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与卡夫卡的自由观之辨析

2014-02-03 05:12汪婷
文教资料 2014年29期
关键词:萨特存在主义卡夫卡

汪婷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萨特与卡夫卡的自由观之辨析

汪婷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者特别注重对人的存在状态和意义的追问,而自由问题也是存在主义的核心命题。萨特认为,人的存在是自由的,自由也是一种虚无的状态。自由是人无法逃避的状态,要求作为一个现代人要勇于承担责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20世纪现代派先驱作家卡夫卡对现代人存在的自由问题深有体会,并用他的作品进行文学上的探讨,在很大程度上和萨特的自由观不谋而合。在进一步的研究发现二者的自由观在大体相似之外,还有一些不同之处,而这些不同在二者所处文化背景差异中找到原因。

萨特 卡夫卡 存在 自由

20世纪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物质财富的发展,反而给人们带来精神的恐慌,特别是二战以后,人文知识分子进一步陷入精神危机,人们日益感到这个社会的非理性和荒诞感。存在主义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了。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又称生存主义,是西方现代一个以非理性主义主导的哲学和文学的思潮,其主要特点是强调个人经验、自主体验和选择、世界的恶心与荒诞。存在主义由于和我们生活的紧密联系,影响到文学、意识形态、艺术乃至人们的生活方式,被称为“时代的象征”。存在主义之所以影响如此之广泛和深入,也和他迎合了时代的特征是分不开的。二战后整个西方世界笼罩着一种恐慌之中,在战争面前人们的理想、信仰的消失,在历史的选择上个人是该保全生命还是承担责任都成为人们思考的问题,于是有了对焦虑、虚无、孤独和选择的体验。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不仅对人的存在本身表现极大的兴趣,而且对人的存在的状态“自由”进行了毕生的探索与研究,“自由理论”是其哲学研究的核心思想和标志性内容。他的核心理论“存在先于本质”,也是从“人是自由的”这一基础上说的,人生而自由,因为在自由的境遇中作出种种行动和选择,从而不断确定自己的本质。萨特就是这样站在一个现代人生存的艰难处境上,表现现代人对自由的深切渴望与不懈追求。

而文学更是对真实的诗意表达,不论是现实的世界还是心灵的世界。米兰-昆德拉的观点,“哲学在一个抽象的空间发展自己的思想,没有人物,也没有处境”①而小说家关注人们具体的生活,表现有血有肉的人物,并对人的存在进行思索。卡夫卡作为一个小说家,他牺牲毕生的欢愉投入到他的创作中,虽然生前连一个“作家”的称号都没有得到,然而他却乐此不疲地用他的创作来探寻生活的意义。原因之一是,他并没有把文学当做纯粹的艺术,而是当做自己研究生活、思考存在的手段。这种思想和存在主义的要旨不谋而合了。卡夫卡作为现代派的先驱,其小说充满了现代社会的残酷与荒诞,个人命运的偶然和荒诞以及在社会重压下的艰难选择,集中的表现了“现代人的困惑”。尽管对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有着深刻的体会和认识,然而他却从未失去对自由生活的追求。有人将卡夫卡作为存在主义的先驱,尽管他的创作先于存在主义,但他和萨特都是一个注重体验的人类预言家,他们的思想也可以在这一点上达到如此的相通。从这个程度上说,卡夫卡的小说就是从文学的角度对人的生存和自由做了诗意的阐释。

一、自由与虚无

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和文学理念,其核心是强调人的“存在”,认为人的存在是其它存在的根源。人首先是作为一个存在者,有自己的遭遇,在这个世界上活动,通过存在确定自己的本质。这就是萨特的著名的“存在先于本质”的思想。萨特将人的存在分为“自在之在”和“自为之在”。由“自在之在”、“自为之在”与“虚无”这对中心范畴生发出“自由”、“选择”以及“恶心”、“烦”、“孤独”等等。通过“不满足”把“虚无”和“自由”连接起来,萨特说:“人的现实是自由的,因为他不空缺着。……存在的东西则是不能自由的东西,自由就是人的心上造成之在(tobe)’的虚无,是竭力要把人的现实造成用自由本身来替代在的虚无”。②萨特承认现实是虚无的、荒诞的。自由是对现实的否定和超越,从内在来看,人是生而自由的;从外在来看,人是被抛弃到这个世界当中。萨特作为一个植根于现代人的存在的哲学家,也是一个体验性很强的文学家。他对人存在的虚无、荒谬的状态有深刻的揭示。正如著名的卡夫卡研究专家埃利希·海勒所指出的:“智力使他做着绝对自由的梦,灵魂却知道他那可怕的奴役。”③

卡夫卡是出生在布拉格的一个犹太人的家庭,这个身份让他成为精神的漂泊者,生性敏感的他一生活在没有国家的阴影里,找不到身份的认同。在这种情况下,他首先就是作为一个“异乡人”抛置的状态,其次在家里他也感受不到任何温暖,家人之间只是利益的联系,加上从事的职业也并不是自己的兴趣—保险公司的职员。爱情的也是坎坷的,七年定了两三次婚,最终都是因为主客观原因归于失败。这一切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冰冷和陌生,这样在自我与这个世界中尖锐的矛盾,让他只能体会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和不安”,只能在得不到认可的文学中寻求安慰。

卡夫卡对生活的敏感认识也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体现。他的处女作《判决》中的主人公奥尔格·本德曼一直活在父亲的强权阴影下,感受不到半点温暖,仅仅因为对父亲的恶劣行为(离间他和远方朋友的关系)当面表达了父亲的不满,就被父亲刺死。揭露了现代社会人情的淡漠,人在这种与外界紧张的矛盾中,在极大地父权面前只能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奈。对于主人公而言,外界仿佛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着他,生活的意义无从把握。他感到个人存在的偶然性,想要努力超脱,想要获得父亲的认可,这也是对自由温暖的生活的追求,然而在强大的父权面前,他根本没有自由而言,最后只能以死来寻求自由。《变形记》中的主人公高尔身患绝症,蜕变为大甲虫,丢了饭碗,在这种情形下,因为失去利用价值,逐渐被家人厌弃,无情的而默默的逐出人的世界,最后在孤独和悲伤中死去。作者处心积虑的用象征的手法(人变为动物),来揭示世态炎凉。格里高尔看似变成了甲壳虫,一种自由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人完全沦为势力的工具,失去了本真的存在。在存在虚无的现实面前,卡夫卡是极力想寻找一种自由,然而通向自由寻找之路仍然是荒诞和痛苦的。萨特也认为,自由是人在虚无中通过烦恼发现的,人对自由的追求便是整个世界对于存在的价值。可见,作为对存在感兴趣的哲学家和作家,他们都对现实的痛苦有着同样的体会,对存在的荒谬有着近乎相似的体验和认识。

萨特的存在主义也是人道的存在主义,他承认,人处在焦虑当中,人必须承担焦虑、舍弃和绝望。人的本质状态是虚无,正是因为虚无性,使人的存在成为不断获得本质的存在。虚无让人处在选择的自由中,因为虚无,所以有不断的选择。卡夫卡首先自己的身份就是一个没有国家的漂泊的异乡人,这种精神上的失落感和漂泊感本身就说明了他少了很多皈依,反而多了更多的自由和选择的权利。卡夫卡的《美国人》中一开始主人公就是被抛于自由女神象征的美国开始他的流浪生活。《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变成了甲壳虫,他脱离了人的束缚,也是另一种自由身份的象征。

萨特的自由观也是一种辩证的自由观。他把人的自由摆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自由是前提,人就是自由,自由决定人的本质,然而他并没有把人放在真空之中,他也承认人在现实中的不自由。人的自由也会受到他人的限制,人的每个思想行为都不可避免的受到他人和社会的影响,我们的选择也会形象到他人和社会的自由,这也是他的“他人即地狱”的思想来源。这一点也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找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在卡夫卡的小说里我们处处可以看到自我与他人、社会的矛盾和冲突。儿子与父亲的紧张关系,在《判决》中得到集中的表现。《变形记》中的甲壳虫就是卡夫卡在重重人际重压下扭曲变形的典型。

二、自由与选择

“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且使人的本质成为可能,人的本质存在悬置在人的自由中”。存在就是自由,人除了自我塑造外,什么也不是,这是存在主义的第一个原则。人的本质的确定通过他的行动,他的至始至终的行为决定了他的本质。尽管作为一个现代人,他的存在是艰难的,面临着焦虑、孤独、痛苦和恐惧,但他也面临着选择的自由。在《存在与虚无》和小说《墙》中一直贯穿着他的这种哲学思想。他从哲学的角度对存在的本体做了形而上的理论构架,探讨作为社会存在的个人的绝对自由。存在就是自由,自由就是存在。这体现了萨特的自主性和积极的介入社会的思想。卡夫卡尽管生活在种种不自由中,他对现代人存在的焦灼与虚无有着深刻的体验,然而他也是一个是积极去承担、去体验经历的人。尽管父母要求他学了一个不喜欢的专业——法学,然而他还是在坚持他的写作,尽管他的作品得不到别人的认可,然而他仍在坚持创作,而且作品就是他探讨存在的渠道之一。尽管他对婚姻存在着恐惧,他也一直在体验着恋爱,直到他死之前,也没有放弃恋爱。作为一个敏感的作家对现实的体验也是深刻的,然而他也从未放弃对亲情、爱情、事业的追求和热爱。

卡夫卡的小说也在很大的程度上体现了这种对自由的追求和向往。卡夫卡的《美国人》中一开始就是被父亲抛弃,而且是去了有自由女神的美国,去寻找他的自由梦,尽管他在美国的经历并不是那么自由与美好,但至少他在选择,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人的选择即自由。按照萨特的观点,人是在不停的选择之中,人从出生就面临着不同的选择,哪怕是你不愿选择或放弃选择,那也是你的选择。从这个意义上,人的自由也是被给定的,所以人是不得不自由的,而要自由就不得不行动。尽管每个人都面临着这样那样的境遇,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但我们仍有选择的可能,我们的命运仍然归结于我们之前的选择。卡夫卡小说《审判》中的k看似是被动的受到审判,没有选择的余地,然而他最终的获罪也不能不说和他自己的行为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他最开始的犹豫不决和消极被动的接受,这让两个进入他的房间,进而有可能对他实施包围。他在后来的一些行为中尽管进行了适度的反抗,然而一些行为有意的触犯法律和涉嫌犯罪,也不无最后将自己送入判决的命运之嫌。

萨特还指出自由情况下的另外一种选择,即不选择,逃避自己该有的选择,即“自欺”,这也是他所说的异化的另一种表现。萨特也指出,生活中常常有这种情况:人是一个角色而不自知,或者根本不去成为一个角色。这就是“自欺”。生活中确实有很多人都处于这种存在的状态。有很多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能够自由选择,却逃避了或放弃了,自愿进入现有状态或束缚中不愿改变。当然萨特对这种状态是批判的,认为这种状态是与人的真正存在是不相符的,人的存在方式决定人有责任、要选择、要承担、要行动。

卡夫卡认识到现实的残酷与虚无,是不自由的,然而他也极力探讨一种自由的存在方式,其小说也体现对自由的抗争。其中《变形记》表现的尤为明显。文中的主人公在繁重的劳动、沉重的责任和家人的冷酷的挤压下变成了一条可怜虫,然而它并没有因此而驯服,还是保留人的意识,并努力赢取人的自尊和价值。格里高尔三次冲出房间是他寻求自我价值的体现。格里高尔那么在乎妹妹对自己的看法,仍保留敏感的心就是想保有做人的尊严。他最后选择死亡就是对自由的最大抗争和实现自我本质的执着追求。他努力想寻求自身的价值,而妹妹和家人坚决要赶他出去是他在荒谬世界寻找价值的本质真正崩溃,此时他存活下去的心彻底绝望了,他死的决心比妹妹还坚定。格里高尔彻底觉悟到了存在的意义,主动选择了死亡。卡夫卡和萨特一样,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即人作为自由的个体,要冲破现实的重重障碍,不论遭遇多大的困境,都要努力超越自欺的行为,找到生活的本质。虽然卡夫卡笔下的人物都是孤独的、绝望的、卑微的和无法把握命运的弱者,但他们仍然是积极的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环境所控制,在这个寻求自由的过程中,人可能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是一个活在自欺状态的懦夫。

三、卡夫卡的自由与萨特自由观的比较

萨特的存在主义把他的“存在”与“自由”的观念巧妙的结合起来,强调人的存在就是自由,“人命定是自由的”。自由是绝对的,因为自由是人无法逃避的宿命。其实在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出版前二十几年前,卡夫卡就已经对自由的这种特质做出过自己的阐释,萨特后来解释说:“卡夫卡确实对我也有影响,我不能确切的说这个影响是怎样的,但他深深地影响着我。”卡夫卡也用他的作品说明了这种命定的自由观。卡夫卡的代表作《司炉》中的第一句话:“十六岁的卡尔·罗斯曼,受到女仆的引诱,和她生了一个孩子,因而可怜的被父母逐出家门,送往美国。”这分明就是“逐出伊甸园”的原型的现代诠释,卡尔一出生就带着原罪的意味,去往美国(这个自由乐土的象征)去开始他的人生自由和选择之旅。

作为同样植根与现代人的存在基础上的自由探讨者,萨特和卡夫卡并没有对自由做过于简单和乐观的想象。“自由”这一词在这里并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无拘无束、自在无羁的理想状态。他们都是将自由的理念和我们生存的现实结合在一起的,他们都认识到自由是人无法摆脱的生存状态,他们描述的自由,全然没有理想的光环,展示的是一种沉重的压抑、他们笔下的人物对自由的感受,也大多是与恶心、荒诞、虚无、自欺、痛苦等结合起来的。换句话说,人命中注定自由,自由让人没得其它选择,只有在现实的荒诞中作出自由的选择,然而这种看似自由其实是让人体会到现实的不自由。他们二者都承认,自由给人带来的这种不自由状态以及人在自由中仍会感到现实的不自由。

萨特和卡夫卡的自由观在很多地方如出一辙,他们都认为,人的自由是绝对的,自由是人自从出生后就无法逃避的一种选择,都有一种宿命论的味道。然而经仔细分析发现,二者的自由观由于在文化的差异,因而也有所不同。萨特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他的自由观看似与西方传统价值观念一刀两断,实则作为一个人道的存在主义者,其自由观闪烁着西方人文主义乃至古希腊以来的人本主义的光辉。萨特将“自由”和“虚无”结合起来,认识到自由会受到现实的种种限制,这种自由看似是虚无与绝望的一种状态,然而他又强调一种“介入”的自由观,强调自由与承担,仍有积极的色彩,是一种“绝望中的希望”,仍然是与西方传统的人本主义的一脉相承。然而相比之下,卡夫卡作为生活在布拉格一个犹太人家庭的作家,他的生活环境与性格造就了其内向、自卑、封闭的个性。卡夫卡对自由的感觉是“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的束缚,强调人是带着自由的原罪来到这个世界的,人生而被放逐到一个自由的环境里,想退回到过去的世界而不得。卡尔带着这样自由的原罪去了美国,然而自由的处境并没有让他体会到现实的甘甜,而是无尽的折磨和痛苦,然而他却想回也回不得。《城堡》的k,看似完全没有身份、地位和“过去”的限制,他是绝对自由的,然而正是这种自由造成他的困境和“不自由”。显然卡夫卡的自由观是与原罪意识分不开的,自始至终笼罩着一种不自由的绝望与悲观的阴影。所以在读他的小说时无不感受到一种强大的机器在压抑着人的内心,个人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

注释:

①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37.

②萨特.存在与虚无.中文版.三联书店,1987:566.

③E、海勒.卡夫卡的世界.陈廷芳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82.

[1]叶廷芳.论卡夫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89.

[2]卡夫卡.卡夫卡集[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2:2(1).

[3]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4]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周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5]昆德拉.背叛的遗嘱[M].孟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5.105.

[6]徐真华.米兰-昆德拉:小说关于存在的诗性之思[J]外国文学研究,2008(4).

[7]毛崇杰.存在主义美学和现代派艺术[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8:8.

[8]罗素.西方哲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9]胡志明.自由与放逐:_美国_对西方现代人生存境况的文化批判.[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0,28(2).

[10]萨特.存在主义也是一种人道主义[M].周照良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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