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梦

2014-02-12 19:06王庆鹏
阳光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凤立夏满堂

王庆鹏:男,1953年生,安徽淮南人,毕业于淮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当过插队知青、煤矿工人。曾担任过淮北矿业集团公司文联副主席、工会副主席。至今已在全国各地的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田小凤的心情突然乱成了一团糟。其实,这件事对于旁的姑娘来讲,应该说是一件喜事。可是对她来讲,却叫她感到非常作心。没想到,立夏会突然托人来向她求婚。

上午,她和明坤上街去玩了。晌午一到家,她娘就高高兴兴地对她讲:“凤啊,刚才井沿上你游婶来了,夸你长得排场,又有文化,要给你提亲……”她娘的脸像开了屏的孔雀,连褶子里都挤满了笑。她没当一回事,不咸不淡地接了句:“提亲,提哪个嗨?”她以为提的是她早就知道的明坤哩。她娘说:“是立夏,你徐婶家的立夏。”她一听,觉得有点儿好笑:“什么?开玩笑!我娘娘,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她娘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她说:“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经和明坤结过亲了。”她娘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可那是娃娃亲,不作数的!”她一愣,没想到她娘会讲出这样的话来。“是你亲自去求人家明坤家结得亲,还求媒人换了帖子。如今帖子还在,双方家人和媒人都还在,怎么能讲不作数?”

田小凤的家在柳树湾。柳树湾是舜耕山下淮河岸边的一个美丽的小村庄:一条近似于环形的圩沟,绕着村子流淌。圩沟的两旁长着许多大柳树。特别是村口那棵,有十几米高,树干粗得几个大男人手拉手都抱不过来。村子北面,有一个小水塘。圩沟里面和圩沟外面都住有人家。住在圩沟里面的叫“圩里的”。圩沟外面东边的叫“东圩子的”,西边的叫“西圩子的”。南面有一口水井,井水又清凉又甘甜,是柳树湾所有人家吃水的水源。南面住的叫“井沿上的”。北面有一块场地,是村子里午秋二季用来打场和晒粮食用的。北面住的叫“北场上的”。

小凤比明坤整整大了一个月。小凤满月那天,正好赶上明坤出世。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一个夏日。一大早,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喜鹊,有几十只,以前也来过,但都没有这么多。这群喜鹊飞来之后,并没有落下,而是围着村子转,一边转一边叫:“有喜,有喜,子家有喜……”有人说,这是一个好兆头,搞不好子家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日后是个贵人!

子家,指的是子满堂家。子家是柳树湾的大户,祖上曾经做过嘉庆朝的翰林。新中国成立后,子满堂到附近的煤矿就了业,当了工人,却没有搬家,仍然住在柳树湾。子满堂四十出头的年纪,方口大耳,慈眉善目,一脸的福相。此前,他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丫头,叫明云。二的是小仕(小仕,即男孩),叫明川。即将出世的是他的第三个孩子。

子满堂的女人比子满堂小两岁,眉清目秀,体态丰满,也是一脸富态相。此刻,女人正无比骄傲地仰卧在床上,脱光了下身,等待着那个辉煌时刻的到来。女人的思想有些守旧,不愿意到医院去生。前两个孩子,也都是在家里生的。

接生婆刚从几里外的地方赶来,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走过去,揭开搭在女人身上的床单,听了听胎音,又看了看下身,说:“胎音胎位都正常,下身还没见红,恐怕还要过一时……”

子满堂在村子里德高望重,女人的人缘也好。所以,街坊邻居里几个喜欢抛头露面的女人都来了,都来凑热闹。

小凤娘是抱着刚刚满月的小凤来的。小凤娘是个见好就上的女人,看上了子家的工人地位,就有意识地想和子家走得更近些。这时,看着躺在床上的女人,半真半假地笑着说:“他五婶(子满堂在兄弟中排行老五),我有个想法,眼看着你就快要生了,要是来个小仕呢,赶明个就叫他和我家小凤成亲,我们做亲家;要是来个丫头呢,就叫她和小凤认干姊妹,我们做干亲家,你看可照?嘻嘻……”正处在待产兴奋中的女人乐呵呵地应道:“照,照。”

“你家是工人,我是土老逼。”小凤娘接着说,“我这可是要高攀你了!”女人动了动身子,说,“咦哟,看你讲的。你家小凤长得这么排场,饱鼻子饱眼的,脸面又白,只怕是我要高攀你哩……”说话间,女人的肚子疼起来,下身也有了红色。不一会儿,孩子出世了,是个小仕。子满堂兴奋不已。几个女人的道喜声、说笑声连绵不断:

“哎呦,他五叔五婶,你两个真有福呀,又添了个小仕!”

“你看看这孩子长得多排场,跟他五叔一模一样!”

“小凤呢,快来看,这个小弟弟,赶明个就是你的小女婿了!嘻嘻……”小凤娘笑着说。

子满堂的女人虽然已经筋疲力尽,脸上却溢满了幸福的笑容。子满堂咧着大嘴,从接生婆的怀里接过孩子,看了看,随即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明坤”。

明坤满周岁那年,小凤娘抱着小凤来到明坤家,和明坤娘商议,给两个孩子换个帖,举行一个仪式,结成“娃娃亲”。两家大人结成准亲家。明坤娘笑得给给叫(指笑得又响亮又连贯),说:“他田大娘,你还当真了?孩子还小哩。”小凤娘说:“什么当真不当真的?我这人就这样,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明坤娘:“没必要吧,我们两家当做亲戚走就是喽。”子满堂和小凤大也觉得没必要。可是,小凤娘却坚持要做。世界上最难过的关,就是人情关!没有办法,实在推辞不掉,子满堂和明坤娘只好点头应允。

结娃娃亲,总得有个媒人吧?经过协商,两家共同选择了老麻爷,决定叫老麻爷当媒人。老麻爷有文化,而且懂这个。老麻爷就把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要了过去。经过测算,命相相合。于是,提笔写出婚帖来。婚帖写道:

子明坤,男,农历壬辰年丙午月辛亥日丁巳时生。田小凤,女,农历壬辰年乙巳月戊寅日癸亥时生。经月老牵线,兹于农历癸巳年戊午月乙巳日庚辰时缔结同心。谨此为证。

婚帖一式三份。子、田两家各执一份,老麻爷执一份。换帖的当天,子满堂家张灯结彩,屋内屋外贴了大红喜字,祖宗牌位前上了香,两边点了红蜡烛,由老麻爷主持,明坤和小凤由大人抱着,分别给两家老人磕了头。两家老人分别给两个孩子赠送了小礼物,算是结成了“娃娃亲”。说是等到日后两个孩子大了,如果没有意外,再举行正式的订婚仪式。

“这些事情可都是你亲口对我讲的,现在又讲不作数,真不知道你怎么能讲得出来?”小凤说。

“这有什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天经地义。”小凤娘说,“哪家找女婿不想找个更好的呢?”

“你讲不作数就不作数啦,我作数!”小凤毫不犹豫。

“哎呦,我的小祖奶奶,”小凤娘看着小凤,“你怎么不识好歹呢?你想想,这立夏不比明坤强吗?现在已经是班长了,听说还要往上提哩,可能马上就要当排长了……”

“连长我也不买招!你去对他讲,我不愿意!”小凤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屋子。小凤娘没想到会碰一鼻子灰,又急又气地跟了进来,“凤啊,你听我讲……”“我不听你讲,赶紧出去,不要搁这儿烦我!”小凤嘟囔道。“哎呦,长大了可是的,翅膀硬了可是的,不听话了可是的……”小凤娘气得直喘气。小凤不再理她。看到这种情况,小凤娘觉得也不能急着硬拿头皮,就缓了口气,说:“那好,我走。你好好想想吧。”

一家人晌午都没吃好饭。小凤推开饭碗,在屋里坐了一时,觉得憋得慌,就一个人跑了出来,沿着田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溜达。

路边上,芳草青青,野花盛开:有蒲公英,有牵牛花……可是此刻,她对这些全无兴趣。不仅没兴趣,反而觉得这些花啊草的好像是在笑话她。笑什么笑?她抬脚向那些花啊草的狠狠地踢过去,把花茎踢断了,花瓣踢飞了。

小凤今年刚满十六岁,是柳树湾公认的大美女,被誉为“村花”。她不仅脸盘子长得漂亮,而且身材匀称,凹凸有致,似乎从上到下哪一点都不能动,动了就会影响她的整体美。加上皮肤又白,的确令人称羡。由于结了娃娃亲,她和明坤从小开始就几乎天天在一起。在一起玩儿,玩儿各种各样的游戏。一起玩儿的,还有大贵、毛驴、小满、三丫等人。最难忘的,是那次玩儿“娶媳妇”。

那是他们六七岁的时候,东圩子的大贵娘带着他们玩儿的。大贵娘叫明坤当新郎官,叫她当新娘子。然后,把其他几个小伙伴进行了合理分工。她有点儿嫌丑,低着头不讲话。三丫却噘着嘴,想当新娘子。大贵娘看出来了,就哄三丫说,“哎呀,都是闹着玩儿的。下回再玩儿,就叫你当新娘子,照了吧?”“照。”三丫笑了。

游戏开始了:明坤和她手拉着手走在一起,扮演新郎官和新娘子。毛驴、小满走在他们前面,扮演吹鼓手。毛驴、小满把手举到自己的嘴边,几个手指不停地动着,作吹喇叭状,口中念念有词:嗒嗒嘀,嘀嘀嗒,新娘子娶到家……大贵娘和三丫跟在后面,当伴娘。他们先在场地上转了一圈,算是把新媳妇娶进了门。接着,大贵娘又当起了司仪,叫她和明坤并排站着,喊道:一拜天地!——他俩朝站着的方向拜了拜。二拜高堂!——俩人又拜了拜。然后,夫妻对拜! —— 俩人相互拜了拜。小两口入洞房!——这时,大贵娘又当起了导演,领着他俩向前走了几步,算是入了洞房。又在地上画了一个框框,说:“这就是床。来,你们两个上床睡觉吧。”大贵娘叫她先躺下,脸朝上;然后叫明坤脸朝下,压在她的身上……

三丫拍起手来,笑着说:“结婚喽,睡觉喽,你们两个要生小孩喽……”毛驴小满也跟着拍手笑。她羞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红着脸,跑过去挠三丫。三丫一边笑,一边往大贵娘的身后躲。大贵娘乐得直不起腰来……

想到这儿,一阵阵甜蜜忍不住从她的心头涌上来,涌到脸上,使她满脸绯红。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少儿时期,是人生当中记忆力最强的时期。儿时的记忆,往往会终身难忘!就像一张白纸,最初写上去的几个字,想抹都抹不掉。

往事的回忆也会使某些人更加坚定,勇往直前。走着走着,小凤终于平静下来。一连串幸福的回忆,使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明坤已经占据了她的心。今生今世,她可以没有别人,却不可以没有明坤。尽管立夏的条件也不错,甚至眼下还要优于明坤。然而,叫她抛弃明坤,接受立夏。对于她来讲,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立夏是小满的哥哥,比小凤大六岁,今年二十二了。由于家庭困难,念书念到小学毕业就不念了,回家干起了农活。两年前,报名参了军。那个时候能够去当兵,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尤其是在柳树湾,令人刮目相看。子满堂对队长吴聚金说:“多少年来,我们柳树湾出过不少文官,可还没有出过武将。如今终于出了一个武将,是个大喜事,应该好好地庆贺庆贺。”临走那天,子满堂和吴聚金亲自张罗,为立夏送行。请了一个戏班子,唱了两场大戏。杀了猪,宰了羊,喝了饯行酒。然后,几乎是全村人一起把立夏送出村,一直送到村口的大柳树下。希望立夏到部队好好干,为柳树湾的老少爷们争光。立夏也很争气,当兵不到一年就立了一个三等功,紧接着就被提拔当了班长。这次回来,是到地方上来参加“三支两军”的。

这是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不久,柳树湾将要发生一起可怕的流血武斗。以大贵为首的“支持派”,利用队部的优势,修筑了工事,工事上架了一挺重机枪,旁边是几支步枪。以马猴为首的“炮轰派”,在队部的对面,修筑了工事,工事上架了一挺轻机枪,一支卡宾枪,还有几支步枪。大贵和马猴则每人腰里别了一把盒子枪。双方枪里的子弹都已经上了膛,战斗一触即发。立夏便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受命回来制止这场武斗的。当时,解放军在老百姓中的威信是极高的,解放军的话是管用的。凭着解放军的特殊身分,凭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立夏,成功地制止了这场武斗。也就是在这时,立夏见到了和明坤站在一起的小凤。立夏愣住了,想不到仅仅两年没见,小凤就变了,从一个纤弱的小丫头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而且,小凤那种天生丽质清水出芙蓉般的美貌,一下子就攫住了他的心。他迟疑了一下,略微有点儿不自然地搭讪道:“你是小凤吧?两年没见你变了,变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一句话说得小凤满脸绯红。“立夏哥哥,看你讲的……”小凤有点儿羞涩,不敢看立夏。

“哈哈哈哈……”立夏笑道,“怎么,还嫌羞呀!”其实,他的脸也红了。由于柳树湾情况复杂,随时都有可能再发生武斗。部队领导就安排他以军代表的身分,继续留在柳树湾,待形势稳定了以后再撤离。这样,立夏就留了下来。留下来之后,就找大贵和马猴做思想工作,要求他们顾全大局,坐下来谈判。一直忙到半夜才回家。一进门,他娘就迎了上来。“我娘娘,你还没睡呀?”他说。“没有。”他娘眉飞色舞地看着他说:“一下午你严婶都来了好几趟了,问你可回来吗,想把她家侄女秀玲介绍给你。”

“严婶。”他皱了皱眉头,问:“你答应她啦?”

“没有。”他娘说,“不就等你回来哩吗!”

“噢。”他说:“我娘娘,这件事情你可千万不要作主。她家侄女秀玲我认识,但是我不喜欢她。”

“什么?”他娘一惊,“你不喜欢?我都打听过了,那小丫头才好哩,雪白干净的,心眼又好,又能累……”

“这我知道,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说。

“那你喜欢哪个嗨?”他娘有点儿失落。

他红着脸说:“我喜欢……喜欢……小凤……那样的……”

“什么?”他娘又是一惊,“那……那怎么照?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凤和明坤起小订了娃娃亲。”

“那有什么?他们又没结婚。娃娃亲,那是老一套。现在是婚姻自由,我有追求她的权利!”

“那也不照!”他娘不高兴地说,“你五大爷一家都是好人,困难时期还救过我们的命,对我们有大恩大德,我们怎么能干这种扒屁眼的事情!”

他笑笑,说:“有恩是有恩,谈对象是谈对象,这是两码事!”

“我不问,反正不能这么做。”

“我娘娘,你不要生气,我是这样想的,”他说,“小凤虽然和明坤订过娃娃亲,但是他们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你想想看,他们现在都还小,日后是个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而我现在不一样,我是个军人,各方面条件都比明坤优越。所以我想,小凤和小凤家的人,不会不考虑。”

“这……”他娘有些犹豫。

“当然了,”他接着说,“这只是我的想法,还不知道小凤是怎么想的。所以,这两天,我想把这件事情办一办。先买点儿东西到她家去看看,然后再托人去做个媒。她要是愿意呢,我们就相处,不愿意就拉倒……”

“你这样讲,我也就拿不准了,就依着你吧……”他娘说。

第二天,娘儿两个便买了点儿东西,到小凤家去看了看。小凤不在家。他们坐了一时,拉了一时呱,就回来了。然后,便托井沿上的毛驴娘出面去作媒。小满娘知道,毛驴娘和小凤娘的关系铁。

小凤娘刚吃罢早饭,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毛驴娘就过来了。问:“怎么样?”“小死丫头还没转过弯子哩。我跟她讲了,她不愿意。”小凤娘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她游婶你不要急,我再劝劝她。猴子不爬杆,多敲几遍锣。我就不信她会不愿意?”“照。”毛驴娘说,“小满娘还等着我回话哩。噢,立夏讲,部队的首长非常信任他,回去差不多就要提拔当排长了!”吊足了小凤娘的胃口。“要不这样,你就对小满娘讲,这件事情我包了。”听了毛驴娘的话,小凤娘迫不及待地表态说,“小凤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就这么定了。一切我讲了算!”“就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该拍板的你就要拍板!那,我就回去了。”毛驴娘走了。

然而,小凤娘却没想到小凤对这件事情态度会这么强硬,强硬到连一点儿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小凤娘气得买了一瓶敌敌畏,拿在手里,对小凤说:“小死丫头子,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就喝敌敌畏,死给你看,你信不信?”小凤以为她娘吓唬她,想用这种方式逼她就范,就赌气说:“你死你死,又没人拦你!你死我也死,死也不答应!”小凤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老天爷呀,这叫我怎么搞呀?摊上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我这老脸还往哪儿搁呀!啊——嗨嗨嗨……”小凤毫不领会。这种情形,她早已司空见惯。“想哭你就哭吧,想闹你就闹吧。我走了……”说着,径自出了屋门。“啊……嗨嗨嗨……儿大不由爷,这女大也不由娘呀!啊——嗨嗨嗨……”见小凤走了,小凤娘哭得更响了。

毛驴娘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就跑到小满家去说明情况。立夏说:“我游婶,你不要急,慢慢来吧。小凤现在还小,脑子转不过来,很正常。不碍事,我等着!”

事情很快传了出去。明坤娘听到后,气得睡到床上,两顿没吃饭。明坤要去找小凤娘,和她讲道理。又要去找小凤,告诉她要挺住。子满堂说:“去干什么?不要去!这种事情你去了,不是自找难看吗?……他娘呢,你也不要生气。这家人家今儿个这样,明儿个那样,还值当生她的气吗?”

小满娘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生怕见到明坤娘和子满堂,自个儿脸上挂不住。“唉,怎么想起来的嗨?……这可怎么搞呦!”愁得不可开交。“这有什么嗨,又不是什么丑事?”立夏说,“我娘娘,你不要焦,该干什么干什么,顺其自然吧。”“你讲得倒好,我怎么能不焦?”小满娘责怪说:“都是你,非要什么小凤不小凤的。依我讲,你严婶家的侄女多好!……这下好了,严家得罪了,子家也得罪了。你讲讲,要是见了他们,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好了,我娘娘,”立夏说,“这件事情先搁到这儿,看看日后怎么发展再讲吧。”“唉,叫我怎么搞呦!”小满娘流下泪来,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子家。

一九六○年那年,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小满爹饿得睡在床上,眼看着就快不照了。小满娘急得六神无主。想去子家借点儿粮食吧,又觉得张不开嘴。因为她知道子满堂也饿得睡在床上起不来了,而且还害着肾病。不去借吧,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小满大饿死了。想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歪歪倒倒地向子家走去。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明坤娘和子满堂面前哭起来。明坤娘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扶起来,问:“他徐婶,你这是怎么啦?”小满娘只是哭却讲不出话来。过了一大气,才止住哭,看着子满堂和明坤娘,结结巴巴地说:“他五大爷,五大娘,我……我想找你们……借点儿……粮食,我知道你们家也紧……可是,我……实在是没有法子呀!眼看着小满他爹……就……就快要饿死了……”说着,又哭起来。明坤娘抹着眼泪说:“听讲你家没吃的了,我就讲一时给你送一点儿过去哩。虽然我们家也只有一点点了,可是救命要紧哪!”说着,进到里屋去,用小碗挖了一小碗面,端出来,递给小满娘。小满娘浑身颤抖着,接过来,把面碗放在地上,又跪下不停地磕头。一边磕,一边哭着说:“我这是作孽呀,眼下这粮食就是命,他五大爷又有病,我真是对不起你们哪!”子满堂拖着虚弱的身子,说:“他徐婶,没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死要活,大家都一样。”小满娘又接连磕了几个头,说:“恩人哪,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可是现在,却要以怨报德,却要叫她去和子家争媳妇,这怎么能不叫她无颜面对呢?

明坤没到小凤家去,小凤却到明坤家来了。小凤和明坤娘打了个招呼,就到明坤小屋里去了。

“呦,军嫂来啦,有失远迎啊!”明坤倚在床上没动弹。“去你的!”小凤噘着嘴,“人家心情郁闷,你还阴阳怪气的!”小凤在明坤旁边坐下来。“哎呦,郁闷什么嗨。找了个当兵的,还不快活吗?”明坤说。“看你酸的!”小凤知道明坤是在吃醋,故意说,“我高兴!”“那你还到这儿来干什么?快去找你的兵哥哥去吧。”明坤说。“我想来!”小凤去挠明坤的痒痒。明坤护痒,笑着坐起来,问:“怎么样,你可答应吗?”“你讲呢?”小凤回答道,“你是想叫我答应呢,还是不想叫我答应呢?”“想叫你答应。”明坤随口说,“立夏不错的,前途大大的!”“真的?”“真的!”“那好”,小凤说,“我现在就去找立夏,答应他的要求。”明坤说:“去吧,我祝你们幸福!”“坏蛋,你个大坏蛋!没良心的东西……”小凤扑上去捶明坤。

明坤笑着,顺势把小凤揽入怀中。两个人抱在一起,不讲话,也不动,过了很长时间才松开。“听讲你娘娘同意了,你怎么办,能顶得住吗?”少顷,明坤又倚在床上问。“那有什么顶不住的?我不同意,她能有什么办法?”小凤也凑上去,靠在明坤旁边。“你娘娘也真是的,鼠目寸光!你还这么小,将来的路长着哩。以后要是考上了大学,还不知道去干什么哩!一个小当兵的,有什么了不起?”“就是。我娘娘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山扒着那山高。我都气死了!”“听讲她要喝敌敌畏,你可要小心点儿,不要真叫她喝了。”“不碍事,她就那样,吓唬我的,讲喝还能真喝呀!”“那不一定,还是小心点儿好。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就晚了……”“嗯,我知道。”小凤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架来,说,“哎呦,这两天没睡好,困死了。到这儿来,就是想好好地睡一觉。来,你搂着我睡一时吧。”“照。”明坤说。他们两个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明坤伸出一只胳膊,把小凤搂在怀里。小凤很快就睡着了。明坤却怎么也睡不着,就这么侧着身子拿拧着,弄了一身汗。睡了有一个多小时,小凤醒了,说,“怎么,你没睡?”明坤说:“我不困,睡不着。”小凤坐起来看了看,问:“天不早了吧?”“快到晌午了。”“哎呦,我得去家了。我娘娘还不知道在家里又出什么故事哩!”“照,你快去吧。”

小凤走后,明坤娘立刻问明坤:“你和小凤在屋里,讲了些什么?”明坤就把刚才的话,学了一遍。明坤娘说:“明坤,我对你讲,你和小凤虽然订了娃娃亲,但那不是正式订亲。现在,小凤长大了,该怎么样,是她自己的事。她和立夏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你都不要问,你也没有权利问!”“我知道。”明坤说。子满堂说:“明坤哪,我们子家,在柳树湾那可是响当当的,你可千万不要给我们家丢人现眼哪!你现在还小,要静下心来,好好念书,日后干大事,把我们子家的家风传承下去,发扬光大!”“好了,不要讲了,我知道。”明坤有点儿不耐烦,又回到他的小屋里。

听讲小凤坚决不答应立夏的求婚,严婶又来找小满娘,想替她家秀玲再争取争取,看看是否能够有一点儿转机。

立夏不在家。严婶就问:“他徐婶,立夏忙去啦?”

小满娘既是责备又是炫耀地:“天不亮就走了,过半夜才来家。天天如此,也不知道哪儿这么忙!”全国各地的造反派实行了大联合,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柳树湾也不例外。立夏当上了柳树湾的革委会主任,工作上忙得很。

“哎呦,忙好!”严婶小心翼翼地恭维道,“忙,证明立夏有本事!有的人哪,想忙还捞不到忙哩!”

“唉!”小满娘说,“我倒不指望他有什么本事不本事的,只要能够在我跟前,帮我替替轻。再早点儿成个家,让我抱个大头孙子,就照了!”

严婶一听,暗自高兴。心想,正合我意,便说:“就是。他徐婶,我们老姊妹两个可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什么这个那个的嗨,都是假的!人活在世上,图个什么?不就图个平平安安子孙满堂吗!”

“就是,就是。”小满娘说。

“所以呀,”严婶接着说,“做什么事,还是实际一点儿好!你想想,立夏今年二十二了,小凤才十六,能照吗?不要讲小凤现在不愿意,就是愿意了,想结婚也还得等几年吧?古语讲,女大十八变。几年之后,你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小凤倒是没什么,立夏恐怕就要被耽误了……”

“哪不讲呢!”小满娘心有所动。

严婶看了看小满娘,感到是时候了,就说:“他徐婶,不是吹牛逼,凭我家秀玲的条件,不是找不到好婆家。我只是觉得吧,立夏是我起小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放心些。而且,秀玲只比立夏小两岁。要是今儿个谈好了,明儿个就能结婚。你想想,这多好呀!秀玲又有本事,进了你家门,家里家外,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过个一年半载的,帮你添个大头孙子。你讲讲,该有多好!”

“哈哈哈哈……”小满娘开怀大笑,“哪不讲呢,要是这样该多好呀!”

“那你还迷什么嗨?”严婶说,“还不赶紧给立夏讲,不要再去想什么小凤不小凤的了!”

“嗨,你哪知道,我都讲过多少遍了。”小满娘说,“可是,小死孩子就是不同意,像是被小凤那小丫头给迷住了!唉,依我讲,小凤哪如秀玲呢,秀玲要比小凤高八帽头子也不止呀……”

“哎呀,他徐婶,不是我讲你。”严婶说,“你就是这样,哝哝唧唧的。我就不信,你要是认真了,立夏还能不听你的?”

小满娘被说动了,“照,等夜里立夏来家,我再跟他讲讲。”

“你口气硬些,不要哝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严婶嘱咐道。

“照,照。”

“那我就去家了。讲好了,给我回个话。”严婶高高兴兴地走了。

可是,立夏听后却还是不同意。立夏说:“我娘娘,这是我的事情,你不要干涉!”

小满娘说:“哎呦,你怎么这么犟呢?小凤又不同意,你怎么非要想着她呢?这秀玲搁到这里现成的,你讲多好!”

“秀玲再好,是她的,我不喜欢。我就喜欢小凤!”

“你寡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你,管什么经呢?”

“功到自然成!”立夏说,“我娘娘,你放心吧,工作我来做。我就不信,小凤的心是石头长的。总有一天,我会把她的思想做通的!”

“唉!你不听我的,我也就不想问了,随你怎么摆拾吧!”小满娘赌气进了自己的屋子。

隔了两天,毛驴娘又来了,问小凤娘:“小凤可松口吗?”

小凤娘气不打一处来:“我一嘴的吐沫星子都讲干了,可她就是不愿意!”

“哎呦,他田大娘,不是我讲你,”毛驴娘说,“你也就是没有王法。要搁我,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硬拿头皮也得叫她愿意!我就不信,她能反了天了?”

“我这不是还想劝劝她,争取和平解决嘛!”小凤娘说,“他游婶,你放心,这件事我讲话算话!真到了那一步,就是拼上这条老命,我也得叫她愿意!”

“那好,就这么定了!不过,你可要快一点儿,那边儿等得有点儿急了。立夏讲,不一定哪天就要回部队了,想把这件事早点儿落实下来!”全是毛驴娘自己编的。

“照,照,我知道了。”小凤娘却当了真。

刚送走毛驴娘,小凤来家了。”回来啦?”小凤娘笑脸相迎。小凤嗯了一声,没有买乎。“凤哪,”小凤娘跟在后面,问:“那件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情?”小凤朝自己的屋里走。

“哎呦,我的小乖乖。你看你,屁大一点点,还怪会装哩!”小凤娘嘿嘿地笑着说,“不就是你和立夏的事吗?”

“没什么可考虑的,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坚决不愿意!你对他讲,叫他死了这条心吧!”小凤毫不含糊。

“小死丫头子,怎么这么犟呢!”小凤娘脸拉长了,“你讲讲,立夏哪摊子不好,嗯?”

“哪摊子都不好!”小凤嘟囔道。

“凤哪,你不要犯傻!”小凤娘又和颜悦色地,“立夏比明坤可要强多了。你想想,立夏现在已经是班长了,日后再提拔提拔,当个连长营长什么的,你就可以随部队了,那样多好!搁着这样的好日子,你不知道去过吗?”

“好了,好了,不要搁这烦我了,我想清静一时!”小凤把她娘往外推。

“小死丫头子,不要不知好歹!”小凤娘生气了,“我这是跟你好讲,要是把我逼急了,明个就叫你去和立夏登记结婚,看看到底是你讲了算,还是我讲了算!”

“哼,我就是要叫你看看,这件事情,到底是哪个讲了算!”小凤说。

“嗨呦,我的老天爷呀……”小凤娘撒起泼来,刚撒了一句,突然又停住,用手指着小凤,“小死丫头子,今儿个给我讲清楚,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坚决不愿意!”小凤的话像连珠炮。

“好,不愿意是吧?除非我死了!”小凤娘气得直打颤。

“你死,死!死了活该!”小凤也不相让。

“想叫我死是吧?好,我这就死给你看!”小凤娘气冲冲地走出小凤的屋子。

“哼!”小凤没理她,心烦意乱地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蒙上自己的头。没过一时,堂屋里突然“咕咚”一声。同时,传来一股浓烈的敌敌畏味道。小凤感到有点儿不对劲,赶紧爬起来,跑出去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她娘还真的喝药了!她娘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面部已经有些变形……

“我娘娘!……快来人哪——救命哪!”小凤嚎得没人腔。然后,冲出屋子,边跑边嚎,“救命啊,来人哪!”

邻居们听到呼救,急忙过来,把小凤娘弄到驾车上,往医院送。小凤爹下地去了,有人赶紧去找。到了医院,医生们立刻进行抢救。也顾不得往抢救室去了,就在医院门口的走廊上,又是洗胃,又是灌肠……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生命体征基本恢复后,转到病房里。

小凤爹慌慌张张地跑到医院里来,跑出一身汗。看到小凤娘没有死,气得蹲在地上,抱着头,一句话也没讲。

“我娘娘!”小凤见她娘睁开了眼睛,趴在她娘身上,泪如雨下,“你可不能死呀……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呀!”小凤娘翻眼瞅瞅她,又闭上了眼睛。“我娘娘……都是我不好,你可千万不能走这条路哇……”小凤继续哭。

“好了好了,不要嚎了!”小凤爹嘟囔道,“她不是没死吗,真要是死了,你再嚎也不迟!”

“你娘的逼,田老歪!”小凤娘流着泪骂道,“你就巴着我死可是的?我死了,你好再找个小的……”小凤爹的脖子有点儿歪,外号叫田老歪。

“滚你妈的熊!”田老歪也骂道,“我就是巴着你死怎么了?你要真死了,我还真利朗(“利索”的意思)了!”

“我日你娘……你不是人!没良心的货!”小凤娘又骂道。

小凤爹又气又恼,站起来去家了。

小满娘和立夏拎着一包果子,一包红糖,来到病房里看望小凤娘。讲了一些宽慰的话,就告辞走了。立夏想和小凤打招呼,小凤却把脸扭了过去,没理他。小满娘和立夏走后,小凤说:“我娘娘,你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家帮你弄。”

“我什么都不想吃,气都叫你把我气饱了!”小凤娘说。

小凤说:“不吃怎么照呢,不是把身体弄坏了吗?”

“弄坏业熊(‘算了的意思)。”小凤娘说,“你们一个两个的,不就是想叫我死吗?我死了,你们心里就好过了!”

“看你讲的,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呀?”小凤的眼泪又出来了。

“不死也照,那你就要依着我!”

“我娘娘,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我就不明白,立夏哪点儿不好,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不是我看不上,是和他没感情!”

“什么叫没感情?难道你和明坤就有感情?”

“我和明坤是起小一起长大的,已经有了……”小凤想讲已经有了亲密接触,却没有讲出口。

“有了感情是吧?”小凤娘没领会,继续说,“有感情也不照!我现在需要你和立夏有感情!”

“我娘娘,你为什么非要这样逼我呢?”小凤泪人似的,双膝跪在病床前,“难道你真想叫我去死吗?”

“你不死,我就死。你要是不依我,明儿个我就去撞火车,反正我是不想活了!”小凤娘冷若冰霜。

“啊?”小凤痛哭起来,“你可千万不能再去死了,你要是死了,我也就不能活了……”

“那你就得依着我!”

“你要是……非要这样……”小凤泣不成声,“我……也就只有……认命了……”

邻床的一个中年妇女也掉下泪来,说:“大姐,你就不要再逼了,看把孩子屈得……”

“呜呜……”小凤放声大哭。

见小凤的口气软了,小凤娘十分高兴。此前吃的苦,受的罪,以及所有的不痛快,全都一扫而空。仅仅在医院里观察了一个晚上,就出院去家了。

小凤娘好了,小凤却躺倒了。睡在床上,不吃不喝,一气接一气地哭。小凤娘坐在床头劝:“凤啊,不要哭了。你这样不住气地哭,叫娘怎么受得了呀!”小凤不理她,继续哭。小凤娘也哭了,“凤啊,你讲句话可照?你这样不吭不哈的,真要是憋出好歹来,可怎么搞呀?”“呜呜……”小凤哭得更凶了。

小满娘和立夏又来了。小满娘慌忙跑到小凤跟前,抚摸着小凤,哭着说:“凤啊,我的好孩子,不要哭了。婶子知道你伤心,委屈,有什么话,对婶子讲可照?”立夏也说,“小凤,不要哭了,这样是很伤身体的!”“凤啊,”小满娘说,“要怨你就怨婶子吧,都是婶子不好,婶子求你了!”说着,跪在了小凤的床前。

“出去!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小凤哭着,又是蹬腿,又是用手抓自己的头发。

立夏把他娘拉起来,说:“我娘娘,我们走吧,叫小凤一个人清静清静。”“啪!”小满娘搂脸给了立夏一巴掌,哭着说,“都是你,都是你呀!把人家小丫头害成这样,你叫我这心里怎么过得去呀……”在立夏的搀扶下,向外走去。小凤娘也跟了出来,把立夏娘儿两个送到院子门口。

立夏说:“田大娘,你回去吧。”小满娘拉着小凤娘的手,抖抖嗦嗦地哭着说,“他田大娘,不要再逼孩子了,孩子真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可千万不能再把孩子弄出好歹来呀!”“就是。”立夏说,“田大娘,你回去对小凤讲,要是真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会勉强她的!”

小凤娘却说:“哎呦,不碍事的。小丫头都这样,哭一气闹一气就好了。你们不要急,她已经松口了。慢慢地,她自个就能转过弯子来了。”

“哎呦,不急,不急,等到多咱我们都不急!”小满娘忙说。

立夏说:“田大娘,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小凤娘说:“哎呦,看你讲的,麻烦什么嗨!”

“那我们走了。”小满娘说。

“照。”小凤娘说,“你娘儿两个慢走。”

小凤不哭了,不闹了,起来吃饭了。小凤娘心中暗笑:“小死丫头子,招架不住了吧?我讲哩,你那个小胳膊,还能拗得过我这个大腿?”

十七的到底能不过十八的!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如果小凤再强硬一点,坚持到底,胜利就不是小凤娘,而是小凤了。正所谓:坚持到底,才是胜利!

小凤娘毕竟过的桥多一些,前两天什么话都没讲。到了第三天,才和颜悦色地对小凤说:“凤啊,娘知道你心里有屈。不过,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吗?你想想,凭立夏现在这个条件,哪一点不比明坤强?”小凤没回应。“凤啊,”小凤娘接着说,“要是没有其他的,我想,趁现在立夏还在家,抓紧时间把事情定了吧。听你游婶讲,立夏把彩礼都准备好了。”

“慌什么嗨!”小凤没好声没好气地,“让我好好想想吧!”“什么,还想什么嗨?”小凤娘心里一凉,以为小凤要反水,赶紧说,“不要再想了。小丫头大了,早晚是人家的人。抓紧时间定了吧。定了,我们也就安心了。”

“总要给五叔五婶他们一个讲法吧?总要给明坤一个讲法吧?我真不敢相信,当时硬逼着要跟人家结娃娃亲的是你,现在硬逼着要跟人家退亲的又是你,你就不怕人家在背后捣你的脊梁骨?”十六岁的小丫头,句句话都在理,噎得小凤娘怔在那里,哑口无言。

正在这时,北场上赵嫂的男人赵喜松来了。赵喜松现在是柳树湾革委会的副主任。他对小凤娘说:“公社武装部的人叫我通知你和小凤,上午到他们那儿去一趟。”小凤娘不知何故,疑疑乎乎地问,“可讲什么事吗?”“没讲,”赵喜松说,“就是叫你们去一趟。”

赵喜松走后,小凤娘心里忐忑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问小凤:“凤啊,武装部叫我们去尕子(‘干什么的意思)嗨?”小凤也感到莫名其妙,嘟囔道:“我哪儿知道。叫去,去就是喽!”

娘儿两个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去了公社。武装部的干事李玉敏接待了他们。武装部的部长调走了,一直没配人,只剩下他这个干事在撑着门面。李玉敏和立夏原来都是公社的基干民兵,在一起脱产训练过,两个人关系处得不错。这次,立夏找到他,请他暗中帮忙,找小凤娘儿两个谈谈话,起个“催化剂”的作用,以求能够尽快地促成他和小凤的婚事。李玉敏想了想,答应了。李玉敏很热情,叫她娘儿两个坐下,又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随便地问了问小凤家里的情况。小凤娘不知是什么事情,心里七上八下的,只能是问什么回答什么。问了一气,李玉敏转入了正题,说:“是这样的,今儿个,我受军代表的委托,找你们娘儿两个谈谈话。”

一听到“军代表”几个字,小凤娘儿两个吓得屏住呼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其实,军代表指得是立夏。

李玉敏接着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人民的子弟兵。子弟兵非常热爱老百姓,老百姓也非常热爱子弟兵。”

“那是,那是。”小凤娘说。

“所以,子弟兵的婚姻问题,是一件大事情,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我们老百姓的小孩,如果能够和子弟兵结婚,那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

“那是,那是。”小凤娘说。

“听讲徐立夏同志和田小凤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立夏同志对小凤的看法不错,是吗?”

绕了半天,原来是为这事。小凤娘松了口气,笑着说,“是。”听到这里,小凤也明白了,脸腾地一下变成了一块大红布。

“那,你们是怎么想的呀?”李玉敏问。

“没意见,我们没意见。”小凤娘抢着说。

“没意见就好。”李玉敏说,“我告诉你们,立夏同志现在已经是班长了,将来会当排长,当连长,你们还是有眼光的。当然喽,这也表现出你们对人民子弟兵的无限热爱,是不是?”

“那是,那是。”小凤娘说。

小凤也被感动了!想不到,自己的婚姻问题,竟然连组织上都出面了。看来,这的确不是一件小事了!

李玉敏说:“立夏同志的婚姻,属于军婚。希望你们慎重考虑一下。小凤,你讲讲看?”

“我?……我,我……”小凤脸红红的,一时讲不出话来。

“小丫头胆小,就不要叫她讲了。李干事,你放心,我代表了,我们没意见。”

“噢,那好。”李玉敏说,“要是想好了,就抓紧时间定下来吧。”

“好,我们去家就抓紧。”小凤娘说。

“你们娘儿两个晌午在食堂里吃个便饭。”李玉敏说。

“不了。”小凤娘说,“我们去家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哩!”

“那好,我就不送你们了。”

娘儿两个刚出公社的大门,迎面碰上了立夏。立夏故作惊讶地:“田大娘,小凤,你们这是……”其实,他是来找李玉敏问情况的。

小凤面若桃花,羞羞地低着头。小凤娘却欣喜地:“立夏,你怎么这咱来了?我们在武装部哩。”这咱,指的是“这时候”。

立夏随口说:“有个事,来向领导汇报一下。”

“噢,”小凤娘说,“那你忙吧,我们去家了。”

“要不你们等我一时吧。”立夏真诚地,“汇报好了,我请你们到饭店去吃饭。”觉得有点儿愧对于她们母女了。

“不麻烦了,我们走了。”小凤娘并不在意,和小凤高高兴兴地走了。

看着她们娘儿两个高高兴兴的样子,立夏心里差不多已经有了底了。于是,跑到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一条“大铁桥”烟,准备送给李玉敏作为酬谢。

毛驴娘把小凤对她娘讲的话过给了小满娘。小满娘心想:不要看小凤这丫头人小,想得倒是很周全哩。就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自个儿也得给子家一个讲法吧,总不能装憨讹人吧!更何况,这么多年了,两家的关系一直处得这么好。想到这儿,小满娘心里又难受起来,又怨恨起立夏来。颠过来倒过去,都是立夏惹的祸。要不是他非要娶小凤,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然而,事到如今,她也毫无办法了,只有舍着自个儿的老脸上了!她想,只有自个儿亲自出面,去向子满堂、明坤娘赔不是,求他们宽宏大量,高抬贵手,放他们徐家一马了。

小满娘满脸通红战战兢兢地来到明坤家。见到子满堂和明坤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两只手,左右开弓地打自己的脸。明坤娘说:“哎呦,他徐婶,你这是尕子嗨!”却没有上前去拉她。

小满娘痛哭流涕:“他五大爷,五大娘……你们是大户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本事。叫你们丢面子了,你们就包涵我这一次吧……”

子满堂憋了半天,说:“这有什么嗨,起来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徐婶,我还真是小看你了……”明坤娘说。

“他五大娘,” 小满娘说,“你要这么讲,还不如把我拉出去剐了算了!”

“好了,这没什么。”子满堂到底有些翰林遗风,很绅士地,“你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吧,我们不会计较的。”

“哎呦,他五大爷,你真是大人有大量,我这里就磕头谢谢你了!”小满娘说着,趴下去,接连磕了三个响头。

子满堂站起来,说:“你看看,怎么行这么大的礼,这不是折我的寿嘛!起来吧……”

小满娘慢慢地站起来,“他五大爷,五大娘,你们要是没意见,我就给田家回话了。”

“照,你们两家商议着办吧,我们没意见。”子满堂说。

小满娘一块心病落了地,抑制着激动的心情,说:“他五大爷,五大娘,那,我就回去了。”

明坤娘没理她,转身进了里屋。

子满堂说:“我就不送你了。”

“不要送,不要送。”小满娘说着,奴才一般小心翼翼地从屋里退了出来……

十一

从公社武装部回到家里,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水如丝如织,随风摇曳,剪不断理还乱。小凤的心情也像这雨水一样,乱作一团,整整一个下午都唉声叹气,坐立不安。直到晚上夜深人静了,她洗洗弄弄上了床,躺在被窝里,才慢慢地安静下来,开始平心静气地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想着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去处理与明坤、立夏之间这种复杂的情感关系。

雨停了。夜静得很,静得甚至能够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她静静地躺着,眼前浮现出立夏的身影——

立夏比她大六岁。立夏开始上小学的时候,她还穿开裆裤哩!在她的印象里,立夏一直是个值得尊敬的大哥哥的形象。记得小时候,她和明坤小满他们一起玩儿。如果被欺负了,或者吃了亏,立夏都会帮着她,护着她,替她出气。……如果叫她把立夏当做一个好哥哥来相待,当然可以。可是现在却要叫她接受他做自己的男人,她的心又不免颤抖起来……

长大一些之后,她和立夏的接触,渐渐地稀少了。加上知道自己和明坤是起小订得娃娃亲,就把心思全都放在了明坤身上,几乎天天和明坤在一起。立夏的形象,在她心里自然而然地也就没有树立起来。不过,也有几次,曾经令她心动过。一次,是立夏换上军装准备出发去当兵那天,村里人都去送他,她也跟着去了。看到立夏身着戎装,胸佩红花,精神抖擞,英俊潇洒的模样,她感到心里痒酥酥的,脸也红了。还有一次,就是立夏制止大贵和马猴他们武斗那天,她感到立夏的形象很高大,是个大英雄,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同时,她也感到立夏看她的眼神有点儿不一样,她的心狂跳不止。……然而,这些心动,都丝毫没有影响她对明坤的感情。虽然她还不十分清楚什么叫做爱,但是她知道,她心里喜欢明坤,愿意把自己的一切交给明坤。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没有想到,立夏会这么疯狂地追求她。以至于为了得到她,费尽了心机。她甚至明白了,上午武装部的人找她娘儿两个谈话,是立夏事先安排好的。这时,她不仅没有责怪立夏搞阴谋诡计,反倒认为立夏的鬼点子还不少哩!她想,既然立夏这么喜欢她,将来肯定会一心一意疼她、爱她……

可是,明坤怎么办呢?这么多年了,两个人处得这么好,而且已经不止一次地有过亲密的接触。无论如何,她也割舍不掉对明坤的这段感情!她知道,打心眼里讲,直到现在,她喜欢的仍然是明坤,不是立夏!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她的心又乱起来,用手轻轻地拍打自己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她又平静地想,她和明坤将来到底会怎么样呢?她知道,从现在的情况就可以看出,明坤将来是不会留在柳树湾的,肯定要离开这里,肯定会有一个比柳树湾更好的发展空间。而她呢,能够离开柳树湾吗?她知道自己,肯定没有那个可能。如果那样的话,一个在城市,一个在农村,一个在外地,一个在这里,能过得好吗?

想着想着,她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尽管她喜欢明坤,尽管她暂时还不能接受立夏。但是,从长远的角度去考虑,还是立夏比较靠谱一些。这是因为,立夏的未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退伍,要么留在部队。如果退伍回来,他们可以在一起;如果留在部队,她可以随军到部队去。不管怎么样,都可以长久在一起。而且,从另一方面讲,自己既然喜欢明坤,就应该叫明坤能够过得更好一些,过得更幸福一些,而不应该拖他的后腿……

她知道,叫她就这样离开明坤,是非常残酷的,她的心是非常痛苦的!但是她也知道,痛苦只是暂时的。晚痛不如早痛,长痛不如短痛!为了自己,更为了明坤,她必须和明坤分开,去接受立夏……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又下来了,心像刀割一般地难受。但是没有办法,她必须做出这种抉择。“对不起,明坤!”她在心里说,“原谅我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呜呜……竟全身颤抖着,哭出声来。

十二

不久,明坤、小凤他们接到通知,回校参加复课闹革命。回到学校没多久,就毕业了,而且是六年级、七年级、八年级一起毕业。小凤、明坤他们已经在小学待了八年,属于八年级。毕业之前,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明坤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被推荐上了公社的中学。小凤、大贵、毛驴等人,也在被推荐之列。

明坤高兴得合不拢嘴。小凤却高兴不起来。这天晚上,小凤来找明坤,说是出去走走,有话讲。两个人来到圩沟边上,明坤靠在一棵大柳树上,看着小凤,问:“什么话,讲吧。”小凤目不转睛地看着明坤,突然扑到明坤的怀里,浑身颤抖着哭起来。明坤急忙问:“怎么搞的?”呜呜呜……小凤更加纵情地哭起来,两个尖尖的乳房隔着薄薄的上衣,紧紧地顶在明坤的胸膛上。明坤心里乱起来,不由自主地抚摩着小凤的头发和肩膀,轻轻地问:“到底怎么搞的,快讲呀?”

小凤又哭了一时,才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明坤,说:“对不起,忘了我吧,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说着,又埋下头去哭。

明坤问:“为什么,因为立夏?”

小凤点点头。

“怎么,你答应他了?”明坤愕然。

小凤止住哭,抬起头,擦擦眼泪,说:“还没有。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准备答应他。”

“为什么,你不是讲根本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吗?”

“那是过去,现在变了。”小凤说,“昨个晚上我想了整整一夜,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不现实……”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这样想的。还有,我对你讲,学,我也不想上了。”

“什么?”不啻于晴天霹雳,明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学,你也不上了?”

小凤点点头,“我想了很久,反正是小丫头,上了也没用。在农村,能认几个字,会写自个儿的名字就够了。我娘娘讲得也对,小丫头子,早晚是人家的人。要那么多文化干什么?关键是要学会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啊?你怎么能这样想?”明坤说,“你学习又不差,这样做,不是把你的一生给毁了吗?”

“毁了就毁了。毁了也没办法。我,我只能这样了……”小凤又扑到明坤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明坤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轻轻地抱着小凤,问:“你真的喜欢立夏了吗,真的不想上学了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凤说,“但是现在,我只能这样了。”

“不照!”明坤突然阳刚起来,“我要去找你娘娘,不能叫她就这样把你给毁了!”

小凤却搂住明坤说:“不要,不要!不是我娘娘的事,是我自己想好了。这件事情,我都想了快一千遍了,我们两个将来不可能在一起!你是工人家庭,学习又好,将来不可能待在这里!……可是我呢,却只有待在这里的命呀!”

明坤说:“那不一定。只要好好念书,也许我们都能考上大学哩!”

小凤痛苦地摇摇头,“肚子里有多少货,我自己知道。我,没有那个命呀……”

看着满脸泪水的小凤,明坤缓缓地说:“好吧,就算我们两个将来不能在一起,你也不能放弃学习呀?你想想,多学一点儿知识,总比没有知识强吧!”

呜呜……小凤又使劲地摇摇头,“什么都不要讲了,我已经认命了……今儿个,我来找你,就是想见见你,向你倒倒我心里的苦水,在你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明坤痛苦地:“就不能改变了吗?”

“好了,不讲这个了。”小凤突然抬起头,缓缓地推开明坤,显出少有的镇定,说,“明坤,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可是我们却不能在一起,这是命中注定的!”

明坤说:“可是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呀!”

“不可能!”小凤苦涩地笑了笑,突然转身,哭着向前跑去……

“小凤,小凤!”明坤追赶着,“站住,你站住!”

可是,小凤却毫不理会,一个劲地哭着跑走了。

十三

这天晚上,明坤失眠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失眠,几乎彻夜未眠。正是由于小凤娘在中间牵扯着,他和小凤光着屁股就在一起玩儿,一起做作业,一起去茅房解手,一起在塘里洗澡。还有,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抚摸。一幕幕如烟的往事,又历历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明坤忍不住又燥热起来,生理上的本能,也再一次有了反应。他强忍着,换了一个睡姿,可是依然睡不着。小凤的身影,依然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啊!……立夏,你混蛋,你个大混蛋!为什么硬要把小凤从我的身边抢走呢?”他翻身趴在床上,用拳头不停地砸着床,心里狠狠地嚼(“骂”的意思)着。可是,砸床有什么用,嚼立夏又有什么用呢?事实是残酷的!残酷的事实是:他和小凤的娃娃亲将要宣告结束了。从今往后,他和小凤将要永久地分开了。想到这些,他忍不住泪流满面。立夏呀,立夏!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夺人所爱的事呢?此刻,他恨立夏,真是恨到了骨头里。不照,他不甘心,他要去和立夏决斗!……然而晚了,已经晚了。从小凤的态度看,她已经下定决心了,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不管他能不能接受,都得接受。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流眼泪了。……好吧,尽管如此,尽管他能够接受这个无情的现实。可是小凤也不能因此而就不去上学了呀!不照,他心里想,决不能袖手旁观,他得去找小凤娘,同小凤娘讲清道理,不能眼看着就这样叫小凤娘把小凤的一生给毁了!

十四

第二天一大早,明坤就瞪着红彤彤的双眼,跑到小凤家去找小凤娘。小凤娘正在院子里打开鸡圈,把鸡放出来,撵到外面去觅食。

“田大娘,我想和你谈谈!”明坤说。

“呦,这不是明坤吗?”小凤娘看看他,不咸不淡地,“这么早,怎么跑到这来了,走错路了吧?”

“田大娘,你不能不叫小凤去上学呀!”明坤说。

“哪不叫她去上了嗨?”小凤娘漫不经心地,“是她自个儿不想去上了!”随手拿起一把笤帚,打扫院子。

“以前也没讲不去上呀,怎么现在突然就不去上了呢?”

“呦,三尺半的剪子,二尺半的布,你揽得还怪宽哩!上不上碍你什么事?”小凤娘不高兴了。

“不照,你不能就这样把小凤的一生给毁了!”

“什么?”小凤娘眼一瞪,“小小年纪,不要搁这里放驴屁!我看你是吃立夏的醋了吧,你是想我家小凤想疯了吧?”

“田大娘,你错了,我不是吃醋。”明坤说,“我只是觉得,小凤不去上学,太可惜了,你还是叫她去上学吧……”

“好了!”小凤娘把手里的笤帚往地上一撂,说:“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帮你自个儿操好就照了!”说着往屋子里走去。

“田大娘,田大娘!你可千万不能不叫小凤去上学呀!”明坤叫着。

“赶紧去家吧!”小凤娘回过头来,“不要叫我撵你走,处你难看!”

“小凤,小凤,你出来!”明坤哭起来,“你不能不去上学呀!”

小凤却没有回应,也没有出来。

小凤娘突然发疯似的转身跑回来,破口大骂道:“你娘的逼,大清早的,跑到我这里来嚎什么?想咒我家死人哪?……滚……滚!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明坤无奈地哭着跑回家去。

十五

小凤终于答应和立夏订婚了。小满娘和立夏高兴得眉开眼笑。除了给小凤买了两块布料、两双鞋子、两双袜子外,立夏又找战友借了点儿钱,加上自己的全部积蓄,给小凤买了一块南京出产的钟山牌女式手表。就当时的彩礼而言,已经是相当高的规格了。这样,就把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然而,就在两个人还没进入热恋的时候,情况却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严婶的二弟弟,也就是秀玲的亲叔叔,突然从部队转业了,被安排到公社当了武装部长。听严婶讲了立夏和秀玲、小凤之间的事情后,非常恼怒,认为立夏这是不给他们严家面子,立刻把立夏找去谈话。谈话足足进行了半个多小时,都是严部长在讲,立夏在听。领导毕竟是领导,谈话的水平很高。虽然没有明讲,但是话的意思立夏非常清楚。核心内容是,他和立夏的团长是老战友,当兵的时候在一个班,住上下铺,两个人的私交很深厚。只不过立夏的团长比他提拔得快一些。他当排长时,立夏的团长当了连长。他当连长时,立夏的团长已经当了团长。他知道立夏有潜力,是个当官的好苗子,只要好好干,他可以打包票叫立夏的团长把立夏提起来,至少可以提到正连级。……但是这一切,必须要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立夏必须退掉和小凤的婚约,娶他们严家的秀玲为妻。并委婉地说,如果立夏不答应这个条件,就将很快被安排复员回柳树湾,继续勒他的牛尾巴。最后放出话来,这件事情,他说到做到,没有商量的余地!

立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公社武装部里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柳树湾的,只感到脑子里浑浑噩噩,一片空白。他在田间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企图理清自己的思路,可是却又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他想,这不明摆着是欺负人吗?有权有势有地位,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无权无势无地位,就只能这样任人宰割吗?不照,自个儿好歹也是一个七尺男儿,怎么可能去接受这种屈辱,怎么可能向权贵低头!而且,他和秀玲以前就熟悉。当年,基干民兵训练时,秀玲是女民兵班长。他们在一起训练,在一起打靶,对秀玲的印象也还不错。但是,距离他心中的对象,还相差甚远。所以有几次秀玲主动向他示好,他都没有做出回应。小凤却不一样,小凤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十分优秀,这是秀玲根本无法相比的。从那天在队部门前见到十六岁的小凤开始,他就认定,自己朝思暮想可以相伴一生的另一半就是小凤。更何况,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劲,才刚刚追求成功,订了婚约,怎么可能退婚?

可是,他又想,如果不按照秀玲叔叔的话去做,结果会怎样呢?他也是个军人。他知道军人的特点。军人讲话,是说一不二的。他知道,如果他不答应娶秀玲这个条件,那么他的前程,就可能真的要到此为止了。他肯定马上会被复员回原籍,回到柳树湾,继续当他的农民,继续脸朝黄土背朝天。而且很有可能永无出头之日。那样的话,他的一切不就都完了吗?不照,不能做这样的傻事,不能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不能为了一个小凤而断送了自己美好的前途和幸福!

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两个完全相反的思路,你争我夺地交织在一起,就像在新鲜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使他心中的天平,一时倾向这边,一时又倾向那边。然而,想来想去,到头来还是离不开那几句老话: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最后,他不得不仰天长啸,做出一个既痛苦又违背自己良心的决定:退掉和小凤的婚约,娶秀玲为妻。

十六

回到家里,立夏把事情跟他娘讲了,并且告知了自己无奈的抉择。他娘一听,当时就晕死过去。醒了以后,拉着他的手,说:“立夏呀,听娘一句话。我们已经错过一次了,千万不能再错了。你和小凤已经定了婚,过了礼,无论怎样都不能再去退婚了呀!”

立夏含着眼泪说:“我也不想退,可这是被逼无奈呀!”

“怎么叫被逼无奈?”他娘说,“大不了回来就是喽。你生来就是勒牛尾巴的命,不要去想那些好事。天底下农村人多得是,又不是你一个。回来就回来,只要你和小凤能够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就照了!”

立夏痛苦地:“可是我不甘心呀!为什么人家能过上好日子,我就不能?”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不要跟人家攀比!”

“好了,不要再讲了。”立夏冷静地说,“我已经决定了,讲也没有用了。”

“你,你个小死孩子,你……”小满娘气得只打颤,“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日后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了!”又晕倒在地。

可是,立夏的决心已经下定,不可能再改变了。他把娘从地上抱起来,安顿到里屋,叫小满在一旁照顾着。然后,进到自己的屋里,脱下军装,换上一身当兵之前在家穿的便装,向小凤家走去。他心里清楚,这一去将会引发又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他不知道小凤及其家人在听到他的这个决定后将要闹成什么样子。但是已经不容他多想了,他只有豁出去了。

小凤娘见他来了,笑着和他打招呼。可是他却寒着脸,嗯了一声就进了小凤的屋子。小凤娘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躺在床上看书的小凤忙起身让坐。他没坐,也没吭声,只是呆呆地看着小凤。小凤见他怪怪的,就问:“怎么搞的,有什么事吗?”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小凤面前,泪流满面地:“对不起,小凤,请你原谅我吧……”小凤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说:“你这是干什么,到底怎么搞的,出了什么事情?”他又跪下去,痛哭流涕地:“我要和你解除婚约,娶秀玲为妻。”“什么?”小凤以为听错了,“你再讲一遍。”“我要和你解除婚约,娶秀玲为妻。”小凤笑着说:“你是在考验我吧?”“不是。”他说,“是真的,千真万确。”“为什么?”“因为……因为,我需要秀玲……她将关系到我日后的前途和幸福……”“怎么可能?”“可是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小凤,请你原谅我,实在是对不起,我也是被逼无奈呀!讲真的,我并不是不爱你,我是真心爱你的!可是,如果和你结婚,我的一切就都全完了呀!”“啊——”小凤尖叫一声,倒在床上。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小凤娘慌慌张张地闯进屋来,小凤大也跟了进来。“小凤,小凤,凤啊!”小凤娘失声地叫着,手忙脚乱地进行急救。“小凤,小凤!”小凤大也跟着叫。立夏傻了,也晕了过去。

小凤被送到医院里。医生看了看,说:“主要是她的大脑在瞬间受到了极大刺激,造成短暂的晕厥。没什么大问题,休息休息,疏导疏导,就会好的。”

过了一时,小凤醒了。睁开眼睛看着她娘,突然扑在她娘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小凤娘心头一酸,搂着小凤也失声地痛哭起来……

十七

小凤渐渐好了些。但是,还是不能想这件事。一想这件事,泪水就忍不住往外涌。小凤娘白天黑夜地陪在她身边,不停地讲一些安慰的话,劝她忘掉这一切。小凤娘说,“世上三条腿的驴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不就是个当兵的吗,有什么了不起?比他强的人多着哩!”又说,“明坤已经上中学了,日后要是考上大学,不比他立夏强吗?”最后,咬牙切齿地说,“照,想仗势欺人是吧?觉得我们田家好欺负是吧?呸!瞎了他的狗眼,老娘也不是吃素的!”

听她娘提起明坤,小凤又忍不住勾起了往事的回忆。八岁那年,她和明坤一起报名,上了小学一年级。那时,正赶上国家最困难的时期。柳树湾所有的人家,都在忍受着饥饿的煎熬。这天放学后,同学们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她和明坤两个人。明坤见她趴在桌子上不动,就慢慢地走过来,轻轻地问:“你怎么搞的?”

她艰难地抬起头,说:“我头晕。”

明坤:“那,我扶你走吧。”

她说:“不要,你先走吧,我趴一会儿再走。”

“那怎么照?”明坤用手托起她的两只胳膊,慢慢地把她从座位上扶起来。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浮肿,明坤扶她的时候,手指所接触到的地方,明显地可以看出凹陷下去的痕迹。明坤扶着她还没走几步,她就撑不住了,软软地倒在明坤身上,说:“不照,我一点儿劲都没有,走不动。”

“那……我背你走吧。”明坤说着,叫她趴在他的后背上,然后用双手从背后托着她的屁股,往上颠了颠,把她背到身上。她的身体虽然没有多重,但是此刻压在明坤身上,却显得沉甸甸的,因为明坤也早已被饿得没有劲了。明坤背着她向前迈了一步,因站立不稳,猛地晃了一下,差一点儿栽倒。她用手拍了拍明坤,说:“算了,把我放下吧。”

明坤定了定神,说:“不碍事,能背动。”又把她往上颠了颠,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走出教室,走出学校,又向前走了有几十米,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停住,慢慢地把她放下来。

两个人坐在地上。她倚在明坤胸前,替明坤擦着脸上的汗,心疼地说:“歇歇吧,过一时我自个儿走。”

“不碍事,歇一气我再背。”明坤想起口袋里还有一小块菜饼子,是晌午自个儿没舍得吃的,就掏出来递给她,说:“你是饿的,快吃吧。”

她咽了一口唾沫,却说:“我不饿,你吃吧。”

“路都走不动了,还讲不饿?”明坤坚定地把菜饼子塞到她的嘴里。

她没有吃,把明坤的手推了回去。

明坤又塞,她又推……

“你要是不吃,就不跟你玩了!”明坤生气了。

她泪眼迷离地仰起头,看着明坤,说:“好,我吃。”她轻轻地咬了一口,慢慢地吃起来。然后,把菜饼子塞到明坤嘴里,叫他也吃一口。……吃着吃着,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搂住明坤,呜呜地哭起来。明坤也掉下了眼泪。

“都怪你,都怪你……”想到这些,小凤又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并用手捶她娘,“是你把我和明坤两个的事情给搅了!”小凤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小凤捶打,一边说,“凤啊,娘知道错了。从今往后,娘保证不再包办你的事了……”“我不干,我不干,你赔我,你赔我!”小凤又哭倒在床上。

十八

吃了徐家和严家这么大的一个亏,小凤娘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这天,小凤在床上睡着了。小凤娘叫小凤大在一旁看着。自个儿把娘家的几个兄弟姐妹召集到一起,拿着东西到小满家大闹起来。把小满家所有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全都砸了,砸了个底朝天。小满吓得跑了。立夏头被打破了,脸被抓烂了,眼睛被镶上了黑眼圈,看上去像一只大熊猫。立夏自知深愧于小凤,所有完全认了,并想以此来弥补对小凤造成的伤害。他站在那里,既不讲话,也不躲避,任由小凤娘他们发泄。小满娘又气又恼,又伤心又尴尬,五味杂陈,一个乌龟大憋气,憋死过去,半晌都没有醒过来。

在小满家闹够了,小凤娘又带着娘家的一群男女,向严婶家冲去,准备到严婶家也大闹一场。这群人的举动幸好被在院子里喂鸡的严婶远远地看见了,知道者不善,吓得赶紧进屋把门插上了。小凤娘到了门口,怎么叫门她都不开。气得小凤娘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骂得非常难听。严婶自知小凤娘不是好缠的,加上自个儿又不占理,只好忍辱负重,躲在门里面,连大气都不敢出。小凤娘的小妹妹,也不是个穰茬,跑到严婶家屋子后面的茅房里,舀了几舀子粪便,泼在严婶家的门上……

听到动静,街坊邻居们都出来了,明坤娘也过来了。大家一起过去劝,才把小凤娘等一干人马劝了回去。小凤娘还没尽兴,仍然一路走一路不停地骂着。

回到家里,小凤听了,又哭闹起来,说:“谁叫你们去闹的,还怕丢人丢得不够可是?解除解除就是喽,哪个又不是离了哪个就不能活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小凤娘说。“好了,”小凤说,“把他家的彩礼拿出来,全部退回去,一样都不要留。当初,是他徐立夏主动来求我的,现在反悔了,责任应该由他去承担。我就是要叫整个柳树湾的人都知道,是他徐立夏亏了我,我对他徐立夏却丝毫不欠!”“咦呦,做梦娶媳妇,他想得倒美!都欺负到我头上了,还想退彩礼,门儿都没有!”小凤娘说。“退,我讲退就退!”小凤说,“我田小凤再没本事,也不能叫人家看不起,更不能叫他徐家看不起!你要是不去退,我去退!”说着,挣扎着就要下床。小凤娘见状,忙说,“好好好,退就退是喽,你看你急什么嗨。我就是不甘心吃这么大的亏!”小凤说:“亏就亏。我宁愿亏自己,绝不亏别人!快去吧,我现在一想起这些东西,就觉得恶心!”“好,我去,我去。”说着,小凤娘从小凤屋里的旧木箱子里,把彩礼拿出来,抱在怀里走了。

小凤娘抱着彩礼没有去立夏家,而是去了毛驴家。因为毛驴娘是媒人,她把彩礼退给了毛驴娘,叫毛驴娘再退给立夏家。退的时候,她还是不甘心,便偷偷地把那块钟山牌女式手表揣了起来。心想,不留白不留。是她家立夏亏了我家小凤,留了他也不敢放出什么屁来。再讲了,又经毛驴娘转了一道手,是哪个留下的,也搞不清哩!

谁知毛驴娘和小凤娘一样,对徐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个媒我也不能白做,寡你们两家来回跑就跑了多少趟,腿都跑细掉了,好歹也要有点儿好处吧。于是,她把那两块布料留了下来,退给小满娘的只是两双鞋子和两双袜子。小满娘不仅自认吃亏,还一个劲地给毛驴娘赔不是,说,“他游婶,都怪我没本事,你看看,这叫你落个里外不是人。”毛驴娘故作哀叹状,“唉,哪个叫我喜欢多事呢!事情到此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晚上,出于礼节,明坤娘和明坤一起来到小凤家,想安慰安慰他们一家人。可是小凤娘和小凤却躲在里屋,死活不愿意出来见面。都是脸面上的事,明坤娘也不便强求。在堂屋里坐了一时,和小凤大讲了几句话,就带着明坤回来了。回到家里,明坤娘对子满堂说:“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幸亏明坤撤出来了,要不然,我们家可就要倒霉了!”子满堂说:“这也不能怪田家,是徐家和严家有错在先。你想想,已经定了婚,过了礼,一下子又把人家给甩了,也确实叫人家受不了,而且又是女方。”“唉!”明坤娘叹了口气,“眼下这些当官的,有钱有势的,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和过去欺男霸女有什么两样?”子满堂说,“就是,现在的官甚至比过去的官还要厉害,真是连一点儿脸面都不顾了!不过,像他们这样搞下去,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十九

田里的稻子抽出了稻穗,黄豆结出了豆角。塘里的莲蓬,也长满了莲子。一眼望去,到处都显得沉甸甸的。水里的蛤蟆,也高兴地你一声我一声地唱着丰收的歌。

公社中学开学报名这天。一大早,明坤就起来了,吃了早饭,换上一件崭新的蓝士林布褂子,背起书包,又把住校的行李拎起来,扛在肩膀上试了试,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小满娘拎着一小篮鸡蛋,带着小满,早早地就过来了,脸上写满了对子家、对明坤的深深愧疚和忏悔。

严婶来了,热情地和小满娘打了个招呼。然后,拉着明坤的手说:“明坤哪,打小我就看出来,你长大了会有出息的。你看看,也没什么好的,做了一双鞋子,你带到学校里去穿吧。”

老麻爷也来了,送给明坤一支钢笔……除了小凤一家人外,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来了,都来欢送柳树湾的这个高材生去上中学!农村人大多没有什么文化,然而他们出于对文化的尊重却远远要胜过城里人!像当年欢送立夏当兵一样,人们一直把明坤欢送到村口的大柳树下。有人说,这孩子出世那天,引来一大群喜鹊,我就知道他日后是个贵人。你看看,额多多(相当于“的确、确实”)叫我讲到了吧!就是。有人跟着附和。

“我大大,我娘娘,我去了。”明坤说。

子满堂说:“去吧。”

明坤娘“嗯”了一声,却落下泪来,“到了学校,把吃的住的都弄好。要是想家了,就来家过两天!”——儿走一里母亦忧啊!

明坤向前走去。人们也都陆续转身离去。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小孩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由大人接送,一直接送到上大学,有的甚至接送到上研究生!那个时候就是那个时候,就是明坤一个人,自力更生,扛着铺盖卷,到学校去报名上学!

刚转过一个弯儿,突然有人喊:“明坤,明坤!”

好熟悉的声音呀!明坤心里一咯噔,转过身来,“小凤,小凤!”

小凤跑了过来。明坤几乎是目瞪口呆,呆得半晌讲不出话来!小凤完全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上身穿着一件农村那种带大襟的花褂子,下身穿了一条大裆裤。两只又黑又粗的辫子不见了,头发剪成了“二道毛子”(一种短发型),手里还拿着一把镰刀。一副歌剧《洪湖赤卫队》中“韩英”的形象。原来那种清纯可爱、“清水出芙蓉,天然来雕饰”的少女风姿,已经荡然无存!

小凤跑到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日记本,递给明坤,抖抖地说:“希望你……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将来有出息!”

明坤鼻子一酸,泪如泉涌:“你,你怎么……搞成了这样?”

“我是出来砍柴火的。”小凤说,“刚才,我在小店里,等人都走了,才过来的……”

“小凤!”明坤已经泣不成声,猛地一把搂住小凤,“我,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这样……糟蹋自个儿,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小凤也紧紧地搂着明坤,只是哭,却讲不出话来。

明坤说:“你再好好想想,抓紧时间,还来得及!”

“好了,不讲这个了。”小凤慢慢抬起头,说,“经过立夏这件事,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长成大人了。现在,我把什么事情都看透了,也想明白了。什么这个那个的,都是假的!人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可以没有本事。有本事,就能过上好日子。没本事,就只能受人欺负!”

明坤再一次感到愕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小凤之口。“小凤,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明坤说,“你这样做,我心里很难受!再讲了,还有我呢,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呀!”

“重新开始?”小凤笑笑,“你就能保证你将来不会变吗?首先我不敢保证,我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变!”

明坤无言。少顷,问:“那你打算怎么搞?”

“先在家里蹲一段时间,平静平静,然后出去漂。”

“漂,怎么漂?”

“漂流。漂到哪儿是哪儿,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用自个儿的奋斗,去实现我人生的价值。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爱情非常浪漫,梦见我的婚姻非常美满,梦见我的人生非常幸福。……现在,我就要去追寻这个梦,去实现这个梦!”

“这……”明坤疑疑惑惑地看着小凤。

“还有,”小凤说,“明坤,你是我的初恋。这段情感,将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在我临走之前,我愿意把我的少女之身交给你。你如果想要,可以随时来找我。”小凤讲这些话时,居然非常坦然,毫不羞涩。

“什么,怎么可能?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明坤痛苦地摇摇头。

“嘿嘿,”小凤笑笑,说:“我就知道你没有这个胆量!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那就让我们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去追寻各自的梦吧!”说完,转身向回走去……

“小凤!小凤!”明坤叫了几句。可是,小凤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看着小凤渐行渐远的身影,明坤再一次落泪了。两行热泪漫过他的眼睑,漫过他青春的面颊。“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呀?”面对旷野,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太阳露出了笑脸,笑得很灿烂。大自然十分吝啬,只给了整个人类一个太阳。这就注定,在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上,当一部分人在高高兴兴地享受阳光、享受温暖时,必然有一部分人痛苦地忍受黑暗,忍受冷漠。小凤的梦想已经放飞,她是否能够追得上呢?

猜你喜欢
小凤立夏满堂
立夏喽,碰碰蛋
幸福满堂
我的小凤
向往自由的『产妇鱼』
幸福满堂
立夏
关于满堂支架受力验算的探讨
Début de l’été
满堂儿女
野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