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花的世界

广东 杨于军

一朵花的世界

广东 杨于军

一

我常常想象不同物种的一生，想它们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比如像一朵花一样感觉和思考。

在一朵花看来，尘世一定是“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

不同的花有不同的季节，让春夏秋冬都不会太孤单，不过大多花选择了春夏，也许是天性使然，少数则在秋冬开放，与众不同，和人类一样，有自己的宿命。

今年的花已经不再是去年和前年的花，而是它们的后裔——所以恒久不变的只有时间和空间，只有上帝搭设的这片场景，供我们演绎自己的一生一世，登台，谢幕，虽然方式不同，程序大概都是一致的。

如果我是上帝，一定会疲惫，会厌倦。

所以有时候我们看不到他，甚至感觉不到他，因为他需要偶尔的疏忽和放任，让我们自己把握一下命运。

等他休息好了，就会收回他的权利，继续主宰我们。

一朵花其实是没有选择的。哪怕是恶劣的自然灾害让它夭折。

一朵花能期待什么？它和我们一样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一朵花能祈祷什么? 除了风调雨顺和一小片有阳光的土地。即使在岩石间和沙漠上，也会尽力开放，完成使命。天恩厚泽是无法奢望的，只是意外的福祉。

一朵花是否会感叹命运或者悲天悯人？我想这是一定的。如果上帝给了它情感，它一定会利用或者滥用，做出让自己都感到自豪或者可能是深恶痛绝的事情。

一朵花会看着或远或近的其它的花，欣慰地想我们都是一样的，或者绝望地想我只不过是它们中的一朵。一朵花一定会感到孤单，不管它是独自一朵还是和其它花紧密相连，因为最终的死亡需要它独自面对；一朵花一定会感到惶惑，因为它不知道死后会去哪里。它的感觉和意识是否真的和躯体一起泯灭。

有时这样的想法让它痛不欲生。

一朵花一定会想象外面的世界，满足于自己的想象，在梦幻的美好里度过一生；或者也有狂奔到天际去看个究竟的欲望。大多想象止于想象，只有少数会付诸实际，获得另一个世界或者在越过悬崖的瞬间粉身碎骨。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样感觉和思考的时候，它至少还是一朵花。

二

花一定也在人类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一朵花会顾影自怜，会伤心，因为另一朵花说对它的付出（牺牲）表示同情，却并不认可——你愿意为我放弃些什么是你的事，我并没有要求你。

身为植物，不能移动，也许会向往随风而去或随波逐流的美好历程。

在静态里生发出更多的智慧，觉悟出更多的哲理。看人类如何游遍这个星球的各个角落，最终仍然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结局是另一个开始。

The only way to win is not to play.是一句美剧中的独白。

所以想要目及天边，也许还是保持在原地为好。

花不需要通晓人类的所有语言，却洞察人类的一举一动。而多愁善感的人类用诗歌，绘画和音乐等形式赞美和感叹花的绚丽多姿和易逝，渴望通过艺术让它永恒，于是有了“永恒的玫瑰”、“向日葵”、“水仙”、“紫罗兰”或“那些花”——

和自然所有存在一样，花常常被作为喻体，一朵花和一个人，一种花和一类人，这样的维系，让人和花的存在都有了意义。

三

其实这段文字称作“一朵花的世界观”更贴切。

当我说一朵花，只是抽象或具象的花，不需要考虑色泽、形态和气息。可能是暖房、盆栽、插花、花园或荒野里的任意一朵。

花无法说清那些格外艳丽而被摘取的花和被忽略留在角落继续平淡一生的花，哪些更幸运。

自由生长或自我塑造被塑造，都是花的本质。

花不需要彼此羡慕甚至妒嫉，它们安于自我，安享天命。

一朵花的世界因为停留在原地而相对简单。

一朵花的世界也许虚幻，但至少是美好和善意的，比真实却丑恶的世界好很多。

四

原来平静的世界可能突然一片混乱，让花感觉自己身处另一个世界。

就像每个人都可能经历某些信仰被颠覆的时刻，花此时也如此迷惑。狂风暴雨，这就是它无数次地想象过的世界末日吗？它原以为眼前的美好会持续，结局不会这么快到来。

它紧靠一条根茎，合上双眼，感觉自己被一瓣瓣地撕碎，它拼命想保护一两处的时候，另一处又遭到打击，一阵阵疼痛，让它几乎失去意识，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它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进入一道迷蒙的通道——一切突然异常安静，它努力争开眼睛，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仿佛被一团白雾遮蔽，包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它感觉自己在奔跑，却又一直在原地——

一缕光从什么地方投射进来，渐渐变宽，然后是整个空间，周围的一切渐渐显出轮廓，还是同一个世界，它熟悉的世界，熟悉的花——

它沉默了一会儿，查看自己的伤口，它的身体竟然完好如初。难道一切都只是幻觉？

它想要把自己的经历告诉身边的花，想要了解它们的感受，然而，它犹豫了，它想，也许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会在意——现在阳光明媚，大家正开心地享受着现世。

它只能望着它们，等待它们自己去经历一切。

很多事情是不能分享的。

五

一朵花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是一朵花，它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从人们看它的眼神中可以发现些什么。

有人对它是爱怜的、有人凝视、有人渴望、有人羡慕、有人忽略，也有人轻蔑甚至憎恨。而它只是花开花落，并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他们所表现的情绪都只对他们自己，和花无关，花不过是一个借代，让他们的情绪具象化。不过它还是经过了很久才认识到这一点，没有谁告诉它什么，一切都靠自己的悟性。

其实花对季节不是很敏感，它感受的是日出日落，风和雨的抚摸或者摧残。它对它们是爱恋而敬畏的，它需要却又惧怕。

它只知道自己的季节，虽然人们经常谈论，它对其他的季节只有模糊的概念。

当温和的阳光再次照拂，它希望这一刻永恒。

一朵花的世界只是一朵花的世界。

六

“感时花溅泪”，其实花本无心，风和雨都是花的自然，不会因此伤怀，只需顺从一切而安好。

幸亏有花，让我们有所寄托。

当别的花在水边留连顾盼，在阳光下恣肆或者随风飘远的时候，一朵花在窗前静静地闭合。她已经走过了春夏，在冬天以前，她要悄悄离开，把窗玻璃交还给冰凌花。

叫作花，其实是雾气在窗子上偶然的凝结。那些图案，太美丽太奇幻，人们凝望，禁不住想象它的由来——

也许它只是冬天对一朵花的留恋，是冬天想要给我们留下的印记。只是他不知道冰凌花会和他一起消失。

仿佛水墨画一般呈现出浓淡深浅，是精巧构思的结果。窗子上的冰凌花，却和窗子无关。墙壁或者木制的门窗就不会留下什么。也许冰凌花是玻璃和雾气联合的效果。

现在让我们回到花本身。说花无心，也许并不公平。也许花最了解生命的短暂和艺术的永恒。不论身处何地，一朵花总是用它的颜色和姿态给人无限安慰、无限遐想、无限希望——而它又是那么自然、那么安静，安于自己的季节，任蝴蝶和蜜蜂来去，任所有的歌咏吟唱，花仍然是它自己。

如果能够，某个轮回间，让我做一朵这样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