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远
程远散文两篇
程 远
CHENG YUAN SAN WEN
作别春节,上班没几天,就是西方情人节。虽然这是一个舶来品,却仍让喜欢热闹的国人兴奋不已。尤其年轻人,这个时候,总是匆忙剔掉牙缝里的韭菜叶,再塞进两块巧克力。在此,我无意讥讽同类,我也青春,别说是一年一度的情人节,就是五天一次的大礼拜,也会跑出家门上蹦下跳的。当然我没有情人。小波说: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只好会会老同学。
必须交代一下我与小波的关系。我俩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伙伴,那时我们住在红透山镇树基沟街,既是门挨门的邻居,又沾了点儿偏亲。后来他大学毕业留校当老师,我也停薪留职来省文学院就读并打工为生,我们又扎堆儿在一起。
2月14日,我给小波发E—mail:你现在也人模狗样的了,研究生毕业了,桑塔那也开口了,还不荣归故里见见老同学,哥儿几个整几杯?他回:那几个小子也喝不过咱俩,况且每次都没女生参加,没劲。我说这好办,我给谷守红打电话让他组织一次同学会,就今天。
从沈阳到红透山大约需要两小时三十分钟,同学会定在晚七点。一进酒店,便被久违的温馨包围了。
主持人谷守红说,这是一次小型聚会,由于时间仓促,有些同学没有联系上。这时,坐在我身边的人悄声对我说:铁子,你注意没?今天在座的十八位同学正好男女各半,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我说我惦记的人没来啊!谷主持说你俩别搞小动作,现在请我们的班主任曲老师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程 远,20世纪60年代末生于辽宁清原,祖籍河南伊川,现为某刊记者、编辑,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有文学、书法、篆刻及摄影作品散见于全国数十种报刊,有作品获奖或收入多种文集。现居沈阳。
曲老师是我们初三时的班主任,也是物理老师。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比我们现在的年龄还小,却送走了几届学生。我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他为我们补课,多少个清晨他给我们点燃教室的炉火。
现在介绍一下我们班的情况吧。我们是83届初中毕业生,确切地说是82届。1982年那年,据学校有识之士分析,今年的中考竞争十分激烈,形势严峻,县重点高中、市小中专、冶金技校录取分数都高,应试学生也多。基于这种情况,校方决定,如果愿意,我们这届可以集体复读一年,学校照发82届毕业证书。曲老师说,我们不妨玩一个迂回战术,今年避过浪头,来年重拳出击。实践证明这一抉择是正确的。小波、长辉等学习尖子终于考取县重点高中,为以后步入大学铺平了道路;我辈则进入普通高中或中专技校,只有一小撮点儿背的同学加入待业青年的行列。所以谷主持在曲老师讲话完毕同学鼓掌的空当大声宣布:今天第一杯酒敬亲爱的曲老师,因为是他为我们指明了方向。大家仰脖倒下。谷主持又宣布第二杯酒:请所有的降级包子起立,为我们的不依不饶精神干杯!结果在座的十八位同学中只有一位83届女生没有站起。
白酒过后又上了啤酒,这一掺,郭鸿有些高了。他对谷主持说,我对你今天的座位安排有意见。为什么女生都坐在里边曲老师身边,而男生都坐在外边?上学时即使不是男女同桌也是前后座啊?这个你得纠正。我与郭鸿私交甚笃,小学时我就经常去他家玩,我们趴在炕沿上画斯大林像,他画的大林叔叔的胡子总是很浓密,以至于我端详半天也找不到嘴。志同道合,我得帮他。
我开始发言。这是本次聚会中我第一次主动发言,我在喝高前总是很腼腆。用霍绍文的话说叫言语迟。我说,组委会研究了(我是这次聚会的组委成员,负责召集外地同学),现在决定男女生重新组合,除两对同学夫妻必须坐在一起外,其他同学自由选择。老师不动。为了起模范带头作用,我端起酒杯走向那位83届女生,并成功地与靠近她的一个叫艳玲的同学换了位子。
我每次在喝高前话是不多的,喝高后就相反了。我对身旁的83届女生说,虽然我们只在一个班待了一年,可我记得你哩!不但你,你们全家我都记得,尤其你姐姐。那时我们住在树基沟,我妈妈身体不好,常去医院打针。你姐在医院当护士,我妈说你姐不但模样好,心眼儿也好,打针也好。有时,我妈病重了,去不了医院,你姐就带上针药到我们家来。我记不清我还说了些什么,但肯定没有什么,顶多是你离没我也没离其实离不离都差不多之类的废话。对了,我还跟她干了一杯酒,她喝红酒,我喝啤酒。碰杯时我说:你的模样也好。这时,我握住了她那娇小的手。
仅此而已。同学们还是哈哈地笑夹杂噼里啪啦的掌声。
事情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也就是说这次聚会有关我的内容至此算高潮了。环顾四周,同学们还在相互碰杯。他们在我身先士卒之后也都换了位子,情绪异常高涨。原来,不快乐的也不止我一个。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谷主持说还剩些钱,咱们唱歌去吧。十八名同学举起了三十六只手。于是大家拥着曲老师撤出包厢。小波开车,曲老师坐前座,我与程民、霍绍文断后,还有一名女生挤进来。
汽车沿着矿区公路前行,灯光下隐约可见那些步行的同学晃动的身影,早春细碎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悄无声息。小波用衣袖擦了擦玻璃窗上的霜,溜出一句:海拉尔的雾真大啊!老师问你去那儿干啥?小波答:扯淡。
以前听司机说,交通事故都是瞬间发生的,同样这次也不例外。事后小波说,当时只听“咣”的一声,然后是一片死寂。当他抬头从万花筒般的玻璃前窗望去时,只见四个白色的大字映入眼帘:注意安全!原来车撞在公路旁的一块铁制安全警示牌上了。他还说,如果当时拍一个公益广告片,一定挺酷。
上帝知道,我们生于60年代,长在白色的大字报和红色的标语下,社会动荡,生活拮据。正如我的朋友诗人余毛毛说的:我们是一群面皮焦黄的兄弟/命运撒播的劣质种子/胡乱地生长/梦幻移动/走来走去/却总是走不出去。上帝悲悯,保佑我们安然无恙!那部新买的桑塔那除了前窗玻璃震裂外,车前也如我们的另一位劣质种子从小穿的牛角鞋一样——鞋尖的二拇指部分凹了一块。遗憾的是那位同学今天没来,他是知道这次聚会的,仿佛一个预言家。
撞车事件并没有影响我们去歌厅的兴致。在小波眼里,金钱如粪土,人不能为物所累。这是他除了德智体优于我之外的又一优点。所以我们拔下车钥匙,登上演歌厅,我们让《友谊地久天长》的歌声在故乡的夜空久久回荡。
最早知道作家张弛,是因为他的小说《北京病人》《我们都去海拉尔》,还有一些随笔。小说我没看过,随笔却是百读不厌。用哥们儿狗子的话说,张弛应该算个老作家了。狗子还说,这个说法类似于此人是爬雪山过草地的老红军,虽然许多老红军最后都变成了老农,但张弛不甘心落得这个下场,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在折腾,开公司,当导游,做演员,拍电影,却又似乎仍处于屡战屡败的境地。如果张弛生活在春秋战国时代,他大概会是门客一类的鸡鸣狗盗之徒,可他生不逢时。
这让张弛万分感慨:现在能做的事情能聊的话题很少,似乎就剩下吃了。然而张弛毕竟是张弛,也就是说张弛并没有白吃,几年下来,就有《醋也酷》《西红柿炒自己》《北京饭局》问世。而后者,又恰是狗子那部著名的长篇小说《一个啤酒主义者的独白》的外延。哥们儿阿坚说,是糟糕的外延。
如果说米兰•昆德拉的生活状态就是从一个酒杯到另一个酒杯,那么狗子是,张弛也是。他们都是饭局明星。
以上扯得有些远了。打住。
10月26日,哈尔滨至沈阳的T312列车七点零八分到站。
七点半,张弛从站台里走出来,身随一娇小美丽的女子。张弛介绍:这是画家王挣。
这是我跟张弛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去年春天,在北京。那天好像是世界读书日,在朝阳区文化馆有书展、木刻展,也有法国戏剧荟萃活动。张弛导演的电影《盒饭》及相关剧本等文字结集出版的新书《灰化肥会挥发》在此放映和首发,我和几个朋友来凑热闹,采访,拍照,忙了半天,然后二三十人聚到一家川菜馆,有阿坚,有狗子,自然也是张弛做东。尽管阿坚揶揄狗子是主演,应该请客,狗子也反讥阿坚是制片主任,公款揣在兜里别捏碎了。
这晚我没有喝多少酒,因赶地铁,就先撤了。后据阿坚说,他们散得也挺早也没换地儿——对这帮啤酒主义者来说,这种情况不多。记得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给狗子打电话催稿,狗子没接,张弛接的。张弛说,狗子不能给你稿了,我们从昨晚搞到现在,之后他还要酒休数日呢!又说,狗子也只给能喝酒的编辑写,你丫持否?
我说我是东北人,有机会练练?
他说,老乡啊敢情,走一个先!
这也是我第一次和张弛通电话。此时,那个胖如弥勒的身影立马浮在眼前。
这次张弛来沈阳,实际是先去的哈尔滨,回京时路过这里,便想停下来看看,做一回故地游。
张弛1960年生于沈阳,六岁时随父母进京,之后四十多年中只回来过三次,而最近一次业已倏忽二十年矣!所以从北站打车去东塔宾馆的路上,张弛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他掏出一个小本本问司机:去一经街的军区保卫部宿舍,就是那栋有一百多年历史的两层红砖楼房怎么走?还有陆军总院、二0二医院——当年我就是在二0二医院出生的,生下来没几天就感染上金黄葡萄球菌,险些呜呼哀哉要了小命!司机说,好走,出租车司机都知道。
因为上班,我不能陪张弛他们转,送到宾馆后,遂告诉他们悠着点儿两天时间呢,除要去怀旧的地方外,沈阳其他景点还有故宫和张氏帅府。别着急,慢慢玩。
听说京城文化名人来,单位领导高兴,指示行政部安排中午饭局,顺便也表扬了我一下,大意是好编辑就要团结好作者。脸热之际,不禁窃喜:省银子啦!
相对于北京的饭局,当然我说的是那些文艺工作者们扎堆儿的饭局,沈阳不能说没有,而且南京也有,成都也有,尤其后两者,一是小说重镇,一是诗歌王国。但在饭局上,终难成气候,大不了也就是一起吃个饭,几瓶啤酒或是其他什么酒就着文艺落肚,作品质量上升,酒精度数下降。沈阳再大,文化再厚,也不及皇城。难怪众人趋之若鹜,叫北漂,而不叫沈漂!
所以北京有饭局,有饭局明星,有应运而生的东高地与木樨园,有后海。
但是,沈阳的饭局也叫饭局,咱不能甘拜下风。不过,中午不宜多喝,大家只能礼节性地互敬几杯,更多的时候是聊天。张弛说这次来沈,上午去看老房子,在楼梯扶手上居然找到当年划破手臂的钉子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从老房子出来,去古玩市场,不仅买到一座石雕佛像,更以六百元的低价收得一个元朝墨架。说着,将墨架从包中掏出。我们当然不懂这个,只是傻乎乎地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张弛说,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看这纹理这篆刻。说着,用纸巾猛擦墨架,谁料竟弄了一手黑!
坐在一旁的王挣说:恐怕六十块都不值吧?大家笑,并纷纷要求张弛签名送书。于是《另类令我累》《发乎情,止于非礼》《灰化肥会挥发》《愚比王》《醋也酷》《像草一样不能自拔》等等,被一抢而光。
下午,张弛和王挣继续逛街,我们继续上班,并约好晚上六点在民航西门的奉吉烧烤会合。
这晚,我请了祝兄和发哥作陪。祝是写小说的,亦擅杂文和白酒;发哥乃蓝恩发,沈城名记,与张弛相识。
这晚,我们喝了一瓶老龙口白酒后,祝兄说我非要让张弛王挣把次日回京的车票拿出来——撕票!然后带他们回我们的老家抚顺红透山矿,让他们深入生产一线,了解矿区生活,一边写作一边绘画,累了,就去202国道旁喝羊汤,顺便还可以转转新宾老城,领略一下努尔哈赤的酒风。好在王挣没上当,发哥说以后有机会,祝兄也说来日方长。
于是,大家合影留念,并给共同的朋友打了电话。也记不清谁接了谁没接,反正次日收到了狗子短信:好哥们儿遥握。收到了阿坚电话:一路美好,放张弛早回云云。
总之,那晚热情高涨,气氛和谐,以至于我和祝兄将张弛王挣送回宾馆后,又至一街边小店各喝了一瓶啤酒。
27日,上午张弛与王挣参观了沈阳故宫,中午祝兄请他们在中街吃了老边饺子,下午他们又转了张氏帅府。因为是晚上十一点的火车,时间尚早,我便请他们来家里做客,同时邀了祝兄和同事老毛,共进晚餐。
之所以请客人到家里小坐,一是想让他们休息休息,二是顺便也可以指点一下女儿浅浅的画。王挣是央美高才生,青年油画家,不仅仔细地看了浅浅的习作,更是拿我当模特,现场画了一张素描像,使女儿眼界大开。
六点钟,下楼吃饭。因是熟客,饭店老板未收取我们自带酒水的开瓶费。一瓶新宾红星冰葡萄酒、一瓶通化大泉源白酒之后,又喝了数瓶雪花啤酒。在王挣的怂恿下,张弛兴起,用他那极简的线描风格给我们每人画了一幅肖像速写,并签名留念。当画完贱内程王氏时,张弛突然问:尊姓大名?妻子回答:免贵姓王,王挣的王。张弛又问:名呢?妻子又答:是青字加一争的静,不是提手加一争的挣。张弛大笑,说王挣的名不是挣扎的挣,而是挣钱的挣!大家险些晕倒。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告别的时刻终于来临。九点半,发哥开车和老毛送张弛王挣去火车站,我与祝兄上楼喝茶——那是张弛留下的极品铁观音。夜色里,茶香四溢,月满西窗。
责任编辑 叶雪松
秋后,入冬,农闲了,庄稼地里的事少,队里的事就少了。秋李郢人却是闲不下来的。他们拾粪,拾草,也拾粮。
“也拾粮”,我这样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话软了点儿,因为这时候再去打地里粮食的主意,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粪,地上有,明摆着的,起得早就行。拾粪是秋李郢人早晨的“必修课”。拾草也多是拾收割过庄稼的根。绿豆根、黄豆根、稻根,我们也拾茅草根巴根草根的。玉米根最好,我们也叫它“玉米疙瘩”,大。只是拾它要费事些,根多埋在地里,要刨,根上泥多,刨出来以后,要在锄柄或是草爬柄上反复地敲打,尽可能地磕尽根上的泥才好。秋收已过,稻地里的稻先是叫人拾过几遍,放猪的也将猪在里面放过,放鸭、放鹅的也来过,这时候想在稻地里寻一粒稻都不易。农闲时拾粮,哪里是一个“难”字了得。
地里淘花生,与电影里看过的用筛子淘金的镜头好有一比。
种花生的地是沙土地,入冬之后的沙土地松软得很。地里总会有花生的。金桂她们便想着用筛子筛土。她们两人一组,用木棍将筛子架起,挨挨地将地里的沙土撮到筛子里筛。沙土从筛子里漏下来了,最后剩下的多是小花生果。小花生果就是没有成熟的花生,因其嫩,有水分,且有淡淡的甜味,我们也会将这些豆粒大的“小果子”放入口中吃的。多半的时候,她们会将这些花生果聚集起来,回家喂猪。半天下来,她们也会筛到三四斤花生的。
粮食如金。
秋老根是放猪的。那会儿家家有一头或是两头猪,队上便让人将这些猪集中起来放养,村民也好有时间到地里干活。秋老根是猪倌,专门给队里放猪。放猪了,秋老根吹着口哨,猪像是训练好似的,听到口哨响,便尥起蹶子往外跑。你是不明白为什么哨声之后,也有几个人是悄悄地跟在秋老根后面的。
秋老根放猪是有经验的。他专挑山芋地放。虽说山芋地被耕过了,有的甚至已被耕过了两遍,但地里总会有潜伏的山芋。猪到山芋地之后,是挨挨地在地里拱。秋老根的“跟随者”也眼盯着猪。猪拱出一些山芋茎、小山芋什么的,便有滋有味地嚼着,“跟随者”并不理会,只是看它。要是看到有猪拱出一个“大家伙”,眼捷腿快的“跟随者”便猛地冲上前去,伸手去掴猪嘴。猪哪里肯轻易放下,多半是咬上一口。哪怕只是这大半只山芋,“跟随者”也会夺它在手,擦去山芋上的黏液,回家削去叫猪咬过的地方,充当粮食。“瓜菜半年粮”。毕竟,山芋比“瓜菜”要实在得多。
如果说“猪口夺食”是件不体面的事,那鼠窝觅食,听起来似乎有点儿心酸,简直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鼠窃狗偷,老鼠是个坏东西,一辈子专做偷鸡摸狗的事,专做偷粮的事。不会有人想到,有人还专打老鼠的主意,去偷老鼠家的粮。
人有家,鼠有窝。老鼠会把偷来的粮食储存起来,放在窝里。
李老六天天神出鬼没的叫人生疑,背着个口袋,且身上老是有新鲜的土。有人看到口袋里有露出袋外的柄,有手锨,且出去时口袋是空的,回来时口袋里就有“货”了。
李老六是干什么的呢?
手锨,口袋,新鲜的土,神出鬼没。似有所悟。有人以手示人,四指刨土状,不语。有人明白了:挖墓的。
挖墓的就是挖人家的老祖坟,这是大忌。人们对李老六不屑,甚至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李老六也真的像是做了亏心事,连正眼都不敢看人家,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有人将此事汇报到队长秋老五那里,秋老五觉得这是个事情,应该管一管。秋老五等三个队委会的人员聚在一块儿,守在村口,准备将李老六抓个现行。
那天,李老六口袋很沉,“货”一定很多。见到秋老五他们,李老六就想着避开。秋老五等哪里能让他逃跑,三人上去就抢李老六的口袋。打开一看,小半口袋伴有黑色泥土的杂粮。花生、玉米、米,水稻居多。明白了。这都是李老六从老鼠窝里挖出来的。
惊愕。无语。
据说,李老六身后,又有“跟随者”了。
要么是真的没有,要么是这些“跟随者”潜伏得太深。总之,我是不知道“跟随者”姓甚名谁的。
听说罢了,不知真假。
下放那年,我们家没有房子,秋李郢人给了我们家很好的关照,腾出两间牛房给我们家住。虽说牛房有股难闻的骚味,地面没有一点平整之处,雨日屋顶还漏雨,父亲依然很是感激。队里还安排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给父亲,让他到队里的油坊当会计。
后来“落实政策”, 父亲被安排到一座电灌站工作。我跟妈妈以及我们兄妹五个还住在秋李郢。其实,父亲也就是给工人烧饭,当炊事员。尽管这不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父亲还是十分珍惜。一个月毕竟有二十九块五毛的工资了,一家六七口人的生活有了些依靠。父亲吃“供应”,一个月有三十一斤的米。“一天吃一两,饿不到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到炊事员”,当时社会上流传的话也不无道理。司务长是管食堂的“官员”。又有言,“县官不如现管”,想必炊事员比司务长还要有“油水”。父亲饭量小,加之自己又摊上个实惠的差事,每个月供应的米吃不完,有结余。几个月下来,积聚了半袋子米,估计有三十多斤。
这三十多斤米带回家,烧粥,或者掺些山芋、胡萝卜、青菜什么的煮饭,可以吃上一阵子了。想着这些,父亲甚至感到好日子有了盼头,一时兴起,竟不自觉地唱起歌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父亲喜欢唱京戏。
那天是周末,食堂晚上做了两个菜,电灌站有工人在食堂喝酒,父亲也就跟着喝了两盅。父亲不胜酒力,两杯酒下肚,满脸通红。
他对那两杯酒懊悔透了。
酒后,饭毕,父亲就借了单位的自行车骑车回家了。电灌站离秋李郢有三十多里地。父亲选择晚上回家,我猜是他白天没有时间,第二天一早得赶回单位烧饭。更主要的是,他自行车的衣包架上有半袋米。他不想因半袋米让人说闲话。
趁着酒兴,父亲并不觉得路长。有月,一路颠簸,父亲就一路“雄纠纠”唱着到了家。等他要到家门口的时候,还一时高兴,“丁零零”拨响了自行车的车铃。等他把自行车的支架撑起来,才发现衣包架上是空的,哪还有米的影子。半袋米没有了!
那可是三十多斤白米呀!
其实,父亲刚要到家时的一路车铃声也惊动了乡邻。父亲每次晚上回来的时候,秋老五、李老二他们都会来我们家小坐。公社、秋老根他们也来。秋老五他们会来蹭几根烟。父亲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带一盒烟的。公社他们呢,自然是冲那辆自行车而来。因为,在大人们谈闲的时候,我常会把自行车推到乡场上,学骑车。由于我个子不够高,骑在车座上,脚根本就踩不到脚踏,我就把脚从大杠下面的三角区伸进去,将车身稍稍侧着,也能骑走。我们将这种动作叫“掏螃蟹”。几个月下来,公社、秋老根他们也都跟着学会“掏螃蟹”了。这让很多孩子很羡慕。
那天显然气氛不对,我哪还敢去动自行车。父亲根本就没有拿出烟来,自己坐在门槛上叹气;妈妈也没有到锅上烧水,听金桂们对她安慰。就因为那半袋米,我们家像是遭了灾一样。秋老五发话了,去找!父亲并没有反对。李老二、秋老六等,果然七八个人提着马灯上路了。也不知找到哪里,也不知找到几时,总之,那半袋米没有找到。队伍之外,据说还有人悄悄独自找到半夜才回的。
哪能找得到。那是米呀。
村民似乎也都明白了,找也白找。继而,有人羡慕起拾主来了,白白的,竟然一下子拾到半袋子米,那神情,仿佛那是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而这块馅饼怎的就没砸到自己的头上呢。
有很长一段日子,我没再听父亲唱京戏。
是草堆。稻草堆。
天蓝,高。高粱收了,玉米也收了。乡野矮了,也干净了许多。没有庄稼的乡野寂寥空旷。没有稻草堆的乡村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稻草堆是温暖的。稻草堆是丰满的。温暖而丰满。稻草堆是乡野的图腾。
稻入仓,入土瓮;一场稻草,一场阳光。稻草摊放在乡场上,摊放在阳光底下。它躺在这张硕大的床上,稻草们渐次柔软得像是刚产完孩子的母亲,有无比的倦意,还有无比的温馨;它重新汲取阳光的温暖,汲取力。稻草仿佛要将寒冷来临的村子,密密实实地裹在自己的怀里。
月在上。温情笼罩。秋之尾,日之末,秋李郢人会选择这样的时候堆稻草。人手一柄铁叉。月光和光亮的铁叉窃窃私语。女人们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围在草堆四周码稻草的男人们也都在说着自己的话。男人们选择场边的一块高处的空地,用草打成长方形的基座。女人们把稻草往基座边运,男人们把草往基座上堆。堆草堆。
堆草堆是技术活。堆不好会塌,形不好看。稻草堆高六七米,形正,有脊,底座小,中间隆起,堆成一座倒立的梯形才好看。秋老五是主叉,关键部位的草他堆了算,掌控全局,有点儿技术总监的意思。他把边角处的草码好了之后,还煞有介事地观照一下,看看这叉草放得是否到位;他看草的当儿,草堆下递草的人就得停下来,草堆上接草的人自然也跟着不动,秋老五周边码草的人也不能轻举妄动。这样轻柔的时刻之于男人是少有的。堆到梯形角的关键处,草堆已高,草堆下的女人们自然是听不到他们讲话的了。借着月光,秋老五还少不了向站在一边的男人们调侃。说堆草堆,说堆草堆之外的事。
“堆草堆拐子。”谁都知道,秋老五意不在此。他在引诱人家说下句话。
“拐子”就是草堆的边角。
“上床摸奶子。”
嘻嘻,呵呵,哈哈……
他们起始是自己对着笑,小声说。说给自己听。之后便拄着铁叉面向草堆下,面向乡场上的女人们“嘻嘻哈哈”起来。
窃窃私语变成了放浪形骸。
“堆草堆拐子!”一男人大声地喊。
“堆草堆拐子!”众男人起哄。“起哄”之后便停下声息,仿佛现如今舞台上的歌手自己唱过一句之后把麦克风朝向观众席让观众唱,形成互动。
“嘻嘻,呵呵,哈哈……”
一场女人。一场笑。
没有人去接下一句,没有人跟着互动,只是“嘻嘻,哈哈……”也许是笑声把那窃窃私语声给淹了,也许是满野的月光把下一句给盖住了。谁知道呢。
草堆之上,草堆之下,“嘻嘻,哈哈……”一片响。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