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访谈:盖叫天表演艺术

2014-02-05 04:40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南派武生武松

编辑:盖老在“燕南寄庐”生活时,他的起居习惯爱好有哪些?盖老在教学上、在传艺上有什么特点?他对学生严不严格?

张善麟(盖派传人,盖叫天嫡孙,张翼鹏之子):记得在我15岁那年,爸爸不幸去世。爷爷把我们兄弟从上海接到杭州——爷爷在杭州西湖金沙港的住宅燕南寄庐。爷爷见了我们,一不谈练功,二不谈学艺,而是首先对我们说: “你们要收心,都老大不小了,没有时间再玩了。来到这里就是要有‘深山练武’的精神。”从此,我们就住在燕南寄庐,每天练功都要七八个小时,不许外出。一开始,我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爷爷察觉到我的这一情绪,便严厉地对我说: “练功就像练写字一样,要先练好正楷,必须从一撇一捺开始下功夫。”他教我们练功的时候总是边说边示范,尽管他当时已是70高龄,但他有时还会领着我们在水泥地上翻“抢背”。

身教胜于言教,他那“学到老,练到老”的精神,激励着我们刻苦勤练。在那僻静的金沙港家里,无论刮风下雨,严冬酷暑,我们每天都要练许多遍功。

即使到了寒冷的下雪天,爷爷抓得跟平时一样紧,他让我们在雪地里练“打飞脚”、“走边”。记得当时手都冻得伸不直,可爷爷还是站在一边督促我们,连难度较大的“出手”功也不准出错,我们丝毫不敢偷懒。他总是对我们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光阴流逝得很快,行、动、坐、卧都要想着艺术。”我们稍有懈怠,他就勉励我们:“搞艺术,就要热爱艺术,你爱它,它才爱你!”

在日常生活中,爷爷特别要求我们养成一切不脱离艺术的习惯。衣食起居,连浇花、打水等,他都严格地关注,及时地启发诱导。例如,每天清晨扫地,他也要求我们动作“艺术化”,要与舞台上“前弓后箭”式的弓箭步结合起来;扫到桌子底下时要用“燕子抄水”的姿势去扫。总之,处处要具有艺术感,一举一动要有“相”,也就是要注意“造型”美。

编辑:您跟随盖老学戏的时候,让您感受最深的是哪一次?

陈幼亭(盖派传人,1962年拜盖叫天为师):我跟随盖老学戏,感受最深的一次是1963年在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拍摄电影《武松》的那段时间。在拍《打店》一场戏的时候,他问我:“你看《打店》中还缺少什么?”我说:“已经蛮好!要是能把您的‘鹰展翅’安上,那就更好了。”他说:“说得没错。不过,要安上这个东西,就要安得既是这个东西,又不是这个东西。在《恶虎村》里用‘鹰展翅’,是因为剧中人匆忙赶路,夜走荒郊。路途之中,只见前面一片黑压压的树林,把半拉月亮给遮没了,为了察看天色,所以才用上这个上身下俯、眼光则向上仰视的身段,以便透过树梢间的空隙,来看清月亮所在的位置。也只有用这个如雄鹰展翅的身段,才能把这个久闯江湖、老练、刁滑的黄天霸在察看天色时仍不失之大意,而是十分机警、预防不测这种当心劲儿表现出来。如果在《打店》中也采用同样的‘鹰展翅’,就不对了。孙二娘又不在天花板上,武松干嘛要俯身仰视。不过,你们既然认为这玩意儿还不赖,倒也应该想办法试一试。我想,武松还是可以用这个身段,只是要把仰视的眼光改成平视,这不就行了。我走给你看看。”说完,他给我示范了一段“打店”版的“鹰展翅”,我看了以后,拍手叫好:“好!没得说的,真是既是‘鹰展翅’,又不是‘鹰展翅’,到头来终归还是‘鹰展翅’。”

编辑:关于盖派艺术,您听到过盖老关于盖派的表述吗?

陈幼亭:我曾经问过他:“您自己的表演属于哪个流派,可不可以称做‘盖派’?”他摇了摇头,回答说: “我的表演不能称做盖派,我是‘老派’。”当我再追问他何为“老派”时,他直是摇头,不再作答。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我的眼神看起来没有你的显得恶?”他笑了笑说:“你到过庙里仔细看过十八罗汉没有?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显得很恶,这是为什么呢?那是你没有注意细节。你仔细观察那些罗汉,你会发现,每个罗汉的嘴角都是下拉的,眉梢上翘,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额头上有皱纹,在舞台上就不美观了。要做到这一点,就要眉头紧锁,眉梢上翘,这样一来,整个脸上就显出一副恶相来,你可以试试看。”我按照他说的方法,对照镜子一看,发现自己的脸上的表情跟以前大不一样。

编辑:您还记得周恩来总理去燕南寄庐看望盖老的事吗?

沈祖安(编剧、曲艺作家、戏剧理论家):1958年,盖老正式从上海搬到杭州金沙港的寓所——燕南寄庐。经周恩来总理关心,上海东湖路的寓所仍保留。杭州他自己建造的燕南寄庐,由浙江文化局修缮。每月津贴共1000元,这是参照了北京的马连良、赵燕侠等津贴的情况决定的。

1960年冬,周恩来总理和贺龙副总理在杭州饭店接见盖叫天,并留他吃饭。席间,贺龙问盖老:“盖老,您平时有哪几点基本理论可以说清您的盖派艺术?”盖老说:“没有。”贺龙又问:“那么是否有几句话可以概括的?”盖老说: “也没有。”周恩来问:“不是说‘武戏文唱’是盖派的特点吗?”盖老摇了摇头,道: “这是写文章的先生说的。‘武戏文唱’是我盖叫天的‘盖派’,‘文戏武唱’是麒麟童的‘麒派’,我看,不是故意损我们,就是瞎编!如果那两句话可以成‘派’,那‘文戏文唱’和‘武戏武唱’又是什么派?过去有人专门在小报上骂我们,说‘武戏文唱’是瘟鸡,戏太温了。‘文戏武唱’是洒狗血,太火爆了。现在解放了,居然把过去骂我的话变做我‘盖派’的词儿,这可怎么好!”

作为回访,周恩来总理亲自到燕南寄庐看望盖老。他发觉客厅里很冷,就关照送炭来给盖老作生炉子用。当时燕南寄庐附近没有凉亭,农民上茅家埠、赤山埠割柴草都要经过盖老门前,常在大门里的轿厅中歇脚,有时还借用他家的电话。盖老母亲在世时,还送茶水给他们。后来,人越来越多,影响到盖老练功,家属和勤杂工就把大门关了。周围的邻居便有了微言。周总理知道后,就启发说:“不开门,也可以解决问题嘛。你家大门前面河边,不是有两只石凳子吗?”盖叫天闻言豁然。他在大门前沿金沙港小溪边设了一张石桌,增加了几只石凳和几块大石头。上面搭了个芦扉棚,又让工友种上丝瓜和南瓜。到了夏天,绿荫生凉,阵风飕飕,着实是个歇脚、纳凉的好所在,这比大门里的轿厅还要通风透气得多。同时,邮电部门在金沙港尽头茅家埠大路前面的小杂货店装了公用电话。盖叫天又出资在那里重新修理了普福凉亭,施茶给过往行人。人们感谢盖叫天有德,关心大家。盖叫天笑道:“这点子可是高人出的!”

编辑:您是如何理解盖派艺术的?

徐宏图(戏曲研究专家,浙江艺术职业学院研究员):盖叫天创造的南派短打武生流派,是我国京剧艺术的宝库。我关注“盖派”始于1984年任《中国戏曲志·浙江卷》责编时,由杜钦、王毅、桑严谨分别撰稿的盖叫天“传记”、“盖叫天艺名缘由”、 “盖叫天面试王传淞”等条目由我定稿。其时我正在撰写《戏曲优伶史》,下限虽至程、张、余京剧“三鼎甲”,但对后起之秀盖叫天未忘关注,除阅读《粉墨春秋》等,还购买碟片观看《武松》、《三岔口》、《一箭仇》等代表作。我对盖派艺术曾归纳为“文武兼备”、“出神入化”八个字,前者是“因”,后者是“果”。作为武生,首先要注重武技,但武技是为剧情服务的,因此盖老更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画。例如他塑造的武松,除了“武戏文唱”外,武打动作的一戳一站,均没离开武松威武、刚毅的性格,从而有层次地塑造了这位在坎坷的人生遭遇中逐步成熟的千古英雄,被誉为“活武松”。其他如《凤仪亭》吕布、《乌江渡》项羽等无不神形兼备,精气神完美统一。正如他自己所说:“威而不猛、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方才合乎武生品局。”唯因如此,盖派艺术才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

编辑:弘扬盖派艺术在今天有什么意义?

徐宏图:当前弘扬盖派艺术的特殊意义,主要表现在迫切性与必要性两方面。迫切之一,在于后继乏人。尽管盖派在戏曲界已影响几代人,使数不清的后学者受益,然而近年由于戏曲遭遇危机,盖派也受到一定的冷落,继承人寥寥无几,以致正宗传人盖叫天嫡孙张善麟应邀赴北京人民剧场作盖派传承演出《垓下之战》时,名家袁世海看后感叹说: “知道了浙江还隐藏了一个流派,是盖派。”很多人还以为盖家已无人会演戏了。迫切之二,盖派艺术博大精深,许多秘诀亟待诠释与传承,如他在谈艺术继承与创造时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 《道德经》只说了前三句,“万物归一”是盖老加入的,深意何在?归一谓归宗,万变不离其宗,而后一个“一”与前一个“一”有何不同?耐人寻味。在谈学艺需精益求精时说: “艺术就是‘事儿’里找‘事儿’,不找‘事儿’也就没‘事儿’。”这样的警句,不一而足,均意味深长,耐人斟酌。必要性在于当下剧坛普遍存在浮躁心理,剧团为获奖而排戏,演员为获奖急于求成,武生演员片面追求武技的惊险以取悦观众,步入“演程式而不演人物”的误区,有的功夫不到,场上失手。盖老的“多学、多思、多练、多得,既博且精”的艺术主张及“活到老,学到老”的敬业精神,或可改变这不良的风气与未尽如人意处。

编辑:您了解盖派艺术吗?请您总结一下盖派的艺术特色。

俞为民(戏曲研究专家,温州大学特聘教授,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盖叫天虽继承了南派武生创始人李春来的表演艺术,但又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创立了南派短打武生的“盖派”。而“盖派”的艺术特征,最主要表现在武打技巧的运用上,由于盖叫天幼年进入科班就学武生,打下了扎实的武打表演技艺的基础,因此,不仅能很好地继承李春来的艺术风格,而且根据自身的艺术基础,并借鉴京剧与昆曲中的各派武生行当的表演技艺,对李春来的南派武生的表演艺术作了丰富与创新,一是根据特定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创造了一些新的武打技艺,如在他所表演的代表作《西游记》中,创造了舞双鞭、脚舞双圈、手弹琵琶等表演技巧,另还设计和创造了单刀枪、六合枪、莲花枪、太极剑、钟馗剑等新的刀枪把子打法。而在具体表演中,他又根据不同性格的人物以及同一人物的情绪变化,来运用和表演武打技艺,塑造出神形兼备的舞台形象。如在表演《打虎》、《狮子楼》、《十字坡》、《快活林》、《蜈蚣岭》等以武松为主角的戏中,他根据武松在不同阶段、不同环境中的情绪,来设计和运用武打技艺,以变化的武打技艺,塑造了一个思想丰富的英雄形象,而这也正是他被誉为“活武松”的原因所在。

编辑:您觉得在研究盖叫天的过程中,难点是什么?难在哪儿?

俞为民:在总结和论述盖叫天的艺术风格的形成时,一般都说,他继承了南派武生创始人李春来的表演艺术,同时又广泛吸收京、昆及地方戏中各派武生和其他行当的表演艺术,但哪些是继承了李春来南派武生的表演艺术,哪些是吸取和借鉴了京、昆及地方戏中武生行当的表演艺术,另外,在他所创造的一些武打技艺中,与传统武打技艺的联系,对这些问题的总结和研究,应是研究盖叫天的重点,也是难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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