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凯炜
1945年8月20日,即日本投降后5天,英国外交大臣欧内斯特·贝文(Ernest Bevin)在下议院阐述了英国政府对战后世界的基本看法及其政策:“我们必须努力为反抗社会不公和贫困而奋斗,这样,我们从战争中赢得的安全将更为稳固,而这更为稳固的安全将推动更加繁荣的经济发展。正是怀有这个信念,国王陛下政府把世界经济重建视为其外交政策的首要目标。”*Hansard, House of Common, Debates, 20 August 1945,Vol. 413, col. 287. “Hansard”是“英国议会议事录”,分为上议院、下议院两部分,其内容可以在英国议会官方网站上检索,网址:http://www.parliament.uk/about/how/publications/ hansard/。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教训重新塑造了英国人的外交观念,决策者的现实主义世界观得到加强。*钱乘旦等:《日落斜阳——20世纪的英国》,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90页。在贝文眼中,日本如果不能保持经济稳定,将仍然是远东潜在的巨大威胁。所以,如何处理日本的经济问题成了英国战后对日政策的出发点。
本文的主题即是考察战后初期英国对日政策,主要从经济政策角度探讨英国在战后日本复兴中扮演什么角色的问题。对于战后日本复兴,学界大多从美日关系角度来考量,忽视了英国在其中的重要作用,有关战后初期英日关系的论著并不多。*国际上,英国和日本学者对于战后日英关系的研究比较系统。主要代表著有Peter Lowe, Containing Cold War in East Asia: British Policies towards Japan, China and Korea,1948-53,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7; Peter Lowe and T. G. Fraser(eds.), Conflict and Amity in East Asia: Essays in Honor of Ian Nish, London: Macmillan Press, 1992; 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Ian Nish(eds.), Anglo-Japanese Alienation,1919-1952: Papers of the Anglo-Japanese Con on the History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Ian Nish and Yoichi Kibata eds., The History of Anglo-Japanese Relations,1600-2000, Volume 2: The Political-Diplomatic Dimension, 1931-2000, Basingstoke: Macmillan Press, 2000; Ritchie Ovendale(eds.), The Foreign Policy of the British Labour Government, 1945-1951, Leicester: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84; Yokoi Noriko(横井规子), Japan’s Postwar Economic Recovery and Anglo-Japanese Relations, 1948-1962, London: Routledge-Curzon, 2003; 細谷千博編:《日英関係史——1917-1949》,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1982年;細谷千博:《サンフランシスコ講和への道》,東京:中央公論新社,1984年;渡边昭夫、宫里政玄編:《サンフランシスコ講和》,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1986年;木畑洋一:《帝国のたそがれ:冷戦下のイギリスとアジア》,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1996年;佐々木雄太、木畑洋一編:《イギリス外交史》,東京:有斐閣,2005年。另外,美国学者在研究战后日美关系的著作中,也有涉及到英国的内容,主要代表著有William S. Borden, The Pacific Alliance: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 and Japanese Trade Recovery, 1947-1955,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4; Michael Schaller, The American Occupation of Japan: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 in Asi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W. I. Cohen and Akira Iriye eds., The Great Powers in East Asia, 1953-1960,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在国内,还没有看到系统论述战后英日关系的专著。现阶段国内关于战后英国对日经济政策的研究仅有张玉栋:《从“宽容”到“严格限制”的转变——战后初期英国对日经济政策(1945—1951)》,《日本学论坛》2004年第2期。该文分几个阶段概括了英国政策并论述了采取该政策的原因,英国政策总的趋势是从宽到严。但论文没有运用英日档案史料,而是参考的二手著作。从其他角度切入战后英日关系的研究有赵爱伦:《英国对日媾和政策形成史论》,《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第70—73页,对英国参与旧金山和会的情况作了大体勾画,但是基本没有运用英日档案材料,主要依据的是上述英美两国学者的研究专著;孟庆龙:《论英国在冷战中对亚洲的政策》,《世界历史》1988年第1期,第61—70页,该文提到了美国对日本的政策构成了对英国亚洲利益的潜在威胁,并没有展开论述;于群:《美国对日政策研究(1945—1972)》,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该书第5 章论及了1951年美英联合对日和约草案的出台过程;徐友珍:《分歧与协调:美英关系中的承认新中国问题(1949—1951年)》,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书中第5章专门论述美英两国对日媾和政策的演变与中国签约权之争;王蕾:《旧金山媾和与中国》,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9年,该书系统论述了对日媾和的发展过程,并对英国早期媾和政策进行了分析。崔丕:《美国亚洲太平洋集体安全保障体系的形成与英国1950—1954年》,李丹慧主编:《国际冷战史研究》(第1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该文主要是关于美国亚洲太平洋集体安全体系与英国关系的研究。文中提到,战后英国亚洲政策具有双重性,即帝国利益与冷战意识交汇,其中对日经济政策就体现了它的帝国利益,在这个问题上与美国分歧严重,主要案例是“日本加入关贸协定问题”和“日本与巴黎统筹委员会,中国差别问题”,崔丕先生并没有展开论述,但是其中的第二个问题在崔先生的专著《美国的冷战战略与巴黎统筹委员会、中国委员会(1945—1994)》(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中有涉及。对战后早期的研究还有崔建平的《战后盟国对日管制机制的建立及美英苏关系》,《俄罗斯学刊》2011年第6期,第82—88页,不过该论文只运用了俄文档案。另外,传统学术界在研究战后英日关系时,主要着眼于1948年美国“反转路线”政策出现之后,认为美国复兴日本的政策威胁到了英国本土纺织工业及其在东南亚的传统利益,出于维护“帝国利益”,英国竭力限制日本的经济扩张,在日本复兴过程中扮演了消极角色。*例如休·科塔兹(Hugh Cortazzi)认为:“对日本竞争的怀疑和恐惧深深植根于英国人的意识当中,而且,英国出口商将日本的市场看作最难出口的地方。”(Sir Hugh Cortazzi, “Britain and Japan: A Personal View of Postwar Economic Relations,”in Peter Lowe and T.G.Fraser eds., Conflict and Amity in East Asia: Essays in Honor of Ian Nish, p.163.)彼得·洛(Peter Lowe)认为:“在40年代末和50年代时期,英国在处理与日本关系时太消极和过于吹毛求疵了”(Peter Lowe, “Uneasy Readjustment, 1945-58,” in Ian Nish and Yoichi Kibata eds., The History of Anglo-Japanese Relations, 1600-2000, Volume 2 : The Political-Diplomatic Dimension, 1931-2000, p.197)。但是,学界基本没有深入研究美国“反转路线”出现前的英国对日经济政策,从而过于强调英国的消极角色,而没有看到英国在促进日本重新融入世界贸易和经济复兴过程中的积极作用。基于此,本文把视角集中在1945年到1948年这段时期的英日关系,在结合学界研究成果基础上,利用英、日、美三国档案材料来具体考察战后初期英国对日经济政策,试图揭示在亚洲冷战酝酿期,英国在“帝国利益”和“冷战意识”双重影响下对日经济政策的复杂抉择过程,从而有助于我们形成对战后英日关系的完整认识。
第二次世界大战完全改变了世界经济,一部分在于其巨大的物质破坏,而更重要还是在于它导致了世界经济结构的失衡。美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最为繁荣的经济体,其贸易总量超过它的所有贸易伙伴。15年相继的经济萧条和战争造成过去世界贸易的模型解体,而战后国际形势紧张情形之下,使世界贸易秩序的重建步履蹒跚。美国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总统曾希望鼓励以多边的自由贸易方式谋求世界经济快速复苏,但是1945年世界经济约有一半不是被战争破坏,便是不在资本主义体系之内。
战败对日本经济来说,更是毁灭性打击。作为支柱产业的工业遭受重创,盟军的大规模轰炸使日本工业产能只剩10%至20%,其中,钢铁产能剩20%、发电量剩20%、化工厂只幸存1/3,煤气厂几乎全部被毁。*Telegram from MacDermot to Bevin, 24 September 1945, F8199/101/23, Paul Preston and Michael Partridge(eds.), British Documents on Foreign Affairs(BDFA), Part III, Series E, Volume 8, Md: 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 1997, p.374.战时的增产要求导致机械过分使用和保养不足,很多纺织机械被熔化改造成军火机器。技术的过时也是一种破坏,例如丝业的损失,战前,丝是日本赚取美元最多的出口货物,1941年后,美国厂商推出尼龙等人造品,在1945年以后,这种廉价而多用途的代用品几乎完全排斥了天然丝。现代经济学家杰罗姆·柯恩(Jerome Cohen)描述战后情况为“龟兔赛跑”,即“一面是加速的通货膨胀,一面是踟蹰慢行的工业复兴”。*Jerome Cohen, Japan’s Economy in War and Reconstructio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1949, pp.493-494.种种情况加之原料短缺和购买力下降,使得日本生产滑落至1930—1934年水平的一半以下。*[美]迈克·沙勒:《亚洲冷战与日本复兴》,郭俊鉌译,台北:金禾出版社,1992年,第93—96页。另一方面,作为日本经济生命线的对外贸易,因二战而完全衰落,1946年进出口贸易总额仅相当于1937年的8%。*香西泰、寺西重郎編:《戦後日本の経済改革:市場と政府》,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1993年,第92页。从日本的历史发展来看,它是个典型的外向型经济体,战前它通过军事扩张手段使自己成为亚洲唯一的资本主义强国,其对外贸易规模已经达到世界一流水平,其出口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占22.4%,高于美国的3.7%和英国的18.2%。然而随着战败,日本的外贸环境为之一变。首先,战败使日本失去了庞大的殖民地,退出中国及东南亚各占领区,失去了战前最为重要的海外市场。其次,战争破坏了日本工业生产能力,从而无力生产出口产品。再次,战前的贸易体制解体,新秩序迟迟未能建立。最后,日本战后处于美国占领状态,丧失国家主权的同时也丧失了贸易自主权。战后初期,盟军最高司令部禁止日本自由通商。*杨栋梁:《日本战后复兴期经济政策研究——兼论经济体制改革》,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42—243页。
受制于上述因素,战后初期的日本面临着一个经济循环困境,即亚洲的生产未能及时恢复,使日本只能向美国进口高价的棉花和其他货物。在美国限量进口之下,日本出口美国所得利润不足以偿付其食物、燃料和其他原料之进口。这妨碍了日本的再生产,提高了成本并刺激通货膨胀,使得日本成为没有竞争力的高价出口国,当然抑制了产品的销路。这种贸易结构导致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果——“美元短缺”*“美元短缺”,简单来说就是指世界其他各国美元储备减少,外国对美国货物的需求远远超过美国对外需求。战后初期,美国每年大概有100亿美元的贸易盈余。这种状况一部分由于战争因素,但更重要的是由于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不平衡以及殖民主义的衰落。,这个问题不仅困扰日本,英国和西方主要国家都面临这个严重问题。可以说,“美元短缺”是战后世界贸易发展的一个主要障碍。伴随着巨大的“美元短缺”,西方主要国家分成了两个大的货币区——硬通货和软通货,硬通货包括美元、瑞士法郎等,软通货主要有英镑、日元等。软通货国家的产品竞争力远逊于硬通货国家,故而这些国家极力避免与后者直接竞争,限制进口美元区物品,而谋求在软通货区范围内贸易,以促进本国经济复兴并遏制不断扩大的美元短缺,只有在重要物品上才利用美元向美国购买。*William S. Borden, The Pacific Alliance: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 and Japanese Trade Recovery, 1947-1955, pp.6-7.战后世界经济的这种状况严重背离了美国的战后构想,在美国的构想中,战后世界应是一个自由的多边贸易世界,这种构想自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延续到了罗斯福,在自由贸易世界中,美国的产能优势才能最大限度发挥,并且凭借美国超强的经济实力,成为世界的主导力量。自由贸易的理论常常由世界经济主导国家倡导,20世纪的美国正如同19世纪的英国一样。
然而,现实的情况引起了美国深深担忧,它最担心的就是软通货区与硬通货区的隔绝,这样无疑将严重破坏美国经济,导致失业与破产,也破坏了美国主导世界的构想。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帮助其他西方国家经济复兴,提高生产力,重新参与正常的世界贸易,“马歇尔计划”的重要动力来源即在于此,美国的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帮助,不如说是自救之举。当然,日本作为曾经的“亚洲工厂”,保存有巨大的工业潜能,也在美国的考虑范围之内,不过美国复兴日本的计划直到1948年才正式确定。1945年至1947年这段时期,美国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对日本的民主改造上。杜鲁门(Harry S. Truman)总统在1945年9月6日批准了《美国对投降后日本的早期政策》的文件,其中将对日政策目标归纳为两点,其一是确保日本不成为远东之威胁;其二是建立和平且负责任的日本政府,支持美国占领政策和遵循联合国宪章。*Telegram from MacDermot to Far Eastern Department, 25 September 1945, F8207/6311/29, BDFA, Part III, Series E, Volume 8, p.381.美国并没有把经济复兴作为对日占领政策的主要目标。但是,作为同样处于软通货区的英国,先美国一步,早早地考虑重新建立英日贸易联系,通过促进日本复兴维护它在远东的传统利益。事实上,在战后初期(1948年前),英国是远东委员会中唯一对日本经济事务投入大量精力的国家,时任远东委员会下属经济委员会主席的英国人乔治·桑塞姆(George Sansom)描述了英国在远东委员会的处境:“我一直认为(日本的)经济问题是远东委员会所面临的最主要的难题,它应该得到及时处理,所以我接受了经济委员会主席的职位……(但是)许多代表们在处理经济问题时表现出对日本事务的孤陋寡闻,并且他们很少得到各自国家的支持。美国代表团在为委员会提供政策信息方面行动缓慢,让人十分不解。除了我们国家(英国),没有其他代表团对经济政策的讨论做出任何原创性的贡献。”*Telegram from Inverchapel to Bevin, 31 January 1947, BDFA, Part IV, Series E, Volume 3, p.22.总体上,英国政府在战后处理日本问题上持“宽容”立场,这一点在远东委员会各国中独树一帜,“宽容”体现在它的一系列政策主张中:如关于修宪问题,英国主张对明治宪法修正而不是美国计划那样置入新宪法;关于天皇问题,英国内部总体上赞成应该保留天皇。关于战犯问题,英国持不扩大观点,即应该将战犯的数量(包括所属行业的范围)控制在最低。而在经济问题上,英国反对过分榨取赔偿,尤其反对大多数国家主张那样拆迁日本工业设施进行赔偿。英国认为赔偿应通过推动日本复兴来实现而不是进一步破坏,其最理想的形式是“国际贸易”。*英国政府称:“在英国看来,最理想的赔偿方式就是国际贸易。日本通过出口(英)殖民地物资来获取贸易盈余,然后通过某种方式将其(作为赔偿)转送至英国政府。” U.K. Policy for Japanese Reparations, EIPS, 15 November 1945, F10268/7450/23, FO371/46514, British Foreign Office(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5, Reel 11. 该系列缩微胶卷藏于首都师范大学世界史资料中心。可见,战后初期英国对日政策具有内在一致性。
日本投降后不久,第一批回到日本的英国外交人员向外交部汇报了当时的情况,“日本恢复正常的生活要经历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数年之久。我们只能生活在一个军事孤岛上,就像这个使馆,它所有的供应来自外界,几乎没有生活设施和社会生活,被一个充满废墟、饥饿和疾病的令人消沉的世界所包围”。*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p.124.鉴于这种形势,英国政府很快意识到,对日本过于严酷的惩罚和管制是不合适的。英国政府还考虑到,如果日本经济形势继续恶化,以美国为首的盟军占领当局必会加大对日本的援助,美国也会要求英国承担占领义务,这无疑会加重英国海外负担,不利于本国复兴重建。另外,恢复的日本能够生产英国东南亚属地所需的物资,特别是棉纺织品,而这是英国工业产能满足不了的。这样,英镑区国家可以避免从美国进口物资,缓解“美元短缺”。还有一点,日本经济的复兴被英国政府视为避免日本政治崩溃的关键因素,否则,日本很容易倒向共产主义苏联。综上考虑,英国政府在战后初期很快确立了对日政策的核心,就是促进日本复兴,恢复日本与英镑区贸易。*根据日本学者井村喜代子分析,在美国占领政策变更前(以“经济稳定九原则”为中心的复兴政策),日本政府曾于1947—1948年独自推行“经济复兴政策”。日美两个政策在复兴、强化这点上是一致的。但是“经济稳定九原则”是由先行的“经济复兴政策”而实现了生产的暂时恢复后,为革除其弊端(通货膨胀、依靠补贴及美国援助),带着更换的目的而登场的,所以两者又具有不同的政策原理。可见,英国先于美国响应日本的复兴政策,英日两国存在政策上的互动。有关内容参见:[日]井村喜代子:《现代日本经济论》,季爱琴、王建钢译,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章第2节。
1946年初,关于日本经济预期的专家报告呈送到英国内阁。专家警告,伴随着大批军人复员和每年80万人口的增长,日本面临严重的粮食问题,贸易状况也十分堪忧。*The Report of Japan Population Trend, FEOC, 4 February 1946, F1993/95/23, FO371/54128,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6, Reel 8.内阁讨论认为,要加大力度促进日本工业复兴,只在某些特殊部门加以限制。外交部下属的经济与工业计划委员会指望通过日本工业的恢复来缓解全世界物资的短缺,特别是东南亚地区。这样对英日都有好处,日本能够增加外贸收入,平衡其巨大的进口投入,英国也就不用在美国的压力下必须给日本巨大的贸易赤字补助。*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pp.124-125.在战后初期,英国的这种宽容态度很不同于其他远东委员会成员国,包括美国。英国计划保留造船、纺织、化工和钢铁等工业部门大部分产能,远远高于美国和其他远东成员国所提议的指标。经济与工业计划委员会认为,英国所拟定的关于保留日本工业的水平是防止日本经济崩溃的最低限度,没有令人信服的科学论证,英国不会赞同更低的方案。*Control of Japan’s Productive Capacities, EIPS, F6349/97/23, FO371/54168,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6, Reel 16.另外,该委员会还明确地指出:“在不依赖国际救助的条件下,如果日本想要存活,那么它就应该在很大程度上被允许重新加入国际贸易。”*U.K. Policy for Japanese Reparations, EIPS, 15 November 1945, F10268/7450/23, FO371/46514,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5, Reel 11.针对这种分歧,美国的一家报纸甚至打出了“在对日本经济计划上,英美分裂了”的标题。*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p.125.英国驻美大使爱德华·哈利法克斯(Edward Halifax)也向外交部提到,在远东委员会没有国家支持英国关于日本工业计划的提议。他分析那些国家之所以反对,一方面是要唯美国马首是瞻,另一方面是想保留最少的日本工业设施从而获得更多的赔偿。*Telegram from Halifax to FO, 26 April 1946, F6349/97/23, FO371/54168,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6, Reel 16.
日本的对外贸易一直是战后初期英国最为关注的地方。这种特别的关注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英国的商人想回到日本从事商业活动,但更为重要的是由于英国不得不从“英联邦”的角度来考虑亚洲成员国的利益。实际上,战前英国与日本的直接贸易额只占英国对外贸易的小部分,日本的重要性在于它对英联邦的意义。*据统计,在日本被占领期间,英国与日本的贸易不到英国总贸易额的1%,英国对日出口主要是羊毛制的布料、机动车和船,这些物品从来没有超过日本总进口额的1.5%。日本出口英国的货物主要是棉织品、木制品,1948—1950年期间占到日本总出口额的6—7%。Jonet Hunter and S. Sugiyama eds., The History of Anglo-Japanese Relations, 1600-2000, Volume 4: Economic and Business Relations, p.68.英国在东南亚的属地不仅缺少食物,也缺少纺织品,而这两样英国都无法提供。当然,英国同样担心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同时还担心日本工业的复兴会对英国商品构成威胁。这是因为在战前国际经济竞争中,以轻纺织工业品为主的日本商品不断排挤掉英国的传统市场,英国工商界难以抹掉以往的噩梦,在他们的痛苦记忆中,日本即等于倾销商品、剽窃他人发明和不讲商业信用。1946年10月28日,英国贸易大臣斯坦福·克里普斯(Stafford Cripps)在英国下议院阐述了英国政府对日本经济复兴和对外贸易的看法。克里普斯谈到,为了防止日本军国主义复活,远东委员会各国已经就限制日本工业能力达成基本共识。“第一,严格的限制措施将会加之于日本工业,包括大规模的裁减,必要的话甚至是完全铲除那些可以直接或间接被使用于战争目的的工业部门……诸如钢铁、重型机械、化工、造船、飞机和金属等工业部门将会被大幅削弱。第二,与上述工业相关的部门也会遭到削减。第三,日本所有海外财产将会被没收。”*Hansard, House of Common, Debates, 28 October 1946, Vol. 428, col. 269.但是,克里普斯更加强调促进日本经济复兴的重要意义,“在签订和约后,日本必须被置于自身有能力偿付国际支出的地位。否则,它需要不断的外国补助……但国王陛下政府出于自身的境况,无法肩负这样的负担。为了平衡日本的收支,它必须加强出口,由于重工业会被严重削减,那它就应该集中发展轻工业,包括纺织业。如果日本想要自立,这个结论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战前日本的廉价商品让英国工业深受其害,关于对日本不正当竞争的问题,克里普斯认为战前的情况是因为日本过于廉价的劳动力和政府出口补助所致,战后随着日本政府民主化和生活工资水平的提高,不正当竞争的问题能够很好解决。至于有人提出日本纺织工业复兴会损害以兰开夏郡为代表的英国传统纺织工业,克里普斯认为解决办法应该是提高英国纺织工业自身的生产效率而不是打压对手。*Hansard, House of Common, Debates, 28 October 1946, Vol. 428, col. 271.实际上,考虑到“美元短缺”的国际背景,英国积极促进日本对外贸易还有两点目的:第一,日本恢复生产将满足东南亚的需求,这样英国就能把国内工业生产出的产品出口至美元区以换取美元。第二,英国进口日本的坯布,然后再加工成棉纺织品出口,用这种方式生产出的产品占到英国对外棉织品出口的20%。*Yokoi Noriko, Japan’s Postwar Economic Recovery and Anglo-Japanese Relations, 1948-1962, p.19.
英国促进日本对外贸易的积极态度与盟军总部对外贸的严格管制形成鲜明对比。日本战败后,外贸管理权被盟军总部接管,总部规定,“没有本司令部的事先批准,任何制品或商品在日本的进出口均不允许”。*Telegram from MacDermot to Bevin, 12 November 1945, BDFA, Part III, Series E, Volume 8, p.428.实际主管日本贸易事务的是盟军总部经济科学局外国贸易部,与之相对应,日本政府内具体负责外贸事务的是1945年12月15日成立的贸易厅。贸易厅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贸易行政监督管理机构,其本身又是具体进行贸易活动的主体。它根据占领当局的指令,一方面负责从总司令部手中接受进口物资,将其分配给有关部门并收回贷款,一方面主持从国内筹措、购买出口物资,并将其移交给总司令部。战后初期,日本实际上实行的是一种国营贸易体制,并且,对外贸易按美元结算,汇率是按具体货物由占领当局分别确定。*参见杨栋梁:《日本战后复兴期经济政策研究——兼论经济体制改革》,第248—250页。然而,令英国不满的是,这种严格的外贸管控似乎只针对美国以外的国家,而美国那些“穿着军装的商人”正大批来到日本从事贸易活动。此时已经距日本投降过了18个月,英国商人和议员指责政府不作为使得落后于美国人,错过日本重建的大好商机。英国驻日联络处向外交大臣贝文汇报道:“穿制服的美国商人早已经来到这里,将日本视为他们的专属开发区,鉴于整个日本外贸由盟总管制,盟总应该制定合理的政策以确保英国人的利益得到同等对待。”*Telegram from MacDermot to Bevin, 14 December 1945, BDFA, Part IV, Series E, Volume 1, p.193.英国贸易部官员詹姆斯·赫尔默(James Helmore)对外交部说:“我们应该保存力量以图发展,我们尤其憎恨在某些领域被美国人所取代或被其他国家抢先……贸易大臣发现回答议员质询变得十分困难,越来越多的人问到为什么英国商人不能回到日本做生意。这种情况持续得越久,就越有损于我国在日本,甚至远东的声望。”*Telegram from Helmore to FO, 13 February 1947, F2742/1/23, FO371/63643,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7, Reel 2.在国内各方强烈要求下,英国外交部指示驻日联络处负责人阿尔瓦里·加斯科因(Alvary Gascoigne)就该问题向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施压。在日本战后经济重建问题上,日本政府难得地与英国站在同一立场上。外务省认为,要进行战后经济重建,“只有建设高度依赖对外贸易的和平的工业国这一条生路”。*原朗:《賠償·終戦処理》,大蔵省財政史室編:《昭和財政史-終戦から講和まで》第1卷,東京:東洋経済新報社,1984年,第220页。日本政府主动请求美国占领当局允许日本参加国际贸易,从而在“放宽国际贸易”这一诉求上与英国政府形成了合力。
当前,摆在英美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如何重塑日元的国际价值,另外,最高司令担心的是,怎样才能控制那些涌入日本的商人们。美方偏重对进出口贸易实施行政管理,英国则强调首先要解决的是日元问题。麦克阿瑟逐渐倾向英国的观点,并考虑放松对私人贸易的管控。加斯科因向外交部汇报道:“我很自信他(麦克阿瑟)不会让我们失望。”麦克阿瑟甚至还向英国代表保证,如果美国再耍任何阴谋诡计来歧视它的盟国的话,他会辞去驻日盟军总司令的职务。*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p.252.在麦克阿瑟的斡旋下,外国同日本的私人贸易终于在1947年8月15日重新开始,尽管是受限制的,但仍被英国视为其寻求重开日本国门努力的一大胜利。11月1日,盟军最高司令部与英国代表签订了《日本民间贸易临时支付协定》。*Telegram from Gascoigne to Bevin, 1 January 1948, F2199/2199/23, BDFA, Part IV, Series E, Volume 6, p.130.翌年5月,缔结正式支付协定,即《日本与英镑区总体支付协定》,为双方签订一个全面的贸易协定扫清了道路。*Telegram from Gascoigne to Bevin, 30 June 1948, F9559/6047/23, BDFA, Part IV, Series E, Volume 6, pp.171-173.虽然美国仍占日本对外贸易的大部,但民间贸易的开放给了英联邦国家更多的机会,在某些领域甚至取代了美国人。例如在原料供应方面,日本没有与美国签订原棉供应协定,而是与英联邦国家印度签订了原棉供应协定,与澳大利亚签订了羊毛供应协定。*Telegram from Gascoigne to Bevin, 1 October 1947, F14233/5729/23, BDFA, Part IV, Series E, Volume 3, p.130.在加斯科因向外交部汇报关于英国商人返回日本的第一封电报中,他说道:“尽管前景不很明朗,但我希望我们已经未雨绸缪,而且看起来我们有合适的人来做这些工作。”*Telegram from Gascoigne to Macdermot, 10 September 1947, F13244/1/23, FO371/63663,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7, Reel 6.
另外,英国政府还在积极部署对日本经贸情况的调研。1947年底,在历时6个月后,一份题为《对日本未来经济及英国对日贸易机会的预测》的政府性质报告出台,这份报告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分析了日本经济状况;第二部分试图预测日本经济的发展前景;第三部分则集中讨论英国在对日贸易中所面临的机会,包括有形与无形贸易。加斯科因称赞这份报告为“最具才能和启发性的工作”,在向外交部总结这份报告时,加斯科因谈道:“英国与日本之间的商品贸易将比战前减少,但是英联邦与日本的商品贸易将会是相当多的……英国应该成为两者的贸易中转站,而从中获取利益。”*Telegram from Gascoigne to FO,10 December 1947, F16958/1/23, FO371/63669,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7, Reel 8.可见,英国对日经贸政策自始至终是从英联邦的角度出发来考虑,而不是单单局限于英日两国之间。
到了1948年初,我们可以看到,英国政府旨在促进日本对外贸易的努力已显成效,大批英国商人回到日本从事贸易活动,这时,在日本的25个商业代表中有21个都是英国人。*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p.131.
在恢复对日贸易的同时,英国政府另一个促进日本复兴的重要举措就是推动各国缔结对日和约以结束日本被占领状态。英国政府认为,获得独立主权的日本才能更加促进双方贸易,对贸易的行政管制妨碍东南亚从日本获取急需物资。并且,占领期越长,日本与美国的经济联系就会更为紧密,也就使得第三国的经济活动更为困难。
事实上,英国政府很早就考虑对日和约问题,1946年初英国日本问题专家乔治·桑塞姆在考察日本后向外交部提出,对日占领急需做的事有拟定赔偿计划,早日缔结和约。*The report by Sir G. Sansom F2463/95/23, BDFA, Part IV, Series E, Volume 1, p.260.1946年美国国务院组织拟订的对日和约草案获得英国的支持。这份草案由休·博顿(Hugh Borton)领导的小组起草,1947年3月草稿完成,规定日本在长期国际监督之后逐渐恢复主权。这份和约草案委托远东委员会各成员国在二十五年之内严格监督日本的军事潜力、重工业和原料储存。一个大使级会议和管制小组监视日本这一段时间内的行为。草案着重于国际性的管制,没有把美国独占日本和琉球军事基地的权力规定在内。*参见:Memorandum by Edwin F. Martin, October 3, 1946, FRUS 1946, Vol. 8, pp.326-329; Memorandum by Ruth Bacon, October 25, 1946, FRUS 1946, Vol. 8, pp.348-349。在《美国对外关系文件集》中没有全文公布“博顿草案”,只收录了博顿的解释性备忘录。Analysis of the Japanese Peace Treaty Draft of January 8, 1948, FRUS 1948, Vol. 6, pp.656-660.但是,这份草案由于忽视美国在日的特殊地位而受到美国各方的反对,不久遭到否决。于是,英国在1947年走向前台,尝试主导对日和约工作,这一过程中,在远东委员会占大多数的英联邦各国的态度对缔结和约的成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从1947年初开始,英国政界各方都发出了早日对日媾和的呼声。2月27日,英国副外交大臣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 Mayhew)在下议院表示:“伊瓦特(H. V. Evatt)博士和麦克阿瑟将军都支持早日缔结对日和约。倘若相关各国,尤其是英联邦国家能够就构造和约基础发挥重要作用的话,我们当然不会反对上述观点。”*Hansard, House of Common, Debates, 27 February 1947, Vol. 433, col. 2396.3月19日,英国外交部日本和太平洋局局长马克德莫特(D. F. MacDermot)向美国驻英大使重申了英国这一看法,但补充说条约中应加入非军事化条款。5月16日,外交大臣贝文再次在下议院呼吁缔结对日和约。*Gordon Daniels, “Britain’s View of Post-War Japan, 1945-1949,” in Ian Nish eds., Anglo-Japanese Alienation, 1919-1952: Papers of the Anglo-Japanese conference on the History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p.261.另一方面,最高司令麦克阿瑟在3月17日向外国记者团发表讲话,呼吁美国尽快与日本缔结和约,日本恢复主权后,经济问题方能解决。麦克阿瑟这次没有事先告知国务院的讲话不仅震惊了美国朝野,也促使英国加快对日媾和工作。其实,在公开发表促和宣言前,麦克阿瑟就向英国驻日联络处负责人加斯科因解释了他的想法,他说明对日占领期包括3个阶段,麦帅自夸其奇迹般地解除了日本的武装并近乎完成了“民主化”,只有最后一个挑战,即经济复兴尚待完成。但是,他宣称剩余的国际贸易限制和同盟国的歧视威胁会摧毁日本经济,任何外援无法改变,除非签署和约迅速恢复日本自主。*Telegram from Inverchapel to FO, Gen. MacArthur’s conversation with Mr. Gascoigne on 3/3 regarding the economic & financial rehabilitation of Japan, 10 March 1947, F3272/1382/23, FO371/63766,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7, Reel 24.麦克阿瑟的态度使英国政府认为,美国即将展开对日媾和工作,为了掌握主动权,英国加快了与英联邦国家的协同合作,尤其是与澳大利亚等太平洋国家交涉。
澳大利亚是英联邦重要成员国,也是太平洋区域的大国,对日本的处理关系到它的切身利益,故而澳大利亚在对日媾和上表现得也很积极。澳大利亚的重要性还在于,英联邦驻日军队的指挥官和英联邦在盟国对日理事会的代表都是澳大利亚人。鉴于太平洋战争的惨痛教训,澳大利亚政府似乎更注重从广泛的国际范围内来界定澳大利亚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政治属性,而不像战前那样成为隶属于英帝国的一个被动角色。伊瓦特外长无疑是执行这一战略的舵手。伊瓦特早在1947年1月就向英国高级专员表明,他想从一开始就参与对日媾和工作。*Telegram from UK High Commissioner to Addison, 16 January 1947, F1382/1382/23, FO371/63766,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7, Reel 24.第二天他也向美国驻澳大使表明同样的想法。*Evatt’s comments to US Ambassador, January 17, 1947, FRUS 1947, Vol.6, pp.447-448.伊瓦特在对日媾和问题上的基本意见是:缔结和约之后仍要对日本实行军事占领,并且要成立一个大使级理事会监督日本履行条约;他还认为在正式缔结和约之前,日本的贸易应该继续受到严格管控。*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pp.146-147.显然,澳大利亚的态度与英国一贯的主张相悖,英国希望在远东委员会达成协议前统一联邦政策,这样才能有底气与美国讨价还价。3月28日,新成立的联邦关系部副大臣埃里克·麦克蒂格(Eric Machtig)向外交部提议,举行英联邦会议以“清新空气”。*Telegram from Machtig to Sargent, 28 March 1947, F3864/1382/23,FO371/63766,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7, Reel 24.这个提议很快被各联邦成员国接受,于是各国决定8月26日在澳大利亚堪培拉举行英联邦会议,集中讨论对日和约问题。英国外交部远东事务助理埃斯勒·邓宁(Esler Dening)的一番话透露了英国参加此次会议的态度,“我们应该很清楚地表明,我们在这次会议中将要扮演的是我们联合王国自己的角色,在对日本和日本人的了解上,没有别的国家比我们更有发言权,甚至包括中国”。*Dening, 20 March 1947, F3864/1382/23, FO371/63766,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7, Reel 24.
在堪培拉会议前还有一个插曲,就是美国突然介入。*一般认为,美国这时候突然介入是想要破坏堪培拉会议,通过远东委员会会议主导对日媾和。但是美国学者弗雷德里克·邓恩(Frederick Dunn)认为美国发出会议邀请实际是向各国演一场戏,它真实的目的是拖延对日媾和会议的召开。他分析美国迫于麦克阿瑟及英联邦等国呼吁的压力,作为日本的实际占领国,它必须向世界及国会表示媾和的意向。但是美国国内各部门,尤其是军方和国务院的分歧使得美国无法统一对日媾和政策,美国根本没有准备好对日媾和。所以美国故意把会议安排在堪培拉会议之前,从而把会议失败的原因推脱给英联邦国家。参见:Frederick S. Dunn, Peace-Making and the Settlement with Japa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3, p.66。美国负责占领区事务的助理国务卿约翰·希德林(John Hilldring)向所有远东委员会成员国发出邀请,拟定8月19日在华盛顿召开对日媾和预备会议,并规定会议决议之通过以三分之二多数为准,之后再举行正式会议,并邀请全部49个对日宣战国参加。*American Proposal for a Japanese Peace Conference on 19th August, UK Embassy Washington, 11 July 1947, F9330/1382/23,FO371/63772,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7, Reel 25.美国的这一举动对于英国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英国不可能在联邦会议前参加远东委员会会议,否则,英国将处于毫无准备的状态,而且英联邦的影响力将大大下降,只能被动地跟从美国。英国外交大臣贝文只好礼貌地回绝了美国的邀请,但是他希望这样的会议能够在堪培拉会议之后召开。另一方面,英联邦的国家也不赞成美国的提议,认为8月19日“对于任何华盛顿会议都是极其不现实的”。*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p.150.
在经历美国突然介入的插曲后,英联邦会议如期在堪培拉召开。起初,英国认为会议争论将会十分激烈,尤其是英国与澳大利亚之间,但英国发现,会上澳大利亚外长伊瓦特态度变得温和许多,他在很多方面与英国达成一致意见。而且,在这次会议上澳大利亚的很多提议没有得到各国支持,比如它提出建立一个国际组织监督日本国内航空业的建议就遭到大多数国家反对。在经济方面,英国对日经济问题的处理意见逐渐被英联邦国家所接受,即应该促进日本经济复兴而不是阻碍它。虽然有的国家认为应对日本某些工业领域加以限制,比如合成油、橡胶制造和飞机工业等,但会议总的态度仍然是“对日本经济的限制不应该超过它所要求的保证其军事安全的限度”。新西兰首相彼得·费雷泽(Peter Fraser)认为对日本的非军事化与经济管控并不是保障各国安全的办法,太平洋各国不应该害怕一个作为独立经济国家的日本存在。*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p.154。关于赔偿问题在会议上讨论得不多,新西兰和印度都认为从现在的日本生产中攫取赔偿是不可能的。在经济议题外,会议主要讨论了巴基斯坦和缅甸加入远东委员会问题。英国对于是否邀请这两个国家加入显得比较迟疑。在会议上英国尽量避免这个议题,主要是考虑到美国的反应,因为远东委员会上过多的英联邦国家会使美国反感,认为英国在背后操控这些国家以取代美国地位。为了避免美国过度反应,会议还专门强调对日媾和的主导国家仍是美国。在英国看来,堪培拉会议是一次成功的会议。在会议涉及的议题中,与会各国与英国观点基本一致,尤其在对日经济问题上,英联邦各国赞同要促进日本经济复兴。会前被认为最难对付的澳大利亚这时也同意对日采取更为温和的态度。另外,英国成功在美国召开远东委员国会议前召开了英联邦会议,取得了对日媾和主动权。
英国接下来的设想就是由美国召开远东委员会会议,开始正式讨论对日和约问题。但是,这个设想遇到了强大的阻力。首先是苏联一贯反对由远东委员会各国共同决定对日和约问题,它希望通过四国外长会议这样的大国协商模式执行对日媾和工作。即使是由远东委员会协商,苏联也要求拥有否决权。其次,中国表示不会参加没有苏联参与的媾和会议。中国外交部长王世杰向英国大使强调“四大国”应该有对日媾和的优先处理权。*Telegram from Stevenson to FO, 17 July 1947, F9729/1382/23, FO371/63773,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7, Reel 25. 中国也向美国表示,中国政府不同意采纳远东委员会的多数表决机制,而是应以大国一致的方式进行表决。The Ambassador in China (Stuart)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August 22, 1947, FRUS 1947, Vol. 6, p.496.国民政府之所以站在苏联立场上,是因为它在1945年与苏联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条约第二条规定:“缔约国担任不与日本单独谈判,非经彼此同意不与现在日本政府或在日本成立而未明白放弃一切侵略企图之任何其他政府或政权,缔结停战协定和约。”*《中华民国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友好同盟条约》,全国法规数据库,http://law.moj.gov.tw/LawClass/LawAll.aspx? PCode=Y0010082。根据条约,国民政府不能在没有苏联参与的情况下单独对日媾和。然而,英国坚决不接受苏联和中国的主张,主要是考虑到英联邦利益。如果按照苏联和中国主张那样由四大国拟定对日和约的话,那占远东委员会大多数的英联邦各国将被排斥在外,这样不仅会激起联邦成员国不满,英国自身的影响力也会大大降低。英国外交大臣贝文表示:“英国政府不会参加一个排除了澳大利亚、新西兰、缅甸、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媾和会议。”*Gordon Daniels, “Britain’s View of Post-War Japan, 1945-1949,” in Ian Nish(eds.), Anglo-Japanese Alienation, 1919-1952: Papers of the Anglo-Japanese Conference on the History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p.262.另外,这时的英国对苏联在亚洲的行动怀有比美国更深的敌意。在这种僵局下,美国的态度至关重要。但是美国总表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姿态,英国外交部远东事务助理邓宁就说:“很遗憾地看到美国好像总是在逃避,它总是拒绝面对任何重大的远东问题。”*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p.156.事实上,此时美国正酝酿对日政策的重大转变——“反转路线”。美国国务院政策设计委员会主任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主持拟定了一份“对于使日本解放的美国政策”的稿件,其中提及美国应在4至5年内提供足够的资金,使工业重新站起来从而复兴日本经济。*[美]迈克·沙勒:《亚洲冷战与日本复兴》,第121—122页。1947年10月,凯南提醒国务卿乔治·马歇尔(George Catlett Marshall):“在华盛顿为日本复兴打好基础并安排足够的安全保障之前,不该对和约的事再加考虑。”*Report from Kennan to Lovett and Marshall, October 14, 1947, FRUS 1947, Vol.6, pp.536-543.到1947年底,凯南的意见逐渐被美国政府所接受,对日媾和的问题被搁置下去。可见,美国是远东主导力量,英国在远东扮演的只是美国的从属角色。英国任何想要挑战美国权威的举动最终都无法实现,正如同一位美国外交官所说:“英国在远东处于一个弱势位置,他们不可能采取真正独立的立场。它必须回到美国制定的对日政策范围以内。”*Memorandum by the First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London (Drumwright) to the Counselor of the Department (Bohlen), December 16, 1947, FRUS 1947, Vol.6, pp.592-593.
结果,1947年英国尝试推动缔结对日和约以结束日本被占领状态的努力因为苏联、中国的反对和美国的政策转变而失败。不过,我们很清晰地看到,英国之所以急切地推动对日媾和在于它想以此来促进日本的经济复兴,这一点英国曾反复表示过,其中外交部远东事务助理邓宁在一次与美国驻英大使馆官员的谈话中说:“在结束占领和获得充分自由前,日本不可能回到正常状态,以及重建经济和政治结构……英国期望与日本恢复正常的经济与政治关系,日本只有知道赔偿后他们还剩下什么时才能继续复兴工业。”*Telegram from Counsellor of US Embassy in the U.K. (Dickover) to Director of the Office of Far Eastern Affairs(Butterworth), April 2, 1948, FRUS 1948, Vol. 6, pp.720-721.然而,美国政府没有做好对日媾和的准备,注定了1947年对日媾和的流产。英国学者巴克利评论道:“只有当华盛顿感到准备好了,和平才会来临。对日本停滞和通货膨胀的经济进行扶植的新政策需要花时间来实施。英国,作为次要伙伴,被迫退回队列中,在风中等待,直到被召唤作为1951年旧金山和会的联合发起人。”*王蕾:《旧金山媾和与中国》,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9年,第84页。
进入1948年后,英国在处理对日关系时所面临的形势发生了重大的改变,这是由于美国自1947年开始酝酿的对日政策调整逐渐确定下来,即“反转路线”。1948年1月6日,美国陆军部长肯尼斯·罗亚尔(Kenneth Claborne Royall)在旧金山发表对日政策长篇演说(又称“罗亚尔声明”),首次公开表明美国的对日新政策,其要点是美国的初期占领政策已经实现,非军事化和民主化目标已经达到,但日本经济的困境加重了美国的负担,今后为了保持日本政治稳定,成立自由的政府,必须建立健全而自立的经济体系,使日本成为“对付今后远东可能发生的其他极权主义威胁的屏障”。*杨栋梁:《日本战后复兴期经济政策研究——兼论经济体制改革》,第61—62页。之后,美国政府内部负责对日政策的各部门立即紧锣密鼓地分头行动起来,各种调查团奔赴日本进行考察,为政策上的改变作准备。3月25日,乔治·凯南在对日本考察后向国务卿马歇尔提出了报告,就媾和条约、安全保障、管理制度、占领政策等广泛问题提出综合性建议,并指出今后美国要把对日政策重点指向经济复兴。*关于对“凯南报告”的详细分析,见崔丕:《美国的冷战战略与巴黎统筹委员会、中国委员会(1945—1994)》,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74—177页。在综合考虑各方面的基础上,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于10月7日通过了NSC13/2号文件,即《关于美国对日政策的建议》。文件决定:鉴于苏联的扩张政策,对日媾和不应操之过急,盟军总部要切实地把行政责任更多地移交给日本政府,不再制定新的改革立法,今后对日政策的主要目标是经济复兴。*Recommendation with Respect to U.S. Policy Toward Japan, NSC13/2, October 8, 1948, FRUS 1948, Vol. 6, pp.857-862.这样,美国对日政策完成“反转”,占领目标从之前的民主改革正式转换到了经济复兴。*关于对美国“反转路线”政策的具体分析可参见:崔丕:《冷战时期美日关系史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
英国密切关注着美国政策的变动,在美国“反转路线”之前,英国一直是促进日本经济复兴的旗手,这时美国大张旗鼓地踏入该领域,且很多迹象表明,美国对日政策将比英国更为宽容,使得英国开始担忧美国突然的政策改变可能危害它在远东的利益。英国国务大臣赫克托·麦克尼尔(Hector McNeil)向贝文警告,美国对日宽大的经济政策“会给我们的兰开夏带来大麻烦”。*Telegram from McNeil to Bevin, 3 June 1948, F8332/6139/23/G, FO371/69927,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8, Reel 17.英国首相克莱门特·艾德礼(Clement Richard Attlee)担心美国会在对日问题上撇开英国,他对来访的南非首相让·斯穆茨(Jan Smuts)说:“尽管我们同情美国政府想减少占领给美国纳税人增加的负担,但认为美国在解除它已经对这个地区承担的特殊责任上应该有一个特定的范围,我们应该认识到(美国是在)没有适当的国际合作的情况下,努力使对日经济政策发生重大改变;我们也希望能做些什么,能对美国政策有所作用。”*王蕾:《旧金山媾和与中国》,第139页。为了达成共识,凯南和邓宁曾举行多次商谈。邓宁虽然对美国政策的转变表示理解,但却深恐过度复兴的日本将排斥英国在东南亚的利益。关于这点,美国人的解释是苏联正在亚洲扩张,美国无可选择,只有尽快恢复日本经济。凯南强调“安定优于不确定”。*Memorandum by Marshall Green, Northeast Asia Specialist, May 28, 1948, FRUS 1948, Vol. 6, pp.788-794.美国还解释说,原料和东北亚渔权为日本复兴必需条件,在苏联掌握这两样关键条件时,美国不会急于签订和约。邓宁对于美国的态度表示不满,他说美国官员自以为美国是“唯一能保证远东安全的强权”而其他盟国应该支持“他们认为适当的任何办法”。*Memorandum by Marshall Green, June 2, 1948, FRUS 1948, Vol.6, pp.796-799.然而,美国政府各部门,尤其是军方,并没有重视英国的不满。*为了统一英联邦意见和向美国施压,邓宁在5月开始了他对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和美国的太平洋各国访问之旅,然而收获甚微。关于邓宁的访问,参见:細谷千博:《サンフランシスコ講和への道》,第43—48页。
虽然美国的“反转路线”一时令英国显得不知所措,但英国很快意识到,美国的举动与英国一直所倡导的促进日本经济复兴方向一致,只是在复兴的程度上两国有所分歧而已。英国也注意到,美国的各种考察报告都清楚表示:如果日本要寻找适宜的出口市场,就需要英镑区国家的帮助。*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p.166.在美国出台复兴日本政策后,很多英国议员和企业家担心这样会给英国工业带来不正当竞争,就如同战前的噩梦一样。在一次下议院辩论上,刚从日本访问回来的工党议员赫维·罗兹(Hervey Rhodes)向政府警告,美国政策的变化使得战前的“财阀”逐渐复活,这将严重威胁英国北部工业的利益。他认为“财阀几乎回到了他们从前的状态”。*Hansard, House of Common, Debates, 4 November 1948, Vol. 457, col. 1095.在罗兹访问日本过程中,其所在英国议员代表团还与英国在日企业家开了一个座谈会,会上英国企业家抱怨盟总的种种限制,使他们无法与日本人签订任何实质性的贸易合同,他们认为这是盟总的歧视性行为。*Telegram from Gascoigne to Bevin, 12 November 1947, F15689/6878/23, BDFA, Part IV, Series E, Volume 3, p.129.但英国驻日联络处认为,现在对于英国来说是个好机会,联络处负责人加斯科因分析:“正因为日本对英镑区的贸易几乎占其总额的一半,所以我们就能轻而易举地从美国政府对日注资刺激经济中获得巨大利益。并且,只要我们(主要是殖民地)还需要日本的物品,那么其意义就远比日本的竞争要来得重要。”*Telegram from Gascoigne to Bevin, 30 June 1948, F9559/6047/23, BDFA, Part IV, Series E, Volume 6, pp.171-173.外交大臣贝文对英国纺织工业的处境没有丝毫同情,他认为不能通过打压对手来保护自己,问题出在自身的工业结构上。他说:“当我们讨论限制日本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日本打开了我们一直想要的市场而我们却无动于衷吗?”*Telegram from Bevin to Wilson, 18 August 1948, F10929/4/23, FO371/69814,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8, Reel 3.邓宁进一步指出:“如果我们改变立场,那么我们将受到所有担心日本竞争的工业部门的压力……而我们无法限制日本的所有方面。”*Dening memorandum to Bevin, 29 October 1948, F15283/4/23, FO371/69815C,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8, Reel 4.因而,战后初期英国对日基本经济政策并没有因为美国而改变,英国仍然希望从日本复兴中获得利益。另外,国内兴起的贸易保护主义也没有对官方政策产生实质性影响,当局反对保护主义,一个重要的例子就是英国在1948年11月与日本正式签订贸易协定,进一步促进了英联邦与日本之间的贸易。
日本与英联邦之间的私人贸易自1947年夏季恢复后取得了迅速发展,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双方贸易协定加以规范,该协定的目的是“促使双方贸易的最大化,同时保证在此过程中不会损耗黄金与美元”。*Telegram from Gascoigne to Bevin, 11 October 1948, F14865/6047/23, BDFA, Part IV, Series E, Volume 6, p.192.从1948年春到11月,英国与盟总一直为签订英镑区与日本间贸易协定而进行着漫长的商业谈判。谈判面临的最大困难,正是上文所述的国际性难题——“美元短缺”。最高司令部的压力在于日本亟需从出口中获取美元,然而却只能从与美国的贸易中获得。*据统计,1945—1948年期间,日本1/4的出口是运往英镑区,但日本从这些国家的进口只占其进口总额的10%,超过一半的进口是来自美元区。Jonet Hunter and S. Sugiyama eds., The History of Anglo-Japanese Relations, 1600-2000, Volume 4: Economic and Business Relations, p.72.盟总希望规定双方贸易的货币中介为美元。另一方面,英国本身也面临美元短缺困境,它不希望与日本的贸易以美元结算,而是通过软通货区之内的贸易来缓解美元短缺。英国对盟总的要求很不满意,英国驻日联络处负责人加斯科因批判说:“(盟总外国贸易部)未能抓住的一点是,美元短缺是长期存在且十分严重的国际性问题,最高统帅所面临的只是其中一部分。他们只注意到自身的困难,自然而然地认为其他国家应该至少在一些方面用美元支付以平衡收支。”*Telegram from Gascoigne to FO, 31 May 1948, F8311/4/23, FO371/69809, BFO: Japan Correspondence, 1946-1948, The Occupation 1948, Reel 2.谈判还围绕着英国是否认可信贷安排和以百分之百的英镑来购买日本纺织品展开。双方达成的妥协是:日本与英镑区的贸易以英镑进行结算,但是允许盟总每隔6个月把多余的英镑兑换成美元(6月30日和12月31日)。唯一的例外是在最初的协定中规定,在1948年7月之前,英镑区向日本进口棉纺织品的话需支付美元,因为这些物品源自美元区。*Telegram from Gascoigne to Bevin, 30 June 1948, F9559/6047/23, BDFA, Part IV, Series E, Volume 6, pp.171-173.不久,英国又成功说服盟总同意用英镑支付棉纺织品。最后的贸易协定在1948年11月11日公布,协定对英镑区与日本贸易的未来表示乐观,其计划在1948年7月1日至1949年6月30日这段时间内使双方贸易额达到1.12亿美元,是同期贸易额的3倍。日本将从英镑区协定国获取原棉、羊毛、铁矿、橡胶和其他重要的原材料;英镑区协定国从日本进口丝织品、棉纺织品、工业机器、机械零部件等产品。*Telegram from Gascoigne to Bevin, 11 October 1948, F14865/6047/23, BDFA, Part IV, Series E, Volume 6, p.193.值得注意的是,英占香港并没有加入贸易协定,因为香港处于外国与中国大陆贸易中转站的特殊地位,它与大陆联系更为密切。在具体实施上,双方采取颁发进口许可证的方式。在英国,财政部、英格兰银行和外交部负责监督贸易协定的实行及与盟总交流修改意见,贸易部则负责向企业颁发进口许可证。在日本,盟总控制的国际贸易与工业部负责向日本企业颁发进口许可证。许可证分为很多种类型,从较为自由的到严格的,其中最为自由灵活的许可证被称为AA(Automatic Approval)和OGL(Open General Licence)。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日本比英国更为严格地管控许可证的颁发。这种政策上的不同也部分构成了日本对英镑区贸易盈余的原因,使得日本积蓄了过多的英镑,为以后双方的争执埋下了伏笔。*关于对贸易协定内容及其影响的详尽分析,参见:Yokoi Noriko, Japan’s Postwar Economic Recovery and Anglo-Japanese Relations, 1948-1962, pp.18-20。
尽管仍然存在贸易上的诸多限制,但1948年签订的英镑区与日本贸易协定对促进双方贸易发挥了重要作用。其影响还在于,它为1949年该协定的续订提供了先例,新的协定在其基础上修改,又进一步瓦解了横亘在战后贸易线上的障碍。*英国在谈判中取得的最大成就是:盟总同意在新的协定中放弃将英镑兑换成美元的权利。参见:William S. Borden, The Pacific Alliance: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 and Japanese Trade Recovery, 1947-1955, 1984, p.97。我们可以看到,1948年美国“反转路线”政策虽然让英国政府一时不知所措,但它很快缓过神来意识到英美两国促进日本复兴的大方向是一致的,面对国内保护主义的压力,英国政府并未改变其促进日本复兴的政策。贸易协定的签订也表明美国认可英国在日本复兴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形势的发展令英国官员对英镑区与日本的贸易前景保持乐观态度,一份内阁下属的海外协商委员会的报告就说:“最高司令想让日本自立的唯一希望就是扩大其与英镑区的贸易。日本战前贸易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英镑区,现在这种依赖只会更为加深,因为它失去了战前大部分的出口市场……我们也应该指出,那种极力扩大与美元区贸易的企图不会使日本拥有可持续的生存能力,因为美国并不是日本的天然市场。”*Roger Buckley, Occupation Diplomacy: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1945-1952, p.170.
综括以上所论,我们可以得出这样几个结论:首先,英国在日本复兴过程中并不是完全扮演着一个消极的角色,实际上,它在战后初期先于美国确立了复兴日本经济的政策。英国通过促使盟总放开贸易管制,推动对日媾和以及签订英镑区与日本贸易支付协定等多重手段来实施它的政策,其落脚点是打开日本国门,使之重回国际贸易市场,以促进英镑区与日本之间的贸易。英国的贡献也就在于它逐渐把日本从一个边缘的硬通货国家转变成了一个软通货国家,从而为日本扩大与英镑区国家的贸易联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论者一般认为英国阻挠美国实行复兴日本经济的“反转路线”政策,只看到了英国在《旧金山和约》上对日本经济的种种限制,以及它反对给予日本最惠国待遇等问题,而没有看到战后初期英国对日政策的大方向还是促进日本经济复兴的,它甚至早于美国确定此政策,只是最后在复兴程度上与美国有所差异而已。许多论者产生这种判断误差的原因还在于他们混淆了对“基础货币作用”和“具体商业行为”的理解。英国对日本经济的限制多在于一些具体的商业领域上例如纺织工业、造船业等,但英国成功将日本拉到了英镑区,打开了它与英镑区贸易的大门,这种贡献是基础性的而影响又最为长远,很难想象,失去中国大陆传统市场的日本再失去东南亚会是什么样子。
其次,战后英国对外政策的基础是“帝国政策”,它始终站在英联邦的角度来处理对日关系。英国只有保持它在英联邦国家中的核心地位,才能保持它在世界事务中与美国的“特殊关系”和大国地位。如上文所述,英国清楚地认识到,日本对于英国的重要性不在于英日两国之间,而是英镑区与日本的贸易联系。具体来说,英联邦整体的考量又分为两个部分,太平洋国家的安全保障与东南亚的贸易利益。太平洋国家担心日本军事复活,重视自身的安全保障问题,例如澳大利亚在战后初期一直强调对日本继续占领和国际监督。为了协调英联邦各国对日政策以创造日本复兴的良好环境,英国召开了1947年堪培拉会议,集中讨论对日媾和问题,成功说服澳大利亚等太平洋国家对日实行较为温和的媾和政策。东南亚是英国在亚洲的核心利益,在某种程度上它的地位更甚于太平洋国家。战后英国由于自身的经济困境,无法满足东南亚的需求,于是希望通过日本的工业复兴向东南亚出口所需产品。另外,鉴于战后各国面临共同的经济难题,即“美元短缺”,英国计划把日本拉入英镑区,避免东南亚各国向美元区进口产品,加重美元短缺,通过英镑区自身的贸易来往来促进各国经济恢复与发展,从而稳定英镑的世界货币地位。这种促进日本与东南亚联系的政策直到美国“反转路线”实行后才逐渐调整。
最后,战后初期英国对日政策中,同时蕴涵着“帝国意识”与“冷战意识”,两者相辅相成,紧密交织在一起。在战后初期,英国比美国怀有更多对苏联的敌意,它担心日本的经济困境给苏联以机会,使得日本倒向苏联,从而直接威胁到东南亚和太平洋国家等英国重要利益区。扶植日本经济复兴很重要的一点动机就是抵制苏联在远东的扩张。“帝国意识”更多体现在对日经贸政策方面,通过打开日本国门,加强其与英镑区的联系以促进英联邦国家的恢复与发展,保持英国的大国地位。如果说,进入20世纪50年代后“帝国意识”与“冷战意识”还存在一定的冲突的话,那么战后初期这两者在英国对日政策上很好地融合了起来,英国推动盟总放松贸易管制、召开堪培拉会议推动早日媾和、签订英镑区与日本的贸易支付协定等行为无不体现出两种意识交融的特点。
附表 日本进出口地域表 (单位:万美元)
资料来源:大蔵省財政史室編:「昭和財政史-終戦から講和まで」第19卷:統計,東京:東洋経済新報社,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