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悦
【理论·本省聚焦】
你好,忧愁——鲍尔金娜创作评论
NIHAO,YOUCHOU
孙 悦
孙 悦,1972年10月生于辽宁锦州,文学博士,渤海大学副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导师。曾发表《动物小说基本面貌勾勒》《类人动物小说研究——以沈石溪作品为例》《论童话故事中的愚者形象》等论文,出版专著《动物小说——人类的绿色凝思》《外国小说鉴赏辞典》。
天才少女萨冈写作《你好,忧愁》的时候年仅十八岁。那一年,她以这部处女作夺得了法国“批评家奖”。一时间,《你好,忧愁》让整个法国为之惊叹,以至于“新小说”派的奠基人罗伯-格里耶不无夸张地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最出名,新小说和萨冈。”小说中十七岁的少女塞西尔挥霍着夏天和青春,可是就在她尽情欢娱的同时,在她无拘无束的同时,在她肆意奔跑的同时,忧愁却一直游荡在她的身边。人、世界、活着,一切都显得荒谬而无理,人与世界的关系松散而疏离,塞西尔用尽放荡狂乱,也阻挡不了忧愁匆匆追踪的脚步,所以她只好喃喃地低语:你好,忧愁。
在八零后女作家鲍尔金娜的作品中,这样的低语一直飘荡、扩散着。她笔下的那些主人公——理发师、学生、职员、作家,和塞西尔一样,似乎都在用庞大而又软弱的语言抵御着什么,他们似乎一直在战斗——和生活斗、和寂寞斗、和规则斗、和伦理斗。他们不妥协,但是又毫无胜算,他们一厢情愿,唱着凯旋之歌,却又分明陷在一场对手不明的生存局限里。因此,这些年轻人,有的还是少年人,个个被一种无明的忧愁包围着,他们含笑的声音大而空洞,在面对世界、外物、他者的时候,带着一丝故意为之的心不在焉。对他们而言,普罗米修斯精神不仅代表着抗争不屈,也显示着在屡屡失败面前能够不厌其烦地与悲剧并存的忍耐力与自知之明。
20世纪中期法国“新小说”派奠基人罗伯-格里耶认为,“传统人道主义在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上是一种征服性的意识形态。它以人类中心论的态度去看待客观事物,给事物涂抹上各种各样的意义(心理学的、伦理学的、形而上学的等等),企图消除物质世界本然的陌生性,从而达到对物质世界的理解和占有。”“新小说”批判人类中心主义,抨击人道主义,反对文学是人学的观点。罗伯-格里耶指出:“客观世界既不是富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诞的。它存在着,就是这么回事。”用以强调人与客观世界的关系,阐发文学企图以人的心念左右和塑造客观世界是不合理的观点。按照“新小说”派的理论,客观世界是独立自主体,外部物质世界与人的关系不是传统认识上的依附和服务的关系,人甚至没有立场去利用和映射外部世界。当代生态文学同样以颠覆人对客观世界的征服和控制、推翻积习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为最高要务。生态文学首先校正了人在生态系统中的地位,认为人类中心主义导致了一系列的文化危机和社会危机,并最终导致了全球性的生态危机,生态文学要批判的正是人类文明中的“唯我独尊”思想。在生态文学的视野里,人道主义是一种僭妄,人类据此享有所谓“天赋神权”,并赋予了自己过高的意义。纵观鲍尔金娜的创作能够发现,她的作品在表现形式与艺术技巧方面,具有“新小说”的文学特征和美学涵义,在文学功能与价值衡量方面又符合当代生态文学和“新小说”对于人道主义的自省和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因而呈现出较为新鲜的创作面貌,体现出较为丰富的研究意义。
由于取消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地位,因此在“新小说”的理论体系里面,人作为创作行为的施行者,连同创作行为的产物——作品,都被取消了神圣的先知与教育的功能。“我们必须创造出一个更实体、更直观的世界,以代替现有的这种充满心理的、社会的和功能意义的世界。”按照“新小说”的理论,“人不再具有解释万物的先定特权,人与物的关系也不再是认识论的占有性的主客关系,而仅仅是一种靠视觉联结的共在关系。”“新小说”颠覆了传统小说以人为中心的观念,进而建构一个人与客观世界分别独立的结构关系。这种关系反映在作家身上,表现为其全知全能的能力和权力的丧失,正如罗伯-格里耶的书名,作家只是一个“窥视者”;反映在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上,则表现为放弃对性格明确、行为完整的人物的塑造,转而如实记录人物在某一个时间段里的语言、动作和心理,而所有的记录必定都是片段的、局部的。
鲍尔金娜的小说《摸黑记》的开头是夏花与妈妈的电话对话,妈妈锲而不舍地催促夏花相亲结婚,夏花搪塞得心生厌烦,故事就这样在一片琐碎叙事的基调中开始了。地点是公厕门口,与其说这个环境的选择是作者别有用心,象征散发着“冷尿骚味”的世俗生活大背景,不如说它体现了新小说因截断现实而看待世界的眼光——随机,无解,意义不明。夏花站在公厕门外,一边看南来北往的人,一边抵挡妈妈的唠叨,母女之间的对话因为夏花思绪飘忽而变得有一搭无一搭。此后,“有一搭无一搭”就成为整篇小说中萦绕不散的情绪,丝丝缕缕的忧愁和不明就里的无奈一直弥漫到小说的结束。
在《摸黑记》中,生活成了被锁在黑盒子里的东西,五十平米的老式小公寓,没有电,就被剥夺了如常生活的权利。电是什么,是金钱,是生活成本的代名词,是现代人被绑缚的枷锁。在《摸黑记》中,外部的世界被冠以“客观”的定语似乎不再妥当了,因为夏花作为人的主观能动功能变得微乎其微,面对外部世界她表现得无计可施,改造不得,更谈不上主宰,唯有听天由命的恭顺,方才能够获得自我安置。外部世界和夏花并存于一个时空界限内,前者没有改变对方的意图,后者也没有改变对方的可能。所以小说中写到夏花走进漆黑的公寓,一开始她跌跌撞撞,烦躁不安,边恐慌,边发出诅咒,尔后这巨大宁静的黑暗把夏花完全吞噬了,她感觉到自己的愤怒和谩骂无处发泄,身外世界不温不火,完全无视她的喜怒哀乐,这样的置之不理让夏花只能随之平静下来,甚至开始慢慢地滋生出与这无涯黑暗和平相处、互相慰藉的一段柔肠来。当人物与外部世界求和了之后,她就重新获得生存下去的知觉要求了——夏花感觉到饿,夏花想起来饿了也可以到外面的饭店去吃饭,夏花的控制能力苏醒了。
小说中,鲍尔金娜娴熟地切换着人物在面对外部世界时的视角和反映,她通过设定黑暗这一充满最无限包容性和情状内容最不固定的对象物,顺利地指称了人之外的一切存在。在她的另一部小说《走,逃学去》中,通过小丘和小山一天的经历,进一步回答了人与他者、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走,逃学去》讲述的是两个小男孩为了躲避不及格的考试成绩而逃学。他们假设了老师和家长在知道他们逃学后的种种反应,并设计应对的方案。两个人到处闲逛,吃大个的冰激凌,打游戏,到洗头房尝试“堕落”。但回家的时间还是到了,两个人在距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踯躅不前,内心惶惑不安。正在这时同班的女同学告诉他们,今天老师没来上课,试卷也没发下来,不及格的成绩自然也就没有公布。两个少年顿时欢呼起来,原来他们担心了一整天的一系列的事件,却在第一个环节上就没有发生过,后面的担心全部是多余的。这部小说揭示了总是试图主动出击的人,注定了是荒谬和失败的,人在世界里游荡,度过岁月,却往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要到哪里去。更可怕也更可笑的是,人的自以为是常常让自己陷入狼狈不堪的境地,烦恼也好,忧惧也好,包括人生的某些悲剧,其实都是人自己主观臆造出来的,环境、他者并不对此负有直接的责任。强调外部世界或他者对自己构成伤害,其实根源还在于人自己的心魔作祟。人以为自己对外部世界了如指掌,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人自己的独角戏,外部世界从来也没有参与到人的演出中来,这一厢情愿的可怜可悲让人生总是沉渣泛起,仿佛轮回转世,逃脱不出因果业力而又无处傍依,于是混混沌沌,哭哭笑笑,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人就这样长大,像小山和小丘一样,然后进入俗不可耐的个人生活,像夏花一样。
简单的人物设计,简单的故事情节,简单的悬念处理和结局安排,让《走,逃学去》的表层较为平淡无奇。和鲍尔金娜的其他小说相比,这部作品在语言技巧、形式结构上也没有更为出色的表现。《走,逃学去》曾经获得第六届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其价值在于它满足了“新小说”对文学提出的实验和要求,实践了“新小说”的先锋性,对这部小说进行阐释、分析,远比进行阅读、鉴赏要来得有趣,有话可说。
法国批评家巴尔特曾经说过:“要是世界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它毫无意义可言——除了世界本身的存在。”所以“新小说”否定作家是得到神赐灵感的先知,拒绝把文学作品当成对读者产生启迪的寓言。“新小说”反对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新小说再也不是社会、心理或记忆的某种深度的经验,而只是对世界表层的现象学描绘,并且拒绝提供任何道德教诲或形而上的意义”。
鲍尔金娜在《摸黑记》中讲述了一个婚外恋的故事。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件,但也永远不会落伍。按照“新小说”的理论规范,《摸黑记》对婚外恋及其关涉人物没有明确的倾向性描写,也不做严厉的道德审判。小说只如实地记录情人身份的夏花在一个晚上的所作所为,展示完了,作品也就结束了。结局是自然而然出来的,夏花决定告别这段婚外恋,这是她在一刹那之间作出的决定,但非一日之寒的冰冻三尺也分明昭然。小说中,夏花在刚出场的时候,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单纯的甚至有点大大咧咧的单身女孩的形象,她被个性乖戾的妈妈逼婚,反应甚是可爱。到小说的后半部分,夏花的情人身份逐渐明朗,读者在吃惊之余更多的是喟叹:这一个被人欺骗的傻丫头。除此之外,《摸黑记》还勾勒了一个偷情的男人的嘴脸,他一定不能是猥琐的,甚至必须有点高贵和优雅;一定不能是可憎的,甚至必须要带着孩子气的纯真;一定是情深意笃的,对情人如此,对妻子孩子亦如是。显然,鲍尔金娜并没有试图通过《摸黑记》开展道德批判和良心审查,她让读者看到某种人和某些事情存在着,如此而已。接下来识别和定论的任务,就完全交由读者各取所需地去完成好了,或者愤慨唾弃,或者心有戚戚,或者掬一捧清泪,或者报以嘲讽的大笑,都随意。
“新小说”派重要作家布托尔也曾经以婚外恋题材创作过一部小说《变》。小说使用了新鲜的第二人称代词“你”。小说讲述了巴黎人“你”给意大利情人塞西尔找到一份新工作,为了尽快向情人报告这个好消息,“你”坐上开往罗马的火车。二十多个小时的漫长旅途疲惫而沉默,各种各样的想法、梦境涌动在“你”的心底。随着火车一点点驶进罗马,决定和塞西尔厮守的愿望和喜悦却一点点消失了。“你”决定不去见塞西尔,只是任凭这份感情发展下去并注定终结,然后退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变》被视为20世纪50年代法国“新小说”的代表性作品。《摸黑记》对《变》有一些巧妙的借鉴和模仿之处,除了相同的题材以外,《摸黑记》也设定故事发生在有限的时间段内,也在某个固定的相对封闭的地点展开叙事,也以足够大的篇幅细致入微地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以及具体的细节性的动作行为。两篇小说写人物,都放弃了传统小说塑造典型形象的目的,读者不是通过曲折的情节事件而捕捉到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而是通过隐秘、连续的意识流淌,涉足其涓涓汩汩的内心波动。因此,小说对人物的相貌、语言、动作、神态等外部特征不予细致刻画,主人公经由读者的自觉感知凸显轮廓。这种感知是不受约束的、个性化极强的行为。它使得读者对人物的理解充满了自我体验的挑逗和刺激,允许阅读主体各取所需,尽管填充进去一种冒险的新奇感。而这,正是“新小说”所要到达的创作彼岸。
和《变》相比,《摸黑记》中出现了场景的转换,人物意识流和活动轨迹从狭小的公寓延伸到了街头和快餐店等,但是贯穿始终的情绪之线却是不中断的,它牵引着人物一步步向对婚外恋的认知靠拢,虽然没有黑白分明的评判标准出台,但是人物在标志婚外恋的善与恶的天平间来回波动,自我审判,作家退到一个角落里,就这样看着和记录着人物的所作所为,不随着人物喜悲,也不陪着人物取舍,只等人物自己看到,大凡婚姻以外滋生出来的爱情,一旦接受家庭和岁月堆积而成的生活现实的挑战,往往不堪一击,一败涂地。妻子和孩子组成的家庭,推动它的是由习惯和平静构成的推动力,而情人和爱情组成的新天地,带来的是变动和冲突构成的破坏力,除非两者力量相差悬殊,否则携带的安逸总要胜过破坏的痛楚。这份痛楚的关于爱的领悟,作家鲍尔金娜以旁观者和记录者的姿态写进她的作品,写给她的人物。
为了冲出现实主义创作的藩篱,“新小说”在文学表达形式上进行先锋实验,跳离传统小说的创作规则,致力于在作品中使用多种技法,呈现多样形式,“讲什么”不最重要,“如何讲”是目标。“新小说”的重要作家、曾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西蒙曾经说过:“小说不再是示范讲解而是描绘,不是复制而是制造,不是表现而是发现。”西蒙认为,读者已经有一种新的需求,那就是要变为情节事件的亲眼目睹者。因此在小说中,“新小说”作家以文字为媒介,发挥色彩和镜头的功效,以纸张充当底片和银幕,运用绘画与电影技巧,追求整体观察与细节交代两相宜的艺术效果。按照罗伯-格里耶的看法,就是要使用冷静的、准确的、像摄影机一样忠实的语言。
《摸黑记》仿佛一台摄像机,人物在摄像头里细细碎碎地活动、走位,读者被安置在屏幕前面,静静观看,暗忖下一幕能有什么场面出现。“夏花慢吞吞地把棉袄和靴子脱掉,脚在地上蹭着找拖鞋,蹭出三里地才找到,地都被擦干净了。她摸到柔软的沙发,爬上去,紧紧盘住一个大靠垫。”“夏花把双脚搁在床尾的暖气上,暖意从脚心倒流上来,舒服之极。她便整个人掉头靠着暖气躺下,去看夜光照到的梳妆台。上面摆着许多瓶大大小小晶亮的香水和化妆品,在淡蓝的光下都显得神秘狡猾,像动画片里女巫实验室桌子上的药水,能把人变成猪和南瓜。尤其,还配合屋子里吊诡的寂静。夏花的眼神渐渐远离了焦距,沉浸到动画片的场景里。”这样的描写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它是动态的,同时又有如静态定格,仿佛放慢速度的动画片的分帧播放。鲍尔金娜通过文字稳定播放着这种镜头里的世界,正如布托尔所指出的,“新小说”的任务在于通过对外界事物如实地描写,从现代人复杂的、混乱的日常生活中找出奥秘的所在,从中建立一个有条不紊的精神世界以填补生活的空虚。
《理发师的演讲》完成于《摸黑记》之后,具足“新小说”的派头,琐碎叙事,主题和价值观不明。《理发师的演讲》在语言表述和艺术手法的运用上更成熟老练些,鲍尔金娜在这部短篇小说中制造出录音机的音效特征,收纳了市井街道和物质世界里众多的声音,看似无心地透露着人们吆喝、咒骂生活的缘由。萨洛特认为作家要能够透过人的日常活动和平凡的言语,揭露潜意识的内心活动,探索那“潜在的真实”。嘈杂的马路边,暗黑的小理发店里,邋里邋遢的闲聊,咋咋乎乎的东北话,各种声音如霸道的阳光把读者整个覆盖住了。小说的题目更直接表明这是一篇和语言与声音有关的作品,因此直接的人物对话构成了小说的主干部分。这种对话是没有喘息的连贯向前的语言河流,七嘴八舌,有时又显得前言不搭后语,真实地还原了时刻充斥着各种声音的客观世界。那声音的洪水如此孔武有力,它将凡夫俗子们裹挟其间,人没有本事过滤和选取想听或不想听的部分。于是《理发师的演讲》就成为嗡嗡轰鸣的红尘生活的录音合成。小说的故事毫无传奇性,但是鲍尔金娜进入故事的方式和叙述故事的方法很吸引人。社会最底层的小市民的生活,在小小的发型屋里集中在一段时间内展露出来,看似啰嗦无聊的生活话题让几个人物之间的关系得以构筑,小伙子一直在说话,他的语言和他的带着神经质的大笑、沉思、抓狂,都显得来势汹汹,让人气喘吁吁。
归纳一下,《理发师的演讲》中的对话大概分成这样几个话题和阶段:1、关于东北口音和几个城市。2、女孩为什么都爱吃肉。3、如何做带鱼。4、结婚的必要条件。5、2012年世界末日是真是假。6、“我”是不是一个爱钱的女孩。这些话题没有彼此之间的因果关系、递进关系,或任何能利用逻辑去理顺的联系,它们极其随意地开始结束,没有先兆和象征意义。作者不加剪裁地将其全程录制下来,然后放给读者听。读者听到了什么呢?一个年轻的东北小伙,在北京开了一个小小的理发店,挣着一点小钱,养不起女朋友,娶不起媳妇,但是他爱吃蒜苗和带鱼,有憧憬,相信传说,孝顺父母。这就是生活的全部,这就是普通人,这就是老百姓的生活状态。《理发师的演讲》不似启示录,作者透明隐身,从未跳出来揭示和抒怀。它好比一首背景不公开也没有名字提示的乐曲,因而一千个听众就有了一千种心绪的起起落落:如在雨中,则听到了孤寂;如沐浴艳阳,则听到了光芒万丈;如在爱里,则听到了喧哗沸腾;如在痛中,则听到了心脏龟裂的嘶响。
鲍尔金娜的小说打破现实主义文学对生活真实的记录和全景式的描写,不对描写对象进行目的明确的选取和评论,她的小说淡化情节,淡化性格,从叙述开始就进入片段化,结局往往也成了片段之一。《理发师的演讲》使用大张旗鼓的对话,《摸黑记》使用大段的内心独白和心理活动,《走,逃学去》使用零度叙事,这几部作品予人深刻印象的,都不是它们的主题与内涵,而是结构与写作手法。鲍尔金娜善于通过机巧而狡黠的文字进行表述和描写。比如《理发师的演讲》中的理发师,有着“菱形的细长的眼睛”,他兴奋或激动的时候会频繁作出“抓裤裆”的小动作,他的说话方式大呼小叫、喋喋不休,语言粗野而天真,小说通过这样几个方面的特征描写,就把人物的整体轮廓勾勒出来了。
按照“新小说”派的观点,传统现实小说中惯用的语言也必须彻底改革,因为这些语言由于长期重复使用已经变得“陈套”或“僵化”,失去了表达现代人复杂多变的生活的能力。鲍尔金娜的作品常有语出惊人之处,新鲜的语境让读者感到耳目一新。《摸黑记》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对于人物的描写:“妈妈的脸并不能说一点不美,但一条鹰钩鼻子把她无缘无故塑造成个厉害模样,不好接近,她便也铁了心不打扮。嗓门又大,说起话来便不要停,声音越说越高,高到自己也够不上去了,才回到低音重起一段。夏花和爸爸这些年都练出了闭耳功。妈妈看得明白,说得更凶,又强迫着要互动,大事小事都要开会。做菜,倒是很好吃,但如果女儿和丈夫不及时叫好,不吃光,就又怀疑自己被排挤,刷碗刷出偌大声响。大家都觉得她是难得的好人,只是不知道怎么下手爱她。她对什么都有热情,又对什么都不满意。夏花觉得,妈妈又高又硬,像一棵有来头的好木材,张牙舞爪,难以造型,难以伺候。只能搁在家里硬着头皮欣赏。”这一段描写不拖泥带水,讽刺挖苦都干净利落,那一个接着一个的新颖的用词和比喻噼里啪啦带响,让读者有点应接不暇,阅读时感到精神抖擞,酣畅而痛快。鲍尔金娜驾驭语言的能力很强,其作品中的文字富有弹性和劲道,带着一股年轻人的冲劲和热辣。《蓝毛黄毛鹦格丽鹉》中有这样的字句:“两个月的寒假里我做了两次蓝毛死掉的梦。以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为鹦鹉牵肠挂肚,这回真体会了。我是多么希望能给它们四个一鸟配一部手机随时联络,给蓝毛配最贵的。彩信、拍照、蓝牙,一个都不能少。”这一派无邪让人不得不相信这是爱鹦鹉的“我”的真实想法,并不矫情和嬉皮。再如上面提到的“大家都觉得她是难得的好人,只是不知道怎么下手爱她。”“下手”一词用得十分新鲜,出人意料。这种充满新鲜感和陌生感的创作语言,显示了鲍尔金娜的才情,也为某些评论者津津乐道。
鲍尔金娜在获得第三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冠军的作品《蓝毛黄毛鹦格丽鹉》中描写一个女孩与五只鹦鹉之间的故事。“我”无意中捡到一只品种低劣并身有残疾的老鹦鹉,“我”把它带回家,取名蓝毛。“我”觉得蓝毛“应当感激我进而爱恋我,我应从怜悯它进而守护它。那便会成为一个美好的传说”,这样的想法让“我”把自己“感动得有些踉跄”。但事与愿违,蓝毛身残志坚,性格倔强,根本不理“我”这套,它轻视“我”,甚至敌视“我”,不容“我”靠近,不接受“我”的施舍,即使是给它喂食这样决定它生死存亡的善举,它也毫不领情,只等“我”离开它的视线才会去碰那些东西,它吃掉“我”的布施反倒成了对“我”的施舍。之后“我”的善举层出不穷,先后给蓝毛买来未婚妻小蓝毛,朋友公黄毛和母黄毛,希望以此让老蓝毛在晚年能尽享天伦,事实却再一次证明,“人类的一厢情愿是多么可笑且可耻”,小蓝毛成了老蓝毛的噩梦,它联手公黄毛和母黄毛把老蓝毛欺负得连饭都吃不上。“我”对老蓝毛的爱失算了。
《蓝毛黄毛鹦格丽鹉》中,鲍尔金娜塑造了在动物面前善于像小丑一样自我贬低和嘲讽的人类角色,这样的视角显得可贵。《蓝毛黄毛鹦格丽鹉》是一部温暖的作品,饱含深情。说其“饱含感情”,是因为整个故事的讲述看似漫不经心,看似游戏玩乐,但作者的心态却不是为了玩乐。在那些显得嬉戏,甚至吊儿郎当的情节场面里,持续传递出了不同生命间颇为有趣的彼此试探,保持警惕,走向接纳。立足于人的角度,“我”对蓝毛黄毛们占有而不试图征服,在乎而不暴力强制,“我”从没有将鹦鹉当作弄臣,或当作填补生活空白与空虚的玩偶,所以作品开始作者写到“我”不是刻意到市场去买一只鹦鹉来豢养,而是和老蓝毛在街头偶遇。老蓝毛也并不是什么珍惜品种,见到它仅比见到麻雀“稍多惊喜”,这样一个贱贱的小生命,同时又是个只有一只脚的残疾,“我”仅仅就是因为悲悯之心涌起而将它抱回家里。和老蓝毛这种相识的方式,让“我”具有救世主的味道,但是“我”却并不消费这救世主的身份,并不求对方感恩,“我”没有以上帝自居。当我和鹦鹉进入实际生活以后,“我”的姿态是平等,乃至谦让的。“我”容许鹦鹉保持自己的傲气,并享受鹦鹉的这份傲气,“我”不断做出让步,不惜嬉皮笑脸,察言观色。尽管后来“我”一厢情愿地给蓝毛买女朋友,暗中撮合它的婚姻,但是“我”却并没有因为蓝毛拒绝“我”的安排与示好而恼羞成怒,在和蓝毛黄毛们相处的过程中,到了僵持的最后关头,往往是“我”乖乖地退出鹦鹉们的地盘,任由它们选择和处理自己的生活。
鲍尔金娜在《蓝毛黄毛鹦格丽鹉》中,通过表现人类低下身子与鹦鹉平等对话的姿态,呼应了生态文学的美学追求与伦理取向——表现人面对动物的平等意识,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和谐共生。作为生态文学的“平等意识”与“和谐共生”,不是指人类高高在上而俯瞰悲悯动物的感情施与,也不是人道主义范畴的对人类的所谓慈善行为的讴歌与赞颂。1978年,埃伦费尔德出版了《人道主义的僭妄》一书,对作为世界文化核心的人道主义进行了批判性的分析。他指出,人道主义在积极的一面背后,还有消极却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分析说,首先人道主义以人无所不能为预设;其次人道主义主张人类中心,从人类的意志与意愿出发去安排和规划世界;此外人道主义把本来相互统一的人与自然、人的理性与人的情感割裂、对立起来,提高人而贬低自然,提高人的理性而贬低人的情感。正是人道主义的上述消极方面,是促发生态危机的文化上的深层根源。人道主义围绕的核心价值是人类中心主义,而生态主义的界定则是取消人类中心主义,建立生态整体论思想。人们寄希望于生态整体论的价值标杆和审美体系,试图以此来化解已经在全世界范围内爆发的生态——文化危机。
《蓝毛黄毛鹦格丽鹉》中写到“我是多么希望它赶紧爱我依赖我。但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做为主人的自尊心不断受着伤害。我生气,甚至很残忍地饿过它两天,希望用食物勾引它放下身段与我交好。可是我小看了蓝毛的尊严,它用它铁一般的意志羞辱了龌龊的人类大沙文主义。”这是含蓄却言之铮铮地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不屑和批评,而对于人道主义的讽刺和挖苦,在作品中表现为“我”的那些自作聪明却总是以狼狈不堪收场的举动,以及那些带有促狭和搞怪意味的行为,比如“我”奢望老蓝毛能飞到“我”的手掌中来吃食却被蔑视,比如“我”想让小蓝毛跟老蓝毛成双配对却召回家一个“泼妇”,比如“我”把热恋中的小蓝毛、新蓝毛与公黄毛、母黄毛打乱关系关在一起,却被两对恋人的忠贞打动。载满人类自信和自我崇拜的人道主义利器,在“我”的手中完全沦丧为一堆废铜烂铁。作品最后,在鹦鹉世界里窝囊了一辈子的老蓝毛死了,“我恍惚了一整天”,“我站在大树下祈祷,愿蓝毛下辈子托生为一只雄鹰。威武健壮,爪力卓越。所有鹦鹉看到它都吓得屁滚尿流。”然后,小蓝毛和母黄毛都做了妈妈,“我”的公寓成了新生命孕育成长的地方,“我幸福得险些窒息,泪水盈满眼眶”,我再一次想起逝去的老蓝毛,为它没能够活到今天而感到遗憾。在《蓝毛黄毛鹦格丽鹉》中,鲍尔金娜使用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戏谑的同时又活泼、顽皮的新鲜文风,再通过作者擅长的一种诙谐伶俐的表述方式,表达了“我”所代表的人类给予鹦鹉的尊敬、平等、友善的情怀。在与鹦鹉们相处的过程中,没有人类对待动物惯常使用的锁链和作践,没有高高在上的要求和索取,“我”的爱出自真心,“我”对于它们的天性完全听之任之,并且大加欣赏,为它们的生命赞叹不已。作品中呈现出来的这种创作姿态,折射了生态文学的精髓和核心——万物平等、敬畏生命。此外,作品在外表的笑意之下始终有一股淡淡的感伤藏匿其间,“它会不会是有意挺到我回来才死的?为见我最后一面?这种想法十分奢侈,但我一定要相信。这没根据的情谊是我向蓝毛索要的唯一一样东西,它在天之灵会默许的。”牵肠挂肚和生离死别的部分虽没有用力渲染却依然含情,制造出一种别开生面的令人动容的艺术效果。
从鲍尔金娜的创作时间表上能够看到她一路的春种秋收。2006年发表散文《黄毛蓝毛鹦格丽鹉》,2008年发表短篇小说《走,逃学去》,2011年发表短篇小说《摸黑记》,2012年发表短篇小说《理发师的演讲》,仅以这四部作品进入对鲍尔金娜创作的评论,即能够看到作者在不断进化着自己的文学质量。鲍尔金娜的作品情调柔和,表现了女性作家细腻的笔触。她在叙述上表现得不急不缓,节奏的控制恰到好处,使得作品始终保持一种娓娓道来的舒缓节拍。敏感和多情是一个作家成就的前提条件之一,内心常无端涌来惆怅和思索,正是由于对于生活,对于世界,对于他者的一种礼敬和感知。佛经有云“众生无常”,其实这无常并非指“苦”,而是说这个娑婆世界中的一切都处在变化当中,无法把握。鲍尔金娜发现了这个世界的荒谬,发现了人存在的荒谬,她意图抵制却发现世界的真相是人永远只能徒劳而返,因此那挥之不散的淡淡的忧愁就幻化出鲍尔金娜作品中五彩缤纷的云霓。
“新小说”与生态文学之间的必然联系不能简单附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两者的出发点都建立在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这一基本观念上,两者都标志着人把自己从神坛上移下来,然后以清明朗静之心观察体验这个庞大无边的世界,心怀虔敬。前面已经提到,鲍尔金娜的作品隐含着生态文学的意蕴,或者可以这样解释——深受“新小说”影响的鲍尔金娜一旦不自觉地进入生态文学,完全能够得心应手地处理生态文学的创作原则和文学本质等问题。
注释
究其原因,许多国企的混改,只是“形式上的混”。虽然引进了社会资本,但这些资本的话语权很小,混改企业的经营机制仍是“老一套”。国企混改未能引进民企灵活高效的市场化经营机制,也自然无法发挥“1+1>2”的作用。
1.刘象愚等主编《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8月,第357页。
2.罗伯-格里耶《未来小说之路》,《当代外国文学》[J],1983年1月,第139页。
3.同上,第141页。
4.刘象愚等主编,《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8月,第357页。
5.同上,第358页。
责任编辑 陈昌平
鲍尔金娜个人简历
鲍尔金娜,女。1984年出生于辽宁。蒙古族。北京服装学院服装设计系本科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从事小说、散文创作至今,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几十家报刊杂志。
1997年 发表散文处女作《下课铃声为什么这么响》(《羊城晚报》)。
1999年 出版散文集《成人不宜》(东北朝鲜民族教育出版社)。
2002年 出版散文集《北陵大街13号》(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2006年 散文《黄毛蓝毛鹦格丽鹉》获香港中文大学“第三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散文组冠军。
2007年 出版长篇小说《紫茗红菱》(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8年 加入北京作家协会。同年,进入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习并结业,同年,出版小说散文作品合集《用野猫一样漆黑发亮的眼睛注视人间》(春风文艺出版社)。长篇小说《紫茗红菱》版权输出越南。
2009年 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走,逃学去》获得第六届辽宁文学奖。长篇小说《紫茗红菱》收入中国国家图书馆《阅读中国——建国六十年500部长篇小说》,
散文《三里屯北街的大头》收录人民文学《21世纪年度散文选》。
2010年 签约北京作家协会选题合同制作家。
2011年 受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中心邀请,参加赴美交流活动。出版短篇小说集《摸黑记》。
2012年 续签北京作协选题合同制作家。获得第二届朵日纳文学奖
2013年 续签北京作协合同制作家。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小说《摸黑记》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