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华
(浙江师范大学 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金华 321004)
清雍乾间大兴文字狱,浙江士风成为清廷着力惩治的对象,两浙士子被祸最重。雍正朝的汪景祺案、查嗣庭案、吕留良案,乾隆朝的《忆鸣诗集》案,以及顺康之际的明史案,“主犯”皆浙西士子。五案的发生对浙江士风及文风胚变影响甚著。近年来,有关研究日趋深入,但也存在一些文献考证不足、评说失于片面的问题。兹不揣简陋,对查慎行与《忆鸣诗集》案的关系作一考察,冀于两浙文学世家、清代文字狱研究略有助益。
《忆鸣诗集》案发生的经过不算复杂,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清代文字狱档》第五辑“卓长龄等《忆鸣诗集》案”载记案事史料甚详。
诗案的起因是乾隆四十六年(1781)十二月,仁和监生卓汝谐作札寄仁和知县杨先仪,举告“已故族伯卓铨能、卓与能著有《忆鸣诗集合稿》抄本,内有伪妄字句,现系其孙连之、培之收藏”,杨先仪劝令缴销不果,向闽浙总督兼管浙江巡抚陈辉祖、浙江学政王杰廪告。陈辉祖以为事关重大,命至塘栖逐一搜查卓在玑(连之)、卓世懋(培之)、卓在玑父卓天柱、叔卓天馥等家,查得卓天柱祖卓长龄所著《高樟阁诗集》三本,叔卓敏(铨能)所著《见山堂学裘诗抄稿》二本、所录《高樟阁诗钞》一本,本生父卓慎(与能)所著《高樟阁学裘集抄稿》一本,叔卓征所著《高樟阁学箕集抄稿》二本,侄卓世忠所录《本朝诗杂录》一本,族侄卓轶群所作《西湖杂录》一本、《红兰室诗赋》一本、《杂抄》三本,“此外并无《忆鸣集合稿》抄本”。陈辉祖等人将所获书十五本逐一检阅,发现“其中多有狂谬悖妄之语”(《陈辉祖等奏查出逆诗多种,无忆鸣诗集案》)。[1]539-540《高樟阁诗集》有查慎行序文,《诗余》有金张序文,《高樟阁学裘集》有沈鉽、吉英逢序文,查序内又称卓长龄甥陈周健嘱校定作序。陈辉祖以为“伊等目击逆书,公然为作序文,亦属罪不容诛,情殊可恶,均应严行查究”,命浙江按察使李封亲至查慎行等人家中搜查,得知查、金、陈、沈、吉均已物故,金张无嗣,沈鉽有孙沈莘乐、曾孙沈虞南,皆游学游幕外出,查慎行有曾孙奕莍、玄孙世杰,陈周健有孙孝嗣,吉英逢有子嗣夏,均称不知作序情事。此外,搜查各家,也“均无违碍书籍,亦无收藏卓氏逆书等情”。陈辉祖见没有结果,率同两司亲提各犯,详加研鞫。卓天柱供说:祖卓长龄生于顺治十五年(1658),康熙四十九年(1710)物故。康熙六十年(1721)查慎行序有陈周健嘱“校定去取”之语,或即康熙六十年以后父叔等刊刻,亦未可定,彼时年幼不知。自因两目青盲,向未检阅收存诸书,亦未首缴。陈辉祖复讯卓天馥等人,所供相同。卓汝谐供称:数年前盗卖祠堂门楼地基,查出控县,挟嫌报复,“闻其先人作诗,多有伤时之语,意以伤时即属追忆前明,又不能向卓连之等索看,故以‘忆鸣’为‘忆明’,隐跃其词,作札举首,以冀泄忿,究之实无此书,亦无别有情弊”(《陈辉祖等奏查出逆诗多种,无忆鸣诗集案》)。[1]541-543
尽管未得到“满意”的答案,陈辉祖还是与王杰等人拟定两大罪,乾隆四十七年(1782)正月二十四日以“查出悖逆书籍”为名上奏:一是文中多有悖逆字句,又擅自挖损涂抹违碍字样而不上缴;二是卓世忠写录本朝御制诗章,“并不敬谨出格缮写,又妄用红笔圈点”,御制《白沙堤》二首还少录一首,《高樟阁诗集》系康熙年间刊刻,“不敬避御名”,实属罪无可辞(《陈辉祖等奏查出逆诗多种,无忆鸣诗集案》)。[1]542陈辉祖奏请彻底究审,严加惩治,并将起获各书粘签进呈御览。
我们当如何认识此案呢?首先,这是一场惨酷的文字罗织之狱。满族统治者为达到长期巩固统治的目的,不惜借文字狱屠戮汉人士子,威劫士风,箝制人心,与此前的明史案、吕留良案用意相同;其次,乾隆帝好以明君示天下,实心胸狭隘,恶习甚重。其不治“未抬写”之罪,并非宽大仁厚,乃是惧天下士人不敢抄传御制,此亦留下历史的笑柄;复次,在清中叶高压政治与愚民政策下,官僚风气败坏,多心术不正、用心险陂之辈,陈辉祖等人即属此流,献媚邀功,草菅民命。
《忆鸣诗集》案发生在查慎行卒世五十四年后。慎行及查氏后人牵入诗案,是因慎行为卓长龄《高樟阁诗集》“校定去取”并作序。其序是否传世呢?《高樟阁诗集》十卷遭到严厉禁毁,不传于世。该集“内分《少悔集》一卷、《先庚集》四卷、《后庚集》三卷、《延缘集》一卷、《诗余》一卷”,“检查刻板,仅存八十块,内缺《后庚》、《延缘》、《诗余》各一卷,板片据称因失火遗毁无存”(《陈辉祖等奏查出逆诗多种,无忆鸣诗集案》)。[1]539我们无法看到《高樟阁诗集》所收慎行序,不过《敬业堂文集》则收录了为卓长龄所作的《卓蔗村诗序》。为省去检核之力,兹录如下:
余衰病杜门,学殖荒落,时未废诗,姻亲朋友有不鄙而往教者,往往饫予之欲。摩挲老眼,必终卷而后已,性之所好,不自解也。一日,陈子周乾携舅氏卓蔗村诗稿见示,余受而卒业,不禁盛衰存殁之感焉。
自余十三四年时,负笈从师栖水,僦居卓丈亮庵家。亮庵,蔗村大阮也。时蔗村大父谕德公事章皇帝为侍从儒臣,尊甫孝廉公亦以科名踵起,浙西之推门望者归卓氏。其后二十余年,再过塘西,始获与蔗村兄弟游,则王谢门风绳承弗替。是时东南社事方兴,蔗村及张岕老辈为一乡领袖,四方士大夫往来西吴、东越者,必弭楫造庐,户外之履常满。酒阑灯灺,阄韵分题,蔗村于其间雒诵高吟,声渊渊若出金石。岕老从而和之,鼓宫宫动,鼓角角动,一时命侣啸俦之乐,远近传为盛事云云。
及余投老归田,亲戚故旧凋丧殆尽,过岕老故居,则已易主,蔗村墓木且拱矣。抚兹卷也,能毋衋然以伤乎!周乾请予为校定,略加去取。予应之曰:“蔗村之诗,一生本末存焉。予方反覆寻绎,如追昨梦而勘前尘,零章断句,皆可爱惜,又忍抵玉于昆冈,捐珠于沧海乎!”[3]卷中,11
据卓天柱供称“康熙六十年查慎行所作序文内,既有陈周健嘱伊校定去取之语”,复据慎行所说“及余投老归田,亲戚故旧凋丧殆尽,过岕老故居,则已易主,蔗村墓木且拱矣”,“周乾请予为校定,略加去取”,《卓蔗村诗序》即为《高樟阁诗集》所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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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陈辉祖命李封“亲至查慎行等人家中搜查”,为何竟未查到此序呢?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存在四种可能:一是李封隐匿了《敬业堂文集》收有诗序之事;二是主要搜查《忆鸣诗集》、《高樟阁诗集》等“逆书”,未详查《敬业堂文集》,以致疏忽;三是查弈莍、查世杰隐匿了《敬业堂文集》;四是查氏家中原未藏有《敬业堂文集》。但据《陈辉祖等奏查出逆诗多种,无忆鸣诗集案》,李封在查家搜查的不止是“卓氏逆书”,还包括“违碍书籍”。此案是陈辉祖亲自督办的大案,前此明史案中徇私情与疏于检核的湖州地方官都受到严惩,李封鉴于前辙,恐不敢为查氏徇私或疏于检核,所以,前两种情况存在的可能性很小。《卓蔗村诗序》即《高樟阁诗集》之序,明眼人一望即知。从李封搜查的情况来看,盖未曾见到《敬业堂文集》。究竟是查家隐藏了慎行文集,还是原未收藏呢?我们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今传世的慎行文集主要有两种版本:一是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查悔余文集》稿本;二是《四部备要》据古杭姚氏抄本校刊的《敬业堂文集》三卷、《别集》一卷。二者来源相同,即查慎行之孙查岐昌辑录本。王国维《敬业堂文集》云:
吾乡查他山先生《敬业堂文集》二册,不分卷。后有吴槎翁跋,面叶隶书十二字,亦似槎翁手书,盖源出拜经楼抄本。而吴又传自海盐张沤舫者也。先是他山先生冢孙岩门(岐昌)辑此集,稿藏花溪倪氏六十四砚斋。陈简庄(鳣)首录一本,张沤舫从之传录,吴氏又录张本,紫溪王氏(简可)复从吴本录之。未几,而倪本、吴本俱毁于火。槎翁又从紫溪传录,有跋,见《海昌艺文志》中。此则从吴氏第一次写本出,疑即王紫溪本也。先生外曾孙陈半圭(敬璋)又从王氏录得一本,编为四卷,并撰年表冠其首。今张、吴、二陈本俱不传,则是本益足贵矣。[3]集前序,1
花溪倪氏指倪学洙,字敏修,海宁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进士,官沐阳知县。著有《备充录》十卷。拜经楼主人为海宁吴骞,字槎客,号兔床,好藏书,与同里陈鳣交厚,互相抄校,曾得马思赞道古楼、查慎行得树楼藏书。嘉庆元年(1796),吴骞《敬业堂文集跋》云:
独文集未经授梓,故传本尤少。予昔于倪敏修大令六十四砚斋见之,未及借抄,时往来于心。今春,偶过吾友选岩张君南曲旧业,出此见视,欣然若遇故人,因假归传录。此编不知何人所辑,亦未有序目卷次。抄未竟,适沈吕璜孝廉遗王勇涛《怀古吟》,又得初白翁一序,乃编中所未有,知其遗文之放失者多矣。[3]附录,1
吴骞拜经楼抄本《敬业堂文集》录成于《忆鸣诗集》案结十五年后。陈敬璋《敬业堂文集跋》云:
是篇约百首,不类不次,盖公之孙岩门舅氏所搜访而汇录者。其后为花溪倪氏所得,传录涉园张氏,而原本旋毁于火。兔床吴丈从涉园假以录之,再录于王君紫溪,而吴氏本复毁。今又从王氏本录之,几经传写,讹谬实多。于是悉心校订,疑者阙之,略加诠次,厘为四卷。[3]跋,1
陈敬璋母査昌鹓,慎行弟之女孙。《海宁州志》载昌鹓幼从族兄查岐昌受小学、《毛诗》等,通晓大义。查岐昌,字药师,号岩门,查克念第三子,诸生。“幼承祖训”,能传慎行之学。[4]年未五十而殁。后二十年,《忆鸣诗集》案发。《敬业堂文集》流落倪学洙六十四砚斋,吴骞尝亲见之,后从张氏抄得一本,竟不知何人所辑。倪本、吴本俱毁于火,但吴本之毁盖出偶然,倪本则不然。倪本之毁,即在《忆鸣诗集》案发之际。由于卓氏诗案牵累,慎行得树楼藏书大都散佚。查岐昌子查芬著有《烬余偶录》。《海昌查氏诗钞》载:“晚岁因清查禁书之祸,得树楼藏书半入簿录,几至不测。”[5]所谓禁书之祸,即指《忆鸣诗集》案。
这样看来,查岐昌所辑《敬业堂文集》流落在外,始使查氏后人逃过一劫,而慎行文集也得以辗转抄录传世。此后不乏欲刻之者,然终未果。无疑,《忆鸣诗集》案与此前的查嗣庭案,既是造成慎行文章大量散佚的重要原因,又是造成其文集未能刊刻广布的主要原因。
查弈莍、查世杰不知查慎行作序之事,或属情实,不过他们对于海宁查氏与塘栖卓氏世代交好这一段故实当是熟知的。《卓蔗村诗序》只是一篇普通的诗序,绝无“实堪发指”的狂悖之语。慎行与塘栖卓氏的关系,鲜有论者,兹详作勾稽。
《卓蔗村诗序》追忆往事,谈到早年从师塘栖,僦居卓亮庵家,二十余年后再过塘栖,始获与卓长龄兄弟游。卓天寅初名大丙,字火传,号亮庵,卓人月子。少负异才,从学黄道周。顺治十一年(1654)副贡。著有《传经堂集》、《静镜斋集》。所谓“自余十三四年时”,即康熙元年至康熙二年(1662-1663)。关于这两年慎行的经历,陈敬璋《查他山先生年谱》阙如。他曾手校《敬业堂文集》,自不会忽视《卓蔗村诗序》的载记,但出于《忆鸣诗集》案避忌,绝口不谈慎行师从卓天寅之事。
慎行从学卓氏,亦自有因,而僦居栖塘实早此一年,即顺治十八年(1661)。《外祖妣罗太君迁葬记》载:
先淑人性至孝,太君就养于吾家者十余年。顺治辛丑,岁大祲,盗入吾室,老人惊怖几绝,始避地僦居塘西。时慎行甫十二,嗣瑮甫十岁,太君爱怜不忍舍,则并携以往,俾从师受业,恩勤有加。余兄弟侍外祖母左右,如依吾母膝下也。癸卯冬,忽不起疾。先淑人亲来视汤药,奉含殓,权厝于博陆村忠惠公墓旁,距吾乡百里而遥。[3]卷下,9-10
文中记载年甫十二与弟嗣瑮随外祖母罗氏避盗暂居塘栖。所谓“从师受业”,指从学卓天寅。康熙二年冬,罗氏卒于塘栖。慎行兄弟盖于是年冬随母钟韫返海宁。慎行兄弟就学卓氏,则因海宁查氏与塘栖卓氏两大世家为故交。慎行祖查大纬,字公度,号蘧庵,崇祯六年(1633)顺天乡试副榜,崇祯十三年(1640)选贡。负才名,有胆略。顺治二年(1645)南都亡,携子查崧继与族侄查继佐参与鲁监国抗清活动,授兵部武库司主事。明年江上师溃,归里隐居,顺治七年(1650)卒。查大纬与仁和卓发之、兴化李小有同应崇祯六年顺天乡试,既隽于北,复佹失之。具载卓发之《癸酉闱牍自序》。发之字左车,即卓人月之父,卓天寅之祖。崇祯十一年(1638)卒,著有《漉篱集》二十五卷。与查大纬交厚,《查公度稿序》称其“风华文采,掩映一世”,“高才绩学,湛深经术”。[6]
卓长龄,字九如,号蔗村,仁和诸生,卓彝之孙,卓麟异长子。卓彝为卓人月从弟,字辛彝,崇祯十二年(1639)举人,顺治四年(1647)进士,官左庶子兼侍读。著有《瀛洲草》、《密严文集》。卓麟异,字子孟,顺治十一年举人,未仕卒,黄宗羲为撰墓志铭。故慎行说“亮庵,蔗村大阮也。时蔗村大父谕德公事章皇帝为侍从儒臣,尊甫孝廉公亦以科名踵起,浙西之推门望者归卓氏”。康熙初年,卓长龄年尚幼,慎行未与结识。不过,他已结交卓天寅二子允域、允基。允域字永瞻,康熙五年(1666)副贡,工诗词,著有《思斋诗钞》;允基改名元基,字次厚,康熙十七年(1678)副贡,官衢州教授,著有《江上草》、《吾家吟》。允域兄弟能承家学,受到王士禛、汪琬推重。王士禛作有《传经堂歌,送卓永瞻归浙西,因寄火传》,汪琬作有《赠卓永瞻序》。慎行所说“其后二十余年”,具体是指康熙二十二年(1683)春故地重游。时卓天寅尚在世,慎行应卓允基之请,赋诗咏卓氏传经堂。《传经堂歌,卓次厚属赋》云:“一经三世属名家,两字千秋推作手。颇闻名儒后必大,贤嗣文孙洵非偶”,“余家盈盈隔带水,累世交情谊称厚。三十年前枯菀分,家运迍邅遘阳九。”[7]102明年春,慎行北游国子监,燕集西水,辞别金张、卓允基、卓长龄诸友,赋《西水集,留别姚梦虹、宋受谷、张王士、张介山、邵翼云、金子由、吴震一、卓次厚、九如》。此诗为《西江集》末一首,当作于是年三月。康熙三十二年(1693)慎行举顺天乡试,因卓允基下第,赋诗《送卓次厚南归》慰之:“多才能自爱,失意问谁堪。不作愤时语,转深吾辈惭。”[7]473
查氏与卓氏两大世家交情密笃,慎行、嗣瑮与卓允基、卓允域、卓长龄昆从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慎行兄弟填词也受到卓氏影响。卓人月工于词,曾与徐士俊合编《古今词统》十六卷;卓长龄与弟松龄亦能词,偕金张、吴卜雄编《花间集》二卷,《续集》一卷。今人黄裳《来燕榭读书记》卷八《花间正续集》曰:
浙西卓长龄蔗村、金张介山、吴卜雄震一、卓松龄丹崖仝较。康熙刻。九行,二十字,白口,单边。前有康熙戊午上巳日西陵金张介山刻正续《花间集》自序,目录,后有毛晋原跋。续集前有丹崖氏偶考九则,目录。[8]
塘栖词人喜爱《花间》之集。慎行兄弟从学卓天寅时,已尝试填词。塘栖词人风气对他们产生了一些影响。康熙十八年,慎行曾见到金张。前此一年,金张已作《花间》正续集之序。慎行此时有意效法表兄朱彝尊《江湖载酒集》,取调南宋张炎、姜夔,但并不排斥花间词风。
慎行在卓长龄卒后,“不禁盛衰存殁之感”,《卓蔗村诗序》叹说“蔗村之诗,一生本末存焉”,“零章断句,皆可爱惜”。陈辉祖等人称查慎行“目击逆书,公然为作序文,亦属罪不容诛,情殊可恶”,不无来历。从这一角度来说,慎行牵入卓氏诗案亦非纯粹的偶然。
在《忆鸣诗集》案中,直接受卓长龄牵累的异姓三人,除查慎行外,还有金张、陈周健。金张为慎行好友,陈周健即陈周乾,慎行故人陈奕昌之子。梳理三人的关系,有助于认识清初浙西士人的交游活动,也有助于诗案的发覆。
如《卓蔗村诗序》所说,清初东南社事方兴未艾,卓长龄、金张俱工诗词,领袖一乡,四方士人来访,拈韵分题,“远近传为盛事”。金张,字介山,号岕老,又号妙高道人,俗呼张介山,钱塘诸生。著有《岕老编年诗钞》九卷、《续钞》四卷、《外集》五卷,今幸传世。慎行与金张结识于何时未详。康熙十八年(1679),慎行入杨雍建幕府前作有《八归·寒食塘西道中与张介山别》。康熙三十五年(1696)春,访金张论诗。《过岕老,与之论诗》曰:“故人知我来,一笑门前迎。别来四十日,颇觉太瘦生。苦吟诚乃疲,中有金石声。子诗人所怪,任意方孤行。自喜正在兹,焉能博时名。引我附同调,背汗颜亦赪。”[7]586金张苦吟不已,诗与时人异,但慎行爱其孤清之调,相信自有公评。慎行与金张俱好宋人苏轼、杨万里之诗,不过,慎行酷嗜苏轼,金张尤好杨万里,榜其室曰“学诚斋”。慎行之师黄宗羲对金张也有很高的评价,《金介山诗序》云:“清冷竟体,姿韵欲绝,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与天下妇人斗好,一举一动,无非诗景诗情,从何处容其模拟?读之者知其为介山之人,知其为介山之诗而已。昔人不欲作唐以后一语,吾谓介山直不欲作明以前一语也。故介山胸中所欲鬯之语,无有不尽,不以博温柔敦厚之名而蕲世人之好也。”[9]
陈周健母即清初著名女诗人卓璨,卓长龄之姊,字文媖,生而明慧,好读书。年十八归陈奕昌。著有《俯沧楼集》二卷。陈氏亦海宁望族,周健祖殿桂,字长生,号岱清,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官兵部主事。入清授高州推官,卒于任。陈奕昌,字子棨,出为伯陈之杰后,能诗,精于《易》。叔陈奕禧,字子文,官至南安知府,诗歌、书法为世推重。慎行与陈奕昌、奕禧兄弟幼为好友,康熙十五年(1676),黄宗羲讲学海昌,三人共从学。卓、陈二家联姻,查、卓、陈三家为世交。陈周健牵入《忆鸣诗集》案,亦不无来历。
《忆鸣诗集》案的发生,有其偶然因素,也有必然因素。所谓偶然因素,包括卓汝谐挟嫌报复,捏造《忆鸣诗集》名目,陈辉祖等官僚希宠求进,肆意罗职,导致了一场惨酷的文字狱案;所谓必然因素,包括乾隆朝文字罗织狱登峰造极,官僚风气败坏。而文字重狱多与浙人有关,则与清初两浙士风有一定的关系。
不妨先看《高樟阁诗集》等集成为“逆书”的理由。《陈辉祖等奏查出逆诗多种,无忆鸣诗集案》云:
其中多有狂谬悖妄之语。至卓长龄诗内有“可知草莽偷垂泪,尽是诗书未死心”,“楚衽乃知原尚左,剃头轻卸一层毡”,“发短何堪簪,厌此头上帻”,“仰天直欲乞钱唐,禹迹茫茫青几点,料难安着耦耕田”,“看天只觉天糊涂,近觉王敦尚可人”;卓敏《过圣因寺》诗“重重楼阁骇愚民”,又《感旧》等诗“明主未能忘麦饭”,“仁爱天心不见恩”,“药煮君臣带发僧”;卓慎诗内“谁能郁郁久居此,予必区区自取之”,“种菜当年心自壮,辍耕尔日志难忘”;卓征诗内“此日谁知叹道穷”;卓轶群《西湖杂录序》内“彼都人士,痛绝黍禾。今此下民,甘忘桑椹”等句,尤为悖逆不法。一家之丧尽天良,灭绝天理,真为覆载所不容,阅之实堪发指。……据卓天馥供:伊因《先庚集》四卷内“今夕正圆明未缺”一句,《高樟阁学裘集·立夏》诗内“明朝何处更分题”,《哭庄友瞻》诗内“七千关塞近胡天”,《题扇头美人》末首“明妆得备始欣然”,《明妃怨》末首“今已胡妆薄汉妆”等句,俱因字面违碍,前在故弟卓圮瞻家内,同圮瞻挖去一二字。[1]540-542
自《诗经》、《楚辞》以来,骚怨、风戒为诗家正宗。卓长龄诗句不离于此。清初士人感慨兴亡,发抒牢骚不平,自见真性情。但“可知草莽偷垂泪,尽是诗书未死心”、“楚衽乃知原尚左,剃头轻卸一层毡”、“发短何堪簪,厌此头上帻”一类诗句,在满人看来有讥刺新朝之意。卓天馥、卓圮瞻挖损及涂抹截补的“今夕正圆明未缺”、“明朝何处更分题”、“七千关塞近胡天”、“明妆得备始欣然”、“今已胡妆薄汉妆”诸句,确是因字面违碍而进行修改。结果前者成为“大逆不道之语”,后者因未缴毁,也成为罪证。乾隆帝《将卓天柱等与卓汝谐审办谕》特拈出“剃头轻卸一层毡”、“发短何堪簪,厌此头上帻”及“彼都人士,痛绝黍禾”诸句说“国家定制,损益从宜,即以薙发而论,自较便于前朝。乃该犯等因穷困无聊,遂尔心怀刺讥,形之歌咏,实为人心风俗之害”。[1]544-545
《忆鸣诗集》案发于浙西,有其历史因素在内。换而言之,《高樟阁诗集》等“逆书”出现“肆其狂吠”的问题,亦有宿因。
明亡后,江浙是抗清最激烈的地区之一,遗民最为密集、浙人难以驯服为清廷所共识。而两浙文化积淀丰厚,自宋代以来即为文人与科甲之薮,浙人自有其学术传统与地域文化性格。这造成了清前期两浙文化与庙堂专制文化的一种“悖离”。无论是不肯仕清的遗民,还是龙性难驯的江湖之士,在两浙都有着庞大的社会存在。查慎行祖大纬、父崧继乃两世遗民,慎行与弟嗣瑮早年心态亦类遗民,师辈交游多故国耆旧,入仕后复留恋江湖,相继辞归。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忠于清廷,而是强调其自标独立的人格。卓彝入清曾任侍读,子卓麟异则不喜仕宦。卓天寅、卓允基父子不弃科举,但与卓长龄、金张一样,喜好交游遗民耆旧,保持了遗世独立的人格。两浙文化与庙堂专制文化的“悖离”,无疑构成了满人政权的一种威胁。所以,顺康间的明史案与雍正朝的汪景祺案、查嗣庭案、吕留良案三大案专借惩治两浙士子以威劫士气。雍正四年(1726),查嗣庭案发后,雍正帝屡颁谕旨训饬浙人“难于化导,为众所共知”,[10]51指出汪景祺、查嗣庭“肆行讪谤”乃“浙省风俗浇漓”使然,当竭力“整理挽回”。
乾隆帝亦痛恨浙人“执迷不悟”。《将卓天柱等与卓汝谐审办谕》引陈辉祖奏折“卓长龄等生于本朝,食毛践土,乃敢肆其狂吠,将本朝制度作诗指斥,不法已极”的说法,以为卓氏“实为人心风俗之害”。对读雍正七年(1729)雍正帝特谕斥责吕留良毒害时所说“吕留良食本朝之粟,履本朝之土,且身立胶庠,深被本朝之恩,何得视如仇敌而毫无顾忌,曾蜂蚁之不若乎”,“朕向来谓浙省风俗浇漓,人怀不逞,如汪景祺、查嗣庭之流,皆以谤讪悖逆,自伏其罪,皆吕留良之遗害也”,[10]57-60其前后关联甚明。追根溯源,《忆鸣诗集》案亦是要将浙人“野性”尽为翦除。
由此来看,海宁查氏先后遭遇明史案、查嗣庭案、《忆鸣诗集》案,既是清廷高压政治的结果,又与查氏文人传承两浙遗民与江湖士风有着密切的关系。陈辉祖审拟查慎行、陈周乾、沈鉽、吉英逢、金张“锉碎其尸,枭首示众”,如非五人皆已物故,且未搜查到“逆书”与“违碍书籍”,这场狱案的惨酷要超出我们的想象。令人深可痛惜的还有,在诗案威劫下,《敬业堂文集》仅靠传抄流世,篇章大都散佚,卓氏“逆书”更为不幸,传世罕觏,遂使后人无从全面认识查慎行古文风貌以及塘栖卓氏的文学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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