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兽与年神

新井一二三：

作家，日本东京人，明治大学教授，中文著作有《我这一代东京人》《独立，从一个人旅行开始》《伪东京》等。

日本的传统节日，很多都源自中国。比如说，端午节、盂兰盆节、中秋节等。日本人也习惯在端午节吃粽子，在盂兰盆节祭祀祖先，在中秋节赏月亮。

不过，有些节日的庆祝方式，却存在着不小的区别。比如说，过年。

日本人将压岁钱叫做“御年玉（otoshidama）”。因为在日语中“玉”字跟“魂”字谐音，“年”和“岁”也谐音，所以有民俗学者说，原先指年底年初来人间访问的岁神所宿的“镜饼”，即过年后被分给大家吃的“御岁魂”，后来人们慢慢用金钱取而代之。这么看来，中国的压岁钱和日本的 “御年玉”，在意义上有很大的分歧。中国压岁钱的原义是压住邪祟，由于“祟”和“岁”谐音，后世的中国人因此称之为压岁钱。

中国人说的过年，日本人倒说成迎年，因为中国的年本来是怪兽（年兽），日本的年则是神明（年神）。根据中国传说：古时候，有形若狮子而独角的怪兽叫年兽，定时出现伤害了人畜；然而，有一年，它遇上了穿着红衣服燃竹竿取暖的人，听到爆竹声后给吓跑了。这样，人们知道了年兽的弱点。之后，大家都贴起红色春联、放鞭炮来，成功地驱年后，互相说“恭喜”道贺了。可见，对中国人来说，过年的意义本质上在于避开厄运。

可对日本人而言，过年的意义本质上在于祈求好运。日本传说中，年本来是稻米的意思，年神则是带来稻米丰收的神明。所以，每到年底，日本人就把松枝竹竿结上房门外（门松），以示欢迎年神降临。

在日本，门松是新年的标志，也把新年期间叫做“松内”，屋外的门松表示年神正在做客。看不见的年神进屋后要宿在 “镜饼”里。那是大小两块圆形年糕重叠起来，并且用具有吉祥意义的橙子、昆布等装饰好的供奉品。橙子的日语发音是“代代”，昆布又跟“喜”字谐音，加起来便是“世世代代欢欢喜喜”的意思了。

跟中国房门上常年可贴着春联不同，日本人过完年就会把门松摘下，以示年神已离开人间。到了1月11日要进行“开镜”仪式，把早已变硬的年糕，用木槌打成小块后，放在红豆汤里吃。也就是说，新年期间年神吃的 “镜饼”，年神走了之后，人们分着吃。民俗学者说，这一习俗，在传统日本文化中的意义便是：神人共食。

除了“开镜” 吃红豆汤煮年糕以外，每逢喜庆场合，日本人就吃赤饭即红豆糯米饭，大概跟中国人辟邪用红色、腊八节吃腊八粥、过年吃八宝饭等习俗都有关系。可惜，如今的日本人并不知道他们持续到今天的许多民间风俗，其实受着中国文化的深远影响。

可以说，在中国文化里，辟邪和祝福是始终分不开的。这跟日本人过年过节都单纯祈福的态度，有明显差异，恐怕是大陆社会的历史远远比小岛国家复杂所致吧。每当我在日本大学的课堂上说，中国人放鞭炮兼备辟邪和祝福的意思，学生们都摇头表示不明白。

我不得不给他们举一个例子，即立春的前一天晚上举行的“节分追傩”仪式。

这一晚，在日本各地的神社、寺庙以及平民家庭，大家都往户外撒着炒黄豆大喊：鬼出外，福请进。然后，每人吃跟年龄一样数目的黄豆，以期将来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鬼出外，福请进，可不是辟邪的同时亦祝福吗？”我这么一说，日本学生们才能理解中国人过年过节放鞭炮的心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