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之死

2014-02-03 05:12张桂银
文教资料 2014年29期
关键词:妙玉刘心武贾府

张桂银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论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之死

张桂银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林黛玉是《红楼梦》悲剧中的核心人物,她的死是贾府破败、诸芳流散的情节故事中最重要的一环,在佚稿中,这定是作者一腔血泪、惨淡经营的大文章。然由于原稿的迷失,黛玉之死便成为了难解之谜。不过,依据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书中精心留下的种种“草蛇灰线”和脂砚斋等人的关键点评,还是可以大致勾勒出黛玉之死的原貌。探寻其死亡的时间、原因及方式,有助于我们排除续书的干扰,重新认识《红楼梦》深刻的悲剧主旨和伟大的艺术精神。

红楼梦 林黛玉 死亡

在程高本的续书中,林黛玉受贾母、王夫人及王熙凤“调包计”的迫害,于宝玉和宝钗成婚之时,凄惨地病死于潇湘馆之中。这一续写早已被学界认定为严重歪曲曹雪芹原笔原意的拙劣之作。那么,在曹雪芹原来的构思之中,林黛玉究竟死于何时,又因何而死并如何死去的呢?

探究黛玉之死的具体内容,必须先明确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基本精神。他不是要写一部才子佳人争取婚恋自由的旧式小说,他要写的,是一出家族破败、生命凋零、理想幻灭的大悲剧。宝黛爱情作为这个悲剧中的一部分,必然交织于八十回后各种错综复杂的情节之中。黛玉之死,一定有着异常怵目惊心的大背景。认清这一点是讨论黛玉之死的基本前提。

根据曹雪芹在原著中的多处暗示及脂砚斋的重要评语,参考诸多红学家的相关论述,笔者以为,黛玉之死的原貌大致如下——

*林黛玉应死于春末夏初之时

《红楼梦》中关于黛玉的结局,有几处十分关键的诗谶:《枉凝眉》曲子中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葬花吟》中的“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桃花行》中的“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泪痕”,《唐多令》词中的“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这些诗词紧扣着“花落”、“春归”、“泪尽”、“人亡”的主题,对黛玉死于春末的暗示已经十分明确。

黛玉一生为还泪而来,每每情重好哭,她的诗词中经常出现与“泪”相关的字眼。但仔细推敲,她于春秋两季所作的诗词在表现哭泣的地方还是有细微的差异的。在秋诗《咏白海棠》中,黛玉写“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在《秋窗风雨夕》中,她又写“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而在春诗《葬花吟》、《桃花行》和《唐多令》中所写的却是“花落人亡”、“泪痕空在”、“嫁与东风”等字眼,可见秋天只是落泪,到春日才真正泪尽。更明显的例证是《桃花行》结尾处频繁出现的“泪”字,“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泪痕”,这简直就是在描写黛玉为宝玉形容憔悴、心血熬干,眼泪一点一滴终至于尽而生命也随之消陨的过程。雪芹在《枉凝眉》中写“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刻意颠倒时序,以秋始,以夏结,想来不无深意,应该就是为了对应黛玉还泪的具体时间。另外,在《秋窗风雨夕》中,黛玉有“牵愁照恨动离情”、“灯前似伴离人泣”这样的诗句,联系宝玉后来被迫离家的情节,此处应该是暗示宝黛二人是在秋天成为一对凄惨的离人的。宝玉自此淹留在外,思归不得,且境遇十分凶险,黛玉担忧宝玉安危,日夜相思悲啼,开始了大量的眼泪还债,从秋至春,终于泪尽人亡。两处情节互为对照,可推断黛玉应殁于春末夏初之时。

持“黛玉死于中秋说”的学者,主要依据有三点:一是黛玉和湘云是在中秋夜联诗时对出象征黛玉结局的 “冷月葬花魂”一句的;二是在伏黛玉之死的折子戏《离魂》当中,女主角杜丽娘就是死于中秋之夜的;三是身为黛玉“小影”的晴雯死于“蓉桂竞芳之月”,是秋天。然而,“冷月葬花魂”说明的只是黛玉之死的必然性和黛玉死时具体的情境,乃孤月在天,辉光清寒,却不能就此断定黛玉之死的时间和地点,就一定是秋天和水边。戏谶之说,也不能过分拘泥于《离魂》的情节本身,如梁归智先生所言:“曹雪芹是灵活化用《牡丹亭》中情节的。杜丽娘是‘伤春’而病,中秋夭亡,写林黛玉恰好翻了个儿,秋天宝玉离开贾府,黛玉开始大量‘眼泪还债’,哭到次年春末泪尽而逝,所谓‘秋流到冬,春流到夏’。”[1];至于晴雯之死,也不能作为准确的论据,因为固然“晴为黛影”,二者在形神、性情和某些命运遭际上比较相像,却不能说晴雯的病夭的时节就一定也是黛玉的。

那么,黛玉是死于贾家彻底落败之前还是之后呢?笔者以为,应该是之前。依照宝玉和宝钗完婚的情节来看,黛玉死后,贾家尚可勉强支撑,还没有一败涂地,探春远嫁和元春之死似乎都在黛玉病逝之后。黛玉的生日是二月十二,乃花朝节,即群花开放之始,因此,在后部书中,雪芹可能偏偏让她作为群芳凋零之始,用意悲深。她所作的《葬花吟》不就是一曲“送红”、“悼红”的哀歌吗?

*林黛玉之死是各种因素共同促成的结果前文已有论证,黛玉之死是交织于红楼悲剧的各条线索之中的,绝非是由“金玉姻缘”冲击“木石前盟”独自导致的,其中情况异常复杂。在前八十回书中,贾府内外上下种种不安定的局面已经显现:宫廷斗争微露痕迹;官中银钱捉襟见肘;大房与二房矛盾升级;二房嫡子派与庶子派的争斗愈演愈烈;贾母和王夫人在宝玉择妻的问题上看法严重对立……贾府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通过书中的各种“草蛇灰线”,可发现促成黛玉死亡的主要原因大致有五点:

*贾母病逝,失其所依

林黛玉丧失双亲后寄居在贾府,深得贾母溺爱。她在这个大家族中所受的一切优待和爱护归根结底都缘于她的外祖母。老祖宗的存在和保护就是黛玉在贾家生存所仰赖的根本。黛玉心里对此十分清楚,贾府上下诸人也都明白。第四十五回黛玉病中对宝钗倾诉时,便说:“我因身上不好,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身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只要对大观园内的刁奴焊妇有所了解,便知黛玉的这通感悟并非是她敏感多心,孤贫无依,这的确是她的真实处境。第五十七回薛姨妈对黛玉说的话“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也从侧面揭示了黛玉在贾府的生存状态,府中确有人是赖于老太太的地位和情面,才拿她当正经主子待的。所以,贾母一旦病亡,林黛玉在府中的处境必然风雨交加,辛酸之极,不堪想象。聪慧的丫头紫鹃对此造就心知肚明,因此她劝黛玉道:“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称心如意呢。……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这是一句很典型的语谶,可见日后贾母一朝亡故,黛玉便失去了在贾府的根基和保护伞,不但她和宝玉的婚姻再也无人为之主张,而且自己的生活也陷入了十分可怜的处境当中。也许要遭受众奴仆的冷嘲热讽,也许要承受王夫人的冷言冷语,更有可能连基本的起居照料与药物供给都不再经心,黛玉孤身临陷此境,实在痛不可言。如此的心理打击必然会加速消耗她本就病弱的生病。

*宝玉离家,相思情苦

宝玉被迫离开贾府这一情节在前八十回中多有暗示,比如第二十二回,黛玉跟宝玉赌气时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第二十八回,黛玉对外出的宝玉说:“阿弥陀佛,赶你会来,我死了也罢了”。旁有脂批:“何苦来?余不忍听。”又比如第三十七回,探春给黛玉取“潇湘妃子”别号时,戏谑说:“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这些都能够说明黛玉死时,宝玉未在贾府,黛玉因过度思念而泪尽夭亡。

至于宝玉离家的原因,红学界尚存争议。其中当属梁归智先生的看法比较全面和确切,梁先生认为,“一方面,确因贾府内部派系斗争,宝玉被迫搬出大观园。另一方面,朝廷北静王集团和忠顺王集团争权的斗争,以及‘犬戎叛乱’的背景,都影响到贾府的命运,宝玉在这种背景下被迫离开贾府且身历危境,黛玉因此而‘眼泪还债’”[2]根据前八十回书中曹雪芹留下的种种“草蛇灰线”,如第六十三回芳官对宝玉说“既这样子,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去拿几个反叛来”,第五十四回凤姐对宝玉笑说“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第七十五回贾母问贾珍“你宝兄弟的箭如何”,贾珍答“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力气”,第七十八回宝玉所歌咏的明影晴雯实射黛玉的林四娘的故事就充满了血雨腥风的政治和战争背景等,确可推知,佚稿中宝玉和黛玉被迫分离,不仅和贾府内部的派系斗争有关,也和朝廷的政治斗争和边关武事密切联系在一起。

据此,梁归智先生曾有过宝玉从军的设想,笔者也同意此说,贾家世承武荫,祖先征战沙场,这种家族背景便为宝玉应诏入军提供了事实可能。而除了上述的例子外,第五十回黛玉所制的诗谜也值得注意。《红楼梦》中惯用诗谜作为谶语。此处共有诗谜三首,分别为宝钗、宝玉和黛玉所作。前两首分别影射宝钗守寡和宝玉悼颦,而黛玉所作的“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却颇令人费解。这首诗所描绘之骏马与沙场与林黛玉的闺阁弱质和诗词风格并不相符,然细想来,这很有可能是在影射宝玉日后奉诏从军,身处战场的危急事态。

总之,宝玉离开贾府后,黛玉便陷入了极度的相思与担忧之中,遂开始大量的“眼泪还债”,从秋到春,日夜不止,珠泪纷纷,尽酬知己,终于在春色阑珊落花狼藉之时香消玉殒。

*赵姨诬陷,谣言四起

贾府二房嫡子派与庶子派的矛盾自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一回就露出端倪。

此后贾环将滚烫的灯油泼向宝玉、赵姨娘勾结马道婆魇咒宝玉、贾环诬告宝玉强奸金钏而使宝玉招致贾政的一番痛打等情节均显示出了两派矛盾的日益激烈和赵姨娘母子的用心狠毒。黛玉看似与赵姨娘没有联系,但因为她是宝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赵姨娘为排除宝玉,也必然会将毒手伸向黛玉。第五十二回有一段文字,写宝玉和黛玉正在亲密交谈,宝玉“一面说,一面挨进身来”正要说燕窝之事,却“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黛玉忙陪笑让座时又使眼色让宝玉出去。刘心武先生对此处有过一段很精辟的分析:“走进潇湘馆,进入黛玉活动的那个内室空间,应该是要越过一些灰空间或是一些次要空间的,其中会有丫头和婆子,赵姨娘显然步伐非常急促,非常无礼,她没等这些丫头、婆子通报,自己就走进去了。走进去之前,她可能会刹住脚步往里看,等到宝玉把身子挨近黛玉的时候,突然就进去了。然后她就表示来问候黛玉。这是不坏好心的,其实就是在进行侦察,要获取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有不轨行为的证据,要做见证人。”[3]按照刘心武的看法,赵姨娘日后必会向贾政告密,赵姨娘的这种行为在第七十三回告诉贾政宝玉已有了房里人(袭人)时就已出现过。

宝玉和黛玉的自由恋情在封建时代是不容于礼的,因此确实可以成为别人攻击和中伤的理由。前八十回书中对此有过很多谶语性质的暗示。比较重要的是第三十三回及第三十四回,黛玉在窗口偷听袭人、湘云与宝玉说话,感叹宝玉与自己“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后来宝玉的一番肺腑之语却让袭人听去,袭人便“吓得魂消魄散”,思忖道“将来难免不才之事”,接着宝玉挨打,袭人趁机向王夫人进言“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有心人看见,当有心事,反说坏了”,再之后宝玉给黛玉送去旧帕子,黛玉感叹“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这几处都在暗示后部书中有人诬陷宝玉和黛玉有不才之事,以此去打击黛玉、弄毁宝玉。可能后来参与制造和传播谣言的并不只有赵姨娘一人,赵姨娘很可能在园中拉帮结伙,共同诬陷宝黛二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就是为何祭晴雯实祭黛玉的《芙蓉女儿诔》中有“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窗户。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的悲愤沉痛之语了。“蛊虿之谗”、“诼谣謑诟”足以将病弱哀伤的黛玉逼入精神的绝境。黛玉身处群小如此恶毒的谣言之中,焉能不伤痛而死?

*夫人排斥,金玉缘结

贾母和王夫人在“宝玉择妻”的问题上看法是严重对立的,贾母钟爱黛玉,而王夫人喜欢宝钗,“木石前盟”与“金玉姻缘”的冲突,必然会有一个最终的结果。前文已经论述,贾母一死,宝黛的“木石前盟”便烟消云散了,二人的婚事再也无人为之保驾护航,此时,作为宝玉母亲的王夫人自然最有发言权。王夫人对黛玉的不满甚至是厌恶早已借金钏和晴雯之事发泄过了,只是碍于贾母的庇佑和亲戚的情面,未有当面发作。在后部书中,王夫人一定会想尽办法促成宝玉和宝钗的结合,对黛玉则是一味的冷落与排斥。以王夫人之身份和心性,为成全金玉姻缘而逼死黛玉似乎并不至于,但她极有可能向宫中的元春请旨 (第二十八回中就有伏元春赐婚的段落),在贾政面前为宝玉议婚时扬钗抑黛,甚至还有可能为孤立无援的黛玉仓促定亲,以绝宝玉之念。而贾政可能因为赵姨娘的谗言已经对黛玉有所不满,在此心理基础上便同意了王夫人“二宝结合”的主张。“金玉姻缘”消息一出,便是给黛玉的精神以毁灭性的打击了。

然而如果宝玉离开了贾府,贾元春赐婚以及贾政和王夫人为宝玉定亲怎么可能发生呢?此处疑问如梁归智先生所说:“这其实涉及到小说情节的具体写法,故事有错综之妙,结构有组织之巧,是不必胶柱鼓瑟的。”[4]也有可能是黛玉已死,宝玉归来后,二宝奉旨成亲,具体情节不好妄拟。但“金玉姻缘”的说法(可能并未最终定下)应该也是打击到了病中的黛玉,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至于薛姨妈在此事中的态度,学者历来有两种观点。以刘心武为代表的一派认为薛姨妈老奸巨猾,先用“金玉”制造舆论,又假意关怀黛玉继而加以试探和盯防[5],而以梁归智为代表的一派则认为薛姨妈是一个慈爱宽厚的老好人形象,对黛玉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和关爱[6]。笔者倾向于后一种说法。曹雪芹在回目里称“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这等于已经给薛姨妈的为人定了性,薛姨妈对黛玉的态度应该是真诚的。学者怀疑和诟病薛姨妈主要缘于两处,一是薛姨妈的“金玉之论”,第二十八回中有一段,“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第三十四回,作者又写薛蟠说道:“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方可正配……”,学者以此断定薛姨妈一进贾府就开始为 “金玉结合”造出舆论;二是第五十七回薛姨妈跟黛玉等人说“将林妹妹定与宝玉”之语又说“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可此后便没有了下文,学者据此便说这是薛姨妈在黛玉面前故作试探,用心险恶。笔者以为,薛姨妈的思想和感情应该是经历过变化的,她原先可能真的属意宝玉,毕竟二宝结合是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她说“金玉相配”之言时并非完全无心,但后来她渐渐看明白了宝黛二人的深厚感情,也就不再提“金玉”之事了,反倒在内心很赞成宝玉和黛玉的结合。话说以宝钗的富贵根基和品貌才情,除却宝玉,还会有别的一流的少年公子可以配成婚姻,薛姨妈没有必要死盯着“金玉姻缘”不放。而她之所以没有跟老太太提议,一来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二来薛姨妈可能也在日常话语中忖度出了王夫人的意思,王夫人不喜黛玉,她便也不好提议了。从第五十七回来看,薛姨妈还是非常厚道的,宝玉因为听信紫鹃“林妹妹要回苏州去”的戏言,便大哭大病,惹得阖府皆知,彼时宝黛已经十五六岁的年纪,难免众人没有闲言碎语,而薛姨妈却及时劝言,使紧张的场面得以缓解。因此说,在后部书中,薛姨妈应该并非促成“金玉姻缘”的积极参与者,至于挟制、暗害黛玉之心就更没有了。

*病势渐沉,服食毒药

黛玉先天不足,气血亏虚,每到春秋两季,咳疾必犯,前八十回中有多处写出了黛玉之病势的日益严重,如第三十二回,黛玉自己感叹:“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又如第三十四回,黛玉帕上题诗之后“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看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可见黛玉的身体状况已经越来越差,但这种病症应该不足以致黛玉死亡。在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中,贾母提出要给黛玉多配一丸药,旁有脂批云:“为后菖、菱伏脉”,周汝昌、刘心武等学者均认为此处是暗示在后部书中,赵姨娘会买通菖、菱二人为黛玉配制慢性毒药,使黛玉中毒而死[7]。具体情节可能是黛玉因对宝玉的痛苦思念和种种流言蜚语的打击,身体已越来越难以支撑,此时又服食了慢性毒药,因此死亡就更加迅速了。

*林黛玉是自然病夭,非赴水自尽

周汝昌、刘心武等多位红学研究家均认为黛玉是投水而亡。主要依据是“冷月葬花魂”的诗谶和“潇湘妃子”的故典。然笔者对此持不同看法。如前所论,“冷月葬花魂”一句诗是意在表现一种孤清的环境,可说明黛玉死时情状是异常凄凉的,却并不足以说明黛玉就是死于中秋、死于水中的;雪芹用“潇湘妃子”的典故主要是想隐喻黛玉日后也要像娥皇、女英二妃那样思念宝玉而泪洒斑竹,却并非是暗示黛玉的最终结局就是投水自沉。若依此论,黛玉和湘云既然同为宝玉的“湘妃”,那么湘云最后也应该是为宝玉殉情归水了,而实际上并没有。雪芹的用典原不可处处落实了看。此外,黛玉在读西厢一回中曾就葬花何处发表过自己的见解:“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此处足以说明黛玉并不以水为洁净之源,她不会最终将自己的生命结束在水中的。

此外,黛玉是为还泪而来,她的泪水将伴随她的生命始终,用脂批的话说,是“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黛玉必是为宝玉流尽最后一滴眼泪才死去的,因此,岂有黛玉眼泪尚存而生命先逝之说?黛玉曾说宝玉:“赶你会来,我死了也罢了”,这句语谶说明黛玉在生命的绝境中,会一直苦苦等待宝玉的归来,只要宝玉平安回到自己的身边,黛玉便虽死亦无憾了。怀抱这样深厚的痴情,这样执着的盼望,黛玉怎会在宝玉淹留在外、生死未卜的情况下自绝于世呢?“情情”的黛玉即使病体难支、身受谣言之危,也断不会主动放弃生命。最后,一定是疾病、相思、流言、冷遇将她病弱的生命一点点消耗殆尽的——她终于还是没能等到宝玉归来的那一天,就“泪尽证前缘”了。黛玉的丫头何以叫做“紫鹃”,鹃鸟啼血,声声尽哀,黛玉为宝玉还泪一如杜鹃啼血,一点一滴,肝肠寸断,其悲痛欲绝之状令人心碎。作为黛玉的小影的晴雯在临死之时,尚得见宝玉一面,而真正的芙蓉女儿黛玉却至死也没有再见宝玉,雪芹胸中,应该是想以这种对比来充分渲染黛玉之死的凄凉与悲惨。

*妙玉与黛玉之死

妙玉在金陵十二钗中排在第六位,可见其地位之重,然而妙玉在前八十回的出场并不多。可见,妙玉在后部书中必将有大的表现。迷失的靖藏本中有一条关于妙玉结局的批语:“瓜州渡口,红颜固不能屈从枯骨”,如果此条批语可信,那么妙玉一定是南渡了。而第十八回中,曹雪芹曾借贾蔷之口,说出了妙玉师父对妙玉的遗言,中有“衣食起居不宜回乡”之语,那妙玉到底因何返乡呢?妙玉一定是有不得已之故才违背师父临寂遗言而返回南去的,最终流落在瓜州渡口、命运不堪。书中第二回曾交代林黛玉之父林如海本籍姑苏人氏,第十四回又写“二爷(贾琏)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可见黛玉死后要安葬回苏州的。而第十八回写妙玉偏偏也是苏州人氏,这难道只是巧合而已吗?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联诗,联到关系二人结局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时,妙玉出来止住,又与二人相携去栊翠庵小坐,最后才郑重地送出门外,笔者猜想,雪芹这样写,是在暗示妙玉与黛玉和湘云的结局是有大关联的。具体说黛玉,会不会她死时,正值贾府一片混乱,其后事无人料理,而妙玉却主动提出送黛玉之灵回乡,将其葬入原籍。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淹留于南,又最终促成了宝玉和湘云的劫后遇合,却最终因为权贵逼迫而身死玉碎。此处情节,雪芹留下的伏线较少,不好断定,聊备一说。

林黛玉之死必然是曹雪芹苦心经营的血泪之文,只可惜后稿亡佚,原貌不复,如今也只能通过种种伏线加以论证和猜测,但愿能略合于雪芹之意。探究黛玉之死的真实情况有助于扫清程高本续书带来的恶劣影响,让世人得以见识曹公不同凡俗的天才用心和惊艳绝伦的艺术之笔。

[1]梁归智.红楼疑案.中华书局,2008:128.

[2]梁归智.红楼疑案.中华书局,2008:130.

[3]刘心武.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下卷).作家出版社,2009:563.

[4]梁归智.红楼疑案.中华书局,2008:124.

[5]刘心武.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下卷).作家出版社,2009:565,566.

[6]梁归智.红楼疑案.中华书局,2008:136.

[7]刘心武.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下卷).作家出版社,2009:559,5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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