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江
摘 要:科马克·麦卡锡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但他也创作了几部戏剧。他的戏剧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和创新性。本文系统梳理了麦卡锡的三部戏剧和一部电视剧本,力求揭示麦卡锡在自己的实验性戏剧创作中的独特思考。
关键词:科马克·麦卡锡;戏剧;《日落号列车》
中图分类号:J80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4)01-0022-03
美国当代作家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 1933-)以小说家闻名于世,但他也创作了几部戏剧。除了为PBS写的电视剧本《园丁的儿子》(The Gardener's Son)和为好莱坞写的电影剧本《法律顾问》(The Counselor, 2013)之外,到目前为止,麦卡锡一共创作了三部戏剧:《鲸鱼与人》、《石匠》、《日落号列车》。
《鲸鱼与人》(Whales and Men)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而且至今仍未出版,该剧本的手写稿目前被收藏在德克萨斯州立大学的图书馆里,只有麦卡锡的手写许可证明才能阅读该剧本。研究者埃德温·阿诺德(Edwin T. Arnold)曾阅读过该剧本,并撰文《科马克·麦卡锡的〈鲸鱼与人〉》专门分析过该剧。
根据阿诺德的记叙,《鲸鱼与人》是关于一群鲸鱼研究者乘船追踪鲸鱼的故事,该故事很显然受到麦尔维尔的小说《白鲸》的影响,但这两部作品在主题上完全不同,麦卡锡更多地是从生态环境的方面来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鲸鱼与人》的主角是一个叫甘·舒勒的海洋生物学家,他和自己的女友约翰·维斯特以及爱尔兰人皮特·格雷戈里乘坐一艘船追踪一小群蓝鲸。他们从福罗里达一直追踪到斯里兰卡的科伦坡,这群蓝鲸中的一头小鲸鱼的妈妈被捕鲸船猎杀后,这个小鲸鱼受到了鲨鱼的袭击,小鲸鱼的遭遇给几位研究者造成了不同的影响,他们的故事由此变得复杂起来。
《园丁的儿子》根据一件真实的历史事件改编而成。1876年,南卡罗莱纳州的一家棉纺织厂的主管(詹姆斯·格雷戈)被纺织工人的儿子(罗伯特·麦克沃伊)杀死,后来麦克沃伊被抓住后被判处绞刑。这个故事曾被布罗德斯·米切尔写成传记《威廉·格雷戈,旧南方的工厂主》(William Gregg, Factory Master of the Old South, 1928)麦卡锡在写作《园丁的儿子》之前曾读过米切尔写的这部传记,但麦卡锡并没有对罗伯特的一生做细致的描绘,仅仅是重点描绘了几个场景:罗伯特接受手术,罗伯特从工作中逃跑,罗伯特返回故乡碰到家庭的变故,罗伯特杀死詹姆斯,以及罗伯特受审被绞死。尽管表现的场景有限,但麦卡锡却把罗伯特的个性刻画得非常鲜明。他像麦卡锡笔下的大部分主人公一样,是一个反叛者和流浪者。罗伯特很早就具有反叛的意识,当医生要给他做截肢手术时,他破口大骂,无论如何也不接受。“我宁愿去死”[1],后来老厂主的妻子好心安慰,认为“生命是来自上帝的珍贵礼物,没有人有权利去……”,话还没说完,就被罗伯特一口回绝:“这取决于你。”[2]其反叛的姿态可见一斑。后来他突然离开了家乡,直到母亲去世时才回来。他回来后,发现一切都变了:父亲离开了花园,妹妹被詹姆斯“调戏”,母亲被葬在“异乡”。罗伯特想在厂房里找个工作,但还没开口就被拒绝了,于是,愤怒的罗伯特开枪打死了詹姆斯。罗伯特是一个典型的找不到出路的人,他的处境表现了内战之后美国年轻人的现实状态,南方的重建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波澜不惊。
《园丁的儿子》创作于1975-1976年,麦卡锡为了创作好这部剧本曾和导演理查德·皮尔斯参观了南卡莱罗那州的棉纺厂旧址,并走访了很多当地的人们,但是这部戏剧存在着明显的缺陷:雄心过大。麦卡锡试图在短短的篇幅里反映整个南方的社会状况,从整体来看,效果并不明显。麦卡锡描写了将近五十位人物,但给人留下深刻影响的寥寥无几。尽管初次涉猎剧本并不成功,但麦卡锡对戏剧的创作热情却一直没有磨灭,相反,他的很多小说都是脱胎于剧本,比如《平原上的城市》最初是以剧本的面目出现的,后来才改为小说。而他的最新剧作《日落号列车》的副标题就是“一部戏剧形式的小说”。在《日落号列车》之前,麦卡锡还创作了另一部剧作《石匠》。
《石匠》(The Stonemanson)虽然发表于1994年,却写于80年代中后期。如果说《园丁的儿子》是为了电视剧本而创作的,那么《石匠》则是为舞台表演而创作的,而且麦卡锡本人还参与了此剧的排演指导,但是该剧并没有如约上演。根据埃德温·阿诺德的记载,导致这一计划搁浅的直接原因是政治正确性问题。两名黑人女演员写信给导演,认为剧中的女性形象带有种族的刻板印象,认为麦卡锡作为一名白人作家,不能理解或戏剧化地表现黑人家庭的复杂性。于是,她们俩辞演该剧。另一方面,由于该剧本有着复杂的舞台配置要求,导演希望麦卡锡重新修改戏剧的部分内容,麦卡锡也答应了导演的要求,但没能及时地把修改本交上去。各种因素的综合,导致了此剧的搁浅。
《石匠》可以说是美国版的“四世同堂”,一个非洲裔美国人家庭的四代人挤在一所房子里。他们是32岁的本·特尔菲尔及其妻子(玫文)、女儿(梅丽莎);本的父亲(大本)、母亲(玛玛),本的祖父(派普帕),本的妹妹(卡洛塔),以及卡洛塔的儿子(索迪尔)。麦卡锡把故事的背景安置在20世纪70年代初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特尔菲尔家族自19世纪20年代从南卡罗莱纳州搬到路易斯维尔已经有一个多世纪了。他们的家族经历过南北战争,经历过战后南方重建,工业化大潮,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以及黑人民权运动,可谓是见证了美国一个多世纪的历史,麦卡锡也通过这种方式记叙了一个家族的悲欢离合。特尔菲尔家族世代为石匠,本的祖父派瑞帕已经101岁了,他的父亲也曾是石匠。派瑞帕非常推崇自己的职业,干了90年的石匠活,但是他有个原则就是从来不用碎掉的或砍过的石头,他认为这不符合上帝的意志。虽然派瑞帕的儿子大本并没有做石匠,但还是和建筑相关,他开了一家小的建筑公司。派瑞帕对职业的态度深深地影响到了本,本之前在一所大学读研究生,研究哲学,但是他发现自己所学的一切都抵不过祖父派瑞帕的见识。在本看来,祖父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他对于职业以及人生的理解要比书上的都高明。于是本离开了学校,回家专门跟着祖父学习石匠活。本和派瑞帕都对石匠的工作有着宗教般的狂热。“我们把这(指石匠工作)放在心的旁边,让它靠近我们的心脏,它就如同一种能量,但它不会让我们失望。”[3]他们进而把石匠工作和上帝的律法等同起来:“把石头放在石头上与上帝的律法一致。”[4]这种对宗教的狂热既体现了他们的人生观,也包括对传统石匠艺术的继承。
麦卡锡在接受采访时曾谈起石匠的工作。“垒放石头是最古老的职业……卖淫也没有它出现得早。它早于其它的一切,甚至早于火的使用。在最近的50年里,随着水硬水泥的出现,它正在消失。”[5]石匠工作的“生存危机”引起了麦卡锡的关注,麦卡锡用戏剧的形式记载了石匠艺术,试图让这门艺术重放光彩。本说:“真正的石匠不是用水泥而是用重力把石头垒在一起。也就是说,用这个世界的经纬,用创造物本身来垒放石头。”[6]
《石匠》的一个突出的艺术特点是独白。剧中有着大量的独白,这种独白一方面增添了表演的难度,另一方面也加深了戏剧的哲理性。本的悲剧性遭遇造就了其“精神分裂”,于是,我们看到舞台上有两个本,一个在独白,一个沉默不语。分裂的本给我们讲述了一出美国的家庭悲剧,麦卡锡还通过这出戏缅怀了古老而独特的“石匠艺术”。这种石匠艺术实际上也是麦卡锡对写作这门艺术的思考。写作本身就是上帝的印证,但是在大众文化的冲击下,变得越来脆弱了。麦卡锡试图通过类比来表达对写作的热爱,对美好的艺术的向往,并对人类文明做了深深的反思。
《日落号列车》(The Sunset Limited)发表于2006年。也许是吸取了《石匠》中舞台布局过于复杂的教训,在《日落号列车》中,舞台设置极其简单,只有一间房子,房子里也只有沙发、桌子、板凳等等,连出场的人物也压缩到两人而已。而且这两个人物,作者也没有给他们名字,仅仅是以白人(White)和黑人(Black)来代称。从表面上看,这非常符合舞台表演,一切都压缩到最简单的地步,但实际上这也增加了表演的难度。因为,整部剧作就是两个主人公从头聊到尾,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更没有戏剧的高潮。但就是这样一部“喋喋不休”的剧作,其表现的思想和内容却是沉重和深刻的。斯格尔(Siegel)认为在这部剧中“麦卡锡最终提出的问题并不是我们是否该生或死,而是当我们活着的时候该干什么。”[7]
《日落号列车》很快就被搬上了舞台,2006年5月,由车库剧院(Garage Theatre)推出的同名舞台剧在芝加哥上演,奥斯汀·彭德尔顿和弗里曼·科菲分别扮演白人教授和黑人,该剧还曾在纽约上演过。2011年,由汤姆·米·琼斯作为导演和主演的同名电影上映,知名电影人塞缪尔·杰克逊扮演另一位主人公。从某种程度来说,《日落号列车》是一部歌颂死亡的剧作,剧中的白人教授从头到尾谈论的都是黑暗与虚无,他认为人类已经没有任何生存的价值和希望,还不如一死了之,因此,他跑到地铁轨道准备自杀,但是却被一个黑人救了起来。黑人把白人领到自己所住的房子里,开始了开导教授的任务。黑人是一个坚定的基督徒,相信上帝的爱,他决定用自己对生命的理解来打动白人教授,但是最终却被白人说得哑口无言,变成了一个怀疑主义者。因此,我们可以说《日落号列车》是一部黑暗之书,就连纽约时报书评也认为该剧是“一首赞颂死亡的诗”。[8]
但实际上,这部剧作并没有颂扬黑暗,麦卡锡仅仅提供了一个视角和舞台,让两个主人公登台表演,发表各自的观点。麦卡锡并没有去左右剧中的人物,而是让他们客观地评价自身及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无论是以白人教授为代表的悲观主义者,还是以黑人为代表的乐观主义者,麦卡锡仅仅是让他们说话,麦卡锡本人则退居幕后,沉默不语。因此,如果我们从黑人的角度来看,尽管他最后并没能说服白人教授,至少他的努力是一种善的证明,代表着一种鲜活的存在者形象。
《日落号列车》是一部探讨生命与死亡的伟大剧作,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贝克特的影子,尤其是剧作中虚构了一个人物塞西(Cecil),仿佛是《等待戈多》中的“戈多”(Godot),但塞西和戈多的明显不同之处在于,白人教授立刻说出了塞西的“不存在”,“没有塞西这个人。他仅仅是我虚构出来用来阐释观点的一个人物。”[9]这里,白人教授提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概念:知识的虚构性。福柯认为所有知识都是构建出来的,比如一套权力系统必然会生出一套知识系统,并通过知识系统把权力的控制范围触伸到每一个地方。“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10]白人教授阅读了大量的书籍,但最后却发现知识的虚幻本质,而且这些知识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人类的不幸遭遇,于是他想跳入日落号地铁轨道,让飞速行驶的列车碾死自己。他甚至还计算过列车行驶的速度,认为车速很快,即使被撞上也来不及感受到痛苦,因此是一种“可靠”的自杀方式。但是,白人教授的“如意算盘”被黑人“破坏”了。黑人正在等车,发现白人教授的企图,及时拉住了他。黑人把白人教授领到自己的住处,锁上门,开始了耶稣式的“布道”,戏剧就从这里开始了。
黑人首先想弄明白的一件事情是为何白人教授要选择自杀?但是白人教授却并不配合,认为自己并不需要救赎,而且对这位“黑人天使”充满着敌意。随着双方谈话的深入,我们发现白人教授每年读的书不下一百本,四十年里已经读了差不多四千本书了。但白人教授却否定了书的价值,他甚至否定了一切文化的价值。我们看看剧中的某段对话:
白人:很多的东西。例如,文化的东西。书籍、音乐、艺术。以及类似这些的东西。
黑人:好吧。
白人:我曾经很珍视这些东西。它们是文明的基础。或者他们过去有价值。我认为它们现在不再有价值了。
黑人:它们怎么了?
白人:人们不再看重它们。我也不再看重它们。某种程度来说,我不太确信能告诉你原因。那个世界的大部分已经逝去了。不久所有的都将消亡。[11]
白人教授的一番话,否定了知识的作用,否定了书籍等代表的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文化人却发现文化的虚无,难怪他要自杀,因为他已经找不到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比文化的虚无感更可怕的是文化的杀伤力。白人教授说德国这个国家曾经为人类的文明贡献出很多哲学家,但是后来也“贡献出”了希特勒。“西方文明最终随着达豪集中营烟囱里的烟而消亡,但是我却头脑昏沉没有看见。我现在看见了。”[12]
因此,白人教授对一切都看得毫无价值,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曾经他的父亲卧病在床,他母亲央求他去见见父亲,但他却没有去。他是一名否定者,否定着一切有意义的东西,他甚至否定着快乐。当黑人问他是否不想要快乐时,白人教授干脆直接答道:“这(指快乐)和人类的情况相违背。”[13]他认为“快乐”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受难和人类的命运等同。两者互为所指。”[14]即便这样,黑人也没有放弃努力,他对白人教授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尤其是自己在监狱里的故事,渴望以此来打动白人教授。
黑人与白人的对话可以看成是关于何谓善、何谓恶、何谓生、何谓死的对话。白人教授渴望拥抱黑暗,因为他看不到希望,他的情绪代表了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想法。当知识成为一种历史的帮凶,不能为人类谋利时,知识有什么用?因此,他否定知识,否定文化。但实际上这并不可取,因为,知识并不是造成人类不幸的根源。但麦卡锡却通过白人教授这一形象,提醒我们思考人类的生存问题:何谓快乐?何谓信仰?何谓幸福?何谓生?并试图让我们找到获得幸福的道路,因此,从这个方面来说,麦卡锡也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通过《日落号列车》让我们思考人类幸福的可能,让我们认识到知识的局限性,以及历史的本质。
詹姆斯·瑟伯曾说,在一个好的想法和一个好的剧本之间存在着一个一千英里的沙漠地带,只有很少的作家能够“活着”穿过它。从麦卡锡初次涉猎戏剧创作到最新一部剧作为止,麦卡锡也经历过失败和挫折,但《日落号列车》表明他最终安全地抵达了目的地,成为了一个伟大的剧作家。
注 释:
[1][2] Cormac McCarthy, The Gardeners Son, Hopewell: the Ecco Press, 1996.15.
[3][4][6]Cormac McCarthy, The Stonemason, New York: Vintage International, 1995.32-33,9-10.
[5]参见纽约时报对麦卡锡的专访,Richard B. Woodward. Cormac McCarthys Venomous Fiction. The New York Times. 19 Apr.1992.
[7]Sigerl, Barbara, and Scott Siegel. Performance review of The Sunset Limited: A Novel in Dramatic Form. Theater Mania, October 30, 2006.
[8]Zinoman, Jason. “A Debate of Souls, Torn between Faith and Unbelief.” The New York Times, October 31, 2006.
[9]Cormac McCarthy, The Sunset Limited,London: Picador, 2011. P.11.
[10]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等译.北京:三联书店, 2003.P29.
[11][12][13][14]Cormac McCarthy, The Sunset Limited,London: Picador, 2011.25,27,54,55.
参考文献:
[1]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北京:三联书店,2003.
作者简介:
贺 江(1981-),男,湖北枣阳人,上海师范大学国家重点学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生,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