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宇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江苏 210097)
明遗民乔迈《柘溪集》考述
沈宗宇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江苏 210097)
乔迈生于一个绵亘明清两代的文化世家,其六十年的人生可以明清鼎革为界分为前后大致相等的两段。前三十年在读书、交游中度过,科场不太顺遂;后三十年则放弃了科举考试,养父娱亲之余,潜心从事著述。然而为乾隆朝的文字狱波及,其遗作大多散佚。后人辑得的《柘溪集》收诗仅四十首,与其早年的诗名并不相称。本文拟对其家世生平和著作情况进行初步考述,并对其诗作内容和艺术特色略作赏析。以期其人其诗不至完全湮没。
乔迈 《柘溪集》 明遗民 文字狱
在家国同构的儒家社会中,忠君与爱国,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食人之禄,终人之事,是传统士大夫所凛遵的一项无上的道德准则。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中国的遗民现象格外源远流长,其中又以明遗民现象最引人关注。盖因满清作为异族入侵所建立的王朝,其文化的异质性和统治手腕的严酷性,使传统士大夫格外排斥。为此,顾炎武曾作出“亡国”、“亡天下”的区分。与历代遗民相比,明遗民所坚守的,除了对一家一姓的忠贞外,更多了一重守卫华夏文明的独特内容。这些遗民中,有先朝贵胄,也有文化精英;更多的是没于草莱的普通士人,如本文所介绍的乔迈。他们未食明禄,没有为朱明尽节的义务;入清后正当盛年,仍有入仕的机遇;让他们选择终隐林泉、不入城市的,是讲求华夷之辨的儒家教化,和明代读书人最在乎的“良知”。
乔迈字子卓,又字子迈,号钝夫,私谥孝靖先生,清江苏宝应人。其家世,据现藏宝应县乔居寺的《古村乔公暨元配沈太孺人合葬墓志铭》所称,“世为邑之柘沟人”,上海图书馆藏《乔氏支谱续修》称其原籍山西襄陵,始祖乔赫迁于苏州阊门外,明初从苏州迁入宝应柘沟。
乔家第一个生平有较翔实文献可征的人物为乔莱的祖父份,即“古村乔公”,其墓志[1]云,他尝自言“吾先世祓襫南亩,寒耕暑耘”,可见其家世代务农,起于寒微。从“喜賙人之急,百里□外,多待以举火”的描述看,其家境已颇为殷实,能够从事经常性的慈善事业。“以耕凿课长公(乔可仕),以诗书课中翰(乔可聘)”,则说明其时经济实力并不足以让诸子均等接受教育。而他对乔可聘的因材施教,终使其登第入仕,是为乔家兴盛之始。
乔迈父可聘,字君征,号圣任,天启二年进士,授中书舍人、浙江巡按,“严事刘宗周而亲善黄道周、倪元璐、马世奇、陈龙正”。后为陈乾阳弹劾“所荐非是”,罢归。弘光时,复原官,兼掌河南道。左良玉“勤王”之际,马士英欲尽撤江北兵以御”,可聘“与大理少卿姚思孝、御史成友谦合疏乞留江北兵,固守淮扬”,马“于御前戟手詈之”。明亡后以遗民身份终老[2]。入陈鼎《东林列传》。生五子,迈、英、莱、荩、薇[3]。
乔可聘对明王朝怀有很深的眷恋之情,他为诞于鼎革之后的幼子取名“薇”,应与这种“采薇首阳”的遗民心态有关。乔迈后母潘氏,据称在明亡后曾“流涕累日,作绝命诗四章置衣带间,阖户自经,为家族所觉,故得免”[4],甚至在己子乔莱补诸生后,“忽忽不乐……以深有负于前四诗为愧”。这样的家庭氛围,对乔迈的人生选择自然有深远的影响。
乔可聘第三子莱,生于崇祯十五年(1642),清兵渡淮时,年仅四岁,正如明末名士徐狷石所说的“遗民不世袭”[5],他与父兄相比,没有明显的遗民倾向,康熙二年(1663)举于乡,康熙六年(1667)中二甲第二十三名进士,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宏词科,后官侍读学士、日讲起居注官,[6]承担了克绍箕裘的责任。
乔迈是乔可聘长子,生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卒于康熙十二年(1673),[7]由于没有仕宦经历,所以可见的生平资料较乔可聘、乔莱为少。其生母王氏,出康熙癸未科状元王式丹、经学家王懋竑之族。早年文名甚著,于明季曾“走云间,遍交几社诸子”。娶崇祯朝首辅、礼部尚书吴甡之女。明亡后与其父同绝意仕进。乔可聘“有池馆在柘溪,去城绝远,晚年居焉”,乔迈即“侍父柘溪,吟咏自乐,不顾俗好”,卒年早于其父。[8]刘师培《邗故拾遗》把他与王岩、刘心学、朱四辅并称为“宝应四奇士”,为诸生中号遗民者。称他“善承亲志,绝意仕进,治池馆柘溪,博稽群书,长于辩证,尤精于考史,于诗工五言,兴化吴阁学甡,赋诗美之,比诸范粲子孙”。[9]
乔迈现存的著作,据道光《宝应县志》[10]的著录有两种,一为《乔氏家训》2卷,现存乾隆三年(1738年)刊本;二为《岁寒堂集》,笔者未见题此名者。但笔者所见的《四库未收书》第五辑第27册所收的乔迈《柘溪集》1卷,系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所藏清抄本影印,前面确有姚椿的《乔处士遗集序》,则此集可能就是《宝》志所提及的《岁寒堂集》的异本。
《柘溪集》仅十页,收诗四十余首,对于终身“吟咏自乐”且并无多少俗务分心的人来说似乎太少。而且此集中的五言诗并不多,与刘师培许以的“于诗工五言”不甚一致。据姚序,“处士阨穷毕身,既没累世,而其诗集为怨家所发,子孙几至获罪”。今日所见《柘溪集》中则看不出什么触犯时忌之处,应非乔迈诗作的全貌。所谓“纯皇帝時诏收天下遗书,有司以弗善推行诏意,多引字句相引罪。民间以此连染,或至破败其家。后天子下诏,谓人臣之义,各忠所事,毋庸过讳。于是向之诟毀丛集,埋没而不顾者,乃克湔洗,而处士之詩益出”。[11]是说乾隆借口收罗天下遗书,实质为整肃文化,大兴文字狱,乔迈的诗集被仇家告发,子孙差点受到牵连;后来(道光朝)文网渐疏,乔迈的曾孙乔德全才将他残存的诗作重新辑录起来。
又检顺治十一年(1654),通海案发生时,“(乔)可聘退隐丘园,交游尽绝,为邑令所构,几不测”[12]。这里的“交友尽绝”很可能是遁词,乔氏父子很可能与反清武装或多或少地保持着联系。到康熙朝,乔莱从侍读学士兼起居注官任上罢归,息影田园的几年间,为友人陶季等人出资刊刻了多部诗集,说明有出版的能力和闲暇,却并没有对自己父兄的遗稿进行整理,可见乔可聘和乔迈的著作确有触犯时际之处。乔氏父子也并不想让这些著作传播于世。
这些都是今天所见的《柘溪集》因为散亡而过于单薄的原因。
现收入《四库未收书辑刊》中的《柘溪集》,为清道光抄本,每半叶十行,行二十三字。白口,单边,有行格,前有姚椿序。首页钤有 “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所藏图书印”和“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两枚方形阳文印,可略知此书之流传经过。全集仅十页,收诗四十余首,按题材大体可以分为四类:
第一类为感怀抒愤诗。作于明季的,主要是感慨科场蹭蹬,偃蹇失志之情。如七古长诗《感怀》,先以“我屋可以蔽风雨”、“青蔬白饭足充饥”等句展现了一副安贫乐道的自我形象,再以“忧国贾生书几篇,爱君刘向忠满腹”自比,表现了高自期许的情怀,再以“回头何处昭王台”的哀叹之句作结,流露出怀才不遇的失望之情。一唱三叹,声情亢坠。作于清初的,主要叹惋遗民生活的清苦,和人生虚度的悲哀,如“风尘十载疑天道,几较灵均愧未能”(《冬夜徐兴之过东轩剧谈同得灯字》)萧骚哀怨。
第二类为写景咏物诗。大抵前期偏向富艳浑融,如“宫莺歌扇合,御柳舞衣长”(《画槛》),“艳曲翻珠箔,哀弦绕玉楼”(《金陵》),典丽工稳,融合进兴亡之感。后期转向素朴清丽,多摹写隐居的田园生活,如“苔色沾书幌,林花落钓竿”(《题冰壑柘溪隐居》),“苔色应怜静, 桃花似爱贫”(《春日村居》),颜色洗净。这种不同当因作者年龄、心境的变化而产生。
第三类为寄友怀人,酬唱应和之作,在集中所占的比例最大。这是文人别集的一种普遍现象,因为在古代,尤其是近古,诗歌主要是作为士人阶层的一种交际工具而存在的,具有实用功能。这些篇什最有史料的价值,从中也可以窥见作者的交际范围和思想情志。如 《送吴柴庵相国被谗谪金齿》,作于其岳丈吴甡因与周延儒党争失势被遣戍云南时,“莫讶豺狼当路险,却怜魑魅喜人来”、“贾谊虞翻千古恨,君王宵旰本怜才”等句是崇祯帝勤政而多疑,内阁更迭频繁,党争激烈的写照。《寓昭阳闻家大人奉诏还西台涕泗受命感赋》作于南明小朝廷匆匆组建,乔可聘官复御史台之际,表达了对北京被破、崇祯帝殉难的震惊之情,也寄寓了对南明君臣重新振作,一举复京的期望。《挽郑超宗》表达了对郑氏无端横死的同情。以“骨碎黄沙冷,冤衔青史明”之句,表明历史会对郑氏作出公正的评价。《芜城留别李使君》是写给李元鼎的,“夜静闻笳角,城荒绝杵砧”,描摹了战后扬州的荒凉景象;“勉趋新诏命,莫忘旧恩深”表现了清初人徘徊在旧恩新遇之间的复杂情感。遗民群体和贰臣保持着普遍的社交联系。这些贰臣实际是作为遗民和清廷之间的缓冲而存在的,他们为遗民争取了生存空间;而遗民也对他们的出仕新朝,抱有一定程度的宽容与理解。《哭万年少》实际是通过对同为遗民的万寿祺的揄扬和哀悯,来自明心迹、自坚心志。“白马故人稀”抒发了看到同道友人日益殂落时,所生发的孤寂凄凉之感。
第四类是咏事伤时诗。最突出的是《焚京》组诗,一叠五首,仿杜的迹象明显。值得注意的是,在“潼关空汉帜”句后,注有“自注孙传庭督师轻战失守”,然而,因为今见《柘溪集》为后人所辑的抄本,此注也可能是辑者为避文网所加——而非真是所谓 “自注”。因为如果是说孙传庭失守事,则此句指向的是李自成,不犯满清的忌讳。如果无此注,则容易被理解为用了安禄山之典,突出了“华夷之防”的意义——对“闯贼”自然没有突出“汉帜”的必要。更令人怀疑的是,在“半壁”、“新亭”联后的“伪职燕齐满”句下,也特意注上了“受闯伪职”,更与语意不合。解释为南明抗清,则若合符节。同样,《建康》一诗,也发出“中兴扶社稷,谁是郭汾阳”的疾呼,其用意不言而喻。当然,总体而言,这些关系到时事的诗作,大多矛头皆指向李自成、张献忠,对先期的辽东战事和甲申后的清兵清政不置一词,自然是诗稿曾遭删节的结果。
乔迈是一个在历史上无表现的人物,其诗文从现存的薄薄几页中,也不见有太多的过人之处。那么是不是研究这样的人的生平著述就毫无意义呢?这里想借用一下钱穆的观点。钱氏认为,“西方人讲历史,必以‘事’为中心,人得有事业表现,才够格上历史。而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往往有并无事业表现而其人实是非常重要的”。钱氏此段议论冗长,大致是说孔门十哲中列首的是无表现的颜回,《史记》七十列传中第一篇是无表现的伯夷叔齐,三国人物中最高的是无表现的管宁。“中国古人说三不朽,立德为上,立功、立言次之,功与言必表现在外,立德则尽可无表现,尽可只表现于其内在之心情与德性上——在衰亡之世尤见如此”。①这“立德”二字,正是以“无为”为“大有为”的关键,也是我们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关注明遗民的意义所在。
注释:
①钱穆.中国历史精神.九州出版社,2011.7,第一版.
[1]夏曰瑚.古村乔公暨元配沈太孺人合葬墓志铭.宝应县乔居寺藏.
[2]李清.监察御史圣任乔公暨元配宜人王氏墓志铭.宝应县博物馆藏.
[3]乔氏家谱续修.清光绪刻本.
[4]汪琬.敕赠乔母潘孺人墓志铭.钝翁续稿(卷二十七).清康熙刻本.
[5]全祖望.题徐狷石传后.鲒埼亭集(第三十卷).清抄本.
[6]潘耒.翰林院侍读乔学士墓志铭.遂初堂集(卷十九).清康熙刻本.
[7]乔氏家谱续修.清光绪刻本.
[8]姚椿.乔处士遗集序.柘溪集.清道光刻本.
[9]此书笔者未见.引自刘金城《乔氏偶谈》.宝应乔氏家学研究文集.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11,第一版.
[10]孟毓兰.重修宝应县志(卷二十二).道光刻本.
[11]姚椿.乔处士遗集序.柘溪集.清道光刻本.
[12]徐翀.宝应县志(卷十四).清康熙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