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紫玲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一句顶一万句》:存在主义下的温情守望
褚紫玲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一句顶一万句》讲述了一个由三个孩子构成的跌宕百年的传奇故事。灯盏、巧玲、百慧这三个孩子在不同时期的出场不仅支撑起了故事的整体框架,也形成了文本感情起伏的脉络线。刘震云在行文中融入了存在主义的观念,让文本的情感基调由初显的孤独滑落到孤独的极致再回归到温情,最终实现了对底层人民的终极关怀。
《一句顶一万句》 存在主义 孤独 温情 人道主义
刘震云于2009年推出了他的新作 《一句顶一万句》,该书被称为刘震云迄今为止“最成熟、最大气”的书。这本书分为上下两部,上部《出延津记》讲述了孤独无助的吴摩西失去唯一能够“说的上话”的养女,为了寻找,走出延津的故事;下部《回延津记》讲述的是吴摩西养女的儿子牛建国,同样为了摆脱孤独寻找“说的上话”的朋友,走向延津……乍一看是故事的两位主角吴摩西(杨百顺)和牛爱国构建了故事的整体框架,而笔者却认为是文中和两人有关系的三个小孩子串联起来了这个跌宕百年的奇巧故事。
故事中第一个出场的小孩是灯盏,看似与杨百顺和牛爱国毫无关联,但正是灯盏的死亡导致了老汪的出走,才有后来杨百顺寻女不成投奔老汪落户陕西的接下来这几十年的故事。第二个出场的小孩是巧玲,作为杨百顺的继女,牛爱国的娘,毫无疑问这一人物也就形成了两人的连接点。而第三个出场的孩子百慧则是牛爱国的女儿,巧玲(曹青娥)“说得着的”孙女,则成了牛爱国与曹青娥之间的沟通桥梁。所以,更为确切地来说,不是两位主角构建了故事的框架,而是三个小女孩把整个故事更为紧密地衔接在了一起。那么她们又是如何形成文本感情起伏的脉络主线呢?下面,笔者将运用存在主义的观点来考察她们的出场所带来的故事情感基调的变化。
杨百顺15岁的时候各家的孩子都多,死一个孩子不算什么。灯盏作为私塾先生老汪家一个最调皮的孩子,溺水死亡时,老汪拦住了要找人麻烦的老婆,只是说了句:“‘不怪老宋,怪孩子’。又说:‘家里数她淘,烦死了,死了正好’。”[1](p40)如此轻描淡写,看来死一个孩子确实不算什么,何况家里还有三个男孩。后来,老汪的老婆又向老宋索要了两斗米,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一个月后,“(老汪)去窗台上拿砚台时,突然发现窗台上有一块剩下的月饼,还是一个月前,阴历八月十五,死去的灯盏吃剩的。月饼上,留着她小口的牙痕……灯盏死时老汪没有伤心,现在看到这一牙月饼,不禁悲从中来,心里像刀剜一样疼”。[1](p40)我们仿佛也是在此刻才体会到了一个父亲的丧女之痛。原来那内心的痛感、孤独感只是暂时被隐藏起来了,一旦被触动便一发不可收拾。也正是在这时,我们才感受到原来人类的情感是如此脆弱。老汪不像是自己老婆那样找老宋大哭大闹,却是在心里把悲痛隐藏,由此也让我们感受到了更深的孤独感,而这种孤独感无人知晓。故事的悲凉感也便油然而生了,我们也随着人物开始感受到孤独的状态。
因为想女儿,私塾再也呆不下去,于是选择离开。往哪里去?按照女儿梦里交代的,向西走。走到哪儿心安静了便待下来。笔者在此不得不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忘记痛苦的方式有很多种,时间和自我说服都是有效的疗法,为什么不是用自己的理性意识来克服痛楚,而是选择以行走来解忧?为什么到了新乡、焦作、洛阳、三门峡心静不下来,而到了咸阳心竟然就静下来了?这一现象我们无从得出答案。“我们不否认具体的身体运动对心灵的调适作用,但小说的人物总是以如此戏剧性甚至神秘化的举动化解生命的忧患而不是以理性能力的提升来思索问题,总是值得深思的。 ”[2]
存在主义理论认为“存在主义是非理性的突出代表,它把人的存在作为全部哲学的基础和出发点,尊重人的自由、注重以人为中心的存在和现实人生,把孤立的、个人的、非理性的意识活动当作最真实的存在。”[3]老汪的举动是无法用科学和理性来解释的,而正是出走与安心的选择体现出了他作为一个主体性的存在。他是自由的个体的,那么他的选择也是具有主体性的。“西方非理性主义的鼻祖之一柏格森认为:‘自由’在本质上是一种‘绵延’,是一种生命之流,心理之流,是一种无法从理性上确实把握的。”[4]这也就更好地解释了老汪行走中寻找心安的过程,心理之流让他一直寻找那个可能让他心安的地方。所以,我们可以用存在主义来合理解释老汪的行动。
如果说,灯盏作为消逝者不再给老汪留下任何的念想,那么她带给老汪的只是暂时的孤独,时间毕竟可以治愈一切。而巧玲作为一个流浪者,一个存活在世却又不能和亲人团聚的个体,她带给杨百顺和自己的则是无尽的、伴随终身的孤独,这种孤独感是极致性的。
与巧玲失散后,为去开封找巧玲,杨百顺一下午跑了一百二十里,睡着在了黄河边。“吴摩西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从做豆腐起,到杀猪,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县政府种菜,到‘嫁’给吴香香,到吴香香和老高出事,没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来,都比不上巧玲丢了。 ”[1](p113)从杨百顺的历程中可以看出,他渴望亲情,友情,爱情,但却一次次地遭背叛。孤独无助的他和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巧玲成为了“知心人”。原本以为好日子即将来到,却不料在找那个不喜欢的人的过程中丢失了最能说得上话的人。对于此刻的杨百顺来说,之前关于他和巧玲假找吴爱香回去后幸福日子的设想都丧失了意义。寻找巧玲是为了寻找精神的安定;失去巧玲,一切都没有意义。
存在主义代表马塞尔认为,“人与人的交流是社会生活的必要条件,只有与他人交流时,他才会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孤独的,从而看到希望”。[5]而此时的杨百顺失去了与之能进行交流的人(巧玲),希望也就不复存在,所以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安家落户,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所以他注定是孤独的,以至于后来的几十年他甚至委托自己的孙子都在寻找巧玲,只是为了寻一个能“说得着”的人,寻找精神的寄托。
而失去养父的巧玲又是怎样的呢?“为了找到爹,巧玲对老尤百依百顺。路上走累了,老尤蹲下吸烟,巧玲伸出小手,还给老尤擦汗;打尖吃饭时,巧玲知道给老尤夹菜;饭还没吃完,又给老尤端来一碗水;似一下长大十岁。”[1](p19)她千方百计地讨好人贩子老尤,做着超出自己年纪该做的事,有着超乎人想象的成熟。她表现出的乖巧让人觉得心疼。被转卖多次的巧玲成了曹青娥。曹青娥本不该姓曹,应该姓姜;本也不该姓姜,应该姓吴;本也不该姓吴,应该姓杨。姓氏代表着传统父系文化的确定性,是个体对自我身份的认同,而曹青娥姓氏的经常变化则暗示着其父位的缺席。后来的她经常在睡梦中不断地反复着心中无父的恐惧:“经常梦见爹没头了”,“也不是每一回都没有,有时有,有时没有”,知道父亲的身体在那里,但父亲形象始终都是模糊不清。暗示着曹青娥始终处于一种无父状态,她也承受着无法进入秩序无法受到认同的迷茫与困惑。而几十年后下定决心回延津就是为了“想看看他的头,他的面目,将这头和面目,重新安到梦中的爹爹头上”,“曹青娥要完成的任务实际上是以一种确切的形象填补父亲名义上的空白,找寻到自由顺畅进入秩序的通道,解决我究竟是谁的困惑。”[6]
可以说,父亲的缺席让巧玲在以后的生活中彻底成为了一个流浪者,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一个始终处在孤独状态中的人。“我究竟是谁”是她一生都在致力回答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萨特提出“存在先于本质”的著名论断。让我们来看看萨特的注解,萨特认为,“人先存在着,而后人才有本质。人在存在之始是没有本质可言的,只是在此后,人按照自己的意愿造就了本质等一切特性”。[7]理解了这个前提,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不安全感就可以得到存在主义的解释:虽然人能自由选择自己的本质,但是人总不能忍受自身本质的不确性,这种情景让人觉得不安,所以努力想让自己的本质固定下来,免受不断否定自我,改变自己折腾自己带来的煎熬。曹青娥也不例外。与杨百顺的相处使杨百顺就是她父亲的观念深深扎根在了她的心底,她认定那就是她的本质所在。而被卖于老曹后再让她接受老曹是她父亲这一事实无疑是要改变她的本质存在性,她接受不了。所以,多少年来,作为老曹女儿的她仍然处于一种无父状态。从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她那种深深的孤独感。
为了使故事的感情基调从孤独的极致得到缓解,作者设置了百慧这一人物。她不仅是爸爸牛爱国和奶奶曹青娥(巧玲)之间的传话者,更是曹青娥说得上话的“知音”。关于曹青娥娘死的那段故事,牛爱国不知道,牛爱国的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而百慧知道。在曹青娥病重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百慧替她说了。虽然百慧也没能理解手电的含义,不能尽数理解奶奶巧玲,但在很大程度上作者还是把她作为一个知音安排在了巧玲身边。这对于孤独了几十年的巧玲来说,不得不算得上一个安慰。这一次,百慧没有死也没有走失,而是一个幸存者。文本的感情基调实现了由孤独极致到温情的回归。
整个奇巧的故事是以牛爱国的一句“不,得找”结束的。这句话乍读起来感觉让人透彻心骨,到底牛爱国能不能找到他说得着的那个人,故事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这多少让人有些失望。但也正是这不确定的本身已经包含了幽微的希望和对绝望的不妥协,遥远的期望有着无法言说的寓言性。开放性的结尾就意味着继续找下去的可能性,宿命的悲哀中闪烁着希望的星光。一开始牛爱国的出发是为了假找与人私奔的妻,无意间又回到延津想要明白七十年前发生的事,以为能开启自己心结之锁的那把钥匙藏在七十年前。寻找的过程中才顿悟到,自己的心结所在原来就是想要找到那个能说得着的人——章楚红。
这时的他不像七十年前自己的姥爷吴摩西一样,找不到巧玲就放弃了,一生都在孤独地过着背井离乡的生活;也不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等到想要回延津找寻与父亲有关系的那个人时自己的生命也已走到了尽头。而牛爱国不同,他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为了实现生命中与人 “说得着”的终极价值,他跳出了世俗的圈子,也解放了自我、实现了自我。刘震云让牛爱国坚定地说出“不,得找”三个字的目的就在于要凸显牛爱国的选择性——坚定、不容置疑。这恰恰也符合了存在主义的某些观点:“存在主义作家们常常在创作中把人物放置于某种极端化的处境之中,让主人公面临具有荒诞性的两难化局面,最终突出他们的决断和选择。”[8]牛爱国就面临的是找与不找的选择:不找章楚红,那就得找自己的妻子庞丽娜,这样是给周围的人一个交代,可是自己仍会生存在纠结中,无法解脱;找,找到那个能与自己说得来的那个人,能够解开自己的心结。可那样也就得接受世人道德的谴责和世俗的偏见,即窝囊地带着绿帽子和不知廉耻地去招惹有夫之妇。面对这种两难的境地,牛爱国很坚定地说要继续找,当然他所谓的“找”找的是章楚红而不是周围人以为的庞丽娜。他终于逃出了道德的牢笼,决定按照自己的人生信念来生存了。这种选择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存在主义所说的“自我实现”的过程:“存在主义心理学中的‘自我实现’其实是个过程,一种追求成为一个最好的自己的过程。个人的自我实现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通过个人的选择和存在,他接受多种规定,自己形成和创造自己;这种存在是超越的,而不是停滞不前的,个人在不断丰富的体验生活中,在向他人、向世界、向自己的开放过程中,会一步一步地超越自己,走向连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未来人生。”[9]能不能找到章楚红仍然是未知的,找回来了将面临怎样的境况也是未知的,但有一个是已知的,那就是必须得找。这一选择可能会改变牛爱国下半生的生活,创造一个全新的自我,但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义无反顾。
从初显的孤独到孤独的极致再到温情的回归,在讲述一个奇巧故事的同时,刘震云也实现了对温情的守望。三个小孩子的依次登场不仅串联起了这历时百年的传奇故事,也让文本的感情基调面临着不停地转化。灯盏死后,老汪的举动让我们为之动容。但紧接着,那种刚产生的悲悯之情就被巧玲和杨百顺的遭遇掩盖了,替代它的是内心挥之不去深重的孤独感。幸运的是,百慧的出场为我们带来了些许安慰,故事中孤独的人(巧玲)少了些孤独,做选择的人(牛爱国)终于也超越了自我。
《一句顶一万句》真正要表达的是什么?是人生在世的孤独。但这孤独并不是无法摆脱的,只要敢于做出选择,那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终极生存价值。从这个层面上来讲,刘震云是一个伟大的作家。面临孤独困境的时候,他没有让自己笔下的人物选择逃避,而是引导他们做出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抉择。他在践行着作家作为社会良心的责任。“真正的伟大的作家和作品在思考着生存的本质,思考着生存的意义。他们以超乎常人的敏锐,以自己悲天悯人的情怀,以自己对于存在的智性感知,以自己的文字追寻蕴含着整个人类的终极关怀,把对终极目的的沉思与眷顾注入到每一个个体生命之中,去洞悉生存的意义和尺度。”[10]刘震云就是这样的作家。
孤独到温情的回归,在这一过程中,作者既让人感受黑暗和虚无以揭示世人的病痛(如杨百顺父亲、兄弟、师父、朋友、妻子对自己的背叛),又对孤独的个体生命感受加以张扬,让人最终获得对生存价值的肯定 (如牛爱国坚定的选择)。可以说,刘震云彻彻底底地完成了对世人的伟大救赎。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一句顶一万句》并不是想要解释世人的“百年孤独”,而是要让世人看到生存的希望所在。细细想来,刘震云让人物实现从绝望到希望的转变,刚好对应了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的论断:“构成人之要素的超越关系(不是说上帝是超越的,而是说是自我超越的)和主观性 (意即人不是自我隔绝而是永远呈现于人的世界之中)才是我们所说的存在意义的人文主义……人所需要的是去重新发现他自己,是去了解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他的自身中拯救他,就算有上帝存在的确切证据也不能够的。在这个意义上说,存在主义是乐观的。”[11]正如存在理论所说,牛爱国的选择就是从认识论的透彻绝望走向了价值论的崭新希望。他存在的世界充满荒诞,背叛,绝望,孤独,但也正是因为世界荒诞,才显示出了自己直面荒诞而生存下去的勇气和伟大。虚无荒诞的人生等待自己的行动来赋之以意义。
这样,我们就可以说,《一句顶一万句》表面探讨的是人之孤独的问题,但它在精神深处仍然是一个存在主义的命题。文中人物从在人世无谓地挣扎和面临孤独最终完成心灵救赎是一个伟大的历程,而刘震云也因此向世人展现了底层人民的生存境遇,实现了对温情的守望,让我们对生活充满期待。
[1]刘震云.一句项一万句.长篇小说月报,2009(3).
[2]任传印.对民间生命主题性的关照——论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的主题意蕴[J].平顶山学院学报,2011(4).
[3]张峰.存在主义人性观的积极透视[J].华章,2009(9).
[4]姚定一论萨特存在主义自由观的非理性本质[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1).
[5]存在主义[M/OL].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 view/910.htm).2012-04-01.
[6]张俏.在生命的断裂中寻找认同——简评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J].安徽文学,2010(9).
[7]叶艳.存在·自由·他人——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及其文学践行[J].安徽文学,2011(5).
[8]吴晓东.20世纪外国文学专题[M].北京;北大出版社,2002..
[9]张岩.存在主义视野下的“自我实现”观[J].经营管理者,2011(12).
[10]张东明,于野.文学与生存[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4.
[11][法]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周熙良、汤永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