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冯洁
新常态下再谋浙商转型
——访浙商研究会执行会长、《东方早报》社副社长胡宏伟
本刊记者/冯洁
当前我国经济正处于增长速度换挡期、结构调整阵痛期、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三期叠加”的阶段,经济增长从高速转向中高速。作为民营经济大省的浙江,则率先进入了增速换挡、结构调整、改革攻坚的新阶段。面对这一全新发展环境,浙江民营经济如何改变固有发展思路,以创新为动力谋求转型?针对这一命题,浙商研究会执行会长、《东方早报》社副社长胡宏伟为我们做出了生动解答。
《浙江经济》:中国经济发展已进入新常态,中国改革也已进入“第二季”,总结回顾过去一个阶段的中国改革,您认为,第二季中国改革有哪些新特征、面临哪些挑战?
胡宏伟:要分析中国经济形势,就必须研究中国经济发展的土壤。大环境不好,再优质的“树苗”同样面临生长危机。在中国,倘若看不清政府政策的走向,一味奢谈企业如何发展都将是空谈。因此,要更深刻地认识中国企业的发展环境,必须梳理清楚由政府主导的改革脉络。要认清中国宏观经济形势,也必须从中国改革的路径说起。
中国改革分两个阶段,第一轮改革是“邓氏改革”,即小平同志推进和领导的改革;第二轮改革就是以十八大和十八届三中全会为标志的“习李新政”。要看清第二轮改革的发展方向,就必须认真研究过去35年中国改革经历了怎样的历程。
以史为镜,邓氏改革关键的推动力量是体制外力量催生“倒逼机制”。中国改革在邓小平时代主要有三大脉络,第一条脉络是国有企业改革,从国有企业承包制到放权让利,再到租赁制,最后痛下决心抓大放小、买断工龄下岗,邓氏改革期间的国企改革难言成功,但是却减少了全面改革的阻力。第二条脉络是以乡村工业化为起点推动中国民营经济崛起。我称之为从“被遗忘的乡村”发起突袭。中国的乡村工业化出现了两大模式,即个体私营经济为特征的“温州模式”和以乡镇集体企业为特征的“苏南模式”。农村工业化对推动中国经济发展作用巨大。第三条脉络是由体制内改革推动对外开放。中国开放的标杆是广东。从第一个经济特区深圳的开放到第一批沿海开放城市、第一个中外合资企业到第一次国有土地拍卖,开放最终让中国收获了资金、技术、人才、管理、价值观。
与第一季改革相比,新一季改革有非常明显的特征,即更强调体制内的改革力量。以体制内威权主义自我改革为特征的第二轮改革将面临两大挑战:第一个挑战是谁来改革,向谁改革?几乎全体体制内精英阶层都是既得利益者,改革会重新调整利益结构,这将是我们面临的挑战之一。第二个挑战是如何定位在体制内自我改革基础上的政府权力边界点?在未来的改革进程中,政府权力的大小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政府的权力是否建立在法律基础之上,并受法律与民众的监督、约束。
《浙江经济》:作为中国第一轮改革重要体制外动力,民营经济是否在新一轮改革中扮演重要角色?
胡宏伟:关于这个问题,我提出三个观点:第一,中国改革的兴衰与民营企业的地位呈正相关。民营企业的地位越高,中国改革发展越兴旺;如果民营企业地位下降,中国改革或将陷入停滞不前。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民营企业发展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1987年中共十三大对民营企业做了基本定位,即“拾遗补缺”;1992年中共十四大提出了民营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必要的有益补充;1997年中共十五大再次提出,非公有制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民营企业至此才进入“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发展阶段;中共十八大报告提出了两个“毫不动摇”,提出了毫不动摇地引导、鼓励、支持民营经济发展,民营企业依然是鼓励和引导的对象。
第二,民营企业地位与国有企业地位呈负相关。中国民营企业地位最高的年份是1992-2003年,尤其是1995-2003年,这几年中国国有企业经历了下岗潮、抓大放小等一系列阵痛期。但是我们可以观察到,2003年后国有企业地位重新提升,尤其是近年是国有企业地位不断上升的过程,与此相关的是民营企业地位呈下降态势。
第三,民营企业地位与经济形势起落呈负相关。也就是说,中国经济形势越好,民营企业地位则相对较低;当中国经济形势下滑到一定程度,民营经济的地位必然会上升,社会各界会重新高度重视民营经济。民营企业是最有力量的一个群体,要创造社会财富,最终必须依靠民营企业。相信再过几年,这个结论会得到更清晰的印证。
《浙江经济》:在《中国模范生:浙江改革开放30年全记录》一书中,您清晰地向我们阐述了改革开放30年浙江样本的中国价值。如今看来,作为模范生的浙江民营经济面临怎样的发展困境?
胡宏伟:当前,浙江民营经济正遭遇“中国模范生”之痛。浙江民营企业当前最大的困难是从创业到创新的转型升级。创业与创新是两个概念。浙江民营企业最擅长的不是创新,浙江民营企业最强大的能力是创业。首先,从浙江产业格局来看,发展堪忧。2001年浙江与江苏的第一大产业均为纺织业,到了2013年浙江第一大产业仍为纺织业,江苏第一大产业则演变为信息产业,纺织业退居第七。由此可以看出,浙江产业转型步伐是比较缓慢的。
第二,转型升级缺乏创新活力。浙江民营企业有“三低”,即产品低端、价格低廉、技术低级。浙江民营企业如果视作一个整体,绝大多数民营企业都是中小企业,产业档次普遍较低,浙江最强大的是日用消费品制造。浙江民营企业有“两个80%”,即80%出身于农民、80%的第一学历是中学以下文化水平。而事实上,第一学历对企业家很重要,第一学历决定了企业家的眼界。总体而言,创新不足仍是摆在浙商转型升级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
第三,浙商商人气息浓厚,容易走极端化商业投机主义之路。浙江民营企业的发展,靠的不是技术,而是营销。浙商发展的根本强大力量是营销,无论是浙江的原中国首富宗庆后,还是刚刚诞生的中国首富马云,都是靠营销以及商业模式创新。浙江企业家的商人气息是相当浓厚的,由此带来的优势是浙江企业“起跑”快,懂得抢抓机遇、顺势变通与改革先发优势,但由此带来的弊端是不重视规则,热衷于赚“快钱”。浙商如果要有未来,必须要实现两个突破,即“走出江湖、走出经验”。
《浙江经济》:在新的历史时期下,经济转型升级已成为浙江发展的最重要命题。与此相对应的,浙江民营企业家应如何顺应新常态、实现自我转型?
胡宏伟:浙江企业转型升级有这样几种轨迹:一种是极少数靠天赋实现成功升级,如宗庆后。还有一种是靠学习实现升级,如南存辉。南存辉是乐清县柳市镇上园村的农民,他的第一学历是初中差15天未毕业,但今天他一手创建的正泰集团已经成长为中国民营企业的翘楚,同时他目前是浙江省工商联主席,肩负重任。南存辉之所以有这样的成就,就因为他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学习型企业家。在浙江,靠学习能够实现升级的企业家有30%,其余70%的企业经营者扮演的是尾随者的角色,这是一个冷酷的现实。对大多数企业家而言,什么是蓝海?做最熟悉的就是蓝海。千万不要去盲目转型,而应在自己熟悉领域实现升级。
浙江民营企业如何转型?靠的是文化的积淀。要让自己从没有文化的土豪变成真正有文化的企业家,或许需要100年的时间。浙江改革开放30多年虽然收获了民营经济的快速发展,但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实现“有钱人”与“有文化的人”的统一。浙江的这一现象比江苏等其他省市更突出。但是,只要给浙商时间,只要坚持市场经济的发展方向,这个门槛必定能够跨过去。
《浙江经济》:9月19日,阿里巴巴在纽交所正式挂牌交易,创下美国史上融资规模最大的IPO。在浙江经济发展进入新常态的历史背景下,阿里巴巴的成功为浙商转型带来怎样的启示?
胡宏伟:阿里巴巴的成功,归根结底是商业模式的创新。几年前,时任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发出过这样的感慨:上海为什么留不住马云?从马云的创业轨迹来看,最早是在北京,后来在上海短暂注册公司,最终落脚于杭州。实际上,马云生长于浙江这是一种必然。马云出版的第一本书是《阿里巴巴: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这个书名意味着什么?谁的生意难做?中小微企业。浙江究竟有多少中小微企业?浙江到今年8月底为止,一共有119万家民营企业、280多万家个体工商户,这两者相加高达400万,我们称之为市场主体。而不少民营企业都有一个以上的投资人即老板,这就意味着,400万户市场主体中,至少有500万个中小微企业主。另据浙江省经合办统计,走出浙江走遍全国的浙商有650万,省内加省外,浙江的中小微企业主大数是1200万。而浙江的户籍人口约4800万,这意味着每四个浙江人中就有一位中小微企业主。这个数字可谓是中国之最、世界之最。
改革开放30多年,浙江创造了两大世界奇迹,一是诞生了全世界最大的专业市场——义乌小商品市场,根本原因是它为中小企业的产供销提供了最便捷优质的服务,如果离开了以义乌为代表的商品交易市场,浙江的无数小企业就失去了生存的平台。二是阿里巴巴的出现。在我看来,阿里巴巴本质上就是互联网版的义乌小商品市场,当然阿里巴巴已经发生了革命性的提升与再创新。一棵树要长得好,离不开好的土壤。阿里巴巴的成功是马云的胜利,同时也是浙江的胜利。如果马云不是在浙江,离开了面大量广的中小微企业,绝不可能在电子商务领域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阿里巴巴最大的创新是商业模式创新,而不是技术创新。从义乌小商品市场到阿里巴巴,它们的成功本质都是营销创新。正如在本次美国IPO最新一次招股说明书发布时,马云曾给投资者写过一封信,他明确提出,“我们不是一家拓展技术边界的科技公司,而是一家通过持续推动技术进步,不断拓展商业边界的企业”。我们在向阿里巴巴的成功致以敬意的同时,必须清醒地认识到,电子商务是一个颠覆性的模式创新,是未来浙江经济乃至中国经济转型的巨大推动力,但它不可能成为解决一切的“最后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