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其实我不是偏执狂

王芳芳

嘉祐二年（1057年），欧阳修作为贡举的主考官，把所有写“太学体”的举子全给刷了下去，一个都没录取。

“太学体”是当时的一种流行文体，即有话不好好说，非要在遣词造句上别出心裁，以致文章晦涩难懂，其代表人物就是刘几。

这一年考试时，有一张试卷上写道：“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试卷都是密封了姓名的，但欧阳修一见，便猜道：“这必是刘几。”于是提笔在文后续道：“秀才剌，试官刷。”意思是，这个秀才太荒谬，考官不刷你刷谁！最后，还在试卷上批了“大纰缪”三字，拿出去高悬示众。

等结果出来，这位“天地轧”的举子，果然就是刘几。刘几也倒霉，因几行文字就遭主考官如此羞辱。

这还不算完，过了几年，欧阳修又当了殿试考官。一进考场，就看到了卷土重来的刘几站在阶下，顿时大怒。考试结束，欧阳修就在卷子里一阵翻，翻到一张，冷笑道：“我又把刘几逮到了！”于是大笔一挥，再次刷之。可放榜时才发现，此人并不是刘几。那刘几到哪儿去了呢？原来他参加考试时改名叫刘辉，还阴错阳差地被点成了状元！

欧阳修与刘几有仇吗？没有。他就是厌恶“太学体”，认为此文风专弄险怪，一无用处，选拔不出真正的人才。

被欧阳修这样刷下去的不止刘几一人，以致放榜后一出门，欧阳修就被落榜的“太学体”举子围殴，要不是巡警来得快，险些把命送掉了。即使他睡在家里，半夜里也有人往他家里扔纸团，捡起来一看，是篇《祭欧阳修文》——原来是咒他早死呢！

跟欧阳修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私底下很好相处，但一旦涉及公事时，便较真得令人生厌。

他曾和军用火药专家曾公亮共过事。议论公事，欧阳修急躁执拗，曾公亮则拘谨古板，两人经常谈不到一块儿去，说着说着就会横眉立目地争吵起来，状如斗鸡。这时候，另一位老友总闷在旁边，等二人吵累了，再缓缓以一语分解之，每次都能把话说到点子上去，说得欧阳修很服气。

后来君臣聊天，宋英宗夸欧阳修是真性情，那名老友却直率地说：“真是真，就是有点儿偏执。”

欧阳修这个偏执病到死也未改。61岁时，欧阳修被委以青州知府的重任。他拖着病体，干得井井有条，顺带把学生王安石正在热烈进行中的青苗法从本州给废除了——嫌“扰民”。王安石跟神宗抱怨：“这老先生真狠呀，把这变法的事，走到哪里破坏到哪里。”朝廷把欧阳修训了一顿，也没怎么着，倒是欧阳修病体不支，心情不好，索性甩手不干了。

当然，仅有刚硬和执拗是不够的。在政坛上，作为元老重臣，欧阳修也有他的圆通与策略。尤其是面对他欣赏的人才，比如名将狄青。

狄青是经欧阳修一纸上书，被夺去军权，剥夺枢密院使之位，之后抑郁而亡的。表面上看，是欧阳修遵循“重文抑武”的国策，贬斥了狄青，其实不然。

狄青军功赫赫，震动朝野，更成为大宋万民心目中的偶像，每一出门，百姓夹道欢呼，以致交通堵塞。后来，狄青又以武将之身，进入国家军事最高机构——枢密院。

当时，仁宗身体很差，与皇后关系不和，立皇嗣问题也悬而未决，正是王朝政局潜流暗涌、动荡不安之际，流言随之而起。大家都说狄青有不轨之心，说他曾故意穿着黄袍，说他家里狗头长角，夜生怪光，甚至水灾也是因他而起的天变……

狄青自恃忠心和军功，不思急流勇退，长此以往，必招致大祸，反与不反，都会身败名裂。欧阳修于是上书，力辩狄青之忠诚，又故意贬低狄青的能力，说他虽然勇武，却只是个糊里糊涂、不知进退的武夫罢了。欧阳修劝皇帝，如果真想保全狄青，应立即将其赶出京城，以平息物议。

仁宗是很喜欢狄青的，拿到折子还在留恋不合，叹息道：“他是忠臣。”与狄青同任枢密使的另一大臣正色回答：“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还不照样黄袍加身？”此话一出，仁宗终于做出了决定。

众所周知，武将本人可能并不跋扈，但一旦势力坐大，自会形成问鼎天下的态势。这时候，自有那不甘心的下属，野心勃勃的谋士，骄横得意的妻儿，会裹挟着他，做出未可知的事。历代名将毁于“不知进退”四字的，不知多少……显然，狄青的委屈，不能简单地以“重文抑武”或“文武不相能”来解释。

欧阳修太清楚这一点了，所以才出主意，让包括皇帝在內的各方势力，都能体面地下台，从而将一场权力之争消弭于无形。可惜狄青不明白，虽然外放时也保留了宰相的待遇，但还是愤愤不平，终于气死了。而老成持重的欧阳修也从此背上了“偏执狂”的名声，以至于连他老娘都说：“我家儿子性格偏执，喜欢得罪人，总有一天会遇祸，老身我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

编辑/晓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