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政
半年前,2014年央视春晚发布会宣布,聘任著名导演冯小刚为总导演。跟在总导演身后的一串名字,也都是大腕级——副总导演、语言节目总监:赵本山;艺术顾问:张国立、阎肃、冯骥才、刘恒、印青;晚会策划:赵宝刚、沈腾、彭大魔……
忽然间,2014年春晚的聚焦点,就从“好看不好看”,变成了——看星光熠熠的“冯家班”,能不能抵抗春晚这道“精神年夜饭”的积重难返。
这将注定是一场恶战。因为,春晚一方阵营出动的也全是“精兵勇将”——严格审查、歌功颂德、节目固化、罐头假笑、鼓掌观众、年节文化搭台名利唱戏……
曾经“惊动高层”的一台晚会
厌倦了春晚的一代观众,大概真是无法想象没有春晚的那段岁月。
1956年,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出品的一部电影《春节大联欢》,是这样开头的:“同志们,1955年胜利地结束了,我们在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胜利的高潮里进入了1956年……”尽管只有小范围人群能够在现场观赏这台晚会,全国人民要等它冲印成电影胶片后才能一睹真容,但它仍被视为最早的“春晚”雏形。
两年后,央视前身“北京电视台”成立,除夕之夜,本着“给观众拜拜年”的愿望,中国人才终于有了自己的除夕晚会——第一届只有4个节目,分别是:芭蕾舞《四个小天鹅》、笛子独奏、二胡独奏,以及男高音独唱。
从“除夕晚会”发展到“中国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足足花了25年。而现在嫌它老旧的观众,又怎么能想到,1983年春晚的诞生,是代表了新思潮的萌芽,代表了文艺重新回归人性化,是顶着“把社会主义的娱乐生活变得跟资本主义一个味道”的风险,才能迈出这一大步——甚至,它“办还是不办、怎么办,都曾是个惊动高层的问题”。
当年,时任央视台长的王枫,对这台春晚唯一的要求是:“让观众不要拨台”。你可以想象,在那个百废初兴的年代,选择中国人最为重视的节日,奉上一台以让老百姓高兴为目的的演出,“春晚”的起点其实是非常有人情味的。
之所以“惊动高层”,也是因为春晚在诞生之初,它的演出形式就称得上是颠覆。在纪录片节目《往事》中,1983年春晚总导演黄一鹤如此形容:“以前的电视节目,电视人都是教育者,观众是被教育者。高高在上的,我们告诉你们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告诉你热爱祖国,你就热爱祖国……我们是教育你的。观众没有任何权力来指挥电视台的节目,都是领导给你安排的,不是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而春晚的创举,一是“打破舞台上下的格局,设置演出区和观众茶座,中间不设间隔”,并“穿插中国传统的有奖猜灯谜活动”;二是“实况直播,设置热线电话,让观众实时打电话进来点播节目”——如此互动,如此民主,在从前的电视节目中都是无法想象的。
结果,央视用上了当时仅有的四部外线电话,每一部都“热得都冒了烟”。而观众来电点播最多的节目,就是李谷一的《乡恋》——既是一首风靡全国的歌曲,也是被高层领导不点名批评的靡靡之音,带着禁忌色彩。一边是装了满满5盘的点播条子,都写着《乡恋》;一边广电部部长就坐在台下严防死守——最终,顶不住群众压力,部长一跺脚,播!
头几年的春晚,与眼下的“歌功颂德”之讥刚好相反,几乎都是踩着线,为广大人民“谋文艺福利”——1984年春晚,黄一鹤为求创新,想了个主意,“请海外游子回到北京来,到母亲的怀抱里来一起过春节”。“为了层层报批能顺利通过,大家费了不少脑筋,最绝的甚至从毛泽东的著述里抄出‘凡是有人群的地方,绝大多数都是好的,都是爱国的……类似语录抄了一大本,归根结底一个意思:用毛主席语录证明,请港台演员是可以的,可行的。”
当年连《中英联合声明》都尚未签署,别说请港台演员,就是找港台演员的歌带都不容易。为了买到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黄一鹤等人跑到深圳特区,找到中英街,还得“趁边防部队卫兵不注意,悄悄溜到属于香港管辖的另一边去”,这才算到手。
也是在这一年,春晚开始有了它固定的晚会主题曲。为了“不再用进行曲一样的歌”,黄一鹤找到乔羽,请他写一首“有着浓浓的骨肉之情,调子要柔和,像古人写的《送别》、《阳关三叠》一样”的歌——此后,《难忘今宵》才被沿用多年。
前些年,春晚被曝有“掌托儿”——这足以令当年的班底瞠目结舌——从前,观众拍手拍得都停不下来,哪儿用得着特意去请“鼓掌观众”?
春晚四弊
曾经的春晚,有人情,有人气,也出人物。31年间,无数个影响遍及全国的文艺符号诞生于此。至今,我们仍然记得《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冬天里的一把火》、《思念》、《涛声依旧》,记得《五官争功》、《羊肉串》、《懒汉相亲》、《打扑克》、《超生游击队》、《打工奇遇》,记得彭丽媛、李谷一、张明敏、韦唯、马季、黄宏、赵本山、宋丹丹、赵丽蓉……
只是,在不算很长的历史长河中,春晚也终于开始走向了它的下坡路。最近三年,春晚的收视率分别是18.34%、17.37%、11.36%,逐年下滑。换台的理由,每个观众都能陈列一二,归结起来,不外乎这么“四弊”——
第一:宣教味太浓。大型晚会,本该是交响乐,如今则更像主旋律的独奏曲。为求和谐,春晚剔除了容易积聚人气的讽刺曲艺,以一派歌舞升平取而代之。即使尚有相声小品,也多走“没事偷着乐”路线,一般报喜不报忧。就连主持人的串词都常常显得口号味十足。
今年,分管了头十年春晚的央视前副台长洪民生,也终于看不下去,站出来批评春晚政治味太浓:“老百姓需要酸甜苦辣咸所有的味道,我们放甜味容易,苦、辣却最难做到。”对历任总导演来说,春晚都不只是一台晚会,更是一项政治任务。
在层层管制、重重审核之下,春晚尽管是个“台上一分钟,天下众人知”的舞台,却也让身处其中的演员备感压力。近两年在春晚上声名鹊起的刘谦就曾在采访中直言:“这是一个很燃烧生命和创作的舞台,而且并不是一个表演起来很让人开心的舞台,尤其对一个魔术师来说。”endprint
第二:与时不俱进。这些年,春晚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其实也是观众日渐增长的娱乐精神,与春晚多年不变的“主题联欢晚会”定位之间,慢慢拉开的距离。观众已经把“春节联欢晚会”变成了“春节吐槽联欢晚会”,而春晚仍走在“中正无误”的保守路线上,不自觉地为观众的一腔吐槽热情奉献话题。
其实,要做出一台极富娱乐性、真正喜闻乐见的晚会,央视绝非没有这样的人才。2002年,央视新闻评论部的一群人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内部春晚,名为《东方红时空》——这台晚会视频流出以后,广电局恼火,老百姓却笑了个饱——原来平日衣冠楚楚的新闻主播,这么有恶搞精神,这么能拿电视台开涮。
主持人敬一丹、康平穿着军装上台报幕,字正腔圆,一出口都是这样的:“改革开放之初的夜晚,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是吃饱晚饭的观众们,内心的欲望在生长,却日日忍受苍白无聊的电视,造成的心灵创伤。沉沉黑暗,一夜又一夜的战斗,漫漫长夜,一次又一次的呻吟呐喊……这正是中国人不堪忍受的所谓文化生活。耕地靠牛,点灯靠油,日复一日,娱乐靠球。这样的夜晚,除了创造人类,我们还有什么追求!”——这水平,不比十年后的绝大部分网络段子手强点儿?
不但戏谑,而且你可以从那些混不吝的调侃当中听出来:对于电视节目存在的弊端,没有人比这些亲身从业者更明白、更压抑,压抑到只能借着恶搞来发泄——不信你听听白岩松的那段Rap:
“80年代的电视,是没有办法看!80年代的记者,是没啥事情干!大会小会开不完,电视要玩完!回过头咱们数一数,新闻真操蛋——新闻没有不真实的,消息没有不及时的,节目没有不优秀的,观众没有不忠实的,访谈没有不全面的,记录没有不生动的,观点没有不新颖的,直播没有不成功的,晚会没有不完美的,大赛没有不激烈的,讲话没有不重要的,鼓掌没有不热烈的!”
但一回头,朱军董卿们还是得打扮得整整齐齐,激情昂扬地念诵:“黄河长江流淌着母亲的血脉,黑眼睛里闪烁着我们不变的梦想,此时此刻,九州欢腾,就让我们一起以一种最红红火火的方式共同迎接……”
第三:名利黑账。从前,观众递条子点播李谷一唱歌;现在,换各路领导递条子推荐歌手。2001年的春晚总导演王冼平,直到去年才开口,吐槽她接到过的43张条子,“关系一个比一个硬”,“最硬的那张小条子是个女歌手,要求在12点独唱”。导演不同意,被说情送礼,再不同意,“对方就开始来硬的”。
今年盛传“冯妇”徐帆要上春晚,她立即辟谣:“就算不是我们家人弄,我也不会上的,更别说是他弄了。我不上春晚,他也坦然,我也坦然,腰杆子都硬。”话里的意思,不难明白。
即使不说“群众里边有坏人”,春晚本身也有一笔复杂的账——今年,上海知名主持人叶惠贤拉出春晚账单:“一台晚会最低成本1000万,一个春节,光上星晚会有40多台,成本5亿!”且不说一所希望小学的造价吧,巨款本身就容易让人联想到十年前,多届春晚总导演赵安,因为受贿罪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
第四:众口难调。不得不承认,观众本身的变化也在拉大我们和春晚的距离。就像“年夜饭”这仪式感极重的一餐,如今变得越来越随意一样,春晚这道“精神年夜饭”,也不可遏止地衰落下去——原因恰好和物质年夜饭一样,只因为平时吃的机会太多,吃过的好东西也越来越多。
1983年春晚,让总导演黄一鹤记到如今的一个花絮是:演出结束之后,马季还在演播室接电话,对方是一位首钢的工人,自称“刚才你说相声的时候,我们在高炉上值班,没办法听到,现在我把你找着了,你必须得给我说一段”。于是马季就对着电话说了几十分钟,讲完了整个段子。
这样感人的故事,放在今天一定不可能发生——不但因为春晚有那么多轮的重播,更因为马季的相声,随时随地打开一个网页就能听到。
人们的娱乐活动那么丰富,别说春晚,就是电视机,一年都开不了几次了。这是一个娱乐分众的年代,而尴尬的春晚,却仍然不得不将它的收视人群定位在“全国”、“全家”——像1956年那出电影里的台词一样,要“走进城市、农村、国防前线、少数民族的帐幕”,“从冰天雪地的长白山,到海南岛的椰子林”——企图招徕最广的受众,结果也必然是无法讨好所有人,尤其,南方人。海南岛的椰子林,曾经“勇夺”春晚收视率倒数第一:不到0.1%。即使冰天雪地的东北三省,收视热情也从前几年的超过95%,逐渐以每年10%的降幅下滑着。
为什么是冯?
春晚变成“烫手山芋”已经好些年了。哈文做过一次就想请辞,没被批准只好再上:“做春晚也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不做春晚也不是我想不做就能不做的。从我个人本心来讲,真心不想做了呢!”
所以听到冯小刚接任春晚总导演,不但大家都觉得意外,连他自己也嘀咕:“接到春晚邀请,我有两个念头:一,为什么是我?二,挨骂。”
为什么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为名?显然不必要。为利?春晚给导演的辛苦费不会超过10万,而冯小刚十多年前加盟华谊时的年薪已经高达400万。坊间流言,他还将成为建国70周年大庆活动的总导演,所以春晚一役和《私人订制》一样,纯属人情债。
争当“国师”只是传闻,但冯氏的出场,有“高层点将”是肯定的——“这么说吧,拍《一九四二》的时候,某位领导很帮忙,当他让你帮忙干这个的时候……”冯小刚沉吟片刻,说,“不就是一联欢晚会吗?来玩一次吧!”而从高层的意思看,选择冯小刚却不失为一招妙棋——这么有贺岁情结的春晚,碰上这么会贺岁的导演,也算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春晚的保密工作一向密不透风,不到除夕之夜8点整,除了主创,谁都不知道会是什么调性。不过,既然冯小刚的大名印刻在本届春晚字幕上,也就像葛优的脑袋出现在冯氏电影海报上一样——风格基本定了。
“领导找我做这一届春晚的总导演,其实就给春晚定了一个调子了。”冯小刚说,“春晚的最高标准就是博人民一乐”。他和策划刘恒一起,给马年春晚定了个“八字方针”:“真诚、温暖、振奋、好玩”。endprint
对于最受关注的语言类节目,马年春晚还定了个“四字方针”:“真、亲、小、乐”——创作态度真诚、亲民、以小见大、欢乐。冯小刚说,“不再只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歌颂”,“也不再是拿表演者生理缺陷的找乐”,“不再东躲西闪,不疼不痒、不咸不淡”。听起来,与去年电影界出镜率最高的两个词:接地气、走心——略同。
想知道“冯氏春晚”会是什么样子,不妨先了解一下它不会是什么样子——2012年时,冯小刚在微博中吐槽春晚:“从清朝开始,我们的民族在色彩上失去了调性,开始喜欢披红挂绿镶金戴银,认为这些颜色代表富贵吉祥。简称:喜兴。从庙会到春晚,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四种颜色。过去咱们汉族可没这么不着调,东方美学也不是这景象。咱能自信点、素点、雅致点吗?不是把所有鲜艳的色儿都堆一块就代表美了。那叫臭美。”
倘若今年冯导能一改往日的大红大绿,用素雅点儿的东方美学给咱们整一台不那么“臭美”的春晚,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点赞。
不过,跟中国电影一样,春晚也绝不是总导演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据说两年前哈文接手春晚时,最初收到的指示是“要创新”,结果没等多久就变成了“不出事”。同样,另一位5届春晚总导演郎昆,也曾因为尝试技术创新,而被领导临时换角。
都知道中国电影审查制度严格,跟春晚一比,小巫见大巫。所谓的创新,再大也只能是微调,创新到最后,能像哈文导演的那两届一样,出现点新面孔、新视觉效果就算不错。冯小刚当然不会不知,因此也屡次三番在采访中恳请:“领导们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如果创作者头上都悬着一把利剑,每个作品都有可能枪毙,他就不会投入他的全部心血写这个作品。”除了审查,摆在他面前的另一道坎,还有“节约令”,省钱办春晚是今年春晚的重要原则之一。
既要“审”又要“省”,果然是“大家都不易”。也难怪冯氏会说:“开句玩笑,我就不感谢领导了。我顶着骂名干这件事,领导应该感谢我。”
冯小刚说——
现而今55岁了,对于可预见的未来,那些抱负那些承诺突然变得像镣铐一样的沉重。我居然盼着一觉醒来年华已逝,像快进的录像带,略过剧情,直接到尘埃落定。没戏了也彻底省心了。
我小学二年级“文革”开始,高中毕业“文革结束”。从那时起我就没怎么正经上过课。所以您不能挑我没文化,我能用错别字把事给说圆还能说得有趣,就算对得起我受的教育了。不学无术对民族来说是悲剧,具体到一个少年,不上课、不考试整天疯玩,那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想想,我们50岁这拨人真是前世积了大德哟。
心好和心态好是两回事。心好的人不一定心态也好,心态好的人也未必心就好。心好的人不一定心理素质好,心理素质好的人,说实话坏人居多。我的心理素质很不好,喜怒全挂脸上,就算我是坏人也很不称职,不能胜任阴险的工作。
长期熬夜养成吃宵夜的习惯。宵夜很简单,开水泡饭就剩菜。尤其喜欢吃剩菜里的葱段蒜瓣,入味,香。自幼家境不富裕,菜咸下饭,因此养成口重的习惯,最怕友人款待粤菜,穷人家的孩子发了财也学不会享福。拍的电影也重实惠。
画画和打球这两件事已经取代了我拍电影的快感。最舒服的是自己和自己玩不用求人。拍一部电影求爷爷告奶奶的,老子真有点烦了。我发现只要没野心不思进取不想做事,就不用求人。当导演方方面面求人的事太多,五十多岁了不想再腆着脸求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格分裂,东北口音说:多大点儿一事儿啊,不就拍一破电影吗?不拍能死人啊?干事儿就会伤人,不干事儿立马朋友如云。大家会说:这孙子废了。谁也不防贼似的防着你了。
很多人评论我的喜剧,只有宁财神说中了要害。他看出来我就不是奔着喜剧去的,写的是我迷恋的日子,是一种活法。完全是无心插柳,歪打正着。
“人间正道是沧桑”,从早上醒来一整天脑子里不断出现这句话,挥之不去。我这么不正经的人怎么会被这么正经的一句话所困扰呢?难道我要走正道?不对呀,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路耶!虽然,我发现装不正经比装正经还累,但是装正经比装不正经还恶心。都不省心,又不能不装,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继续装不正经吧。
都说戏子无情,恕我冒犯,其实观众更无情。这也没什么不对,谁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呢?只是不要把无情的美德都赠给戏子,大家分享吧。
什么是导演范儿?就是跟普通人站一块显得有点不安分,跟玩摇滚的站一块又显得有点老实平庸。总体还是属于被欺负心里有火又不敢发出来的那一类。
要读懂一个句式:我们既要如何……又要如何……。放在后面的就是重点鼓励的。什么时候上面说“我们既要提倡主旋律,又要鼓励多样化”,电影人就赶紧趁松闸踩油门,拍点有意思的东西。还有一经验,严的时候准备松的剧本,松的时候再准备就来不及了。因为严和松都不会超过两年。琢磨透了,省油。
(选自冯小刚新书《不省心》)
(整理:阙 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