻，美轮美奂。教堂建于葡萄牙航海大发现屡获成功的全盛时期。还有瓷砖博物馆，或蓝或彩的美丽而脆弱的瓷片清脆斑斓。古城山脚下，碧蓝清澈的特茹河静静流淌，穿过里斯本流入大西洋。我们沿着河岸漫步，夕阳渐渐落下。这里的夏日夜幕降临是在晚上十一点时分，沿河两岸，人们三三两两，或行或坐，远处悠扬的吉他声随着河水的节奏悠扬缥缈。我们沿河畔林荫漫步，远处一座耸入天际的耶稣塑像，鹅黄色的明月悬在天空，与夜色下金光闪耀的耶稣像遥遥相望。我在耶稣像下久久站立，默默抬头仰望时，觉得他真的是救世之主，在城市的高处展开双臂，守护着他的子民，带给他们安宁和温馨。

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大意是所谓美景，只展现给有心之人。当时我的第一感觉是它说的是故宫。对于很多人，故宫不过是一个人头攒动的5A级景点，对于我，却是雪掩红墙的寂寞，是穿越时光的幻觉。这样的共鸣如今在里斯本也找到了。里斯本对于当地居民，是一个生存空间，对于外来游客，则是在历史遗迹上踏足。而对于我，却是鲜为人知的柔情似水和波澜壮阔。

清脆的手机声将我的思绪拉回，我们的沙发主人来电话了，明天早晨我们就可以居住在葡萄牙人家里了。

次日上午十点，我们来到约定的地点。沙发主人睡眼蒙眬，一副刚起床的样子。他留着前面稍长的头发，蓄着络腮胡，鼻梁挺拔，身高约一米八，很像运动员。我们在网上看到他的照片时觉得他是阳光大男生，现在则在他身上发现了坚毅和阳刚。他的眼睛呈浅褐色，深邃而真诚。那是一双不会说谎的眼睛，带着来自心灵的善。他说就叫我Joao吧，我的家在城市边缘的小村里，可以坐我的车到达。我们没说二话，上车。我们本来就是要了解葡萄牙百姓的现实生活和要节省旅馆费的。

他的家是父亲留给他的，由一个六十平方米的仓库改装而成。没有什么装修，非常简单朴实，但该有的家具全都有。他从小就随父亲做木工，复杂的螺丝、钢条、木板在他的一双巧手中很快就会按部就班，成为各种各样的家具。他的卧室门上画着他以前的设计草图。

蒲忆萱，1986年12月生。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2012年毕业于英国伯明翰大学旅游学院。2013年起任职于凯撒旅行社。现在阿根廷学习。

这是一个阳光充沛的晌午，云淡风轻。我们在他家匆匆收拾了一下，便跟着他去他经常去的击剑俱乐部。西方人热爱体育的精神让我们不得不佩服。路上他告诉我，他即将于一周后去法国一个学校的击剑俱乐部教学一年，今天来这里就是和教练谈这事。来到俱乐部后他和教练谈话，我们在里面参观。他穿着白色击剑服，手持细长的剑，双腿摆好pose，蓄势待发。他活脱脱一个武士，动作优雅，倒是很有中世纪之风。

这天我们没安排任何观光，从击剑俱乐部回来，便是和Joao聊天。他当过兵，学过设计，电脑桌面上满满的专业应用程序，D盘被各种作品、照片、视频填得满满的。他给我们看好玩的自制音乐网站，体验DIY的乐趣。我看了他的各种作品，有用photograph做的图，有在马德里的摄影作品，有自制的自我介绍短片，还有获奖的毕业设计音乐闹钟等等。他还告诉我们他曾独自完成的海上游历——驾驶帆船去英国，行程七天十一小时。我问他海上的夜空是不是像《少年派》里一样美。他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他说他很想去西藏，他对中国功夫神秘的“气”很着迷。他说葡萄牙人爱大自然，爱生活，人们称里斯本有几多，古城古迹多，花圃公园多，咖啡馆、葡萄酒多，教堂神庙多，还有名人塑像和纪念馆多。我的同学说，葡萄牙同西班牙一样，有斗牛的传统，但他们不杀死牛。Joao马上说对，牛是我们崇拜的动物，怎能忍心射杀？

夜色渐浓，Joao说要让我们品尝他做的意大利面配葡式牛排。他一边熟练地颠勺，一边给我讲牛排怎样做——先放蒜粉和罗勒叶煎一会儿，然后是番茄酱和酸奶油，快熟了再放蒜粉……我们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房间里洋溢着浓浓的香气。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脱口秀，顺便扯一两句，像很熟悉的朋友。我不知是不是所有的couch surfer和host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我们和他在一起觉得无拘无束，很舒服。他是个很随和很健谈的人，也是个很认真很细心好客的热心人。

这一夜，我们聊到很晚。当圆圆的明月挂在中天时，我和同学在Joao家里一个睡沙发，一个打地铺，静静地入睡。

第二天，Joao说他要抽点儿时间陪我们参观。我们要求先去参观航海大发现纪念碑，因为我想知道，四百年前，遥远的葡萄牙人是怎样漂洋过海登陆了中国的澳门。

在航海大发现纪念碑前，Joao告诉我们，14世纪初，葡萄牙航海大发现的鼻祖恩里克王子随国王舰队进行第一次海上远征时，年仅二十一岁。征服摩洛哥后，他认定在当时被认为航海极限的博哈多尔角外，还有大量的陆地，自此后，他一生投身于航海事业，创建了航海学校和天文台，建设船坞造了大船。数年准备后，1418年，恩里克派出的船队发现了桑托斯岛，次年发现了马德拉岛，以后数年又发现了亚速尔群岛。随后数年间，葡萄牙的船队先后发现了几内亚、塞内加尔等多个非洲国家。这位以毕生精力倡导航海事业的王子为葡萄牙后来更为轰轰烈烈的航海大发现奠定了伟大的基础和雄心。到14世纪末，葡萄牙船队驶过了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据说，当时船队遭遇了强风暴，便称这个非洲之角为“风暴角”。后来国王将其更名为好望角，寓意是为葡萄牙带来美好的希望。此后葡萄牙、西班牙两个海上强国相继发现了加勒比海诸岛和南美各国。15世纪初葡萄牙人绕过好望角驶向印度，在印度南部沿海一些地方建立了霸权基础。此后，他们欲进入中国的广东，但遭到失败，之后则以要晒货物为借口登陆澳门，占据了中国这块土地。

走到屹立于大西洋岸边的高大的船形航海大发现纪念碑跟前，我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它面向平静、璀璨、一望无际的大西洋，像是在默默地诉说数百年的历史风云。想到四百年后澳门回到了祖国的怀抱，闻一多先生那首诗又在我的耳畔回响起来——“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掠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

Joao看我沉思不语，望着奔向大西洋的浪涛，喃喃地向我们说，我们葡萄牙的先辈创建了大航海事业，但我们后代人是反对强占他人土地的，现在我们葡萄牙的年轻人国家意识淡薄，不关心政治，只有在足球场上才在乎升起的是不是自己的国旗。我们夺取金牌，就高举国旗，游行狂欢，为国家骄傲。我们这个民族就是崇拜英雄。

Joao开车带我们来到一个花园式地铁站，站旁有一座设计独特的纪念碑，白色大理石柱上有一目视镜，镜下一个巨大的金属牌上雕刻着一个目光炯炯的人头像。我们有些茫然。Joao指着头像说，这位是我们葡萄牙人崇尚的英雄，叫门德斯，是二战时期葡萄牙的外交官。二战时葡萄牙保持中立，未参战，所以有十多万法国及周边国家的难民逃到葡萄牙。按中立规则，边境领事馆是不能给难民发放签证的，但门德斯顶着被革职的压力，为大批难民特别是犹太人发放签证，使他们尽快逃离苦海。他和夫人还将老人和儿童留在家里关照和保护。1967年，以色列政府为纪念这位拯救了上万犹太人的人道主义者，授予他最高勋章；1988年，葡萄牙议会通过决议授予他英雄称号。我面对纪念碑，用心语表达了我们东方民族对西方英雄的敬意。“Joao，谢谢你，让我了解了你，了解了葡萄牙人民。”我大声说。

Joao开车带着我们在古老的小巷中穿行，他忽然回头说，中国也有很多英雄，我很想到中国去看看，特别想去西藏，我觉得中国的西藏很神秘。

一年后，我从英国毕业回到北京，这位葡萄牙的沙发主人会同另一位青年来到北京，成了我家的“沙发客”，我陪他们逛遍了北京的小巷和一些古迹。待他从澳门和西藏返回时，他对我说，澳门是现代化的城市了，西藏是美丽的天堂，我们喜欢中国。我高兴极了，向他们大喊，我也喜欢葡萄牙，喜欢那里特别清新的空气和宁静。

责任编辑 郝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