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华
奶奶,远去的慈爱
奶奶若活到今日,该是一百一十岁了。
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一个聪慧、勤俭、能干、喜好干净的农村老太太。
按当年我家九口人时大人们的分工,奶奶也是与爷爷、父亲一样,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
听到生产队召唤人的“钟声”——确切地说是悬挂在老槐树上的一截儿铁轨被锤子敲打发出的声音,她即弯腰紧一下腿带儿,跟随着爷爷、父亲走出家门,去上工了。
一年四季,若不是因为下雨“歇雨工”,或下大雪堵在屋里边,平常时节,该拿锄她拿锄,该带锨时带锨,该背筐、篮子时,背筐、篮儿。从未缺过一天工。
并且,干任何农活儿,她手脚麻利,尽管是一双缠足的小脚儿,但论起干庄稼地里的活儿,在青壮年妇女中,没听说她落在谁的后边。
从我记事时起,就见她好干净,无论在家或出门在外,都是干净利落的模样儿。她的“发纂儿”让“发网儿”束得很紧,一头浓黑的头发梳得油亮。
即便是过了很多年苦日子,她也爱让屋子里边干净。炉坑,按时清除,两节儿仓、椿木炕沿儿、温缸盖儿、地炉子面儿,每天擦抹得锃亮。
在庄户人家顾不得讲究卫生、无心养花的年代,她将本家族侄子——我的一位会糊高粱秆儿顶棚的叔叔找来,叫他帮助糊顶棚、贴炕围子纸。用了一刀半腊花纸,将一间小小的住房,从上到下,装饰得亮亮堂堂。靠房根儿的台阶旁,她每年春天撒“鸡冠花”“掐不齐”“指甲草”好多花籽,屋里养一盆“万年青”。那盆“万年青”,夏天时整株是绿色的,转入秋天,坐的果儿就变成了一个个皮色滑嫩的红球球儿。不生煤火时,还好看,生了煤火以后,那叶片儿、红球儿,就着了一层煤灰。她每天早晚用嘴含着温缸水,一口口喷,清洗一遍花枝上的尘埃……
临近过春节,她的住屋,从上到下自己打扫。拴一把笤帚,仰面扫去椽子档儿苇箔上挂着的屋衣,再揭开炕席,三番五遍地敲打,然后将炕面的犄角旮旯仔细地清扫,直到露出土炕黄土坯橘黄的原色。竟这也不甘,连炉坑板儿都刷洗一遍。而且自己剪窗花儿,将雪白的窗户纸,贴得一片光艳……
我们这一辈,我就觉得她待我最亲。按弟兄们排行,她从来不叫我的乳名,而称“二羔子”。以至于我的婶子、大妈,也这样沿袭。对门街坊与我论叔侄关系的翟家大媳妇,爱开玩笑,我都结婚了,她还将奶奶对我的昵称当面嘲戏。
奶奶疼爱我,是真心疼。我天生手脚爱出汗,不分什么季节,一双鞋都被汗脚沤得齁臭。但我的鞋子无论何时跑坏了,都由奶奶缝补。我给纫好了针线后,她戴上一根线绳代替一边缺镜腿儿的老花镜,给我缝布鞋;鞋帮儿就在她面孔上贴着,用嘴叼过针去……
我和爷爷奶奶居住一起的小西屋,冷。冬天的早晨,我不爱起热炕儿。夜间撒尿,也是倒趿着奶奶的小脚鞋,朝尿罐儿快去快回。而每天早晨睁开眼,却见我的小棉袄儿在煤火上的“烘笼子”熥着,奶奶不时将它翻转,连棉袄袖口儿里边都烤热。“——快起吧,二羔子,趁热儿!”奶奶抻着袖子,帮我穿上……
我还因为没有换洗的衣裳,一年四季,身上爱长“虱子”。这一种小动物,可将我害苦了。无论是在我周身漫游,还是吸吮我的血液时,都将我身体弄得痒痒的,越在闲时,越觉刺痒难耐。实在忍受不住,狠劲儿挠几把,以痛压痒,也只解片刻之急。每天晚上,脱光了衣服,我钻进被窝以后,奶奶就戴上眼镜,就着煤油灯光亮,帮我逮。吃饱了肚子的虱子,跑得慢,奶奶就用两个大拇指盖儿碰一起使劲挤,耳听得一个个“叭叭”破肚儿的声音不断响起。奶奶“杀”得兴奋时,一边围追着它,一边忿忿自语:“你喝我孙子的血,我挤破你的肚皮!”竟连缀在针线儿上的一行行虱子的“后代”——虮子也不放过,挨着针线,用牙咬,也不管我的胳肢窝、裤裆里有无其他味儿!
其实,危害人类的这种小动物,最怕开水烫了。只要经过开水煮,虱子和虮子会统统毙命。但可叹的是,那时家里每人只有一身应季的衣服,两个人合盖一床棉被,“清剿”就不得统一。那找上门来的孽侣,便也不会绝迹。即便是我的衣服经常蒸煮,但隔不了两天,奶奶还要为我“英勇杀敌”。她两只手的拇指盖儿,总沾着虱子血,留下了 “剿灭三军”的斑斓色彩……
…… ……
奶奶的娘家,是距我村八里路远由北而向西的一个中等山村——磁家务。那里,有她的亲兄妹,有她的侄男嫡女。逢年过节,她愿意打扮我,派遣我到那边去。望着我 “咕颠儿,咕颠儿”而去的背影,她很高兴,我更心喜如飞。原因在于:舅爷爷、妗奶奶、表叔、表姑们,一个个都喜欢我。我的老家,核桃、枣儿少,解不过馋,而在那里,我能吃个够!正月里住他们家,我都躺下了,表叔还搬梯子端簸箕上房,去为我拿冻柿子。跟着表叔,我还去了煤矿礼堂看电影、听戏……其乐悠悠,一住就是七八天。
我从亲戚家尽兴而归,进了屋门,奶奶像迎接得胜还朝的将军一样,欢欢喜喜。她赶紧给我打扫尘土,给我撸裤腿儿……听我说了那边的见闻,她也像亲历了一样高兴,脸上绽放快乐的菊花……
…… ……
我还有个有趣的现象:小的时候,特别“盼得病”。这一点,与今天的娃娃大不相同。为什么呢?因为得了病,我就能吃上“好的”了!摸摸我的脑门发烫,奶奶就从小坐柜犄角儿扫出一小瓢白面,倒入海碗里,和一个比我拳头还小的面团儿,做“片儿汤”。焌了葱花油的小把儿锅在煤火上烧开,她将擀得薄薄的面皮,下刀拉开,一条儿接一条儿地抖起,抻薄,下锅里煮。将欲出锅,朝锅里撒一把香菜,浇一点儿醋,洒几滴香油……还没吃上口,就闻到香气四溢。奶奶连汤带水地给我盛上来时,忙接碗,一阵 “呼噜,呼噜”的声音在小屋里响起。直吃得我脑门儿冒热汗,小把儿锅见了底。吃过“片儿汤”以后,顶多隔一夜,我身上的“病”就没了。我就很奇怪:“片儿汤”,怎么能治我的病呢?
奶奶看我吃得高兴,吃得狼虎,她啥话不说,就是一个——乐!
在我上了小学一年级以后,奶奶早晨为我做的“作业”,是伺候我上学:提前淘好温缸里的水,等我洗脸;洗过脸,递毛巾,随后拎起装着画石板的羊肚手巾缝的书包,给我挎在肩上……
上了学的孙子,更是她的心尖子呀!
在“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的童年,不知是否有了性发育还是怎么的,我跟奶奶,也有犯倔的时候。倔脾气上来,我会将枕头、笤帚,不顾一切地往炕下扔,不管地上有无爷爷的痰迹。这时,奶奶不像妈妈那样,我闹脾气一言不发,她敢“数落”我,而哪一句话都能戳在我自知心虚的疼处。我耍了性子,并不服输,扔下的东西就那么乱着,觑眼瞧奶奶弯腰捡,一件件打扫……
在我认字多了以后,我爱看“小人书”。从奶奶那儿讨钱,要了几回之后,便不好意思再开口。我就想到了“偷”。按当时价钱,一本“小人书”少则只有几分,多则也不过一两毛钱。想买书的诱惑常使我作假相:装困,早睡觉。后半夜醒来,褪到炕角,摸奶奶的衣服兜儿。却也不敢多拿,一回够买一本的钱即可。就这样小偷小摸地积攒买书,竟然凑齐了《三国演义》《水浒》《杨家将》《岳飞》好些全本儿。
当年,我是出于爱看书的心理,于世事无知之时,采取了偷摸手段,放今天看来,那纯属“犯罪”,此种不端行为,侵占了家庭用项。
按我精明一世的奶奶忖度,当初,她不会没有察觉,但一次次让我得逞。曾见过她面露疑惑,她却从不提我小人书盒里的书,因何渐渐满了起来……
我还清楚记得:为了给我凑上学费,买学习用具,奶奶每日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将鸡笼里几只老母鸡挨个儿地摸屁股;感觉它有没有蛋。香椿芽儿刚上市,多馋人呀,她一根儿也舍不得吃,早早就扎好了裤腿儿,着篮子,赶大集去了。冬天里自己家发豆芽,也是为了卖钱,晚上将砂盆捂进被窝儿,一早儿紧跟着一遍遍过滤温水……
…… ……
奶奶的性格,是既刚强又开朗。我的记忆里,几乎没见过她发愁的模样儿。出门进门儿,脸上总有笑容。村里边的小媳妇们爱来我家串门儿,跟奶奶聊天儿。奶奶将烟笸箩搁在身边,用纸条儿卷烟,卷烟的工夫就和她们聊起来。她们一声声“二婶儿”“二大妈”叫得亲,奶奶待她们也像亲闺女。帮助解心事,帮助劝解婆媳问题。
奶奶的别样聪明,还表现在她会给人起“外号”。我就不用说了,我爹的外号,被人叫到死。她起出来的外号,戏而不谑,形象鲜明,人人意中所有,而语中所无。她那里整个是一个做外号帽子生意的工厂,给乡村贫困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就说我们生产队吧,有一个当过教师的回乡“右派”,其人自小儿就爱“白话儿”,平素不论远近,不分大小,爱闹着玩儿。他的言论是又沾理又跑题,我奶奶就根据这一个特征,给他起了一个“二瞎拍”的名号。一下儿,竟传开了。我长大以后,以为这名号有损教书人的颜面,却谁知这人在七十岁以后,亲口对我讲:“我表婶子给我起的这名儿,真棒!”他胡子都白了,但对我奶奶的“命名”,一点儿坏情绪没有。
…… ……
从小到大,我就没听见过奶奶骂人。而在农村,爱骂人的人很多。老太太骂人的脏话,大姑娘不敢听,不是“咒”得厉害,就是将男女下半身那点事儿全抖落出来。有谁惹着了,丢了鸡了,丢了蛋了,丢了扒镐子薅锄子了等等,那上了段位的“骂人精”,或屁股歪倚墙头上,或搬个板凳儿上房,坐着,骂个三天五夜。尤其是逢赶茬口对骂之际,就像打擂一样,看谁能把谁骂服。乡下人把这不着边际、或无人还言的骂人,叫做“骂大街”。
同在农村里生活,同饮一口井里的水,我奶奶却不会骂人。遇上斗口,她先讲理,从道理上分辩是非。可人不会一样,遇着浑不讲理的,她顶多一句:“真不是个东西!”——这已经是她最严重的骂语了。
由她所传,不但我父母没有骂人的本事,一直到我们这一辈儿,也是如此。
…… ……
就是由于奶奶的过度宠爱,使我至今也背负着羞愧。我终生不忘那一幕:她坐在热炕头上,怀里搂着我,摇啊,摇啊,将下巴颏挨着我头顶,问我:“二羔子,长大了挣钱,先给谁花?”我当即毫不含糊地向满屋人声明:“给奶奶!”奶奶仰着脸,那个乐呀,连身边的炉火苗儿都跟着忽悠儿,忽悠儿,沾了满堂喜气。当年我脱口而出,童言无忌的一句答言,达到了奶奶的满意,却不知这语意里含有孽根,如何刺伤了妈妈的心……
…… ……
祖孙情深。我对奶奶的报答,就记了这样一件事:“立秋”过后,我与小朋友们去山坡上玩儿。玩着,就进了一块桃树地。怀着好奇心,大家搜寻,看有无漏下的桃儿。一棵树挨一棵树地找,我竟从树叶繁茂处发现了七八个“桃奴儿”。所谓“桃奴儿”,就是指桃儿中不成规格的下品。采摘期时不摘。这种桃儿,个头儿小,比栗子大不了哪儿去。但由于它生长期比大个儿桃还长,因而甜度也浓缩,咬入口齁甜齁甜。见了此好果,我特别高兴,不怕树杈折断,不怕挨摔,登着爬着,将它们摘下,装入兜儿里。
我一个也舍不得吃,只是将一个桃儿咬下了一块皮,咂了咂甜汁儿。然后,一路小跑,汗水淋淋地跑回家,将兜里全部的桃儿掏给了奶奶……
我初中毕业以后,回村劳动,孝顺之心虽有,却没有行孝能力……
奶奶是在寒冬之时咽气的。按年份计算,她比爷爷早走整三年;
以她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她那病,只要有钱医治,是不会早走的。而当时,家里没钱……
她是连一房孙子媳妇儿也没有见到,就走了的呀!
她的寿数,只有70岁。
奶奶知我心:我是多么地想念她呀!想着她,我白日想,白日哭;晚间想,晚间哭。只要一想起奶奶恩义于我的点点滴滴,我这已年够六十的“二羔子”,就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我是一个怪人:一辈子不知梦为何物。梦中情景什么样,从未经历。我就这么地想念奶奶,她怎么竟不给我托一个梦来呢!
…… ……
“门开着,灯亮了,心里就暖和。”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但它表露了我过去与奶奶在一起时,许许多多的日子里的心迹。而今,我还能幻想出那一间小屋的灯光,是如何闪亮儿;那一间小屋里的温暖,是如何地使我沉迷……
值此元旦之夜,万众皆欢的时刻,鞭炮响了,红光映红了天际,天与地共同感受着生命欢乐。
我给奶奶写如上祭文。
亲哥儿热弟
坨里村老董家,北院儿,数我家这一辈男孩儿多:哥们儿四个。比我父之为独子,实乃历史性跨越。
虽为一母所生,我弟兄们只在心地善良上一致,而性情各有不同:大哥,忠厚、老实,“鼠儿”属相,天生胆小;三弟,“猴味儿”十足,多情重义;老四,属相在“虎”的系列,却无“虎”威,性格温和而率真;我这排“二”的“兔儿”,天性另具一格:执拗,爱“瞎操心”。
当年弟兄之间纯真的情谊,仍然让我很醉心。
现在回忆起往事来,穷,并快乐着,是那时生活原貌,甜蜜的时候多。在一口锅里淘饭,同一个炕上滚,同一被窝儿里钻,不能说我们之间没吵过嘴,但绝不像其他人家子弟那样儿,将脸闹翻,打破了头,蹿鼻血……
——这是老一辈人留下来的德气。
“老儿子、大孙子,老头儿老太太儿的命根子。”这一句民谚,千百年流传,虽世事更替,却于民间有极大的通用率。
大哥出生之时,正为新中国酝酿诞生之际,民气高涨,祖父母正值壮年。他于此时降临人世,自然先受到阖家人的福庇。大哥在六旬以后,幸福地讲:他小时候,吃多了爷爷和父亲从长辛店买回来的“烧饼”。大马车刚进院,牲口还没卸套,鞭杆儿还在大人手里拿着,那装着“专供”的料口袋儿,就抱到了他的怀里……
四弟,不光在兄弟中间排行“老末”,他上边,还有一个姐。他小的时候很好看:圆乎乎的脸盘,肉滚儿似的身子,一双白白嫩嫩的胳膊腿儿就像畅心的藕节儿,招人喜欢。大家都看过手拿金刚圈儿、脚踩风火轮的哪吒画片吧,那个可爱的童子,特别像我家幼年的老四。他牵动了四个长辈人,哪一个不真心疼爱他?贫苦家庭里,竟也擎荣自在得很。
数老三和我命运“不济”,吃苦的时间最长。而再细分,我比老三吃苦还多。大哥基本上没参加过生产队的农田劳动,初中刚毕业就进了食品厂,后来又当兵,本该“当墒的牛先吃苦”的他,却在农村的时间很短。老四尚处于上学阶段,虽然我和老三刚顶起门杠,但已有了我俩的照应。老三高中毕业以后,在生产队开过几年手扶拖拉机,我俩一个志向,为家庭生活出力。然而,他还是比我早跳出了苦日子。数我在农家院里的年头儿最长。泥里水里的庄稼地的活儿,我样样儿干过,为了挣几毛钱的副业“提成”,我抬过大筐,装过汽车,做过建筑队小工,推轱辘马修过铁路……那份罪,苦透了!您想想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半桩子青年,半夜三更被人叫醒,随一帮大人去装火车,先抡大铁锨装白灰面儿,而后两个人抬起大筐,一筐接一筐地走“独板跳”,一夜之间要将一个六十吨的车厢装满,需要多么大的辛苦耐力;而走在一尺宽几丈长的颤颤悠悠的跳板上时,西北风刮来,扬起的白灰面儿会将人蹂躏成啥样儿?不用我多言。整个面孔,除了白,就显两只红眼。再说跟随货运汽车当装卸工,二百斤重的盐包、二百斤一包的绿豆,麻袋瓷实得连角儿都抠不进去,却压在了力气不全的年轻人肩膀上,扛上扛下,会是什么滋味儿,您可以敞开去想……
四兄弟中,实打实地说,因为早慧,数我操心最多。而我的学历又最低:大哥完整地读过了初中;老三老四皆为高中毕业,后进修了高等学历。我则是拿了初中毕业证,而实际只读了初中二年级。
很有意思的是,我们有哥仨被人称作了老师——我、大哥、三弟。他俩是老师,名正言顺:大哥在部队当教官,理所应当尊称其为老师;老三在中学授课,他教的化学,曾屡被专家观摩,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教育频道,能不说是老师?而我呢,只是一个“连阴天里饿不死的瞎眼家雀儿”,靠码字儿讨食吃。工作了三十几年,连“主任科员”也没混上。栽培了两茬作者,熟络了许多官人,大家见面尊称“老师”,我就十分地没底气,我认为那是人家出于礼貌的客套话,自己却不敢受用。我自忖:手中没有硬头货,称我“民间手艺人”最佳!
小时候,弟兄们共同经受的困苦,历历在目……
我至今仍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由于三年自然灾害和“苏联”逼债影响,吃“瓜菜代”时的情景。那时,农村粮食极度短缺,霉变的白薯干儿,扔地上,猪都不啃,而人却要当好粮。村子里的“大食堂”还存在着,家家提一个大耳罐子早晚去那里打饭,让“炊事员”用大马勺从没人腰的锅里盛出兑了很多干白菜帮儿和大萝卜丁儿的稀饭汤。一路不敢走快,生怕那稀汤洒道上。有小孩儿去打饭,在路上摔破了罐儿,小手儿敛不起来,回到家即大哭一场……
这说的是“稀饭”。
“干”的又是什么呢?
说出来,让今天的人心里打颤:将玉米轴儿、玉米骨的皮泡进大缸,撒上石灰,浸泡了三日五日,捞出晾干,再把它磨碎成面,捏大眼儿“窝头”。公家人真会起名儿,称这种食品为“淀粉窝头”。以此原料做主食,统称“吃淀粉”。名字好听,吃起来不是那个味儿,入口勒牙,过后肚坠,上茅房拉不出屎来。以至于小孩子哭了,哄不住,只要说给“吃淀粉”,立刻止住了哭……
我记得,一肚子稀汤寡水的哥儿四个夜尿,轮番能将一只大瓦盆尿满……
正所谓:国有难,人遭殃!
“半大小子,吃倒老子。”食堂解散之后,吃饭的事又重回各家。哥儿四个都永世难忘,正处在身体发育期的我家弟兄,端着空碗,等候妈妈煮白薯干儿面条时的情景:一个个围拢锅台端着碗,并将筷子击打碗边,催促妈妈快煮。一碗一碗,先捞给我们了,爷爷奶奶坐在炕沿儿抽烟、枯坐着,爸爸仰面躺炕上,妈妈鬓角的大汗珠子一个劲儿地淌……
穷困的家庭生活,给我家弟兄打下了深刻烙印。但是,也积攒了弟兄间有难同当、唇齿相依的感情,为日后兄弟间合作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我们弟兄间,从我以下而论,最无争议的,是尊敬我的大哥。尽管他在家庭建设方面没做出大的贡献;其老实程度,又近似于“没本事”的父亲。然而,他在我们心目中地位很高。原因只有一个——“人品”。其方少年,即有“傻大成”之称。他在部队很早就穿上“四个兜儿”的军官服,回到老家来,见了熟悉的乡邻,不分贫富,皆先行称呼,敬戴同年长辈。近年我又得知:他当上检察院反贪局的“大官儿”以后,甚至连别人送给的两盒烟也不敢收;守着海边,有人送两条鱼,也加以谢绝。“这样儿,睡觉心安。”他说。
因为尊敬了大哥,大嫂自然在受“追捧”之列。由老三做起,一声声“大嫂”叫得亲。我心里也暗笑:比我小了几岁的大嫂,这个青岛人,不光长得美,连得病的名儿也带着美气——美尼尔综合症(这是当时我不明症候所想,你莫见笑呦)。大哥、大嫂每次临家,这为“革命输出”的二位,必属上宾无疑。排行最小的老四,要亲自给他俩撂碗筷、斟酒……由我而下的哥仨,皆给予其“首长”待遇。
由于有弟兄间的团结作保障,妯娌之间非常地和睦。她们相互摸准了脾气:大嫂其人,当属“海派”,与以食谷黍为常的居京者相比,她精于“海味”,上口的话亦常列举海洋产品。许是长时间当电话员的原因,她语速快,须十分专注方可辨别清。她的另一个特征,是表情上有城市人对农村的好奇,听讲平常小事也兴奋不已。
三弟媳,圆脸秀眉,人长得紧凑,身体结实得像一枚青果儿。因为有了她,我家又多了河北省一门亲戚。多年在制鞋厂做童鞋,她也童心未泯,遇事抢着发言。虽然嘴不饶人,但心地纯洁。
四弟媳,在铁路上工作,接触面大,视野宽阔。她提交给三位嫂子讨论的,多是国际国内的热点话题。在四妯娌中间,数她学历最高。
下边该说到“京派”代表人物,我的老伴了。她与我从“水深火热”之中,已共同生活了三十七年。她多年工作在公社服装厂,对缝纫机最有感情。她的特点是不笑不说话,而且到哪儿去都是好人缘儿。小弟兄、弟媳们尊敬她,不叫“二嫂”,而称其“二姐”。这一个“官名儿”,撒播乡里。反躬自问,她为人处事胜于我。人前背后,我称她:王师傅!
妯娌们也这般风致相与,大家庭里自然闹不出意见。弟兄手足相依,高堂父母亦为之心欢。
众弟兄、妯娌团结的一个最有力的例证,即在于向我家姊妹伸出了援助之手。“有剩儿,无剩女”的她,嫁到了十里路远的一个中等农家。见别人家接连盖新房,回到娘家来抹眼泪儿。事情传知,弟兄们一致表示支持,各自拿出了最大可能的资金援助。那一套完美的四合院,不仅使她破涕为笑,而且让当地老乡亲也为我们哥儿四个的表现竖起了大拇指……
事父母至孝,弟兄共举。逢年过节,排开家宴,是大家庭里最显和美的时刻。炕上炕下,大小人儿两桌开席。此间,争相给父母敬酒、夹菜。并由大哥、大嫂起表率,各自搜罗小家庭里的趣事,说给已白了头发的双亲……
而今,相继离开母腹,脚蹬后脖颈儿的弟兄,也早已青春不再了。大哥先于官场告退,我亦 “归园田居”,老三在学校里也挂了闲职。就连年纪最轻的四弟,如今也迈上了五十的门槛,他现在考虑早日退休,将学得的医务本事拿出来,开一个按摩诊所。
前年,于父亲去世三周年之际,我们阖家大小给老人家上了坟。同时,找到了祖坟头,向来自山西汾阳相子垣村的老祖先和我们的祖父母,一一施了执孝之礼。
今时,妯娌们坐在一块儿,也转变了话题:四弟媳不再引人谈论世界大事,她现在的热心在两处房产的还贷出路上。而从结束了制鞋厂工作的三弟媳往上,则绕不出哄孙子累,自己“装孙子”,无奈而又甜蜜的絮叨……
终于让老母亲在耄耋之年、八十三周岁之时,再一次看到了我们老弟兄同心的壮举:弟兄联手,将数百年历史的老宅重新布局,整饬一新,盖起了十七间新房。都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保持着童心、维护着大家庭荣誉,在时下城乡殊为不易。环视当今,为争夺家庭财产,兄弟阋于墙致而走上公堂者,哪里算什么奇闻!反倒是我们这样做,新了市井尘面。当地乡亲评论:瞧人家老董家哥们儿,心有多齐!
作垂信乡土文化的考虑,并期望子侄辈继续保持良好家风,我于新房竣工后,费了三个月脑筋,模拟赋体写了一篇八百零八个字的《董宅重修记》。文中引用了张孝达公一句名言:“子孙贤,族将大;兄弟睦,家之肥。”以此义贯注全篇。此文传播出去,竟为文化界的朋友看好。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我虽然不相信不着调的迷信,不相信现今那种脱离地气的高调教诲,然而对于这沉淀了上千年的古语,却信而不疑。
…… ……
看了几十年的电视剧了,即使是当初最动心的剧目,现在大都已经忘记。如今依然能够澎湃我心怀的,是两首电视剧歌曲:其一,为《赵尚志》的主题歌《嫂子》。那种苍凉悲壮、念情劝义的咏唱,直让人襟怀悱恻,酸痛了心;其二,即是《关中往事》一节中喊出来的民歌,已忘记了歌名,但歌词记着,一句不忘: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全是木头。
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别牛!
那种来自于八百里秦川的浑厚情愫,那种平白质朴、源自汉唐的气韵,热腾腾冲撞胸腔,让你琢磨怎样做人,怎样地增长志气!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我家弟兄而言,虽然因各自的工作岗位远离了家乡,然而对于家乡的一片怀念之情却始终未有改变。我们的所作所为,没有辱没祖先,也没有辱没家乡……因为,我们都清楚:——自小儿的“衣胞”,还在老家的大梢门后埋着呢!
普普通通一户农家,竟走出了四个读过书的人,是社会制度改变的结果,也是家庭环境的培养。半世求文求义的我,不想让世上喧嚣侵入我家,于是在老家新宅的大门口儿,镶嵌了一副手写体的古联,道是:
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
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有这一副门对儿的地方,就是坨里村东我的家。
俺家“王师傅”
“王师傅”谓者谁?吾家老伴儿也。
无论与家人或与朋友,我都讲过:我之一生,所做出的惟一正确选择,就是和我老伴儿结成了伴侣。
曾经与朋友们交流心得,称一个有事业心的男人,在事业兴盛时期,中途出现人品质量问题,有三种致变原因:其一,为“胎里带”,由家风所染。其未“闻达”时,遗传病毒尚且掩盖,而一旦光鲜了,那坐在胎里的形形色色“病毒”,必由其彰显,暴露无遗;二者,环境改变人,其人缺乏定力。本为好人家出身,然经受不住前呼后拥者的追捧,失去了清醒,自认为本事最大,便不免与朋友和下属拉开了感情距离;第三个根源,最可惋惜,是妻子的“后期再教育”所蒙蔽,使其头脑昏昏,不认识了北。人之一生,与妻子共处的时间最长,人是否至老境仍清心未改,与发妻有最大关系。家有贤妻,男人绝无大的过失,但倘如与胡长清、成克杰的妻室一般,不时地鼓励:“咱再捞点儿吧!”那肯定将夫君送进了“狗肉柜”里。
这样说,好像离题太远,然是我阅历所得,并只想证明一个主题:一个男人之妻,对其遭逢及评价,所产生的影响之巨!
我说的这些,也纯属“瞎操心”,党章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的言论,更不会产生作用。我乃一介平民,此生未曾有过“闻达”,我只是虚心接受了妻子的教诲,并以之为楷模,努力地做一个平凡的“好人”而已。
都是从青春时期走过来的,青年时期对于异性的追求,大抵脱离不开寻求“美”。
不要认为我在搞笑;我只是将我妻子年轻时的美丽说给你。世上有一类人,天性吝啬,却有伪装,当众即便是对人不用花一文钱的夸奖,也不愿多有语句。这种人见了我妻之美貌,不夸在大处,而只表扬了她的牙齿:“长得白、长得齐。”其中只有两个字的真实。
浩然先生在世,见过我妻多次,对其俨若大家闺秀的端庄,他就曾当面表露过诧异:“你怎么娶了这么好的一个媳妇?”
老人家很真诚,他忠厚朴实的人品让我从心里边尊敬。然而此语,就好像替世人打抱不平。
我当年只是一名农村里的“穷小子”。心气儿很高,家庭却一贫如洗。虽同在一个村庄,与她能够结识,却在缘分。那时,各村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经“贫协主席”的推荐,我去作“报幕员”。在我们四千口人的村庄,只选拔十几个青年,条件很高,不仅确保家庭历史干净,而且还要人品出众。除了我,皆是俊男靓女。我天然“扎窝子”,说话脸先红,但美女就在身旁,遂产生了“动机”——她,就排在全村美女中的“三甲”之列。
终归是农村人,终归有农村书生的自尊和自卑,虽然天天一起排练节目,近在咫尺,却不敢单独表白。而是通过了她们生产队“王家大户”里她的族兄——我的一位朋友牵线搭桥,进行谋取。
没想到,说成了。
就是因为穷啊,因为家庭没势力,她正式答应了,可她家里的其他人却不依。
出现了僵局,既有我家不如她家生活状况好的客观事实,也有农村“派性”的作祟。今日,“为尊者讳”,为顾及当初盲从者的脸面,我一向不提。但她在强大反对势力面前表现出来的意志坚定,震撼山岳,让我今世震颤心扉:“即使打死我,我的魂儿也归他去!”
静下心来的时刻,曾作联想:历史上“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不是虚拟。
与她同住在一个村,所属生产队不同,两户人家间距二百米。我用了当时农村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手扶拖拉机”,将她迎娶上门。
她的贤德,她的毅力,在结婚之后陆续证实。
那时的公社服装厂工作,多辛苦啊!工厂转制于私人之手后,艰辛加倍,几乎天天加班。常常是过了大半夜,勤苦人方归。自行车安装了“摩电灯”,夜静更深之时,光亮儿在院里闪耀,则知其下班了。那种不顾及工人死活,掠夺式榨取工人血汗的人世罪恶,我蔑称“上鬼班儿”。
一夜睡不踏实俩仨小时,而清早还要自己做饭。中午,工厂规定了休息一个小时,在这么紧迫的时间里,她进家还要包饺子。她手头儿上也真快:从和面、揪面剂儿、擀皮儿、包馅儿、上锅煮,到吃进嘴,充其量半个小时。而后,她还要刷洗餐具。这般地照顾我,却惯出了我“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毛病——见了饺子就“腻”。
她整休一日的机会稀少。能休息上一天,多半因为工厂停电。这一天,她不仅要洗整盆的衣裳,还要操习缝纫机,将儿女的衣服补一补。还有时,与我一起去外村的高山上打山草。卖了钱,增加家庭收入。
她非常有自知之明,不为一片“说你行,你就行”的社会风气所动,从二十几名工人的老厂时算起,历任厂领导都希望她当干部,她都以“文化水平低”而拒绝了好意。在工厂转制之后,私企老板认为她工作环节各个精通,有能力,便不容置辩,任命她当了一名“质检员”。这一岗位的工作,持续至办理了离厂手续。
我识字比她多,然而论心胸、论见地、论处事,却远远不及。我的耳朵根儿“软”,同时嫉恶如仇,任谁面前都敢吐露真言。造成的后果是吃了不少的亏。她不是这样,能充分认识到人性弱点,当众该言则言,该止则止,并且从不传递“小道儿消息”。她的做派,俨然是季羡林先生理论的实践延续——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而与季先生相比,季老是站在了“形而上”的层面,而她只是“形而下”的追随。
仅凭这一点,就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本农民胎,却罩了一层文人皮。性情包不严实,与农村明事理人说话,我尊敬有加,而与人性刁蛮者犯口角,却不免“捻儿急”,粗脖子涨筋地与其吼起来。当其时,她来救援,先贬了我之过,然后言明纠结所在,一派和言悦色之中,又显出一派凛然正气,竟使与我论战者诺诺而退。
她的心胸和气度,还表现在对待人品质量有缺失的人的态度上。对那样一种人,既不畏惧,又不全面否定,他人犯过错在先,也以善念为怀;枕上私语,常讲出别人的好处来……真实地做到了以德报怨。
居家过日子,她非常有主见。对于盲目性投资、盲目性决断,她总能提出相反的意见,论证出“不可行性”的道理,加以纠偏……
她的人格魅力,确实让我震惊:在工厂时,她不居官位,可历任厂长和车间工人对其充满敬重,就连那些进京打工、来厂不久的外省女孩儿,对她的爱戴也表现在了略有嗔意的笑语里。她从家乡工厂退了休,又被一家外企聘用。那个雄性激素附了女人体的“潘厂长”,工作作风泼辣,畏惧者甚多,然而对我家“王师傅”,却从未有过重言。见我面,她就夸“王师傅”人品好、贤慧。后来全家搬离了农村,进了县城,年年有在工厂时的姐妹专程看她。见了她的姐妹们,对我刺激很大:我在农村居住了很多年,也结识了不少朋友,却没有一个故旧只为谈心而专程寻我。更有甚者,使我“忿忿不平”:楼下住户新来的保姆,才与我妻说过几次话,就时常偷着上楼,与我妻聊天儿;并且,避开雇主,将自产的粮食、蔬菜,送入我家……
坨里村董氏,是一个大家族。轮到我这一辈,哥们儿弟兄甚多。其中不乏性格乖张者。然而,对于我的老伴儿,却没有一个不尊重的。对她不称“二嫂”,而呼 “二姐!”
这诸多方面,想起来,我就至为感动。以我在老家农村一个大村庄里长期所经历,这一地被人称颂的女性,除了现在的已经八十六岁我的老母亲、街对门儿我称 “侄媳”的七十多岁的翟家大媳妇,就该数到我家老伴儿了。而她,似乎已成为这一时代农村人物的“绝版”。
然而,有愧于她,此言不讲,心不甘。我在行将中年之时,落魄,被“流放”至深山。精神极度苦闷之中,遇“红袖添香”,而违犯了家规。她曾携幼女,赴百里外处寻夫,脚崴高跟鞋,行走七八里的沙石滩,踩着滚滚石子,而致其心焦如乱石……
将我“擒拿”回老家的当晚,她失声痛哭;却为不被邻人所知,将头掩进了厚厚的被子里面呜咽。声声血泪地将负义之人控诉:“俺王家门儿里来的丫头,没有做对不起你董家的事呀……”
一声声诉,如一记记锤,砸痛了我的心。
我自信自己不是“陈士美”;而在外地遭遇的一场“违纪”,我胡乱地将其猜想为“聊斋”里边的一段孽缘。
坐对面,只这一件事,当初有所掩盖,而其他方面,我心怀坦白。
朋友们爱拉扯着我去洗“桑拿”,很多次,我都为丢弃于浴堂的新毛巾而惋惜,不敢带回家里来,担心她误解为我做了“坏事”的证据。而她的目光异常敏锐,只需用眼睛轻轻一扫,我就会犯“虚”,作如实交待。
我一辈子所求,是想让她与我在一起的日子过好。她患糖尿病多年,病发时还很年轻。我分析此病由来,既有工厂中的劳累,积劳成疾,又有我那段过错使她心情压抑,造成了致病因素。便产生了深深的自责。在家境甚不宽裕之时,便立下了为她准备二十万元,用于治病的心愿。后经多年努力,钱如数为她准备好了,她听到了城镇户口可以买工龄、从公家办理退休的信息。我遂即去了区劳动局。然由于那里的往日熟面孔官员推托,我又拉不下来脸皮,初次没有办成。过春节时,我心情郁郁,痛恨自己无能。后来,她提供了同类条件办成的事例给我壮胆,我二次登劳动局。前番官员既碍于情面,又迫于明显的事实无法抵赖,遂为她办理了退休手续。她自己拿到了退休金,拿到了医保卡。
这事,后来思索,她之所以执著顾念此事,是她并不甘心被人供养,而是要将一辈子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证明给人看,并且向社会证明自己工作三十年的劳动者的身分。
她的心胸也太宽阔了。身为糖尿病的老病号,但对于饮食规则,从不多加小心。至现在,糖尿病并发症已经显现,仍笑口常开,心无疑虑。见着美食,皆要品,劝阻也不成。她有时就像一个调皮的丫头,面向我咯咯笑着,将闺女买回家中的甜食,美美地捏起一颗送入口里……
有家里人买,也有朋友送,多种健身的小器具,她只“三天半的新鲜”,哪样儿也未坚持到底。
“该死,活不了。”她经常这样地吓唬我。
自打我家添了我给命名的“董为”孙子之后,她明显地憔悴。晚间,孙子被儿子抱回了屋,略作一刻清闲,就忙给我热饭菜。宁厨后,她仰靠于沙发的一角,明为看电视,却时常合上眼皮,瞟其神态,淡相为倾听“收音机”……
我们是柴米夫妻。有过许多“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经历。往日许多的痛苦,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俩结婚时,没有照片,为了弥补缺憾,经过几次动员,遂于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之时,我俩进了影楼。年过五旬,徐娘已老,但上了妆,依然光彩迷人。一张放大了的披婚纱照片,镶了镜框,悬挂在卧室的墙壁。同时,还在影集的扉页上,附上了我为“珍珠婚”而作的一篇感言:既为时时惕励自己,又为示以儿孙……
现在,我俩真是情投意合,感情甜蜜。就连看电视,选择频道都高度一致。遇有去了雄势的“小白脸”或“贼男女”人物出现,或者见到背弃师门、做了主持人的歌星、笑星的滥笑面孔,我俩立刻变换频道,宁肯欣赏“动物世界”,也不愿意看他们的嘴脸……
年轻的时候,我从未当众称她为“夫人”,文人圈儿里所摆弄的“拙荆”“贱内”一类老套字眼儿,我说不出口,只称其为“媳妇儿”。后来,为了顺应文明用语,我采用了她在工厂时人对她的称谓:王师傅。这多年来,人前背后,我一声声“王师傅”叫得亲。以老遮丑不自羞,亦常在酒酣耳热之际,将我过去不光彩的行为,当着其娘家晚辈,含蓄地抖落出来,用以表明我洗心革面的真实。而此时,她会用言语岔开,浅笑盈盈地讲:别听你大姑父的瞎咧咧!
值入老境,人对于死并不生悲,亦无恐惧。然而,我就怕她用“早走”了吓唬我;一闻听,即很恐惧。于我心而言,我早走,是一种幸福;而她若是早离去了,我该怎么生活下去……
在她的率先垂范和殷殷教导下,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比较深入地领会了人生。人之一生,受人敬仰,并非全凭学识、成就和地位。并且,与受教育程度和年龄也无太大关联。被人看重的,只能是人品。若对金钱享受和地位产生了信仰,进而尊崇,只能说明他的内心产生了问题。社会大舞台,家庭小天地,家庭成员当中就有应受尊敬的人物,能够认识与否,全凭个人有无慧根和素心。“至人始信出民间”,这一千古定理,目前尚不能生疑。我与老伴儿已共同生活了三十七年,她身上仍有很多的优点,我还没有学齐,自食其心是我的人生方位,枕边人一世奉行的“流辛苦汗,吃明白饭”那种叮咛,我把它当成了端正余年品行的硬道理。心烛所在,知恩图报,我要像“田七郎”那样,对世上曾帮助和爱护过我的人信守忠义。
我像仰慕“星斗其文”的前贤一样,仰慕老伴儿。并且,其志生根。
我的恩师、大诗人张志民先生,于我俩结婚二十周年之际,赠一条幅,书曰:
酒肉朋友常分手
柴米夫妻共白头
张先生的手迹,我视若珍宝,将画轴儿悬挂于我窄小的家居里最为宽敞的地方。
张先生知道俺家“王师傅”的名字。今天,愿为更多人所详,我将她的全称透个底,她的芳名就叫——王桂梅!
董 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主要发表于《光明日报》《北京日报》《北京文学》《散文百家》等报刊,已出版《还是乡情》《乡里乡亲(上下)》《大事小情》《别样的天空》等多部作品。近年获北京市政府“优秀作品奖”、第21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第4届“漂母杯”全球华人母爱主题散文大赛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