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苗
一
有朝一日剑在手,杀遍天下负心狗!
涅槃宫上上下下就连看门大爷都知道,这是我的座右铭,百年未变,在我眼里,我日日都恨不得手头有把镰刀,负心狗就跟黄花菜一样,见一茬就割一茬,可无奈这天下的陈世美们就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杂草,怎么铲都铲不干净。
大家都晓得我心里头有伤,他们不敢劝,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敢在我面前提。大家都晓得,这个仇,实在是报不成。就连我自己,都没料到真能有报仇雪恨的一天。
逮到白帝朱玄,纯属巧合。我没费吹灰之力,这负心狗就跟瞎眼兔子一样,自己撞上了树上。
那日我正在核对账目,心腹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他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他逮到白帝朱玄了。朱玄活该倒霉,好死不死度个天劫,居然度到了我的地头上,刚好那时心腹巡山,就见天边雷鸣大作,势如飞龙破天,金光隐现,正是天劫前的九天玄雷。
心腹的话其实我半信半疑。疑的是以白帝朱玄的身份,居然也要历经天劫,这似乎在情理之外,而信的则如心腹所言,这狼心狗肺的龟儿子负心狗就是化成一缕灰,咱们也绝不可能认错!
心腹一路引我前往天劫劈下的那块山头,只见四处遍地碎石,整座山头已被夷为平地,空中阴云密布,只听一声巨响,最后一道闪雷劈下,烟尘顿时弥漫开来,我向来以身士卒,将心腹挡在身后。
“斩月大人,您可小心,万一这是那兔崽子耍的诡计就糟了!”
即便是天界上神,面对这九天玄雷的九九八十一道惊雷,也只能是九死一生,轻则神力尽废,重则灰飞烟灭,即便扛过去了,也是元气大伤,并不是我们的对手。
我哼了一声,捏住鼻子屏住呼吸,瓮声瓮气道:“蔽天,你也好歹是十二星将之一,这是不是天劫难道你还感觉不出来吗,而且——”
我的眼神慢慢变得暴戾冷酷,仿佛一道凌厉的光,要杀破这满天的阴云。
“小人诡计,我何曾怕过,这世间伪君子,可比小人可怖百倍!”
蔽天摩拳擦掌,眼露凶光:“大人说的是,这小子……终于是落在咋们手上了,要杀要剐,全凭大人您做主!”
那层层浓烟渐渐散去后,光秃秃的地表逐渐呈现在我们眼前。
那男人赤身裸体躺在中央,昏迷不醒,浑身焦黑,不着寸缕,只是那一头乌发仿若百年前一般,光泽得如同丝绸一样美丽,披散在身后,像一朵安静的墨莲花。
这些年,我怨天怨地,总是埋怨老天不开眼。
其实孰是孰非,老太爷其实都是看在眼底的。
百年过去,我终于又见到了这条负心狗。
在心腹炽热欢乐的眼神下,我慢慢拔出腰间的佩剑,手指从剑底滑至剑尖,潇洒自如,仿佛滑过情人的肌肤,而剑光一闪,那剑赫然停留在了白帝朱玄的胯下。
“杀了他?那真是太便宜他了……你要知道,这世间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呢。”
二
最后我让四个属下用一根粗竹竿,把人抬回来的。
就跟抬野猪一样,手脚紧绑,腹部朝天,大名鼎鼎的白帝朱玄的身体就像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一路随我们晃动回了涅槃宫中,擒获朱玄此事非同小可,夜白早已伫立在涅槃宫前等我归来,他逆光而站,高大的身影几乎把门口的光影全都挡住了,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躯上被镶上了一道金边,亮得如同要燃烧起来,映射出他锋利如刃的双目。
我弯腰做了个标准的军礼:“大统领!”
夜白回礼,他的动作与他的眼神一样,带着金戈铁马般的蓬勃杀气,片刻后,他才淡声道:“他是因九天玄雷暂时损了仙魄,仙界不会坐视不理,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斩月,好好把握时间,做你想做的事。”
我忍不住打趣说:“大统领,你就不怕天界来找咱们麻烦呀?”
夜白肃然,宽厚的手掌盖在我的肩头上:“我梵天军只出站着死的士兵,绝不会有跪着求饶的懦夫,血债血偿,难道怕的是你?”
是的,我们曾是天界最辉煌最骁勇善战的梵天军,即便如今成为半仙半魔的异类,我们也绝不能丢弃这份骨子里的血性。
斩月殿下,有一间玄铁所制的密室,光影皆不可逃。
我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原本焦黑的皮肤已经迅速恢复愈合,肤白如玉。
这真是一副好皮相,好得让人迷惑于其表面的美丽,而无力去深究其他。
难怪当年大统领夜白曾断言,朱玄并非我的良配。
可当年在天界的时候,我就是被朱玄的高华之姿所折服,我追求他足足追了三百年,愣是靠着手头的剑把痴缠朱玄的各色莺莺燕燕给吓唬走。天帝都曾半真半假地说过,下次斩月再立战功,就别赐什么奇珍异宝了,直接就赐婚吧,把朱玄给赐过去得了。
那是在一次在为我梵天军的庆功宴上,大胜归来,将士们都放宽了心地嬉笑玩闹,喝得不亦乐乎,我一听天帝此话,便如当头一棒,整个人酒醒了七八分,不远处,朱玄手持夜光杯偏头朝我淡淡一笑,风华无限,居然没有反驳。
我眼看有戏,马上起身,朝天帝与王母半跪下,口干舌燥,甚是没脸没皮:“帝君您……所言可当真?”
王母掩唇轻笑:“斩月,君子一言既驷马难追,天帝向来一言九鼎,你这傻孩子,还不快谢恩?”
我迷迷瞪瞪地磕头谢恩,只觉得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还是到达了属于自己的桃花仙境,我的诚心毅力感天动地,否则以白帝朱玄的傲气,若非自己同意,又岂会将人生大事任由天帝随口做主?
那必然是朱玄也对我有意,只是碍于脸面,为了维护他朱玄高岭之花的形象,不好开口罢了。
宴散之后,我期期艾艾地拦在朱玄面前,问他:“你是不是真愿意跟我在一起呀?不……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我可没用武力胁迫你哦!”
朱玄闻言,低低敛眉一笑,他平时并不是随和爱笑之人,但今日也许是开心,竟是数次对我展颜:“这天底下,谁能胁迫得了我?只是……”
我随着他拖长的语调而紧张起来:“只是什么?”
他低头看我,深黑的眼瞳里是一片克制的温柔:“只是你梵天军与我白城历来有隙,要长老同意你我的婚事,怕是不易。”
政治斗争于我而言,就跟猪肠子一样弯曲难解,我可不明白里头的玄机奥妙,比起过程,我只需要一个结果,而此时,朱玄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俯身在我耳边说:“三日之后,梵天军将出征混沌海,我已拿到混沌海的地图,你若为先锋军,则可立下最大战功,届时功勋在手,便可堵住长老的嘴巴了。”
当年他的话就如同勾着最肥美鱼饵的钩子,一瞬间便可让我穿肠破肚。自己当年,怎么就那么傻呢。我不自觉伸出手,带着粗茧的手轻轻抚上对方的眼角,昏迷中的人睫毛微颤,似是挣扎着要清醒过来了。
我戒备地往后一退,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此处是纯玄铁打造的密室,即便是神仙也一时难以逃脱,我屏住呼吸,在这窒息密闭的空间中,我如临大敌地看着朱玄慢慢睁开眼睛。
片刻之后,那黑白分明的眼中才泛起一股婴儿才有的清澈茫然,我们四目相对,就在我几乎都快控制不住自己勃发的杀意,他才喃喃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是谁?
三
我是谁?我是你祖宗奶奶!
我脑中思绪变幻万千,眼神更是变幻莫测,突然之间,我奔了过去,做大惊失色状——
“相公!你为何连我都不记得了?”
托昨晚看过的一本凡间话本的福,我毫不费力并且声泪俱下地谱写出一曲令人闻者流泪的哀歌:我告诉朱玄,他与我本是夫妻同林鸟,原本十分相爱,可就在他上京赶考后,他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居然勾搭上了当朝尚书的女儿,为此抛弃妻子……
朱玄怔怔地听我哭诉,半晌后,才干哑着嗓子自言自语说:“原来……我叫陈世美。”
我假意抹眼泪:“对啊!你可不就是陈世美吗?”
朱玄看我的表情并不似作伪,他很快便相信了我的说辞——倒不是我有戏子的天分,只是这段故事真的特适合我与朱玄,我所有的愤怒与伤感都是曾经亲身体会过的,我继续扯着嗓子号啕:“就在你与那尚书小姐成亲那天,我大哥率小弟把你绑回来,我大哥下手没轻没重,还踢了你一脚,害你……”
我凄楚的视线固定在对方的胯下,朱玄被我盯得全身僵滞:“你是指……”
我跨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声音怜悯而同情:“嗯,虽然相公你现在不举了,可我不会抛弃你的,我已经为你打探到名医所在,名医一定可以妙手回春让你重振雄风的!”
看着朱玄那张明明惊慌却又故作淡定的惨白脸,我心里可是乐开了花,朱玄好不容易将视线从自己胯下移开,那声音都带着几分虚飘:“那……名医所在何处?”
我垂下眼眸,滑下的发丝恰到好处地遮住一翘而起的嘴角。
“就在混沌海里。”以牙还牙,便从这里开始。
四
混沌海。那是三界交会之处,常年时空扭曲,仿佛一个黑洞,能将所有生物吞噬殆尽,而这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却是魔界渗透凡间与天界的唯一途径,自五百年前开始,混沌海中的裂缝越来越大,魔物通过裂缝蜂拥而至。
三百年前的那次庆功宴后,天帝交给了我梵天军最后一个指令。
“梵天大统领夜白、副统领斩月听令,现命梵天军深入混沌海,将魔界撕开的裂缝堵住,这个结界是盘古山中九位古神所制,能封印住裂缝,但结界只有这一个,所以此举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你们有这个觉悟吗?”
当时我与夜白拔剑发誓,必不辱使命,得胜归来。是的,我悄悄按住衣中那块羊皮地图,那是朱玄给我的混沌海地图,他说这是给我的订婚礼物,我侧过头,看着上司那刚毅如冰峰一般的面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有告诉他地图之事。
因为朱玄说,只有立最大的功,才能得到白城长老认可。一己之私,一念之差,皆由我起。
“此去混沌海……不知需要多长时间?”
黄沙漫漫的小路上,我与朱玄各骑一匹马,听到他的话,我懒懒回头:“混沌海没有确切的位置,因为它无时无刻都在变化,要进去可不容易。”
朱玄手持缰绳,他垂下的乌发在背后微晃:“你……为我做到这步,我却因荣华富贵而抛弃你,我……我何德何能,能让你如此,斩月,我……对不起你。”
他的眼睛生得好,又深又黑,蹙起眉道歉的样子能看得人心头一软,我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恢复过来,在对方怔忪的表情下,朝他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呀,世美!”
因为喜欢你,所以无条件相信你。相信你给的混沌海地图是真的,相信你是真的愿意与我共结连理。所以才在梵天军找到混沌海的那一天,你就将我们送上了绝路。
当年,先锋军由我统领,我带着梵天军五百名将士,按照地图所指前进,混沌海里危险重重,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混沌海虽名为海,实则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两日后,先锋军彻底迷失在热沙之中,沙中渗出的强烈魔力甚至将先锋军与本部的联系都斩断。
兄弟们被魔气感染,开始了惨不忍睹的自相残杀。我苦战一日,终于体力不支倒地,那些被魔气渗透的沙粒一层一层将我掩埋,我甚至能察觉身上仙气的逝去,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狂乱的魔力。
后来我才知道,地图所指的位置,并不是裂缝所在,而是魔界为撕开裂缝立下的阵法,这里魔气狂乱,能感染所有靠近的仙人。所以连前来援救我的夜白,也不例外。由我为饵,引夜白前来,如此梵天军便可全军覆没,这招借刀杀人的棋,下得巧妙。
活下来的梵天将士,皆已入魔,成了半仙半魔的异物,我们无法重回天界,也无法融入凡间,更不可能投奔魔界,我们为世人所弃,自立门户,从此天底下再无梵天军,有的,只有涅槃宫。涅槃重生,再世为人。
夜深,我们露宿郊外。
夜华毫无防备地睡下后,我的身形融入黑暗的丛林中,那边夜白现身,他坐在一块冰凉的岩石上,十指交叉,掌心按着膝间竖立的长剑:“你要带他去混沌海?”
是啊,让他尝尝我们曾经受过的苦,尝尝入魔的滋味,尝尝生不如死,从云端坠入地狱的苦果——心里是这样想的,可看到夜白那肃穆英俊的脸孔,却一个字也不敢倒出嘴,我敬畏他,他既像我的父兄长辈,又是我的铁血上司,是梵天军最大的依靠。
他看到我的神态,微微叹息:“把自己赔进去的复仇,并不能称之为成功的复仇。”
“你说得真玄,我不太懂。”我撇嘴,大声为自己争辩,“我本来想阉掉他送进宫里算了,可这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你要活得比他更有尊严、更快乐,更幸福,这便好。”夜白用手盖住的脑袋,揉乱了我的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是比往常温柔。
“斩月,我们从没怪过你,所以,你也不要再自责了,这不是你的责任。”
怎么不是我的责任呢,我拼命想抬头辩解,却看到夜白手腕上那道如蜈蚣一样狰狞的伤口。
是的,为了拯救当时濒临死亡的我,闯入阵法中的夜白割开自己的皮肤,将自己的仙气通过血液渡在我口中。
思及此,我一时冲动,握住夜白的手腕:“大,大统领,我——”而这位曾经的天庭第一战将,却像被触电一样从我手下迅速挣脱而出。他转过身,背对我,夜色遮住了他发红的耳根:“行了,快回去吧,夜深了。”
然后以一种匆忙的姿态消失了。
翌日,我在半睡半醒间,嗅到危险的气息从已经越过我设下的简易结界,蔓进四周。我睁开眼,哎呀,原来是魅鬼。我往身边还在沉睡中的朱玄身上狠狠扑去,手在他手臂上一揪一旋,扯红了他大片白皙的皮肤。
“陈世美快醒醒!有怪物来追咱们来啦!”
五
陈世美——哦不,朱玄自然不知,魅鬼是被他身上纯正的仙气所引来的。他忍着吃痛的手臂将我护在身后:“不怕,我会护你周全的。”
即便记忆全失,缺魂散灵着,朱玄还是处于本能地在地上捡起一根桃枝,凌空刺了几下,姿势凌厉潇洒,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斩月,我拖住他,你先走!”他喝道。
我惺惺作态摆手:“那怎么行呢,我怎么能弃你先走呢!”
我才不会错过围观堂堂白帝朱玄被区区魅鬼蹂躏一番的机会呢!
他吃惊地转过头,晨光沐浴在他俊雅非凡的侧脸上,像是在确认我脸上的表情,他抿唇微微一笑,像世间最温柔的情人。
“那好,那你等我吧。”
我一阵恍惚,仿佛受到了蛊惑。朱玄他真的特别清楚,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怒能牵动我多少情绪。从一开始对我不拘言笑冷若冰霜,到后来的慢慢展颜,并不是因为我的热情我的温度,只是因为我是梵天军副统领,渐渐大权在握,所以才愿意施舍我那么点温柔罢了。
眼眶忍不住慢慢红了,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为了这些心中早就知晓的事而伤感,但看着前方那抹护住我的白影,雾气却依然蒙住了眼。
不知过去多久,我抬起头,朱玄左手还握着半截桃枝,他朝我伸出右手,指尖上阳光跳动,光芒隐隐,晨风抚起衣袍,他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笑。
看来他已经解决掉那个魅鬼了。
“没事了,可以站起来吗?你……是在担心我吗?”
我用手背一擦眼角,哼哼唧唧站起来:“是啊,担心你死了我得守寡呢。”
他尴尬地假意整理自己的衣袍,哀伤地看了眼自己胯下,嘟哝了一句:“可现在,也算守活寡吧。”
我才不会告诉他,他的不举是因为我下了药并且踹了好几脚呢。我说:“这个嘛,你要相信混沌海里的大夫非常厉害哦,是这方面的能手,江湖人称一举回春夜夜狼,一颗药丸价比千金,喏,就算你治不好,我也会倾家荡产给你买丸子的!”
他被我哽了半天,如玉的脸都涨红了:“谢……谢谢。”
我问朱玄,你就不恨我……我哥把你踹成这样啊?朱玄想了想,说不恨。
“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我背弃信义在先,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他与我并肩走在山路上,因为要避开松树蔓延出的枝叶而侧头,他的手撞在了我的手腕上,他迟疑片刻,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沉默,并没有挣扎。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我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要选择那样做,你很好,斩月——那样的我,配不上你,也并不值得你伤心。”他温声说,“谢谢你陪我至今,说真的,我真有点嫉妒以前的自己,他究竟做了什么能让你这样倾心以待。”
我笑了起来:“那是你现在什么都没了,才会这样说呢,人啊,两只手,是什么都想要的,特别是能唾手可得的时候。”
权力与美人,都是朱玄的。当然,那美人并不是我。
在梵天军残余两百余人马终于逃出混沌海后,我一开始并没有怀疑朱玄,只当是巧合,我甚至幻想,朱玄一定会搬救兵来接我们回天界。毕竟,他说过我是他的未婚妻。可希望一日一日破灭,堂堂不可一世的梵天军,就像过街老鼠一样四处流窜,终于有一天,夜白遇到了一个土地仙。
那土地仙受过夜白恩惠,颤颤抖抖地告诉我们,天界的确是放弃我们了,他们不会允许一群被魔气侵体的异类回去,梵天军三个字已经从天界的历史上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由朱玄统领的白城玄天军。
而且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朱玄不仅手握军权,他甚至向青丘国国主求亲,求取公主九媚,与青丘联姻后,玄天军的地位更是牢不可破。愚钝如我,也知道了这是为何朱玄一定要我们死的缘故。梵天一日不灭,他玄天军永无出头之日。
不知又行了几日,四处的风景开始变得苍凉可怖,脚下踩中的皆是滚烫的沙砾。
“哦,世美,混沌海到了,你看,这便是混沌海,漂亮吧?”
六
混沌海外围,的确是恢宏的波澜壮阔。握着我手腕的手似乎紧了紧,朱玄修长的手指紧按自己太阳穴上,低语:“这里……我似乎来过,有种让我……很不舒服的感觉。”
我同情地看他:“难道你以前就有来这里买丸子的经历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似是要把薄怒给吸回去,他说斩月,我是喜欢你的。
风沙真大,我耳朵里被灌入了沙,我掏了掏,狐疑地看他:“啊,你说啥?”
他眼里的流光慢慢沉下,等到再抬起眼时,又是一片温润。
“没什么,我说这里风太大,你走在我身后吧。”
我心烦意乱地领着朱玄往记忆里那个地点走去,按照这个步速,怎么也要走上个几天,正算着时间,此时我脸色一变,拉着朱玄往后连退几步。
“来者何人!”
起伏的沙地中卷起一阵旋风,风沙扑面,立在沙眼中心的人金甲红缨,仙气萦绕,男人也认出了我,他咬咬牙,先朝我致以军礼。
“斩月大人,别来无恙。”
我冷哼:“哦,夺魂,听说你投靠白城了,看来混得不错嘛。”
男人亮出武器:“交出朱玄大人,我放您一条生路。”
我哈哈大笑,灵压迫得沙砾都在隐隐震动:“要战便战,废话莫多!”
没想到天界那么快就来寻人了,我在朱玄身上施下一个护身咒,他面色平静,似乎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眼前荒诞的一切,深黑的眼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背对他迎敌时,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斩月,我不后悔随你来此。”
随即,我背心一痛,一把利剑破膛而出,剑尖如春笋一般,沾染着我的鲜血停留在胸前。
我硬生生回头,之间那人白衣上飞溅上了我的血,而他的神态无喜无悲,带着让人熟悉的傲慢冰冷。我瞪大了眼,半天才回过神,而后讥诮地啊了一声——
“你……想起来了呀。”
七
原来,在我第一次告诉他“混沌海”这三个字眼时,他便已恢复神志。也亏得他如此能忍。
我的伤势比想象中要轻,他为我稍作治疗后,便开始下令让属下围剿涅槃宫,他见我面露讥诮,沉默片刻,说斩月,这些年涅槃宫声势壮大,没有人能保证你们不会投靠魔界,此次围剿,出自天帝之意。
“……”
这样看来,朱玄天劫降于涅槃宫附近,并非巧合,而是预谋。天界要将我们这帮异类,彻底抹杀干净,曾经的情谊、曾经的功勋,都如过眼云烟,不会在他们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朱玄面色微动:“斩月,涅槃宫人虽必死无疑,但你……我可以保住你。”
我咧嘴想笑,却笑不出声。
“保住我……然后回天界让人奚落处置吗?”
他的眼瞳深处有痛,像一根针一样扎进心头:“不,怎么会呢,斩月,我喜欢你,我也是知道,你还是爱着我的,对吧。”
他说,当年之事,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白城长老以性命威逼,他没有退路。但这么多年,足够他看清自己的内心。他说他喜欢我,虽然发现得很迟,但希望一切未晚。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斩月,我……能接你回天界。”
我心头一震,朱玄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真的,只要有天灵珠,便能化去你身体里大半的魔气,到时候,你便可以随我回天界了。”
我怔了怔:“天灵珠,是……”
朱玄补充:“是青丘国王之物。”他循循善诱,“斩月,我知道夜白他一直在隐身跟在我们身边,可你看,刚刚夺魂出现的时候,他没有来救你。”
“……”我的指尖一颤,深深将脸埋入自己散下的发中。
“跟我回天界,我会对你好的……我以盘古父神之名起誓。”
他伸出尾指,那是人间的一个风俗——情人之间互相以尾指相勾,寓意生死不变的爱情。
朱玄静静地等待着,他似乎知道面前的人,永远不会拒绝自己。
外头滚滚的沙尘无情地拍打着这间摇摇欲坠的小屋,仿佛天地间一切流逝都暂时停顿,所有声音、感知都与我无关,入目只有朱玄那俊雅一如往常的眉目。
我颤颤地伸出那只犹染鲜血的尾指。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八
天界,白帝殿。朱玄小心翼翼地将天灵珠放如一个匣中,那灵珠通体碧绿,光华四溢,灵气仿佛源源不绝地从球体表面渗透出来。
他双眼带着常人难以察觉的温柔,用衣袖擦去灵珠上沾染的血迹,他的脚边横躺着一具渐渐冷去的身体,他最后看了眼自己曾经的妻子——虽然很对不起,但天灵珠在她体内,不用这种方法,根本无法取出。
他无视她的乞求与绝望,甚至慢慢拨开她求饶的手指,毕竟是没有爱情,所以她的哀号才激不起他一丝涟漪。朱玄又来到了那间小屋,他一手握着匣子,一手整理自己的仪容,他知道她在里面等自己,带着不可抑制的笑意,他敲开了门。
“斩月,我回来了,你久等了——”
但就在他踏入门的那瞬间,一股强烈的光晕迅速笼罩他全身,金光破天而出。
朱玄僵硬在原处,他的血液与仙力都在这一瞬间被冻结——这是封神阵,制作这个阵法,不仅需要强大的力量,还需要足够的时间,他的胸腔中涌动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他视线的前方,斩月抱剑而立,一步步朝他走进,步子虽慢,但步伐稳健,是久经沙场的人才会有的气势。
她微微一笑,笑得朱玄几乎晃了神,然后手透过光晕,她伸入阵中,拿走了朱玄手中的装着天灵珠的木匣子。
朱玄双目圆睁,向来俊美非凡的脸如同要龟裂的大地,他拼尽全力地嘶哑出声:“何必——这珠子,本来就是,就是给你的,何必如此!”
斩月抚摸着天灵珠光滑的表面,淡声说:“原来你也会露出这种竭斯底里的表情,是啊,被喜欢人欺骗、算计、抛弃,任是谁都不好过吧,不过别误会,我并非是想报复你,才陪你演这出戏的。”
她与朱玄被光晕相隔,她脸上的表情隐晦不清,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得没有感情的石块。
“朱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最后一个秘密。”
她扬起一抹笑。
九
她的生命,其实早就停顿在了那次混沌海大战中。当年层层的沙粒覆盖住了她的鼻息,她甚至能感知到灵魂与肉体分离的过程,她死了,早就死在了朱玄一手策划的阴谋里,是夜白,将她从沙砾中挖了出来,并以自己一半性命为代价,救她复活。
她与夜白,早已同生共死,性命相关。但她知道夜白撑不了多久了,他体内残剩的仙气已经开始无法压制住体内的魔气,她表面嬉皮笑脸装作不知道,心里却难受得日夜不眠。她敬爱夜白,如同敬仰自己最后的信仰,他们相依为命,必须要一起走完在人间最后的岁月。
在她知道朱玄劫坠地时,一个计划悄然成形。
朱玄何时清醒的我心中一清二楚,我毕竟爱过他那么多年,牢记过他所有的习惯表情,一举一动,都深入我心,我引他入局,从头到尾,不过是戏中戏罢了。
“你骗我至此,我如今也骗回你一次,咱们两不相欠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的人啊,为了一个目的,便不在乎去伤害谁,你以为破镜重圆这种事真的会存在吗?你说的喜欢,你说的爱,都是假的;如果你爱我,就不会把那个地图给我,就不会任由我去送死,你啊,如此自私,怎敢谈爱?
她走了。朱玄眼睁睁地看着她推开木门,她脚步轻快,仿佛放下了多年的重担一样,娇小的身躯很快被风沙淹没。
朱玄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这个场面让他想起当年,梵天军出征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她身后,明知她即将送死,却并没阻止。因为他是白城长老按照模子教育出来的继承人,做任何一件事,他都要仔细地思考这事为白城带来的功过利弊,他的确是想娶她的,可是梵天军威望太甚,有他们在,白城玄天军就永远是屈人之下的老二。
谋士献计时,他拿着那张假的地图,沉吟了很久。显然,玄天军的未来,与自己的喜欢,根本没法一起放在天平上。孰轻孰重,一眼既知。
但在听到梵天军果然覆灭在混沌海中时,在长老们欣喜的欢呼声中,他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他的心脏像被压上了什么东西,一路坠落,并不痛,但却是一种永远无力追寻回的仓皇感。
他早该知道,她不会容忍这种背叛。干涸的风透过光晕刺痛了他的唇,这个封神阵也许会封住他百年、千年,如果没有人解救,也许他会一直驻在此处,永远看着她离去的这片黄沙。
这就是她对他的惩罚。
朱玄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但意外的,他却并没有特别的愤怒难过,他感觉到一阵陌生的湿润从眼角滑落,湿润了唇边,他知道那是眼泪,却对此感到意外的陌生。
原来,后悔是这般感觉,他想起了一次在人间偶然听过的一句诗,曾经他并不以为然,甚至觉得矫情软弱,现在想来,的确也是这么一回事。
那句诗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