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史铁生(外一篇)

2014-02-12 08:17赵会喜
鸭绿江 2014年1期
关键词:孙犁史铁生妻子

赵会喜

怀念史铁生(外一篇)

赵会喜

HUAI NIAN SHI TIE SHENG

赵会喜,网名三月雪,1970年5月生,河北省魏县人,现供职于魏县文联。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青年诗人学会副会长,现为《魏州文学》杂志执行主编,曾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2010年出版诗集《风中的故乡》等。

深邃的天幕上,星斗像是无数只萤火虫在跳舞,在唱着奶奶讲给童年的歌谣。它们每飞舞一下闪一下,亮光都是在轻轻地歌唱,这不是梦幻。

萤火虫在歌唱,这是真的,我常常为此感到生命只是旅途上的一次邂逅和意外。写到这里的时候,内心是疼痛的,在我无数次的敬畏和祈祷里,那位为病魔所抗争的作家已经离我们而去了,他多像一只会跳舞会讲故事会唱歌的萤火虫啊!

《我与地坛》这篇文字我给学生讲了很多次,每次都不能深刻地理解他对人生的追问,每次都想着要是能够和他说说话或者联系一下该多好,但这些现在都已经成为了不可能,文字仅仅代表了一种历程一种诉求。

他这样说道:

“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上帝在召唤”,那是他说他的母亲受了太多的苦难,上帝实在不忍心才让自己的母亲到天堂安息的!而现在他呢?还能够给我们说这样的话么?我们只能够听见萧索的风从林梢上穿过,从心的湖面掠过,很干净地掠过。

在此引用他的文字,也是对他最好的追忆和怀念的方式,他需要安静下来,需要把所有的病痛所有的事情都静静地放下来,这是上帝用另一种安详的方式在告慰苦难作家的灵魂!

1991年夏,史铁生(前坐者)、刘震云(后左一)、莫言(后左二)、余华(后左三)来辽宁文学院讲

地坛上没有他的墓志铭,只有淡淡闪耀着的辰星!

他对瓢虫的童真对蜂儿的叮咛对蝉蜕的寂寞对草叶的聆听,都诠释着他的生活也像眼前的大自然一样素净和美好。我不能够用太多的词语来说明一位作家对文字的疼惜,因为那是他生命和苦痛的化身,也是他生命的长度和深度的提纯与陈酿,所以我在句式的表述方面也有意贴近史铁生的语气,不厌其烦地表述也许正是他想在人间多给我们留下一些叮咛和谛听。

——活着多好,像一个音符一样飘来飘去,在荒凉并不荒芜的地坛的浓荫里,在蜿蜒的扑朔迷离的胡同里,在高大的合欢树叶子掩映的小窗户上面!

是啊,还可以在那对儿中年夫妇不经意成了老年的米色或者黑色的风衣里,还可以在一直唱着《货郎与小姐》交了好运气的那个小伙子的暮霭时分的音色里,还可以在老头飘忽不定的酒葫芦里以及生不逢时的苦苦练长跑的那位中年汉子的期望里,也可以在高大的栾树下漂亮而又弱智的姑娘的泪水里,也可以在粗壮的海棠树下奶奶无尽的张望里!

唉,浓得化不开的叶和花啊,有一天会有意或者无意地落满地坛落满这院子的小径而又无影无踪!

史铁生这样说道:“离开我,在窗上老海棠树的影子那儿停留一下,继续离开,离开一切声响甚至一切有形,飘进黑夜,飘过星光,飘向无可慰藉的迷茫和空荒……”

这些天,我一直在教学之余阅读史铁生的小说,因为我的学生还在等着我给他们讲“栏杆拍遍”呢。我身边的人很少能够坚持看他的小说,我这样说并不是他的小说不好,而是那样的氛围和气息,他们无法接受。在很大程度上我们都无法耐住那样的寂寞和苦痛,更不要说一颗忘尘的心了!

他的小说《原罪》里那个整天整夜都躺在狭小的床上,用一面面相互映照的镜子隔着窗户看外面的世界来为阿冬和我讲述一个又一个所谓的“神话”故事的十叔,不就是他的一个同病相怜的缩影吗?十叔能够望到“墙那边的一大片灰压压的屋顶和几棵老树,最远处是一座白色的楼房和一块蓝天……十叔永远看到的就只是这些东西,但那儿有他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一直看到那位女孩慢慢长成大姑娘,直看到有小伙子来追求她。我多想问问那湮没在晨昏里的净土寺的两个尼姑她们的爱情呢,又在哪里寻找呢?

十叔也应该有爱情的,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他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久好久哎!

还是听听史铁生为玩到阿冬用铁皮制作的手枪是怎样给阿冬讲神话故事的吧,那才叫绝呢——

“你知道为什么会刮风吗?”阿冬摇摇头,“你不知道吧?刮风是老天爷出气儿呢。你知道为什么会刮特别大特别大的风吗?”阿冬又摇摇头。“那是老天爷跑累了喘呢,不信你试试。”……我就瞎胡编:“你知道为什么会下雨吗?”

“为什么?”我随口说道,“那是老天爷撒尿呢。”不料阿冬却笑起来对此深觉有趣,于是我也很兴奋而且灵感倍增。我又说:“下雪你知道吗?是老天爷拉屎呢。”阿冬使劲笑使劲笑。“打雷呢?打雷你知道吗是老天爷放大屁呢!”“老天爷——放大屁——!”阿冬就喊,笑个没完。“轰隆轰隆,老天爷放屁可真响,是吧阿冬?”

“轰隆——!轰隆——!”我们俩便坐在台阶上齐声喊,“老、天、爷!放、大、屁!轰隆——!轰隆——!老、天……”这时候阿夏跑出来了,站在门槛上听我们喊了一会儿,让我们别胡说八道了。我们反而喊得更响,更高兴了。

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一震,那不就是史铁生快乐幸福而又充满纯真的童年么?他多需要这样平凡而又欢愉的日子啊!而他真的不能够,一个瘫痪而又患有尿毒症的人是没有这样的自由的,他把那份最美好的纯真给了眼前这个让他无比眷恋的灰暗的世界!

尽管这篇小说的结尾我不想或者不同意作家以科学真知的方式结尾,我想让十叔以梦幻的想象像飞得满屋子泡泡该有多好啊。泡泡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飞得满屋,飞出窗口,飞得满天。十叔说:“阿夏你看哪,飞得多漂亮!”,这样就会让我们的心里好受些,而不至于非要把十叔的病痛和结局揭穿不可。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这源自《命若琴弦》的文字再次震撼了我们的心灵。我们何去何从?宿命和罪孽是否存在?我们能够抵偿么?它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淘洗而隐去它的本色?比如我们看到一片叶子上所附着的生命,慢慢变黄变焦变枯直至扑向大地的怀抱?

直到有一天,老瞎子用一辈子弹断的八百根琴弦,才知道一切都是枉然,他的心弦断了,也空了;但他知道他的徒弟还在,还在等待着他的归来,等待着能够也让他重新看到光明,再看到茫茫而又清晰的爱情!

而这些真的没有发生。

他们没有能够选择,这些都挡在了大山之外,而隐现在眼前的是野兔子、山鸡、野羊、狐狸和鹞鹰和茫茫的土坡……

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把琴弦,拉不紧就弹不响的琴弦!也许只有永远地扯紧欢跳的琴弦,只有无休无止地弹奏下去,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我又想到他的《最后的练习》有这样的话: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

梦里我听见,灵魂

像一只飞虻

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

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眺望即是回想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

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

我们以前都曾以各种存在方式来过这里,来到这陌生而又静默的这里,都有一次或无数次生命的盛典;不曾邂逅的邂逅,不曾相聚的相聚,感觉到欢爱、阳光、空气和蓝色的自由,无拘无束地存在着,歌唱着,这些永远都需要用我们的温暖相互拥抱!

不能够忘怀的人儿,永远都是眷恋的微笑和潸然的泪水,“永远”这两个字在人生中一定要用好,当我们不懂的时候,我们无意苛责,无意怜惜!

他在随笔《重病之时》中说道,妻子没日没夜地守护着我,任何时候睁开眼,都见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个。我说,这一回,恐怕真是要结束了。她说,不会。我真的活过来。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她,她反倒脆弱起来,待我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她已是泪眼婆娑。那就是为心爱的妻子希米写的文字《希米,希米》:

希米,希米

你这顺水漂来的孩子

你这随风传来的欣喜

听那天地之极

大水浑然、灵行其上

你我就曾在那儿分离

希米,希米

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

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听那光阴恒久

在也无终,行也无极

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夜空的星光现了,那是彼此的追忆,我们不再迷惘,萤火虫又都在我们的眼前摇曳,开始了歌唱,开始了轮回……

怀念孙犁

人生芜杂,该从何处说起?

点点斑痕,都将随风而慢慢隐去;而他的文字却像那抹不掉的星辉,萦绕在我们的心头愈加明晰。当生活让我们感到疲惫或者无法逾越的时候,这抹星辉更是照彻了我们内心的灰暗和尘埃,让我们在生活的旋涡里永远不要停下前行的脚步。

不虚美,不隐恶,是他所期望的;其文直,其事核,是他所恪守的。每一个字都应该由心而发,由骨髓而发,这正如泉水一定要滤过岩石、沙粒以及深扎在泥土里的根须,才能够清冽和甘甜。

孙犁生于战乱年代,其颠沛流离,可想而知。他在《生辰自述》中有这样的文字:燕南塞北,雨雪冰霜,屡遇危险,幸未死亡。由于常年在外奔波,饭食无着,最终导致了他身体上的病痛——几乎不能够再度握笔写作,十年的时光都在医院里疗养度过;随之而来的“文革”,再次熬过了他十年的精神生活上的磨难。也许正是这样,他的文字才澄澈如溪,流露出人性中最美好、最善良的东西!正如孙犁自己所说的,这些作品“有所见于山头,遂构思于涧底,笔录于行军休息之时,成稿于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淙淙,主题拟高岩而挺立”。

“箪食瓢饮,青灯黄卷,与世无争,与人无憾”。一位作家不论在时事多难还是风平浪静的年代,都能够坚守心中的那份平淡、那份高洁,不以恶、不以虚美而转移,在驳杂的岁月里显得平凡而又神圣!这些,孙犁先生做到了,他的文字成了自然和生活中最美的歌唱,随着时光的淘洗而愈渐深邃和幽广。

在战争年代,在阜平的日子,这穷山恶水,这地瘠民贫,都浸入了他的骨髓。孙犁回忆说:“我们想起来,那在全中国,也算是最穷最苦的地方。好年月,农民也要吃几个月的树叶……但是阜平,在我们这一代,该是不能忘记的了,把它作为摇篮,我们在那里成长。那里的农民,砂石,流水,红枣,哺育了我们。”他在《山地回忆》中这样说道:“我看了看我那只穿着一双踢倒山的鞋子,冻得发黑的脚,一时觉得我对于面前这山,这水,这沙滩,永远都不能够分离了。”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我们看到的是人们的淳朴和善良而愈加丰厚。这就是要生存下去的理由,这就是那个时代最简单的梦和想——活着,生活,命运的抗争!

作家的生命是大自然赐予的,当我们无望甚至绝望的时候,就将本真的目光投向养育自己的一方水土。孙犁在《关于果》这篇文字里流露出对酸枣树由衷的敬意,那树梢上的一颗最红的诱人的果子,对于饥饿中的人来说是无法抗拒的。他环绕着树身走着,望着,计划着,无法将那枚果子投掷下来,却反而脖颈僵了,筋疲力尽了,只好望着天空,面对着四方。第二天行军的时候就晕倒在山路上,再次醒来时,是一棵眼前的酸枣树救了他——他就一把将它的果子、叶子、树枝和针刺都塞到了嘴里。

依稀,孙犁在生活困难的时候,老家里的人让他在天津买本小《新华字典》还不忘将发票一并汇过去,这样对方可以把这一笔微薄的款项再还给自己家里以供妻儿老小作生活上的用度。有一次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望他时,他没有更多的生活盈余给她们母子作路费,而她们恰恰又滞留在任丘的半路上,当他接到她们的时候,妻子半埋怨似的说,为什么不昨天来接我啊,我们已经饿了两顿了!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所有的话语和酸楚的泪水都默默地流在心里了。作为丈夫,他不是不爱自己的妻子,他深切地知道自己常年在外奔波和工作,整个家庭的重担都落在妻子的身上!有生之年,妻子看望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他在《亡人逸事》里这样说道“……虽然我们结婚很早,但正像古人常说的: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欢乐之时少,而相对愁叹之时多耳。我们的青春,在战争年代中抛掷了。以后,家庭及我,又多遭变故,直至最后她的死亡……过去,青春两地,一别数年,求一梦而不可得。今老年孤处,四壁生寒,却几乎每晚梦见她,想摆脱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说法,这可能是地下相会之期,已经不远了……”

作为作家,作为诗人,作为那个时代的履历者和见证者,他用自己的良心浸润了每一个文字,支撑了它们固有的清骨。按他自己的话说,生活就像那时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随手可以拾到的碎小石块,随便向哪里一碰,都可以迸射出火花来。

“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故乡的人物风貌,对孙犁来说是难以割舍的,魂牵梦绕的。饥寒快乐的童年在那里度过,儿时的玩伴,也许像梦一样在他的眼前浮现,他们还会在漫天野地里奔跑着,寻视着,欢笑并打闹,追赶和竞争。还有清晨,还有露水,还有霜雪,他们的小手冻得通红……瞎周、楞起叔、根雨叔、疤增叔、秋喜叔、大嘴哥、大根、刁叔、老焕叔,也许他们还都在,梦里,幻里,他们都还在讲述着各种故事,也不长,也不短,走着,而后又是慢慢地隐现着……那坍圮的老屋还在,而做饭的人早已逝矣。“那总是一个标志,证明我曾是村中的一户。人们路过那里,看到那破房,就会想起我,念叨我。不然,就真的会把我忘记了。”愈到晚途而愈感觉到故乡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再也无法回到桑梓了。

也许故人的包袱皮儿还在,那“人造丝”白底紫花的包袱皮儿让他在泪水里回味了多久啊:年轻时,最喜爱书,妻最喜爱花布。妻子一直用着,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又带到天津,经过“文化大革命”,多次翻箱倒柜地抄家,一直到她去世。她的遗物,死后变卖了一些,孩子们分用了一些。眼下就只有两个包袱皮儿了,经历了整整五十年,而喜爱它、使用它的人,亡去已经有十年了。有一次,自己在北平作小职员的时候,曾经买过两丈花布寄到妻子的家里。妻子在临终前再次问起这件事,“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他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妻子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在笑容里妻子的娇嗔也许还在,记得从外地回来路过妻子的家门,想让她跟自己一起回家,而妻子却说:明天你套车来接我吧。

人生中还有多少个明天啊?还有多少个明天来等待至亲的人来相逢和相聚啊!

也许案头上的菜花还在,它亭亭玉立,明丽自然,淡雅清净;它淡远虚无,不可琢磨,只能引起惆怅。“人的一生,无疑是个大题目。有不少人,竭尽全力,想把它撰写成一篇宏伟的文章。我只能把它写成一篇小文章,一篇像案头菜花一样的散文。菜花也是生命,凡是生命,都可以成为文章的题目。”(《菜花》)

我想:当你拥有了像菜花一样清淡的心境,又这样执着和坚守,那还有什么悔恨呢?

人生就是这样,这样就是人生!

当我再次回首的时候,孙犁大师的文字正如浩瀚夜空里的一抹星辉,在我们的头顶上空依然照耀!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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