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欢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浅 谈 “贲” 卦 美 学
丁欢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贲卦中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美学概念:白贲。绘画中应用着它:绘事后素,留白。白贲不只是素的装饰,它是一个过程词,由白到贲,或者以白贲之,前者与绘画上的“绘事后素”相连,而后者更接近于现在的裸妆。此外,周易之卦又是一个发展过程,贲卦本身由离艮组成,火的热烈与山的静谧,一动一静亦在彰显它的生命美学。
白贲 绘事后素 变化 自然月季
《周易》的第二十二卦是“贲”卦,离在下艮在上,山下有火,火上有山。 “贲”,象征“文饰”。 《说文》释之:“贲,饰也,从贝,卉声”。 《释文》亦云:“傅氏云:‘贲,古斑字,文章貌。’郑云:‘变也,文饰之貌。’”斑驳之物,文饰之物,是以线条带动色块敷衍出一片天地来。线与线之间有交合,色块与色块之间有叠加。空白一片的时候,它有什么?它什么都没有,只有它自己,甚至它自己是什么?宏观上说,它就是它。但是不要那么宏观,只看一小块即将被“贲”之物,它,这个局部,是什么?再以绘画来说,一张纸,施以色彩之前它是一张纸,作为纸而存在,就是这张纸的意义。贲之后,它是有颜色的纸,颜色赋予了它成为一幅画的意义。那么它作为一幅画而存在凭借的是颜色?那怎么纯纯的颜料,我不说它是画?什么是画?是线条、色块构成的错综复杂。这是纸还是画?是画了画的纸,是画。那它还是纸吗?我们不叫它纸了。除非我们不把它当作一幅画,而只是使用它纸的功能。纸的功能是什么?可以被书写(贲,可能是艺术上的创造),可以拿来擦东西(被贲,实用主义,功能上的,被弄脏了),可以吸水(水贲,水增加它的物质了,改变性状了)。这么看,“贲”是涂抹吗?姑且就把它看做是涂抹吧。“贲其趾”,“贲其须”,“贲”,是一个接触的动作。
意义就是在这样的接触中生发。
贲,是古“斑”字,文章貌。“文章”,亦是对“文”的修饰、装饰、美化。而绘画上,更是讲究妆点:崇山峻岭中一座小亭立显环境清雅,老树苍枝上几点梅花以显高冷。中国文化中就是讲求以装饰物来彰显它清雅的本色。当然也不排除这个本色的彰显需要看图案本身给人的感觉,不乏一些象征富贵的图案被广泛运用于生活中、家装中,而文人画,多还是偏向于素雅一类。否则,何谈文人雅士。正是这样,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头,有一个很重要的美学概念——白贲。
“白贲”一词,源于《周易》的“贲”卦:“上九,白贲,无咎。”白与贲,似是矛盾的两种状态,白是素的,贲是文饰的,但是白何尝不是一种文饰,譬如以白为美故而将面目修白,又有“留白”,以白装饰整个画作以衬托凸显。就是从物理学上来说,白光是复合光,分解出彩虹七色乃至更多的渐变色。所以,白这一词,包含的色彩实是繁多,变化亦多,而不是以“素”可一以概之的。故而“白贲”,不是素的装饰,而是一种多变的,可能性甚广的一种美学状态。正像“周易”,“周易”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周代的易书?是周而复始一个循环往复的变化过程?是周全的变化?还是什么?不如说,它就是它,是含义极广的它。
金代有个诗人叫白贲,善画能散曲,《太和正音谱》以其曲为上品,称为“如太华孤峰”。他原名征,字于易,后名贲,字无咎,号素轩。他的名字可谓来源于《周易》的“贲”这一卦。其《鹦鹉曲》据说相当有名,不妨先以之来感受一下“白贲”之美:
[正宫]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个不识字渔夫。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
[幺]觉来时满眼青山,抖擞绿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
这首小令不像“古道西风瘦马”以意象堆叠营造凄凉之感,不像“望西都,意踌躇”,借着壮阔山河抒发国家兴亡的感叹,也不像“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饱含强烈的情绪却“只落得两泪涟涟”。这首可谓简单叙事,无他修饰性词汇,每一字词都用在实处,用白描的手法描绘自然,清新爽朗。正如它的作者之名,“白贲”,它也尽显“白贲”之美,简单,无华,清雅,却又不是“土”的那种美,它不是“土”到泥里的那种质朴,而依旧带了文人雅士之色。白贲,不是“黄贲”,不是以俗来饰,不是粗犷之美,而是“白贲”,白,带纤弱色彩,也是精细刻画。
黄寿祺、张善文的《周易译注》中将“白贲”释为“素白无华的文饰”,曰:“此言上九居《贲》之极,‘贲’道反归于素;事物以‘白’为饰,则见其自然真趣,为纯美至极的象征,故‘无咎’。”引《王注》道:“处饰之终,饰终反素,故任其质素,不劳文饰,而无咎也。”“素”与“白”还是两个概念。像白素贞,三个意思相近的词衬托这个形象:“白”“素”“贞”,都含有“洁”的意思,而洁不一定就是洁白,也可能只是形容干净。
白是一种特定的颜色,素则更偏向于天然去雕饰。将面孔敷白不等同于素颜,但是相比浓妆艳抹,人们更多地将它称为“裸妆”。“裸妆”跟“白贲”,是两个性质一样的概念,前面的“裸”与“白”都偏“净”,后面的“妆”与“贲”都是“饰”,它们的美都是因为其装扮不是很过分,偏自然,略微的修饰,提升了整体的气质。
荀爽谈及“白贲”,说:“极饰反素也。”他的意思,偏于“贲”本身的发展过程是由繁到简的,是说装饰的极致就是素饰,就是裸妆。看似无,实则有,而又不乏自然。
“裸妆”,现在的流行复活了一个古代美学的概念。正如“上九,白贲,无咎。”正如“《象》曰:‘白贲无咎’,上得志也。”“白贲”不是“去贲”、“无贲”;裸妆是化妆而不是不化妆。正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白贲,裸妆,都是文质合一,有文饰的。
在《周易译注》对于“白贲”的说明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周礼·考工记》谓:“画绘之事,后素功”;《论语·八佾》曰:“绘事后素。”两者或言绘画程序,或以“素”喻“礼”,与本爻“饰终反质”的意旨自有区别。但就“素”在“文饰”中为“本真”之色这一点看,上两说与本爻“白贲”的拟象基础又有可通之处。故刘牧云:“绘事后素,居上者而能正五彩也。”(《周易义海撮要》引)惠栋也认为:“上者,贲之成。《考工记》云‘画绘之事,后素功。’《论语》‘绘事后素。’郑彼注云:‘素,白采也,后布之,为其易渍污,是功成于素之事也。 ’”(《周易述》)
主要探讨的是“绘事后素”这一命题。
从绘画上看,白纸一张,任意涂抹,这说的就是“绘事后素”,“后”释为“在……之后”。生活中我对于“绘事后素”的直观的美学体验来自于月季花的生长变化。
最初,月季花丛会冒出一朵新生的花骨朵,纯白的,最多带一点点的粉色,很柔美,绽放开后也是纯白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是它自然生长的规律,还是因为夏季多雷雨,一夜雷轰雨打过后,它的花瓣多了血色。常闻说 “惊花失色”,它却是由素雅发展到增添了颜色,并再也回不去了。不是一朵两朵,而是那一丛月季,都是由初生的洁白生长到带着粉色、全部粉红。这是一个由“白”到“贲”的过程。贲,斑纹华彩,绚烂之美。月季花的生长状态向我展示了什么叫“绘事后素”:颜色都是在白净的基础上添加的。后来的红艳艳一朵,让人格外怀念它原初的清纯素雅之貌。当时我感叹它回不去了的“白贲之美”,现在想来,那时候对于“白贲”一词,我侧重于“白”,我将它原本的白色当成了“白贲”,若从造物主造物的角度说它原来具有“白贲之美”,那是说得过去的,月季花被自然赋予了白色,这最素洁的文饰色彩。但从它的生长来看,“白贲”就不妥了,作为生长过程,它有一定的发展趋势,是从白到彩,是一个“绘事后素”的过程,后来的月季,就是“贲”,不是“白贲”。
费尔巴哈说:“自然界的变化,尤其是那些最能激起人的依赖感的现象中的变化,乃是使人觉得自然是一个有人性的、有意志的实体而虔诚地加以崇拜的主要原因。”我不知道“白贲”、“绘事后素”最初的源头是不是来自于对月季花生长的观察,但总的来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人们对美的崇拜也主要来自于自然之物。
美术中讲究留白,讲“饰终反质”,都以“素”统占着“贲”,素是贲的最高层次。这是一个“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再到“看山还是山”的过程。素,到贲,再到追求素的贲。
“贲”卦,离在下艮在上,山下有火,火上有山。熊熊燃烧之火象动,崇高肃穆之山象静,静压着动。故而贲卦也是动静美学。
离为火,艮为山。贲卦的形象不是一座火山,而是在火上的山。火是红色的,山是绿色的。火在燃烧,毁灭,山呢?是葱郁的山?是大火难烧的雪山?是荒芜的山?不妨以最原始的山来设想,那就是葱茏的欣欣向荣预示生命的山。那么,贲卦就是由一个“毁灭因素”加上一个“生发因素”合成的,浴火重生,凤凰涅槃,贲卦代表的是生命,生成变化。
周易,本身就是在讲事物的发展变化:
贲:亨,小利有攸往。
初九,贲其趾,舍车而徒。
六二,贲其须。
九三,贲如,濡如,永贞吉。
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
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
上九,白贲,无咎。
就每一爻而言,或为阴,或为阳,阴阳有变化,阴阳不一样,它们有差别,差异导致什么?差异带来不平衡,因为两边力量不相当。不平衡就会发生倾斜,会动,会变化。正是变化,“变”身而“化”为他物,带来新事物的生发。这是在动的意义上而言的。
贲卦离下艮上。“离”,丽。“艮”,止。“丽”被不动地压着。止真的就是停止的意思吗?我们看《说文》:“止,下基也。象草木出有址,故以止为足。”古代汉字的设计,大都包涵着事物发生状态的两极。比如这个“止”,引申义为“停止”,本意是“足”,“脚趾”,“下基”。下基,是一个支撑的东西,载体,基础,要承托上物。这给人“静”的感觉。但谁都知道,足是用来走路的,是动的。“止”是动的。所以贲卦,它内容上,艮在上并不就代表着静压迫着动(离为火为明,为动)。从艮并非绝对的静这个角度来说,白贲也不是克制色彩。艮不是不动,它有动静两方面,甚至动的因素还大点儿。所以说,这是有静的意识的动,有动的意识的静。至于究竟是哪方面占上风,那就像量子物理上单个电子通过双缝实验走的究竟是上边还是下边这个问题了,有的说它分裂了两边都走,创生了一个平行空间;有的说它随机的,像投骰子,不确定。对于贲卦中,它的动静问题,我只能说:动静结合,因为动是营造生命的方式,而静也是保证生命延续的必要手段,虽然动静二者结合起来,对于生命的繁衍裨益更大。
离为火为明,艮为山为止。贲卦的动托着动静,动静合一。
《周易》是生命哲学,再拿它最重要的概念“乾坤”来说,不仅是天地,还涵盖人类。“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足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幼也辟,是以广生焉。”《易》这段文字,按照《周易大传新注》的说法,“乾坤”代表了男性与女性,抽象来看,男女可以“1”跟“0”来代表,二进制的发明参考了《周易》,二进制把人类都考虑进去了。
《周易》的卦象是一个事件的发展过程,是叙事智慧,心事哲学,希望美学。总而言之,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发展,因时因地有不同的解释,讲求的是境遇,因地制宜。“贲”,白贲,是一种“以白贲之”的状态?还是一个“由白到贲”的过程?这分别属于“静”与“动”两个范畴。贲,离艮,是火那样绚烂一片?还是山那样素净一片?它都是,它是一个过程,有动有静,有素有贲。正因它的变,促成它生命的发展。
[1]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徐志锐.周易大传新注.齐鲁书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