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丹阳
黄崇嘏故事的主题演变与古代科举文化
蒙丹阳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黄崇嘏女状元的故事在中国古代流传甚广,自唐五代至宋元明清,见诸小说、戏曲、笔记、诗文集、书画录等各种体裁。崇嘏故事的主题随时代变迁自有其演变轨迹,其中,古代科举文化在黄崇嘏故事发展中起有推动作用。
黄崇嘏;科举文化;民间信仰
黄崇嘏女状元的故事在中国民间广为流传,从唐五代开始经宋元明清,广泛见诸历代小说、戏曲、话本、笔记、史传、诗词、书画录等体裁,人们对这一独具个性的西蜀女性持有的态度不尽相同,从惊异称奇到批评、赞扬、崇拜以及世俗化改造,黄崇嘏故事的人物形象和故事内涵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本文运用中国叙事文化学的研究方法,梳理黄崇嘏故事在中国古代流传过程中的文本演变轨迹,从而探究该故事背后所蕴含的文化内涵。
黄崇嘏故事最早见载于五代时期金利用所撰《玉溪编事》,《崇文总目》将其列入小说类,《玉溪编事》已佚,今见于《太平广记》。叙王蜀时,蜀相周庠在邛南幕府兼政,临邛县发生大火,捕纵火人黄崇嘏下狱。崇嘏于狱中贡诗自陈清白,周庠颇为赏识,推举黄崇嘏为司户参军;不久周庠欲将女儿嫁与黄郎,崇嘏便赋诗一首:“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最终辞官归隐不知所终[1]2925。在故事早期形态中,只有狱中贡诗、为官、周相嫁女等简单情节,后期故事中的易装科考、中状元、神明断案、婚配等情节并未出现。
到了宋代,虽然官修《五代史》并未对偏居一隅的西蜀政权的人物史实给予足够重视,但黄崇嘏故事却得到了人们的关注和传播,欧阳修《五代史记注》、野史《五国故事》、马永易《实宾录》均援引《玉溪编事》所载黄崇嘏事。蔡寀之《碧湖杂记》中将黄崇嘏与古乐府木兰从军故事对举,认为“此事尤怪”[2]。《太平广记》将黄崇嘏故事列入妖怪传后所附人怪故事中,体现了宋人对黄崇嘏故事的态度,即奇怪、惊叹。
元明时期是黄崇嘏故事文学化的一个高峰期,记载崇嘏故事的话本小说有7部,杂剧4部,笔记17部,史传1部,诗文集4部。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载有金元院本《女状元春桃记》剧目,该本今不传,但对后世影响很大,明代学者杨慎的《升庵集》卷四十九有“女状元”条,云传奇《女状元春桃记》叙黄崇嘏事。《名疑》《四友斋丛说》《尧山堂外记》《焦氏说梏》《留青日札》《玉芝堂谈荟》《弇州四部稿·说部》皆从杨说。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设专篇辨析“女状元”故事,认为历史上黄崇嘏非女状元,杨用修误将之当作信史,“盖因元人《女状元春桃记》而误也。元人《春桃记》今不传,仅《辍耕录》有其目,大抵如《琵琶》等剧,幻设状元之名耳”[3]109。冯梦龙《古今小说》亦云:“如今搬演《春桃记》传奇,说黄崇嘏中过女状元,此是增藻之词。”[4]418可见,在黄崇嘏早期故事中并未有中状元的情节,《玉溪编事》仅提到她是乡贡进士,但在金元时期的戏曲中被虚构了“女状元”这一重要故事元素,黄崇嘏的形象也更加丰满。
元人《春桃记》虽至明代已不传,但据其搬演的剧目层出不穷。明代剧作家徐渭创作杂剧《女状元辞凰得凤》收入其杂剧集《四声猿》中。该剧共五出,分村居困窘、易装科考、高中状元、神明断案、择婿试才、奉旨成婚等情节,极大丰富了故事内容,标志着黄崇嘏故事文本走向成熟。徐渭之后亦有何斌臣的传奇《女状元》和明末女妓梁玉儿作《合元记》演黄崇嘏故事,皆为南曲。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认为何斌臣作传奇“为女状元增一弟纯嘏,盖以结周女娇凤之配耳。就徐剧略演之,为出止十八。其中数折不失文长本色”[5]62,而《合元记》亦是敷演文长《女状元》剧,尽管“闺阁作曲,终有脂粉气,然其艳香殊彩时人目”[5]63。明代话本小说也多援引黄崇嘏故事,赞扬女性的智慧和胆识。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九《李公佐巧解梦中言谢小娥智擒船上盗》和《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同窗友认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两部话本小说的入话中都援引黄崇嘏女扮男装登官堂、中状元的故事,用来赞扬此等奇绝女子的权济善变、聪明才智。冯梦龙《古今小说》卷二十八《李秀卿义结黄贞女》入话敷演黄崇嘏故事稍详,且与当时的杂剧女状元故事有异,话本中没有中状元的情节,而将其上谒求官行为看作一种游戏心态,并为其安排了圆满婚姻,让其丈夫高中状元,崇嘏得封诰命夫人,这些都体现了“夫荣妻贵”的观念。
黄崇嘏故事在清代热度继续上升,涉及黄崇嘏的小说有4部,戏曲2部,诗文集24部,文人笔记13部,史传、地方志16部。与以往不同的是,清人对这一西蜀才女的才学内涵予以格外关注,黄崇嘏的诗才、书画才能受到清代众多诗文集、书画谱、史传文学的推崇。一方面,黄崇嘏故事中起重要作用的两首诗《下狱贡诗》《辞蜀相妻女诗》被从流传的小说戏曲文本中特别挑出,收入清人编纂的诗集、诗话,如《国朝闺阁诗钞》《全唐诗》《颐道堂集》《春草堂诗话》《五代诗话》《随园诗话》等。另一方面,黄崇嘏故事成为文人创作的素材,有直接咏叹崇嘏本人的诗句,如百美人诗之《黄崇嘏》、杨潮观《访黄崇嘏墓》四首等,更多的文人则将黄崇嘏化为典故广泛运用于赞美有才情和胆略的奇女子的诗文、碑铭作品中。除了诗才被重视之外,她的书画才能在清代也获得了较高赞誉。厉鹗《玉台书史》、汤漱玉《玉台画史》、彭蕴璨《历代画史汇传》、孙岳颁《佩文斋书画谱》均有黄崇嘏传,其中《佩文斋书画谱》一书中将黄崇嘏分别列入书家和画家传。清代黄崇嘏故事流传的另一显著特点是传播载体由文学文本向史传、地方志渗透,吴任臣所纂《十国春秋》是对五代十国历史的全面总结,其中将黄崇嘏作为前蜀重要人物入列传;王初桐《奁史》专为杰出女子立传,其中对黄崇嘏行迹描述甚详,增加其“男子装游历两川”的情节。《蜀水经》《蜀故》《(雍正)四川通志》《(嘉庆)大清一统志》等方志均将黄崇嘏作为蜀地名人入传,主要记载黄崇嘏故里、崇嘏墓、崇嘏山等地方风物和民间崇拜。清代黄崇嘏故事仍活跃在小说、戏曲舞台上,世情小说《凤凰池》即化用崇嘏原型写了一位因家族遭难女扮男装出逃的小姐,入太仆幕僚,因才华见赏得娶太仆独女,最终巧为周旋得以恢复女身,才子中第佳人得归,皆大欢喜。此外,黄崇嘏故事得到了清代女性剧作家的同情和喜爱,张令仪杂剧《乾坤圈》、王筠传奇《繁华梦》或直接敷演崇嘏故事,或据之改编,均体现出了一种闺阁女性抱负不平的感慨。而崇嘏故事中女子男饰、巧换角色、终成佳缘的元素,也成为明清两代众多世情小说的常用故事套路。
黄崇嘏故事之所以经久不衰,与人们赋予她“女状元”的传奇身份密切相关,而状元一词是伴随着中国古代科举制度的产生而兴起的。科举制度自隋代诞生以来就取代了先前的恩荫、察举、九品中正制等选拔机制成为隋唐之后封建王朝主要的选官用人制度,对维护封建统治、促进社会公平、发展文化教育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在黄崇嘏故事的历代演化发展中,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科举文化所起到的推动作用。因此,从历时的角度分析黄崇嘏故事的时代演变,有助于探究其蕴含的科举文化内涵。
科举制度首创于隋朝,完善于唐代。科举制度在唐代迅速发展,科举出身成为官员引以为傲的身份,尤以注重文翰辞章的进士科最受推崇。这种科举盛行的风气一直延续到了晚唐五代时期,黄崇嘏的故事即诞生于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五代后蜀金利用的《玉溪编事》记载王蜀时期,邛州女子黄崇嘏自称乡贡进士,以诗赋上谒蜀相周庠并被授予司户参军官衔。据《新五代史》和《十国春秋》载,前蜀仅于王衍时开过一次制科,贡举废弛三十余年,直至后蜀广政十二年方始开设贡举,一直延续到后蜀政权覆灭。因此,《玉溪编事》中载黄崇嘏中过乡贡进士,纯属小说家笔法。晚唐五代之际科举废弛,人们生活在战祸动荡之中,平民枭雄掌握割据政权,普通读书人的入仕机会大大减少。这种背景下平民黄崇嘏被蜀相周庠赏识拔擢的故事,寄寓了士人的苦闷和愿望。
晚唐五代由于藩镇势力日渐强势,地方州府判官对本镇乡贡人选的确定有很大权力,形成了及第举人入幕的风气,行卷、延誉之风盛行。黄崇嘏故事中崇嘏以乡贡进士身份进入周庠幕僚,“于学院与诸生姪相伴,善棋琴,妙书画”[1]2924,并献歌贡诗于周庠,这一行为实质上是晚唐五代入幕投刺之风的反映。而王蜀政权两代君王均雅好儒士,是五代诸国中对文人封赏最厚的君主,因此在唐末战乱中接纳了众多中原的饱学之士,如贯休、韦庄、李珣、卢延让、杜光庭等,形成了一个西蜀文化中心。明代凌濛初对两川风俗有这样的评价:“蜀女多才,自古为然。至今两川风俗,女人自小从师上学与男人一般读书,还有考试进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别处,岂非大段奇事。”[8]344就在这样一个文化氛围浓郁的地域,孕育了西蜀才女黄崇嘏。可见,黄崇嘏的才行并重与蜀地特殊的地域文化以及对科举文化的推崇密不可分。
科举制度在宋代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宋代平均每年录取的进士人数是唐代的七倍之多。科举录取名额的扩大一方面激发了广大士人读书求仕的热情,另一方面也使宋代官员结构中文官比例大大提升。与此同时,宋代施行了更为严格的考试制度,废除了盛行于唐代的公荐、行卷之制,施行誊录、糊名法,并设立贡院,锁院别试,这样就杜绝了权贵干预、考生舞弊和考官徇私,给科考创造了较为公平的环境。随着一系列科举改革以及统治阶级的大力倡导,宋代之际,科举入仕成为家族兴旺发达的头等大事,也是士人的普遍追求。
在宋代科举文化的影响下,妇女角色也染上了这一时代特点。郑必俊研究宋代妇女墓志铭发现,“除了贯穿了传统的价值观、道德观、妇女观外,集中褒扬的都是那些能够以自身文化素质相夫教子的女中之秀者”[10]35。宋代社会鼓励女性读书的社会风气也与发挥女性在家庭中佐夫助子科考的作用密切相关。但同时,随着宋代中后期理学的逐渐兴起,像黄崇嘏这样的女性通过易装获得男性身份并参加科举获得官位的现象,在尚有魏晋风雅遗韵的晚唐五代尚可获得人们的艳羡称奇,在宋代却不会被理解。宋代的科举制度虽然对报考对象的身份有了较前代更为宽缓的政策,但从根本上排除了女性参与科考的可能性,机会均等的原则只适用于居于社会主导地位的男性。故而,《太平广记》将黄崇嘏故事列入妖怪传后的“人怪”中,与古代具有妖异性的女性如娄逞、孟妪、无足妇人等并列;《碧湖杂记》里对黄崇嘏的评价同样是“此事尤怪”[2]。可见,宋人将黄崇嘏视为一个闯入男性社会的“叛逆者”,认为女性像社会上大多数的士人一样吟诗作赋、登科场入官堂的故事近乎妖异事件。
黄崇嘏故事到了元代被改编成戏曲,金元院本《春桃记》第一次赋予黄崇嘏“女状元”的身份。“状元”一词在中国古代科举文化中特指进士科省试第一名。自唐代起士大夫以及民间对于进士科第一人的称呼有“榜元”“榜首”“状头”等,据史料记载唐代使用最多的是“状头”,“状元”是在唐代后期民间的俗称,到宋元时期才广泛流行开来,是科举文化在民间兴盛的反映。黄崇嘏这一西蜀才女之所以能够由最低一级的“乡贡进士”摇身一变成为金科进士榜的第一名,与元代特殊的科举文化有很大关系。
元朝是北方蒙古贵族用铁骑开创的朝代,尚武轻文的观念非常浓重,元朝建立后34年未开科取士,这在中国科举史上是终止时间最久的一次。经许多儒臣的竭力倡议,元朝终于在仁宗皇庆二年(1313年)建立科举制度,但是这是一项带有深重民族歧视的选才制度,汉人与蒙古人、其他少数民族分榜而试,考试内容、录取比例也有较大差异,实际操作中因严重的民族歧视导致“汉儒希望通过科举入仕简直比登天还难”[11]266。而与元代残酷科举制度相对应的是民间广为流行的“状元戏”的热潮,如被称为“元代五大传奇”中的三部——《荆钗记》《拜月亭》《琵琶记》都是写状元故事,另外还有王实甫的《吕蒙正风雪破窑记》、马致远《吕蒙正风雪斋后钟》、尚仲贤《海神庙王魁负桂英》、高文秀《郑元和风雪打瓦罐》、石君宝《曲江池》等也是叙写状元故事。对于“状元戏”的热衷反映了元代民众普遍的社会心理,即对社会压迫的不满和对正常科举制度的向往。由此,黄崇嘏《女状元》杂剧在元代具有了更深层的文化内涵,人们呼唤着注重真才实学、平等公正的科举时代到来,希望即使像黄崇嘏这样有才智的女子也可以摘得状元头筹,并为社会所认可与接受。
与院本《女状元春桃记》一脉相承,明代三部以黄崇嘏为主角的戏曲:徐渭《女状元辞凰得凤》、何斌臣《女状元》以及女妓梁玉儿的《合元记》,均是在前代的基础上进一步敷演黄崇嘏故事。同时,明代有大量的笔记论及黄崇嘏故事,许多话本小说也援引黄崇嘏故事,以赞扬女性的智慧与才情。在明代科举制度逐渐走向鼎盛,市民文化兴起和启蒙主义思潮开始出现的大背景下,黄崇嘏故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总体而言,明代黄崇嘏故事呈现了由传统的“状元崇拜”向世俗生活、美满婚姻等方面的过渡趋势,但科举文化的影响依然渗透其中。
明代的黄崇嘏故事出现了世俗化倾向。首先,在五代、宋元故事中,黄崇嘏的身份兼具才女、科举进士、女子男饰的叛逆者以及隐逸之士的多重身份,在文本叙述中神秘色彩浓重,明代黄崇嘏却是一个聪明伶俐、善于应变的少女形象。徐渭《女状元辞凰得凤》杂剧中,女主人公春桃少时亡了父母,与乳母黄姑流落乡间,靠做针线女工赚钱度日;因不善经营,家财殆尽,只好因急权变想出了女扮男装应举的法子。黄崇嘏参加科考的心理迎合了明代社会大众的世俗文化心理,即读书科考只是为了谋个官位、混口饭吃。而黄崇嘏“女扮男装”的关键情节,明代戏曲、话本均以游戏笔墨来对待,反映了市民文化的娱乐心态。杂剧中春桃和乳母主仆二人以易装的形式蒙混过关还闹出了一系列笑话。此外,杂剧《女状元》中的重要情节“巧断三桩无头公案”一方面反映了崇嘏的聪明才智,另一方面也展现了明代丰富的社会生活,是崇嘏故事趋向世俗化的反映。其次,与明代科举八股文风对应的是黄崇嘏故事中的反八股倾向。科举制度发展到明代达到了鼎盛时期,明朝政权借鉴前代的利弊得失进行改革,将科举制度高度定型化、程式化。其中八股文是一种综合性极强的独特文体,它是有明一代科举试士的主要形式。明代的八股文风对文学、社会思想均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如许多民间话本作品中往往以封建说教的口吻“劝善”,戏曲创作中的骈俪对仗化等,同时,封建伦理观念也在民众心中得到强化。但八股文并非受所有人的欢迎,杂剧《女状元》的作者徐渭是一个“诗文书画”才能兼备的才子,却因无法写好八股文而科考屡试不中,科举的阴影使徐渭的杂剧创作具有鲜明的“反八股”倾向。《女状元》杂剧第二出讲述黄崇嘏科举应试并一举夺魁的情节,周丞相奉旨为朝廷主持进士考,考试方式“洗这头巾习气”[9]67,改为词赋,题目以蜀中美谈为题,另诸生各赋一乐府。而评判优劣的标准也非出圣人意有大道言,而是讲究神韵的“风神艳异,有神仙语”以及押韵是否叶妙等[9]68。第三出戏周相欲将女儿嫁与黄崇嘏,便拿诗词文章择婿试才,所出题目尽是匾额、楹联、梁文,所题咏人物皆为蜀中扬雄、司马相如、李杜、卓文君等大文豪,足可见作者对于才学的推崇是有尚古薄今倾向的。再次,明代黄崇嘏故事的另一重要变化就是大团圆婚姻结局的宣扬。明以前黄崇嘏故事的结局均是身份暴露后被“遣归”,后不知所终,但明代崇嘏故事大多以大团圆结局。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两种:一是杂剧《女状元》中周相嫁女不得后,恰逢儿子凤羽高中状元,请求圣上赐婚,命与黄崇嘏结为夫妇,“封嘏夫人,秩三品,加号奇清君”[9]101。何斌臣传奇《女状元》在此基础上“为女状元增一弟纯嘏,盖以结周女娇凤之配耳”[5]62。二是冯梦龙话本小说《李秀卿义结黄贞女》中讲黄崇嘏身份揭开后辞去官职,隐居郭外,周庠在郡中挑选士人嫁之。崇嘏丈夫后参加科考进士及第,位至通显,崇嘏累封夫人。由此可见明人的婚姻观念深受科举文化的影响,在择婿、选妻的过程中,已经突破了传统的门第观念,能力、才学乃至科考功名在婚姻中的地位上升。
另外,晚明社会出现了启蒙主义的萌芽,明末李贽提出男女平等的观念,徐渭《四声猿》戏剧中展现的反对“男尊女卑”思想,都是这一进步思潮的反映,但实际上,有明一代对妇女的束缚一度非常严苛。明代是中国历史为妇女立贞节牌坊最多的朝代,官方嘉奖的烈女数量更是惊人。因而在明代,对黄崇嘏的评价褒贬不一,郎瑛《七修类稿》中指责黄崇嘏有“三不洁”:“伪为男子上诗,一不洁也;服役为吏,周旋于男子中,二不洁也;事露而不能告求所愿,复以诗戏,三不洁也。何谓青松白璧之操耶?”[6]427冯梦龙《智囊补》称“黄崇嘏无故而诈为丈夫,窜入仕室,是岂女子之分乎?”[7]因此,戏曲小说中黄崇嘏可以参加科举,除授官职并最终得到美满婚姻的故事是极具浪漫色彩的虚构,同时也是现实女性长期被压抑的一种反向释放。文人将其改编成文学作品具有一定的进步性,但仍无法跳出女性终需回归家庭、恪守妇道、“夫荣妻贵”的封建教化窠臼。黄崇嘏故事中女性挑战社会权威、彰显女性独立意志的因素被消解。
清代黄崇嘏故事发展进入一个崭新时期,黄崇嘏更多以一个独立才女的形象进入人们的视野,其才学内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众多诗集、诗话、书画录、奁史均给予黄崇嘏诗才、书画才能较高的评价,黄崇嘏也被当作名媛才女的典型代表成为文人笔下美好的女性形象。另外,在戏曲领域,崇嘏故事也得到了一些女性剧作家的同情和喜爱,张令仪杂剧《乾坤圈》、王筠传奇《繁华梦》均是借用崇嘏故事抒发胸中块垒。因此,清代是全方位展现黄崇嘏故事中女性才情、智慧、抱负的时期,这与清代重视妇女教育的社会文化氛围以及女性文学繁荣的现状密不可分。
千余年来,科举制度一直将女性排除其外,导致了中国古代女子教育长期凋敝落后,主要停留在“女德”“女诫”的道德教化上,而教育模式也主要以家庭教育为主,兼有宫廷、寺庙、青楼教育等特殊形式。明末清初,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思想文化日益活跃,科举制度也进入了成熟期,社会上读书尚学的风气浓厚,出现了众多科考世家,文化大族。簪缨之家、书香门第的女子读书蔚然成风,人们将对女子才华的开发作为一种重要的婚姻资本。加之女子的学校教育也开始在民间出现,清代许多著名学者如袁枚、陈文述、阮元、沈德潜、毕沅、杭世骏、陈维崧、王世贞等均曾公开招收女弟子,并编纂女弟子诗集,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随着女性知识群体的壮大,一些女性的文学团体纷纷涌现,如康熙年间杭州的“蕉园诗社”,乾隆时苏州的“清滋吟社”、北京的“秋红吟社”。这些文学社团让女性走出闺阁,诗词酬唱,对扩大女性文学的社会影响,促进女性意识的觉醒起到了重要作用。在这样的社会文化氛围中,黄崇嘏故事中女性才学主题得到了升华,反映了清代文化的繁荣与女性意识的崛起。
随着清代文化界对黄崇嘏才学推崇的热潮,黄崇嘏被当作蜀地的文化名人载入了清代编纂的各类史传、地方志中,《蜀水经》《蜀故》《(雍正)四川通志》《(嘉庆)大清一统志》等方志对崇嘏故里、崇嘏墓、崇嘏山自然风貌以及以黄崇嘏为代表的状元文化在西蜀的影响记载甚详,这也是黄崇嘏故事第一次从文学形象走向现实生活。清代中后期四川百姓为黄崇嘏立碑刻传,修建状元桥、崇嘏塔、状元祠堂,建设庙宇供奉崇嘏娘娘神龛,四时供奉,香火不绝,每年农历六月十三黄崇嘏诞辰日更成为当地盛大的民间节日并一直延续至今。黄崇嘏女状元的故事历经千年演变,逐渐成为西蜀地区的一种民间信仰,其精神内核是在中国古代科举文化影响下社会大众对于科举进仕,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普遍渴望。黄崇嘏形象在清代已经突破了一个普女性的传奇经历上升为一种“状元精神”的化身,她勤学上进,才华显耀,不屈不挠的勇敢进取精神,鼓舞着一代又一代读书人向着治国安邦、光耀家族的理想而焚膏继晷,刻苦尚学。因此,清代民间对黄崇嘏的神化是科举文化在社会生活中广泛渗透的反映。黄崇嘏故事本身具有的激励性使之由文学形象上升为民间信仰,寄托了普通民众的心理愿望和理想诉求。
总之,在黄崇嘏故事由五代至清的演变发展中,科举文化始终是贯穿其中的一条主要脉络,它与各个时代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相结合,让崇嘏故事变得更具丰富性和时代特色。同时,正是由于根植于这样深厚的科举文化土壤中,黄崇嘏故事具有了感召人们上进的精神力量,所以它才能够从古至今在民间流传并经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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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小兵〕
蒙丹阳(1989―),女,内蒙古呼和浩特人,硕士研究生。
2014-04-08
I206
A
1006−5261(2014)03−002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