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 李衔夏
深沉的思索
城中村
广东 李衔夏
逼仄!逼仄!逼仄!
时光的逼仄……历史的逼仄……人潮的逼仄……
逼仄就是策马的长鞭。
在无情的驱赶下,一座村庄丢失了春雨和秋风,
丢失了偏远和安逸,
丢失了碧绿、金黄、黝黑、红润……这些鲜活真切的色彩。
一座村庄有了城市的模样——
我置身其中。
狭长的主街,两旁是摊贩,摊贩后面是商铺。
后面是黑压压的人群,不堪回首。我像无力的游魂,被拥挤的人潮推向前方。前方也是黑压压的人群,一望无际,看不见希望,看不见光芒——
我的世界,只有我的躯壳那么大。
这又是一种逼仄,微观的逼仄。
突然一瞬间,我感到自己与这座村庄有着相同的命运:
接受迷失的命运;
对抗异化的命运……
宽敞的柏油路,一拐角就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那个黄昏,霞光满天,照耀我单薄的身体,金灿灿,暖融融。
腹腔空荡,里面点着一盏孤灯。
一个陌生女人在约定地点等我——
时髦的大波浪卷发,豹纹吊带丝质连衣裙。
指甲比夕阳鲜红,嘴唇比指甲鲜红。
我跟随她东拐西拐,左拐右拐,七拐八拐……
两旁的建筑越来越窄,最后仅容两人并排通过。
如果不是女人的背影过于香艳,我不会忽略掉沿途的脏、乱、差,也许我就不会在这个被外面的人们称为炼狱的地方一住就是三年——
——跟在女人身后,鼻孔里闻到的不是炸鱿鱼和煎臭豆腐的味道,而是她刚刚洗过的秀发上洋溢的清爽气息,像是雨后的青草地。
湿漉的卷发还在滴水,在步履震颤下,少了几分飘逸,多了几分弹韧。
活泼、俏皮的感觉!
女人的屁股浑圆高翘,一颠一颠的,像两只敲打灵魂的铜锤。
小腿白皙饱满,青筋若隐若现。
拖鞋是透明塑料材质的,仿佛灰姑娘的水晶鞋,臆想中,一场盛大的舞会即将拉开帷幕……
正当我准备从下至上重温一遍让热血倒流时,目的地到了——
这个女人很快就成了我的房东。
交过订金签下租约后,我凭借记忆往回走,走出这座盛大的迷宫——
从上帝的视觉看,迷宫的构造异常简单:一条主街岔开数十条小巷,小巷又岔开若干条甬道——就像是一条蜈蚣,长有百足,足上又长有须毛。
我不禁为上帝捏一把冷汗,恶心的形象令人毛骨悚然——
返程路上,我为自己之前的草率感到悔恨。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妄图在大都市生存、扎根、茁壮生长。
理想高远,薪资低微。
网上这家“公寓”的月租金额符合我的承受上限,位置离工作单位不远。独立单间,床铺、电视、桌椅……一应俱全,阳台、厨房、厕所……配套齐备。
关上铁门,世界与我无关——
城中村一般楼距紧密,那个单间位于顶层,采光充足:一亩心田可以栽花,温暖、光明、惬意、舒适……
——如果来时看清了周边的环境,这一切看似满意的条件均可丢弃。
这里的夜晚灯火通明,人潮汹涌。
楼挨楼,楼贴楼,楼倚楼:看不见天,看不见月,看不见星……
好久未雨,却到处积水潮湿。
行人穿梭,污水四溅,浓稠浊黑,恶臭难当。
地面的水反射繁盛的灯光,配以夜宵摊贩的熏烟,一片虚幻的亮堂。
一片虚幻的辉煌!
斑驳的墙壁贴满触目惊心的广告小纸:
医治梅毒淋病、调理不孕不育、招聘夜总会房间公主、征寻杀人犯线索、同性恋征友、贩卖迷药枪械……
本应大步流星的我,突然放慢了速度。
租约既立,订金花去了月薪大半,我只能放宽心怀、硬下头皮,吞咽生活赐予我的这个恐怖的玩笑。
灯红酒绿开始从我身边流泻而过,时光流泻而过,梦想流泻而过……
一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二云:“万般带不走,唯有孽随身。”
酒水从喉管淌下的醉汉、汗水从脊谷淌下的民工、泪水从乳沟淌下的妓女……人潮流泻而过,波涛荡漾使我摇晃——
那一刻我是孤独的。我的孤独是深刻的:我属于人,却不属于人潮;
我属于人,却不属于人间——
夜晚就是一个个噩梦:幽深、漆黑、空洞、漫长……四周蛰伏着未知的惊恐。每天下班回到寝室,已然夜晚八九点钟,关上铁门后,我的世界只剩下十五平米的空间。当我平躺到床上,世界再次萎缩,达到三平米的面积……
天色很晚了,却才刚刚开始:时光冗长而荒芜,令人厌倦。
书本、电视机、广播电台……
洗澡、洗衣服、洗脑细胞……统统难以打发无聊的分秒,消磨亢奋的思神。
那些夜晚,梦想很近,梦很远,想也很远。第二天醒来,你不会知道——
是否曾有老鼠爬上你的床,
是否曾有蟑螂爬过你的脸……
关不关掉灯光,黑暗都那么狂放丰满;
关不关掉声音,寂静都那么遥不可及——
夜市的嘈杂、小贩的叫卖、醉汉的喧闹、情侣的情话、晚归者的嬉笑、夫妻间的怨骂……
游戏机、电视机、洗衣机、冷气机嗷嗷奔突……
那时的我,还是未知情为何物的单身男青年:
最美妙的声音莫过于高跟鞋击打水泥地板的性感韵律。清脆而沉实,酷爽而妩媚,坚定而柔情,响亮而梦幻……
遐想。奇妙。热血。红心。而——
最致命的声音,莫过于隔壁房间传来的疯狂做爱的叫床声——
说是隔壁,在这密集而冰冷的石头森林里,隔壁就是远方。
那么肆无忌惮,那么旁若无人——
耳朵里听到的不是一种亲密的爱,而是对疲惫身心的决绝释放,是对昏沉时光的短暂抽离,是对坚硬世界的强劲对冲,是对夹缝生存的有力掘凿……
是彻骨的孤独与绝望,使一团火与一滴水毫无保留地相拥,毫无保留地结合,毫无保留地互献彼此的精魂。
抬头看天,天空只剩下一些线条——
周围楼房的外墙要么不贴瓷片,敞开灰色的水泥平面,要么是有瓷片但已经很陈旧,黑色的尘土积了厚厚一层。这些细节,人们是不会细看的,而整体的感觉是,鱼龙混杂,乌烟瘴气……
我在城中村里穿行着,小巷纵横交错,我要不断地拐弯,有一些岔路是不敢去的,路口乍看里面,昏暗偏僻,看不到尽头,偶有面无表情的人从里面走出来,空气中洋溢着惊悚的气息。
初来乍到,城中村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我摸不着北——
我渐行渐快,步履如飞,朝着最亮的地方疾走。
头顶的楼檐会滴落水滴,滴到我的脸上、唇上,我赶紧用袖子拭去,天知道是什么脏水,心中厌恶之情更增……
寂静的夜,月神星辰我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