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媛媛
(枣庄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尤金·奥尼尔,美国现代主义戏剧代表人物,20世纪世界最杰出的戏剧作家之一。他的悲剧作品一方面继承了古希腊悲剧传统,表现了“悲剧人物所面临的种种生存困境,人的痛苦,灾难,死亡,以及人对痛苦做出的各种反应”。为突出作品的悲剧性,奥尼尔在作品中大量地移植、改写希腊悲剧中惯常的情节和人物原型,并赋予其以崭新的现代意义。另一方面,奥尼尔的悲剧英雄延循了奉行个体主义的美国作家对悲剧人物的主流理解,关注拥有绝对自由意志、伦理道德观念模糊的个体,着力表现他们的欲望、本能、情绪的激荡与冲突。个体因与社会隔离,显得孤立、异化、藐视一切。悲剧的产生不是来自于主人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豪决,而多是因为个体本身,其后果也只能由自己承担。
一
《榆树下的欲望》是奥尼尔20世纪20年代的作品,它的成功确立了奥尼尔天才戏剧家的地位,被称为奥尼尔的“第一部杰出的悲剧”,“美国第一部伟大的悲剧”。作品围绕家庭矛盾展开。故事发生在19世纪50年代新英格兰地区一个榆树环绕下的农庄。年过70的卡伯特是农场主人,一个典型的清教徒:粗糙而坚硬,冷酷而又贪婪成性。在上帝的召唤下,他放弃了西部肥沃的土地和舒适的生活,回到东部,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硬是在石头和沙砾堆中掘出一座农庄。对前两任妻子所生的三个儿子,他一个都不爱,仅把他们当作为自己赚取财富的工具,驱使他们为农场卖命。小儿子伊本恨父亲夺走母亲的财产并把她活活累死在农场上,一心要夺回原本应属于母亲的财产。为达目的,他诱使同父异母的哥哥西蒙和彼得盗取了父亲多年积藏的一笔金币后离家出走,远赴西部淘金,并与他们签下农场所有权转让的协议。就在伊本对农场志在必得的时候,继母艾比的到来给他带来了严峻的威胁和挑战。老卡伯特娶艾比是希望她能生下农场的继承人,而艾比嫁给年过半百的卡伯特则完全是为了占有这片农庄。对农场的欲望使艾比和伊本一开始就处于紧张的敌对状态。但当她第一眼看到强壮有力的伊本时,就被他的“青春和健美唤起了一种欲念”,“在炎热的空气里,肉体的互相吸引变成了一种无法抵御的力量”。情欲一经点燃即势不可遏,他们冲破了一切物欲、一切伦理道德的限制走到一起。一年后孩子的出生,带给这对乱伦的恋人短暂的喜悦后,很快因伊本误解艾比意图借种生子以独占农场而演变成一场灾难。伊本发誓离开农庄,离开艾比,远去他乡。绝望之下,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重新赢得伊本,艾比亲手扼杀了婴儿,毅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农场继承权。不明就里的伊本告发了艾比的罪行,但很快发现了实情,懊恼万分。故事的结局不无突兀,主人公瞬间良心发现,决然与艾比同赴刑罚,只留下老卡伯特一个人孤独凄凉地枯守着象征着财富和物欲的农庄。
纵观全剧,其主要人物的种种行径无不受意志支配,被内心的各种欲望驱使。剥离了社会和历史因素的个体欲望和意志成为人物不幸的主要原因。尽管奥尼尔反对对人物做伦理和道德的审视,反对善恶好坏的二元区分,但正是伦理道德的缺失,构成个体失败与痛苦的又一重要因素。剧中的悲剧人物是要为失败和痛苦负全责的个体,作品的悲剧性效果亦由此而生。
二
叔本华宣扬,人的利己主义主要表现在人的生存意志,即对物质财富强烈的占有冲动和欲望(物欲)。当生存意志在现实中无法得到满足时,人生就会无望和痛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则认为,在人的意识和无意识中,无意识是主要的,人的种种行为均是无意识的反映。而无意识的主要内容是受压抑的、与原始本能有关的欲望。无意识中根本的原始驱动力是利比多,这是一种“非理性的,没有道德伦理观念的,侵犯他人的,追求发泄和快感,受享乐原则支配,简直无可救药的东西”。我们通常称之为情欲。对物质财富的占有欲望和宣泄原始本能的欲望构成了《榆树下的欲望》中个体人物内心意志冲突最强烈的两面,人物的一切行动也由此展开。
对土地的强烈占有欲望使老卡伯特在石头堆中机器般无休止地工作,他强迫自己的妻儿象牲口一样地劳作,“为了在这儿建立起自己的天堂而拼命占有土地”。在恶劣的环境中,他的心变得象石头一般冰冷、坚硬。他恪守清教主义的清规戒律,对世事冷漠而麻木。他的孤僻和冷酷使他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但他内心深处还不时涌动着本能的欲望,为了发泄欲望,他时常去找当地的妓女明妮。面对漂亮迷人、年轻性感的艾比,他也会“……脸色柔和,眼睛怪模怪样,象做梦一般”。但是,对物质的贪婪仍然是老卡伯特最强烈的意志。他娶艾比与其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本能需求,不如说是为了找个女人给他生下新的农场继承人,以满足他世代占有农场的欲望,否则,他宁愿,“只要我能带走,我就永远带在身边!要不然,只要力所能及,在我临死的时候,我要放一把火,看着它烧光……这所房子,每粒玉米,每棵树,一根干草也不留!我要坐着,看着这些东西和我一道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得到我的东西”。极度的物欲使老卡伯特最终失去了一个个亲人,在绝望和孤凄中走向生命的尽头。
对农场继承权的觊觎和抢夺,本能欲望的压抑和寻求释放,欲念和情感的激烈交锋,是艾比和伊本悲剧命运的主要原因。伊本恨父亲,他偷出父亲私藏的金币,买下两个哥哥在农场的股份,打发他们去加利福尼亚。这一步步缜密的计划和行动,部分是为报复父亲,更主要地则是出于财产的痴迷和对“美梦”的向往;艾比违心嫁给老卡伯特,以期结束长期漂泊的辛苦,独自占有农场的企图也同样显而易见。她一踏入农场,就自信地宣称,“这是我的田庄—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厨房”,甚至“这是我的卧室—这是我的床”。“家”所代表的归属欲望和对物质财富的占有冲动是她强烈的利己主义色彩的生存意志的主要方面。奥尼尔曾说,“在我看来,人是具有同种原始情感、欲望和冲动的相同生物体”,这在二者的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在他们相对峙的生存意志背后,一开始就存在着让人不安的冲动,这在感情丰富、年轻性感的艾比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初次见面她就被伊本的青春健美唤起了一种欲念。两个月后,当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在这炎热的空气里,肉体的互相吸引变成了一种无法抵御的力量”。这是一种物欲混杂着爱欲的复杂情感,两人同受着这种复杂情感的煎熬。最终,“享乐原则支配”占据了上风,伊本长期压抑的原始本能被唤醒,爱欲战胜了物欲。但物欲与情欲间的矛盾冲突并未因此停止,反而随着一年后孩子的出生,再次趋于白热化。伊本陷于被利用欺骗的狂怒中,发誓要远走他乡;艾比则面临着因为生下继承人可以轻易获得农场和因此而失去爱人的两难抉择中。艾比选择听从于感情,宁愿放弃即将到手的农场,甚至亲手扼杀自己的婴儿,以此向伊本证明她的爱情和真诚。伊本在短暂的困惑和冲动之下的告发行为以后,选择相信艾比,同艾比一起承担痛苦的命运。意志和欲望的冲突最终实现了对人物痛苦和失败的塑造。
三
尽管奥尼尔本人反对涉及伦理,反对以道德的尺度评分好与坏,善与恶,但伦理道德的缺失,仍然是造成个体悲剧的另一主导因素。首先,对本能欲望诉求的本身,即同宗教、道德和伦理观念相冲突,欲望的泛滥不可避免地是以道德伦常的丧失为代价的。另一方面,作品本身是在传统的道德体系和宗教信仰坍塌,新的伦理没有代之出现的时代中完成的,正如奥尼尔所说,“……旧的上帝死了,而科学和物质主义无力提供一个新上帝,以满足人们身上残留的原始宗教本能—寻找生命意义,用来安慰死亡恐惧的本能”[7](P164)。对上帝伦理的质疑,与对科技时代以物质为中心的“伦理”的迷惘在作品中得以充分体现。老卡伯特恪守清教伦理,拼命劳作,积敛财富,结果只是更加阴郁、孤独。他所信奉的上帝并没有给他提供处理人际关系的基本准则和规范,他从上帝那领悟的就是一刻不停地劳动,无止境地占有财富,这造成了他与妻儿的隔膜,伦常的破碎和亲情的疏离。
追求和占有财富的欲望同样使家庭伦理观念在儿子们的心中荡然无存。他们所共同生活的农场已完全不具有家的内涵,仅仅是财富的象征,是各“家庭成员”争相占有的对象。父子兄弟间有的只是仇恨和争斗。儿子在父亲眼中像牲畜一样,是他攫取财富的工具,儿子则称父亲为“老吝啬鬼”,企盼他早死。对伦理更直接、更肆无忌惮地轻蔑和践踏,来自于伊本和艾比,来自于他们不顾彼此身份的乱伦,及受欲望驱遣的种种恣意行径:伊本对父亲的仇恨,对兄弟的淡漠,对继母初而诅咒继而暗合;艾比以婚姻达到占有财富的目的,为一己欲念亲手扼杀初生的婴儿,这一切都是对伦常的背离。
结语
尼采认为,西方文明的道德结构已经彻底崩溃,所有的传统道德都已失去了效用;只有在超人到来之后,才能够完全把自己交给权力意志的冲动,不受普遍善恶观念的束缚。但在那之前呢?对多数的平凡人而言,伦理道德是否仍应该是我们行为的准则,为我们的命运负责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剥离了道德准则的率意行为必将导向困境和乖张的命运,这是个体有意识的选择,因此结局也应由个体来负责。而如何摆脱这困境,作者在剧中并没有明确地指出,我们试图从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命运的设计中推测,由赤裸裸的欲望升华而成的爱情和宽恕,人物自觉的良心发现及自我毁灭式奋争是作者有可能给出的救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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