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潇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从《无愧于我的青春》开始,黑泽明就开始与所谓“人道主义”扯上联系。然而,“人道主义”的说法往往忽略了某些存在于隐秘处境中的本质要素——这到底与黑泽明本真的意愿有多少相近呢?本文的目的并非在于批评“人道主义者”的虚伪,而是告诫观影者这样的事实:其“人道主义”表象后的精英本质,是长永而不灭的。有趣的是,就其思维成长的精神轨迹而言,似乎巧合性地达到了“人道”的道德制高点,何以如此呢?这里便需要解释带有黑泽明特质的概念,即“治愈”,或“治愈性”。
所谓“治愈”分三类:自我治愈,社会治愈与自然治愈,后两者由前者而生,可以说是为了满足“自我治愈”心理的载体。而在“治愈”或“治愈性”产生之前,必然会有病态先于其存在,形成冲突,如:
疾病——治愈(或没有治愈)
恶——善(成功或失败)
等等。
从叙事上说,这就是黑泽明电影的基本构成:S——治愈——S。
对于论点的核心:治愈,最为直观的影像表达莫过于直接将“医患关系”打造成电影的主要矛盾。在黑泽明的众多影片中,直接将医患作为主题的有三部:《泥醉天使》、《静静的决斗》和《红胡子》;除此之外,将患者作为影片主人公的作品有三部:《白痴》、《生之欲》和《活人的记录》;还有两部作品用于直接描述“集体患者”:《低下层》和《电车狂》。
从1948年的《泥醉天使》开始至1970年的《电车狂》,在时间上横跨了22年,期间他凭借《罗生门》获得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凭借《生之欲》获得了柏林国际电影节参议院特别奖;凭借《七武士》获得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银狮奖;凭借《红胡子》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OCIC奖。可以说,通过这22年,黑泽明已逐步奠定其在世界电影中的地位。
以上八部电影中的四部:《泥醉天使》、《静静的决斗》、《白痴》、《生之欲》是在1948年至1952年四年当中以每年一部电影的速度完成的,说明黑泽明电影驾驭“治愈”主题在其电影事业的早期就已经成熟,并影响了黑泽明对于电影主题的灌输。
《泥醉天使》以黑道混混目松永与酒鬼医生真田的矛盾为主线,是黑泽明第一部直接将医患关系作为电影主题的作品。影片的大背景放在战败后的日本,志村乔饰演的真田是名社区医生,虽然他嗜酒成性,但却精于医术。三船敏郎饰演的混混目松永因受伤找他治疗,却被真田看出了肺结核的症状,故事在混混不愿接受治疗的情况下展开。混混目松永回去以后症状越发严重,终于还是接受了真田医生的治疗。此时故事本该结束,却又节外生枝,目松永的黑道大哥冈田出狱了,他欲取代目松永,并抢夺美代,而在真田医生的保护下没有得逞。最终,心灵得到救赎的目松永为保护医生,自己死在了冈田手上。
主要故事人物结构如下:
病态(目松永)——医生(真田)——病态死亡
治愈主体——治愈实施者——肉体未治愈/心灵治愈
叙事上,医生作为治愈的实施者,本应天然具有消解病态的能力,但黑泽明设计的医生由于嗜酒成性而披上某种病态的影子,治愈的实施者本身也需要得到某种程度的治愈,相反的,治愈主体,混混目松永也并不是彻底的病态形象(爱情的存在),这就使得两个人物在故事矛盾中可以游刃有余地彰显角色个性。
有趣的是,这样的叙事会导致一个预言式的伏笔:医生通过酒精可以转变成为表象的混混——他行为粗鲁却心地善良(肉体未治愈/心灵治愈)。这不正是混混目松永所最终代表的叙述角色吗?
医生——酒精与暴力——试图为混混(病态)治病
治愈主体(天然治愈实施者)——反治愈——肉体病态/心灵仍然美好
预言的存在,是故事发展的路标。酒精在公式中扮演了“反治愈”的功用,本该是治愈实施者的医生借助酒精将自己转化成治愈的主体,与目松永进行直接冲突。
这可以告诉观影者这样的信息:
1.肉体病态与心灵美好是可以存在于同一自然人的。
2.既然肉体完好可以通过“反治愈”达到病态,那么肉体病态可以通过“治愈”达到肉体完好。
3.心灵美好没有通过“反治愈”达到心灵病态,但心灵病态却可以通过“治愈”达到心灵美好。
列出公式如下:
肉体完好——反治愈——肉体病态
肉体病态——治愈——肉体完好
心灵美好——反治愈——心灵美好(无法达成病态)
心灵病态——治愈——心灵美好
也就是说,黑泽明将肉体顽疾肺结核,当做治愈的先导,通过先导而引出治愈的终极——“达成心灵的救赎”。回到先前的三个基本概念:自然治愈、社会治愈、自我治愈。在这部电影中,无疑抓住了关于“社会治愈”解释权。此外,倘若我们了解了剧本的写作过程也许可以将社会治愈与自我治愈联系起来,形成对解释这部电影的新的角度。
剧本由黑泽明与他的挚友植草先生共同完成,由于两人的意志颇有不合,因此夹杂了许多“非黑泽明”的意志。黑泽明回忆起当时的写作环境:
那时我们住进热海的旅馆里,从窗子望去,可以看到内海,那里有一条沉没的货船。
那是一条钢筋混凝土做的船。战争末期,日本钢铁不足,穷余之策,做了这种船。
孩子们站在伸出海面的钢筋混凝土的船头上,跳进残暑未消波光粼粼的海里,以此为乐。我觉得有钢筋混疑土沉船的内海,似乎是象征打败了的日本的一个绝妙讽刺。
我们写剧本的过程中,从这天天看到的内海的忧郁印象之中,酝酿《泥醉天使》的臭水池的戏。
能够想见,黑泽明所见到的日本正是这艘沉没的货轮,他看到孩子以此为乐,又能作何感想呢?一方面,身为武士家庭的后代,理应为军国主义的崩溃而感到羞辱,另一方面,作为标榜人道主义的导演来说,无法否定对日本战败的正义性,如此,黑泽明在内心深处形成了对精英认同的某种错位。这种错位导致了在黑泽明电影中时常把对底层苦难民众的怜悯与无法彻底解救的无奈混为一谈。
也就是说:
社会病态——治愈——社会病态(不能达成治愈)
因此,黑泽明选择了“讽刺”这个词。也许在这一瞬间,他相信借助“后现代”能够解构日本社会的困境,可是黑泽明却没有这么做,至于为什么?笔者猜测也许与美占领时期的审查制度有关。暂不做讨论。
这里所呈现给观众的,是一处黑市。黑泽明在“天天能看到的内海忧郁景象中”写作,无疑把黑市当作日本战后混乱社会的缩影,即在黑泽明试图去对这样的社会进行治愈的过程中,加入了某种不纯粹的因素——政治关怀。
政治关怀是理想主义的产物,鉴于人道主义的枷锁,黑泽明希望用折中的方式植入心中理想的政治面貌与社会秩序。如何做到呢?我们可以借助对真田医生的分析来解答。
开头,我决定让住在此地一个年轻的人道主义思想较强的开业医生出场。但是,这个怀饱理想的人物,也就是说,公式化的理性的人物,虽然经过我和植草百般努力,就是成不了活生生的人。
黑泽明认为,这样的形象不是“活生生的人”。对于熟悉黑泽明电影的人来说,这样的结论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在黑泽明的电影中始终充斥着这样理想的形象,这与后来的作品所指的做作的符号化的人物显然不太吻合。
人道主义较强的开业医生——对应——非活生生
这是因为在这部具有对等冲突的“双主角”故事架构中,黑泽明需要将其中的两个角色——医生与无赖——平稳地摆在天平的两端,而在此之前,需要做两件事情:彰显医生之恶表与挖掘无赖之善心。
人道主义存在——对应——无法治愈/无法彰显恶的表象
在黑泽明的逻辑中,只有在恶(不论是表象还是内核)存在的前提下,才有可能达到治愈的效果。因此完美者不能得到救赎,更不能完成预言的使命。
这位医生是我们动手写剧本之前,观察各地和各种黑市的时候,在横滨的贫民街碰到的一位终日醉醺醺的医生。
这人是专给妓女治病然而没有行医执照的医生,他那粗犷、豪放、旁若无人的作风很讨人喜欢,我们请他喝酒,一连去了四个地方,边喝边听他谈。
这位无行医执照的医生,似乎是专门妇科,他的话有时粗野下流到使你听了很不舒服,但是常常脱口而出的对人生的激烈嘲讽,那一针见血的话堪称闪光的语言。他常常张着大嘴笑,在他那纵声狂笑中,有着腥风血雨般的苦涩味道。
先筛选一下关键词:贫民街、醉醺醺、没有行医执照、粗野下流、腥风血雨的苦涩味道。
以上诸多能指试图在一个道德高地上站稳脚跟,且所指于这样一个类型角色:他足以够得上获得治愈的资格。
关键词们——对应——活生生
人道主义不存在(表象)——对应——获得治愈的可能
黑泽明将这样的“活生生”看作是“得到治愈”的预演,并且让其成为另一个临床过程的治愈的实施者,由此分裂成两个特定所指:预言角色与现世角色。在预言角色中,真田医生并没有一个治愈的实施者来给他自己治愈恶之表象,而是在表里不一的内部冲突中阐述复杂的存在感。事实上,在真田医生看来,无赖早已作为某种“镜像”——作为他者的奴性认同(非我而在场),这一切是在遇见无赖的这一刻发生的心理反映 。黑泽明强迫真田医生先行性地存在某种瑕疵,而同样的镜像效果也表现在无赖对医生的回报(死亡)上。
真田医生——互为镜像——无赖目松永
互为镜像的两个主体,都获得了治愈的资格,双方在肢体冲突后引发了心灵的撞击,在其背后隐含了相互理解的“魔鬼关系” 的本质。
这种互为魔鬼关系不仅可以维系两者的正面冲突,还能构成冲突后面隐藏的真实场域:如同眉目传情般的暧昧——善心的传达。
传达善心(实施治愈)——暧昧(治愈之治愈)——接受善心(接受治愈)
佐藤忠男曾评价说,“从某一角度看,《泥醉天使》可以说是一部献给战后黑市世俗的赞歌。”还说是“充斥在黑市里那粗犷生命力的一种赞美”
这种说法似乎低估了黑泽明对于社会治愈的渴望,沉船的隐喻似乎并不认同“赞歌”的解读。此种政治符号在黑泽明的世界中逐步形成某个象征性场域,在整个破败的街区中,黑泽明不顾一切地宣称世界的美好,人性的真善,到头来只会让自己陷入无可奈何的境地。这种“无可奈何”在“不绝望”的前提下导致了黑泽明受迫地接受了此番暴力美学的存在。因此,黑泽明的叙事逻辑是形而下的,他在面的黑暗中寻找点的光明,即让人性的光辉由侧面反衬出社会的煎熬。这种做法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他对政治世界的看法:既不是高唱赞歌(犬儒)也绝非奋起反抗(革命),而是回避与嘲讽(解构)。
只有回避与嘲讽可以解救黑泽明眼中的世界:进行有程度的社会治愈可以给他和他所代表的人道主义面具带来光鲜,同时也可以通过“社会治愈之治愈”将普罗拒之门外:
1.黑市——社会治愈——理想的人道主义
2.治愈行为——治愈之治愈——“孩子们站在伸出海面的钢筋混凝土的船头上,跳进残暑未消波光粼粼的海里,以此为乐。”
最后要指出的是,所谓的“回避与嘲讽”只不过是为了完成某种心理暗喻的过程。
沉船的隐喻——回避与嘲讽——完成电影
黑市——治愈——新世界
他通过政治性手段将内心入世的怨恨投入所谓的人道主义的大爱中。这不正是心灵治愈的过程吗?原来所谓的电影本身就是一场黑泽明的自愈。
[1]黑泽明.蛤蟆的油[M].海口:南海出版社,2010(02).
[2]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02):01.
[3]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02):01.
[4]佐藤忠男.黑泽明的世界[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