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
“文革”前,中日两国作家交流就已相当频繁,而中国作家协会外国文学委员会又一直没有配备日文干部,加上我本人喜好文学,非常向往与作家们接触、交往,所以每逢日本作家来访,作协外委会负责人林绍纲同志都会首先与外交部联系,指名借我去当翻译。只有我另有任务,实在难于分身时,他们才会改请别人。“文革”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情况依然如此。除接待来访者外,还增加了好几次陪同中国作家往访日本的任务。
因此,在先后近二十年里,我有机会通过做翻译,见到、认识郭沫若、茅盾、巴金、周扬、夏衍、老舍、冰心、曹禺、张光年、严文井、刘白羽、赵树理、杨朔、李季、冯牧、欧阳山、杨沫、陈白尘、梁斌、姚雪垠、杜宣、玛拉沁夫、柯岩等中国最知名的作家、诗人、剧作家和评论家。从年龄上讲,他们全是我的长辈。从文化、知识、写作上讲,他们更是我的老师,其中好几位更是我十分崇敬的偶像。他们都给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限于篇幅,这里只能记述少数几位和几个真实的故事。
帮巴老“圆谎”
先说巴金。我上中学时就读过他的《家》、《春》、《秋》等长篇小说,所以非常喜欢他。解放后,他一直住在上海市内一幢租用的旧别墅里,长期兼任上海市作协主席。当时,几乎每位来华访问的日本文艺界朋友,都会去上海呆上几天,而上海又几乎全由他负责出面接待。他还多次把一些作家接到自己家里晤谈。所以,我见他的机会特别多。
巴老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他特别谦虚、亲切、和蔼、友善,没有一点大作家的架子。对日本朋友,也是热情相待,以心换心,有时连句必要的善意谎话都说不圆。
一次,巴老在徐家汇宴请几位年龄与他相仿的日本老作家,见到其中一位因为过于兴奋,多喝了几杯,有些醉状,巴老担心可能出事,便坚持要亲自护送客人回和平饭店。没多久,酒醉者就清醒了,完全恢复了正常。于是大家又坐在一起,欢谈了好一阵子。不知不觉已过了十一点,我提醒他时间不早啦,该回家休息了。
巴老起身告辞时,谁知几位客人都说,今晚你请我们吃美味的上海菜,又亲自护送我们回饭店,中国人崇尚礼尚往来,这回该轮到我们送你去底楼乘车回家休息了。
可能巴老觉得夜色已浓,为了不麻烦已经劳累了一天的几位朋友再乘电梯上下,便随口说了一句谎话:“各位不必送啦,今天晚上我也不回家了。我早已在六楼预定了一间客房,请各位到此留步。明天早晨我们再见。”
“那太好啦,这里是八楼。我们就送你去六楼吧。”客人们高兴地表示。
这下可把巴老难住了,因为他根本没有预定过房间呀。现在客人要送他去房间,自己该怎么办呢。见他这副尴尬万分、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突然计上心来,立即找来八楼服务员,三言两语说明情况,请他立即给六楼服务员打电话,迅速安排一间甲级套房,供巴老使用几分钟。服务员们都认识巴老,不到一分钟,就把事办妥了。巴老很满意,客人们也完全没有觉察出来。事后巴老还笑着问我,小周呀,你在北京外交部工作,如何随机应变,变被动为主动,大概也是一门必修课吧。
一个“插曲”
一次,巴老和周扬同一天、乘同一架民航班机去日本。巴老是为了出席国际笔会东京会议,周老是应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邀请,进行友好访问。机场贵宾室的欢迎会和当晚日方举行的招待会上,多位日本著名作家到场,气氛非常热烈。事前商量由谁代表中方致答辞时,两位老人你推我让,定不下来。周老说你比我长几岁,作品多,在日本知名度高,现在又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理应由你代表。巴老说,解放后你一直是我的领导,写的评论多、质量高,早年又在日本留过学,“文革”中受的苦难比我深,理应由你代表。见两位中国文艺界的大师互相谦让,争执不下,日方接待单位笑着表示,那太好啦。欢迎两位都讲,而且一定要畅所欲言,不限时间。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两位讲话的具体内容了,只记得他们都十分激动,是含着泪水讲的。台下的一百余人,不少也是含着泪水听的。讲话时全场鸦雀无声,讲完后掌声雷动。
这里我想讲一个当时令自己颇感意外、又十分气恼的插曲。就是访日回京后不久,两个自称在宣传文艺部门任职的中年人来外交部,一本正经地向我了解情况,说根据他们听到的反映,巴金、周扬在访日期间,曾面向一百多个日本人,含泪诉说近些年他们各自在国内受到的种种不公正待遇,明显流露出对党和国家的怨恨情绪,造成了很坏的国际影响……希望我能认真回忆—下两位老人当天的讲话内容。
“文革”初期,我也几次碰到过类似的情况。那时来找我的,全是相关部门造反派掌控的“专案组”人员,目的就是要求我这个最有发言权的翻译,尽量多提供一些“有力的子弹”和“有价值的证据”,用来帮助他们批判、打倒那个至今仍“死不认罪的走资派”。
想不到“文革”刚过几年,竟又有人“重操旧业”了。我非常严肃地对来访者说,你们听到的那些“反映”,完全是无事生非,一派胡言,不值一驳,因此自己只能“无可奉告”。如你们觉得事关重大,硬要查个水落石出,应该直接向两位老人核实,也可以向我国驻日使馆和新华社东京分社询问。那天共有五六位中国同志来到会场。这里,我只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就是当胡耀邦同志知悉周扬这次是带病出访后,迅即通知卫生部指派一名有经验的医生随行,精心保护周扬同志的健康不出问题。而根据内部有关规定,只有中央少数几位领导同志出访,才能享受这种待遇。
听我说完后,自觉没趣的那两个来访者,就灰溜溜地回去了并再三解释,他们找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对两位老人、对我都没有任何恶意。
东京“交心”
在东京停留期间,两位老人有过一次促膝长谈。涉及内容敏感、重要,我至今历历在目。巴老说,常言道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文革”一结束,特别是小平同志重新主政后,自己曾在几个不同场合,有时作口头发言,有时写书面报告,多次向中央提建议,希望能在北京筹建一个全国性的“文化大革命博物馆”,也可称“十年文革纪念馆”,把“文革”始末、过程、它给国家各方面带来的深重灾难,把全国人民反对林彪集团和“四人帮”的英勇斗争,以及应该怎样从中汲取经验教训等,用大量实物、文字、统计和图片展示出来,使其成为全国人民的一个大课堂,以教育和警示从普通百姓到最高领导的每一个中国人。endprint
巴老说,他为人一辈子谨言慎行,这次也是经过无数日日夜夜的深思熟虑,真正从国家和人民长远利益着想,才提出这个建议的。然而始终得不到上面的肯定答复。为此,他感到迷惑不解,十分苦恼,不知道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究竟错在哪里,中央为什么不采纳他这个合理化建议?
周老表示,在北京他早就听说过这件事。起初自己也觉得巴老这个建议很受启发,很有创意,很有道理,很有必要。但后来仔细一想,特别在与小平同志面谈后,开始认识到这件事的方方面面,前因后果,都必须考虑周全,慎重对待。周老说,十年时间并不算长,但中国发生的这场空前浩劫,涉及面极广,各种深层次的矛盾,异常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目前根本不具备深刻、全面总结这场空前浩劫的主、客观条件。
对待“文革”这件事,只能采取小平同志提出的“宜粗不宜细”这个唯一正确的方针。要求大家能在一些基本原则问题上,分清大是大非,统一认识,统一思想,就可以了。否则,影响大局稳定,影响集中精力搞现代化建设,甚至被国内外一些敌对势力所利用,造成不可收拾的严重局面。而这些都不是你、我这些老头儿愿意看到的。
周老表示,你在这个年纪,还念念不忘国家大事和人民利益,令人敬佩,值得我们大家好好学习。对周老的这一大段话,巴老只风趣地回了一句话:前几天我就说解放后你一直是我的领导。通过这次推心置腹的交谈,证明今后你依然是我的领导。以后有机会去北京,我还会再次登门求教。
周老的道歉
再说周老。“文革”前,我只读过他上世纪30年代不满三十岁时翻译(英译中)的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和解放后在报刊上发表的几篇战斗性和鼓动性很强的文艺论文。还听说,国际上和国内一些文艺界人士,都称他为“剃刀周扬”。意思是指这位长期分管意识形态和文艺工作的领导人,处事果断,笔风犀利,从不拖泥带水,模棱两可。少数人则认为他一贯很“左”,历次政治运动中整过不少人。后来,我又听说,“文革”一开始,他就被打成“文艺黑线的祖师爷”和“中宣部阎王殿二阎王”(“大阎王”是陆定一),送进秦城监牢,而且长达八年之久。
对这件事,我曾感到难以理解、不可思议。心想,“文革”在意识领域的突出表现就是极“左”,为什么要把一个原本已经相当“左”的领导人,也要打倒,并长期关押呢?他本人又是如何看待和评价自己的呢?
1980年前后,作协两次借我陪他出访日本。其中一次,他因腰伤复发,在我驻大阪总领事馆卧床静养,使我有机会向他进行了详尽的“采访”。在交谈过程中,我感到他没说过一句官话、大话、假话。对几个相当敏感的问题,也都真诚地作了回答。要点如下:
我问:“文革”前您一直受到重用,党的八大上还被选为中央候补委员,一生中也没有被捕过等所谓“历史问题”,为什么“文革”一开始,就把您打倒了呢?
周老答:这也是我在秦城监狱经常想到的一个问题。释放我时,“专案组”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的问题事出有因,但查无实据。”八年间,他们究竟查了我什么问题,又是通过什么途径查的,自己至今仍然一无所知。细想起来,可能有两个原因。
一是江青害怕我揭她不光彩的老底。三十年代初,二十岁上下的她,从山东青岛来到上海,在进步文艺界当个二三流演员,没有太大出息,却绯闻不断,口碑不好。而我当时是上海文艺界地下党的负责人,对她的情况可谓一清二楚。不过,江青觉得我的存在对她不利,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从她跑到延安,并与毛主席结婚后,我一直看在主席面上,人前人后从未讲过她一句坏话。包括当时不少中央领导同志反对主席娶她,来鲁迅艺术学院,向我这个也来自上海的院长,打探她在上海的一些丑事,我也都装聋作哑,守口如瓶。
二是解放后,领导上安排她在中宣部我手下做些电影方面的工作。尽管毛病不少,但同样看在主席面上,我也没有得罪过她。后来主席几次约我去中南海家里谈话,并留我一起吃晚饭。一次,主席在餐桌上偶尔谈起他近期心绪很乱,身体不好,晚上常常通宵失眠。我听后心里很着急,便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以上级对下级的口吻说,这方面江青同志责任最大。今后必须要把保护主席的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那些电影工作,我可以另外安排其他同志去做。谁知道主席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靠她,能靠得住吗?!当时江青低着脑袋,没有吭声,但从她愤怒的眼神中,我感到自己已经深深得罪她了。
几年后,主席支持她带头搞样板戏,神气多了。一次见面时,她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周扬,几年前你跑到我家里,我请你同桌吃饭,你却不怀好意,公开挑拨我和主席的夫妻关系……你欠的这笔账,我还没有找你清算呢!
我问:您是怎样看待和评价自己“文革”前十七年工作的功过得失的?
周老答:秦城八年,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总的来看,结论可以说是,功过对半,得比失多。
功,就是自己认认真真、辛辛苦苦完成了上面交办的各项任务。比起解放前来,在党的领导下,自己分管的中国文艺事业,各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和进步,出现了初步繁荣的景象。
过,就是自己长期受到“左”的影响,严重伤害了文艺界的一些好同志、好朋友。从批判电影《武训传》、冯雪峰、小说《红楼梦》研究,到打倒“胡风反革命集团”、“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等冤假错案,都有自己的份。得,就是十七年后有机会,以一种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方式,彻底反思了自己的大半辈子,真正从正、反两个方面,得到了深刻、有益的教训。
失,就是白白浪费了许多年宝贵的时光。在自己真正觉悟,并下决心要用实际行动改正错误时,健康、精力已经大不如前,难以有所作为了。
这里,我想插一段此前我在北京听到的一个感人的故事。就是在首都几百位文艺界知名人士聚集一堂,欢迎他重新复出的大会上,周老深沉地表示(大意):“谢谢同志们这么同情我在十年动乱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其实比起我们党的许多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来,我受的这点苦根本算不上什么。今天,更需要向大家郑重表明的,是自己受的这点苦,绝不能抵消我在‘文革前十七年所犯的许多错误。因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过去伤害过不少好同志、好朋友,使他们蒙受不白之冤,有的甚至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我愿意借此机会,向他们和他们的家族,表示最深切的歉意。”endprint
据说对这几句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会场上热烈的掌声持续了五六分钟,许多人还流下了激动的眼泪。而这是新中国文艺史上,很少有过的感人场面。曾任文化部长的著名作家王蒙说了这样一句话:由此可见,周扬不是一个小人,而是一个大人。
实话实说,我也因为从多人口中,听到过这件事情以后,才从内心深处敬佩这位老人,并每次都竭尽全力,为他当好翻译的。
冰心老人的特殊关爱
下面再说说冰心老人。我读过她年轻时写的一些优美、动人的作品。但一直觉得,凭她的素养、经历、见识和文笔,老人解放后创作、发表的作品,实在太少太少了。
为此,一次我曾利用上午为她当翻译、下午陪她去购置出国日用品的机会,当面坦率向她求教过这个问题。老人说,以往不少国内外读者也曾问起过这件事情。她觉得如果说真话,其实这个问题并不很难回答。
首先,这种现象相当普遍。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等全都如此,几乎没有例外。解放后,各种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作家们忙着投身进去,已经十分吃力,唯恐跟不上形势要求,被扣上各种帽子,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积累生活,收集素材,深入思考,动笔创作。
其次,几乎所有的政治运动,无不上纲上线,你死我活。这种情况下,作家即使自己没有“问题”,也很难描绘复杂的社会环境和刻画各种人物的不同心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勉强动笔,哪里能够写得出什么好作品呢?
冰心老人说,至于她本人,更有一点特殊性。自从吴先生犯“错误”后(我只听说老人丈夫、著名的社会学家、中央民族学院吴文藻教授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但从未直接问过老人),自己早就想就此搁笔,过太平日子了。
“文革”初期,一次我在中国作协举办的“学习班”里,见她正和近二十个未被列入“牛鬼蛇神”名单的“臭老九”,一起从事轻体力劳动,便走过去轻声问她处境如何?她把我拉到门外,也轻声告诉我,幸好解放后十七年她从未写过任何政治题材的东西(解放前也很少),才没被造反派抓住把柄,把她打成“牛鬼蛇神”。
这里,还要记述冰心老人对我个人的特殊关爱。可能她见我为作家们当翻译时,几乎都穿着相同的衣服和鞋子。一次吃饭时她低声问我,小周,你家里经济状况是否比较困难?我笑着表示还过得去。后来,我陪她去购置出国日用品时,她一定要为我定做一套进口面料的西装。我再三表示感谢,没有接受。她就把一百元人民币塞进我的口袋里,以命令的口吻说不做西装,那就随便买点别的日用品吧。盛情难却,我只好收下了。那一百元正等于我当时一个半月的工资。
在经济上热情帮助过我的还有著名诗人李季和蒙古族作家玛拉沁夫。三年困难时期,像李季这样级别的干部,每月都可以从特供商店买回少许食用油、白糖、鸡蛋和鲜肉。那时他几次把我请到他家共同享用,吃个精光。用他的话说,就是要“有福共享”,并帮我这个小青年“增加营养”。
1962年初春,玛拉沁夫和我一起送日本作家去广州。按规定,回程他的级别可以乘只需六小时的飞机,而我只能乘需要四十八小时的火车,才能回到北京。当他知道我妻子头胎妊娠反应严重,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时,便主动、坚决要与我换票。我不同意,他就说自己是作家,需要在沿途几个火车站随便走走,进行采访,以便回内蒙古后写篇南行散记。因此两人换票,与其说是他帮助我,不如说是我帮助他。这几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不好再推托了。接着他又赶去刚开放的自由市场,高价买回二斤花生和一斤糖块,送给我带回北京给“弟妹”吃。后来我知道,那时要买这点东西,也得花掉我大半个月的工资。而且除了广州,其他地方有钱也买不到。
(选自《档案春秋》2013年第1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