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书宇
从细节上探究林风眠仕女图的审美意境
孟书宇
林风眠的绘画创作贯穿了近一个世纪,展现出20世纪中国的社会心理和人物情感。他一生在画坛上勤奋耕耘,作品题材广泛,主要有风景、静物、花卉、禽鸟、仕女和舞台人物等。“仕女图”是林风眠绘画作品中独具特色的一类,具有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的审美意境。
中国仕女图经过了魏晋时期的端庄、唐朝的华贵、宋代的温婉,直至明清时期,仕女图则以“病态相”为美,仕女弱不禁风、面带愁容,如此扭曲之审美竟流行百年之久。仕女图亟需一改积弱之风,而林风眠的仕女图正为其注入了活力。
林风眠的仕女图个性鲜明,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口、美人肩以及发髻,无不符合传统的中国审美情趣。仕女的形象恬静优美、端庄温婉,置于一私密的空间,或是执扇、或是抚琴,或坐或倚。营造出宁静祥和、天真美好的审美意境,仕女成为善与美的化身,观者涌现一股慰藉与依赖之情。但同时,又被端庄中隐隐透出的无法抹去的寂寞与哀伤紧紧抓住。
林风眠的仕女图冲破了明清以来千篇一律的模式化的禁锢,或许与他早年留学欧洲有关,在那里,他不仅欣赏到西方女性的健康美,也从欧洲民主中觉悟到“三从四德”对女性的压迫。所以,他笔下的仕女亦代表着自由与理想。
在仕女图作品中,林风眠创造了一个“纯粹的美的世界”。他是用怎样的方式营造出了如此宁静与美好的审美意境呢?深入探究可知,无论在技法、构图,还是思想表达方面,林风眠都是有意为之,看似自如,实则精心雕琢。因此本文从仕女图的几处典型细节入手,分析林风眠的精巧构思。
林风眠以彩墨入画,比之中画厚重、比之西画灵动,尤其是用白色描绘薄纱,剔透玲珑。技法与内容呼应,使人感受到画中的一片冰心玉壶。
在用色上,大胆使用白色描绘仕女的薄纱,而白色属于偏冷的颜色,绘画用的生宣属于偏暖的材质,两者的结合极易造成僵硬的视觉效果,而林风眠却融合得恰到好处。隐隐约约,散发出淡雅与空灵。
处理薄纱的灵感源自宋瓷,尤其是龙泉窑那种透明的颜色。用白色线条勾勒形体,营造了整体透明的感觉。林风眠用白讲究,白色线条的粗细、浓淡、干湿变化多端,凸显出光亮。他甚至用牙膏增白,以达到宋瓷透明般的效果。
林风眠早年学习瓷板画技法,在仕女画中吸收借鉴瓷板画的要素。瓷板平整光洁,传统国画技法应用在瓷板上,水在的瓷上流动与撞击,具有灵动而剔透的东方之美。仕女图中的线条光滑流畅,笔端含水,因而色彩淡雅,画面干净,又创造出一种透亮的质感,瓷板画的神韵跃然于宣纸之上。
白线的使用也受到西方绘画的启发。和他的一些静物作品一样,直接用一条概括的白线勾勒形体的边缘。作品往往忽略西方理性基础上的表现手法,因而体积感有所弱化。但是,一条忽隐忽现的白线,恰好强化了形体,与背景分离,一跃而起。
林风眠的仕女图在技法上,营造了冰清玉洁、玲珑剔透之感。仕女本身又是端庄贤淑、温润宁静,她们通晓琴棋书画,她们常常抚在手中的荷花暗示了她们清水出芙蓉的高洁品行。她们的内在和外在和谐统一于一点,那就是“冰心玉壶”。
线条,是林风眠的国画作品的显著性标志。均匀的细线勾勒出仕女的丰润身躯,在这里,线即是形,形即是线。柔软毛笔下的线条流畅、迅捷、一气呵成,既柔又刚,柔在仕女那丰满的体态中,刚在那弹性中蕴藏的力量与用笔时的肯定。
毛笔柔软,不易掌握,而林风眠却挥洒自如,迅速、均匀,用毛笔画出铅笔的效果,而这背后是二三十年的苦工。林风眠在一次画展中讲到:“我总是想法子把毛笔画得像铅笔一样的线条,用铅笔画线条画得很细,用毛笔来画就不一样了,所以这东西要练很久。这种线条有点像唐代的铁线描、游丝描,一条线下来,比较流利地,有点像西洋画稿子、速写,而我是用毛笔来画的。” 只有画得足够快,技巧才能顺畅的表现思想。为什么如此重视线的运用,因为西方绘画由点、线、面三元素构成,对于中国话来说,线条就是一切,神韵气质都蕴藏在一条条跃动的曲线之中。
仕女图中的线条似曾相识,无需多想,便会联想到林风眠“白鹭”题材的作品。流畅的毛笔线条,勾勒出白鹭鸶柔软灵活的颈部和健美有力的羽翼。而那份轻柔与韵律又让人自然的想起阁中温婉典雅的仕女形象。一根线条串连起仕女与白鹭鸶,而二者又何尝不相似呢。白鹭鸶高洁、优雅、与世无争,在画中林风眠将白鹭人格化,“它们独自存在着,自足自立着;它们沉静而自信,把力量隐藏内里;它们远离血与火,是非纷争和喧嚣的世俗纠葛”。
林风眠所画仕女形象,有大部分是用一根柔滑上挑的线作为眼睛,双目微合,宁静而又安详。她为什么合上双目?为什么不让世人看到那明眸中流动的波光?这一点,从林风眠所处的时代背景与个人性情中,可略知一二。
林风眠的仕女图作品起步于20世纪40年代,在五六十年代创作出大量仕女作品,而70年代由于客观原因一度中断,80年代又重拾。40年代抗战时期,林风眠从火热的艺术领域一线退隐,独居重庆南岸的破陋茅屋里,潜心研究绘画。虽然重庆作为战时陪都,险峻的山路成为渝州半岛的天然屏障,但却时刻处于日军大轰炸的恐惧与阴影之中,“十八梯惨案”惨死千余人,令世人愤怒与震惊,鲜血染红了悠悠嘉陵江,苦难的中国人眼中映射出嘶吼的火蛇。林风眠自然与苦难的人民一同见证了这一幕幕人间地狱的景象,然而这一切,他不愿看到,也不敢相信。
所以,仕女闭上了双眼,不去看那些苦难。
《人道》、《人类的痛苦》等早期作品,用阴森恐怖的场景控诉人类自相残杀的恶性。然而这一次,他走向了另一端,激愤的控诉只能增加人们的恐惧与愤怒。日军无休止的轰炸,意在摧毁这座城市人民的意志,比之蒋介石设立“精神堡垒”以昭示国民政府与重庆人民抗战到底的决心,仕女似乎是能瞬间带给苦难的儿女最温柔的抚慰,仿佛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虽然战争胜利了,但是人民的苦难并没有结束,而林风眠的苦难更甚。“文革”时期巴金、傅雷等好友相继被抄家、批斗,林风眠亲手毁了自己的心血之作,“我不要连累任何人”,“我还会再画” ,那份冷静、坚毅与决绝,令人敬佩而又痛心,他的义女冯叶说那是“深沉的欲哭无泪的感觉” 。随后五年,被强加“特务嫌疑”的罪名而饱受牢狱之苦。晚年,林风眠移居香港,但繁华的香港给予这个年逾八旬的老人是远离故土的思乡之苦,亲人亦远在巴西,少了承欢膝下的快乐。
仕女闭上了双眼,不去看、不去想生活的苦难,她想独善其身,无奈任凭雨打风吹。娴静端庄的背后,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寂寞与哀伤,诉说无可奈何的痛苦。
另一方面,仕女闭上了双眼,阻断了与画外观者的交流,作品不是想传达什么“说教”,最多是启发观者内省反思,自我对话而已。仕女微闭双眼,半梦半醒,其本身是作者一种自我的内向凝视。这种内省,带有一种自我反省、探寻生命的意义的意味,平添了厚重之感。林风眠在近半个世纪的岁月中,过着几近隐居的生活,埋头作画,醉心水墨和油彩的交合和新生。在历尽了人生春夏秋冬的四季变化,他用画笔倾诉悲欢离合,道尽对生命的深刻体悟。他一生都远离官场,也很怕卷入艺术界的嫉妒与诋毁的恶斗中,“我只是画自己的画而已” 。闭上眼睛,只有我孤独的一个,这孤独只是一种寂寞,一种独自欣赏世界的自足的寂寞。
他用纸笔创造一座世外桃源,在这里,“美术是人间的一个最深情的淑女,当来人无论怀了何种悲哀的情绪时,她第一会使人得到她所愿得的那种温情和安慰,而且毫不费力”。
这类忽略眼睛的肖像画表现方式并非偶然,莫迪里阿尼的人物的眼睛或是没有眼珠或是空洞茫然,当代岳敏君的人物紧闭双眼。方式虽类似,但内涵不一。前者是孤独的心灵不为社会接纳,后者是对外界熟视无睹的自恋与戏谑。
“双目微闭”是林风眠仕女图的标志,该题材作品无论怎样变化姿势与场景,似乎都是一个样子,“女人鹅蛋形般最为姣美亮丽的颜面,似乎并不做太多的变化,充满着生命的青春与活力” 。可以说林风眠画中仕女的脸被“面具”化了。瓜子脸、柳叶眉、细长鼻、樱桃口与微闭的丹凤眼,打造了仕女独一无二的“面具”,这种面具的形式具有理想与永恒的意味。古希腊雕塑塑造的人体是一种理想美,现实中并不存在,而正是这种除去世俗杂质的想象中的形体才具有永恒性。仕女图与此恰有异曲同工之妙。仕女是美与善的化身,是超越世俗的理想美,象征永恒的生命力,在青春的颂歌中渗透着人们的眷恋与人事变迁的慨叹。
仕女图的空间安排耐人寻味。
将人物置于特定空间,类似的人物画手法在西方可以找到马蒂斯。马蒂斯的人物所处的空间一般是室内,花瓶、宠物、桌椅、家具等物品显示出浓郁的生活气息。马蒂斯尤其喜欢画窗户,一扇半开着的窗户打开了画面空间,透过窗户通往了室外的广阔天地。
如果说马蒂斯喜欢画窗户,那么林风眠则喜欢画窗帘和屏风。画面的背景一般由窗帘或屏风组成,填充了整个画面后部。若是用窗帘做背景,则两侧偏暗,类似厚重材质的不透光的窗帘,中间部分是类似薄纱的透光的窗帘,隐隐约约透漏出淡淡金黄色的光芒,但是却依旧透不过窗户外部,所以整个空间是密闭的,似乎有窗,但是出不去。人物置于画面的最前方,呈佛教观音盘腿而坐的姿势,通常有细高的花瓶直接坐落在地上,且放在侍女的身后,这也将仕女又推到了画面的最前方。在这一小空间内,仕女处于最前方,形体完整贯穿整个画面。她距观者似乎很近,呼之欲出,但是又很朦胧,捧在手中的荷花也在暗示她的圣洁不可亵渎。
另外一类背景表现手法,背后是缤纷杂乱的色彩,仕女似乎是置身于一片花丛之中,依旧是花团锦簇,没有空隙。
为什么置于这样一个密闭空间呢?前文写过,仕女微闭双眼,是自我的封闭;而空间的密闭,可以看做是外在的封闭。一方面或许是作者不希望心中的仕女被纷杂的外界打扰,所以独立自足地处在这样一个美好永恒的环境中。这是他内心的写照,他一生都远离官场与人事纷争,专注于个人心灵世界的自足,但无奈,连这样简单的愿望有时也成了奢望。另一方面,方形用纸,画面被填充得很满,本身就有框住了一个空间的感觉。加之作者的有意安排,所以在这样的密闭空间里,看不出究竟身处何处,也没有时间的暗示,仿佛时间在缓慢的流淌以至于静止。时空的模糊,使作品具有梦境般的效果,因而也更加具有普遍意义和永恒感。
在处理空间内部光源时,林风眠显然融入了西方绘画的手法。找寻这个幽深的密闭空间的光源,外光很微弱,实际上,是物象本身在发光。首先是人物与背景明暗的对比,其次,勾勒人物和静物的或白或黄的线条提亮了物象。物象是遥远的、神圣的,泛着朦胧的光晕。这种用光手法,似乎让人联想到了圣象画。这样的处理,更加凸显了仕女如一泓清水,庄严而又圣洁。
林风眠说:“我像斯芬克斯,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仕女图中的仕女何尝不是如此,在恍若世外桃源的独立空间,坐着、躺着,沉静无语,任岁月悠悠。
林风眠是一位“纯粹”的画家,在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中,始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做人、作画。他的作品中最重要的元素是“美”,荡涤一切繁杂的纯粹的美。而他的作品具有沉静的气质,当欣赏了林林总总的作品,难免视觉疲劳,但是林风眠的作品从中“跳脱”出来,能明显感受到作品里蕴藏的沉静、简洁、淡泊,自有超凡脱俗的气质,一下子抚平浮躁的心绪。
剔透的薄纱,流畅的线条,微闭的双眸和密闭的空间,这一系列独具匠心的细节的处理都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即营造独特的“美”的审美意境。仕女的形象如梦似幻、若即若离,在远处看不清,走近了又抓不住。她是那样恬美、宁静、哀而不伤。
林风眠在很小的年纪便失去善良、美丽的母亲的爱怜,当是刻骨铭心的,“母亲”一词从此变得美丽而又伤痛。仕女如一泓清水,给人依赖、让人敬爱,不也正是普遍意义上的母爱的象征吗?
林风眠创造了一个“纯粹的美的世界”,书写出生命的诗意与永恒,为人们带来审美的感动。
古木散马
幼舆丘壑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