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三宅康之 宋玉梅译
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国际社会上拥有毋庸置疑的地位,单从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数量来说,截至本稿写作阶段(2014年1月)共有172个之多(承认“中华民国”的国家数是22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中华民国外交部”网页。但是,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时,其对外关系与外交机构的建立基本上是从零开始的。
对任何国家来说,在国际社会地位确立的前提首先是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新中国成立后理所当然地期待来自国际社会的承认,并以与社会主义国家为首的多数国家建立外交为初期目标。然而具有深远意义的是,中国的做法与国际惯例不同,向建交之前的非社会主义国家——不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提出了严格的外交交涉条件。笔者认为这点是贯穿新中国外交的一个特征,并加以瞩目。笔者将新中国围绕建立外交的活动称为“国交建立外交”,并研究至今。本文也是基于这个观点展开讨论。
中国的一系列“建交外交”基本上是如下展开的:首先来自一方的接触→对方国家的明示承认→外交谈判→同意→发表建交声明→交换常驻使节(受理国书)。换言之,要想理解中国的“建交外交”,只是停留在双方“同意”层面上的见解是不够的,正确的理解应该是指双方交换了外交使节之后,才能认为是确立了正式外交关系。常设使节有大使、公使或代理大使、代理公使等级别,中国还有“代办”一级。代理公使、代理大使指的是双方处于“半国交”状态,但以建立公使、大使级别的外交关系为目标。
表 建国初期,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一览表(1949年—1955年)
续表
【出处】笔者制作。
【注】为了区别社会主义国家,表中的社会主义国家采用全称。
从上表可以看出,建国初期承认中国、并与之建交的非社会主义国家中,近邻的亚洲国家占了多半。本稿以其中的印尼为例展开讨论。为什么研究新中国与印尼的建交过程呢?笔者主要是基于以下原因:首先,印尼拥有东南亚最大的华侨华人人口;其次,一段时间内,印尼拥有东南亚最大的共产党组织等对中国来说在外交方面有多张可以出的“牌”。所以探讨中国有没有利用这些“牌”,或者怎么利用的,可以说有很大意义;还有,新中国比印尼稍早一些成立,也为新中国与20世纪50年代后新独立的国家间建立外交关系提供一个先例。*从印尼民族独立运动立场来讲,1945年8月17日独立的印尼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另外,中印(尼)建交研究的已有成果和史料积累比较丰厚。与中国外交、印尼的政治外交、中印(尼)两国关系、华侨华人问题有关的内容也很丰富。限于篇幅限制,只在本文备注中简单介绍。例如,陈衍德、许振政、张小欣等的论文利用中国档案对中印(尼)两国的外交交涉过程作了详细考察。*陈衍德、许振政:《印尼对华关系的背景:1950年印尼与中国建交前后》,《南洋问题研究》2009年第3期;张小欣:《论中国与印度尼西亚建交》,《当代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1期。这些论文使用双方史料,为这个领域的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但并未留意中方在与印尼交涉的同时,同时与其他国家交涉的过程,而且也没有确认台湾当局的反应。再者,在某些研究中,还存在基本史实的错误,*陈、许论文把1951年7月发生“事件”的时间写成1950年7月。其原因可能是直接引用了周南京的《印度尼西亚华侨华人研究》(香港:香港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中的记述。张小欣论文把苏加诺总统(Sukano)与国家警察长官Sukanto混淆。因此研究中印(尼)建交问题还是有很大余地的。
本文将探讨中国与印尼相对较早地建立了外交关系,但在大使交换阶段却费尽周折的原因。在分析该问题原因的同时,用比先行研究更广阔的视野,发掘并利用日本、中国台湾、欧洲、美国的研究积累与史料,意在更准确地理解新中国建国初期,与发展中国家及亚洲国家的外交历史。
近代以前,很多从事商业或靠劳力生活的华侨居住在印尼,因此清政府在印尼(荷属印度)设立领事馆,到1911年,已在印尼设立了4处领事馆。*箱田惠子:《补论:领事馆的增设及其意义——陆征祥与荷兰就领事馆设立为中心》,载其《外交官的诞生:近代中国对外姿态的变迁与在外公馆》,名古屋: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12年。
1930年的人口普查中,印尼的华人人口达到123.3万余人,由此引起中国国民政府的重视,并开始在此扩建和增设支部。*Lynn Pan ed., The Encyclopedia of the Chinese Oversea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151.国民政府也在印尼增设了领事馆,到1945年8月共设置了巴达维亚(今雅加达)、泗水、巨港、棉兰、坤甸、锡江、邦加等7处领事馆。*陈鸿瑜:《中华民国与东南亚各国外交关系史(1912—2000)》,台北:鼎文书局,2004年,第444页。
尽管国民党政府同情印尼的民族独立运动,但是在1945年8月17日印尼共和国独立宣言发表后,并没有马上给予承认。在荷兰当局事实上承认印尼的存在之后,中华民国才开始摸索与独立后的印尼政府建立外交关系的可能性,不过这些并不影响国民政府在印尼独立运动期间竭力保护处于弱势的华侨的方针。
另外,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国共产党与印尼有没有接触呢?
首先,抗日战争及之后的国共内战期间,中国共产党以宣传工作为中心,在东南亚华侨中展开工作。1926年入党的老党员、之后就任驻印尼大使的王任叔,1941年曾被派到香港当教员,之后经过新加坡,到苏门答腊岛开展活动。*王任叔(1901—1972),浙江奉化人。曾以巴人的笔名活跃在文坛。关于王任叔的研究数不胜数,例如,有关王的传记有关远:《我国首任驻印尼特命全权大使王任叔》,《丹东师专学报》1998年第1期,第47—50页。王在苏门答腊期间的1945年到1947年,加入了华侨民主同盟,并担任杂志和报纸的主编。印尼的荷兰当局以王反荷、开展共产主义活动为由,把他驱逐出境(引渡给民国政府)。由此可见,王当时活动的积极性。可是,除此之外,中国共产党在印尼的活动全貌还没有被揭开。*秘密党员新闻工作者中,胡愈之的活动最为著名。参见原不二夫编:《东南亚的华侨与中国:中国归属意识华人意识》,东京:亚洲经济研究所,1993年,第四章“胡愈之与南洋华侨”(刘冰执笔)。
日本战败后,1947年春到同年秋的《人民日报》是同情哈达等领导的印尼独立运动的。随着1947年东西方冷战的激化,同年末苏联设立了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提倡“两个阵营论”,采取敌视亚洲民族资产阶级政权的态度。中国共产党也追随此方针,12月印尼与荷兰当局签订停战协定之后,《人民日报》批判苏加诺和哈达是“叛徒”、“帝国主义的傀儡”。
1948年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高涨,同年2月的加尔各答会议后,东南亚的马来亚、缅甸、菲律宾的共产党纷纷发动了武装叛乱。9月,印尼共产党也在爪哇东部的茉莉芬起义,建立“印度尼西亚苏维埃政权”。苏加诺总统与哈达首相投入政府军镇压该起义,使印尼共产党几乎处于灭绝状态。这个事件的直接结果是,苏加诺与哈达得到了美国的信赖,但遭到苏联与中国共产党的猛烈抨击,除了引起后者的更严厉的批判之外,两国还给该事件的逃亡者提供过境便利或者庇护。
1949年8月到11月的海牙圆桌会议,因为美国以善意中介者的姿态出现,所以苏联和中国共产党对此会议的评价并不高。*联合国印尼委员会委员长柯契伦(Cochran)原地转任美国大使。关于苏联对印尼革命评价的研究,参见:Ruth T. McVey, The Soviet View of the Indonesian Revolution: A Study in the Russian Attitude towards Asian Nationalism,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57; L. M. Efimova, “New Evidence on the Establishment of Soviet-Indonesian Diplomatic Relations (1949-1953),” Indonesia and Malay World, Vol. 29, No. 85, 2001, pp.215-233。例如,会议结束后的11月8日《人民日报》对该会议作如此评价,“在美国代表柯契伦直接指挥下的这个会议,已使印尼最后完全地变成了美荷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印尼反动资产阶级的代表哈达集团的卖国贼面貌,从此再不能用任何方法加以遮掩了”。
海牙圆桌会议结束后,11月16日到12月1日,亚洲、澳洲工会会议在北京召开,这是新中国成立后举办的第一个国际会议。刘少奇在该会开幕式上演讲时提及印尼,呼吁要与“帝国主义及其爪牙”作武力斗争,并暗示可能支援印尼斗争。*《人民日报》1949年11月22日。
印尼总工会组织(Sentral Organisasi Buruh Seluruh Indonesia,简称SOBSI)派出1名代表参加了在北京的会议。*有关SOBSI的研究,可参考Donald Hindley, The Communist Party of Indonesia: 1951-63,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6, pp.132-156。然而代表阿里·玛佐诺(Ali Mardjono)的背景及以后的活动不明。SOBSI是共产党派的工会组织,在茉莉芬事件中该组织的领导者被杀害,其组织功能暂时停顿,1949年9月再次重建。*10月31日的决议决定派遣,可是从《人民日报》的报道中可以看出印尼官方的阻挠。11月12日的《人民日报》在“印尼总工会代表会议决定参加亚澳工会会议 哈达集团蛮横阻挠代表团来京”一文中提到“哈达集团”,同14日的报道中写到“荷兰和英国当局”,“试图阻止访问北京”。此次会议中,印尼代表任第一天报告团的主席等相对较重要位置。
直到1950年3月17日,《人民日报》还是以激烈的言辞抨击“苏加诺、哈达集团”。
从上节中可以看出,中国共产党对印尼政府是持批判态度的,由此可以推测中方是不可能主动向印尼政府要求建立外交关系的。如此看来,中印(尼)建交中抛出橄榄枝的应该是印尼方面。那么印尼政府为什么要承认不友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为了解开这谜团,首先要从印尼方面来考虑。
1.印尼方面的背景分析
印尼联邦共和国的制度赋予总理比总统更大的职权,而且,哈达除任总理之外,还兼任副总统与外交部长(还短期兼任过国防部长),由此可见当时的对外政策是以哈达为中心展开的。
1949年11月11日,哈达总理从荷兰回国途经卡拉奇回答记者的提问,他表明以中国承认印尼为前提条件,印尼才承认中国。*《庆贺印尼独立及交涉互换使节》,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收藏《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1-01-21-04-04-001。而且,在此之前10月上旬哈达曾经向采访海牙圆桌会议的印尼中文报纸《新报》的社长洪渊源透漏承认中国的意思。*[印尼]洪渊源:《洪渊源自传》,梁英明译,北京: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89年,第184—185页。然而,从以后建交发展经过来看,洪渊源并没有把这些信息传达给北京。
除了中国的态度之外,还有其他更多倾向于不承认的因素。首先,哈达总理就是一个反共主义者。当时,1948年9月的茉莉芬事件还记忆犹新,印尼境内的反共势力(伊斯兰政党)依然强大。而且也不排除建立外交关系后设立的中国使馆会通过各种活动鼓动印尼华侨忠诚于北京而不是居住国印尼的可能性。另外还涉及与援助国美国及美国支持的“中华民国”的关系。
中印(尼)建交中充满了种种悲观因素,可是印尼还是较早迈出了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步。究其原因,已有很多学者考察过。有的学者指出,一个重要原因是印尼政府对腐败的“中华民国政府”持批判态度。*Hong Liu, China and the Shaping of Indonesia, 1949-1965, Singapore: 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 2012.除此之外,印尼政府在外交方面提出“自主积极”的方针,意味着不再对西方言听计从,而是开展独立的外交政策。在此外交方针下,通过承认新中国可以表现印尼本国的独立性。*David Mozingo, Chinese Policy Toward Indonesia, 1949-1967,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6; Rizal Sukma, Indonesia and China: The Politics of a Troubled Relationship, London: Routledge, 1999.换言之,我们可以理解为印尼并不是要与中国保持亲密关系才承认新中国的,而是“为了承认而承认”。*综合研究哈达外交政策的有:Mohammad Hatta, “Indonesia’s Foreign Policy,” Foreign Affairs, Vol. 31, No. 3, 1953, pp.441-452.还有,印度承认中国也是影响印尼做出行动的一个外部因素。
2.国民党的应对
国民党政权对印尼的行动也不是坐视不管的。当时在重庆的国民党“外交部”对11月11日哈达的答记者问做出迅速反应,在11月13日和14日连续发出通知,命令“巴达维亚领事馆”调查哈达的确切意图,及讨论国民党是否承认印尼的问题。11月22日还向“驻美大使”顾维钧发出要求美国协助的训令。同时,“外交部”内部开始讨论对印尼的策略。在这一连串的反应中,曾经出现过不承认印尼的选择,可最终还是接受“巴达维亚总领事馆”的提案,做出了善意的表示,选择了先发制人的策略,在28日与美国同日承认了印尼。不过,“外交部”一直警惕着荷兰政府与印尼政府联手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行动。*《庆贺印尼独立及交涉互换使节》,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收藏《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1-01-21-04-04-001。
之后的1月10日,巴达维亚领事馆接到台北“外交部”指示,照会哈达,提出就建立“外交关系”、交换“外交使节”等问题开始磋商,建立正式“外交关系”之前请印尼方承认现任总领事的外交官身份、现在总领事馆的领馆地位。*同上。
然而,哈达在2月2日回复中明确表示“在东亚的复杂国际形势下,(‘国府’领事馆的)提案基本不予考虑”。*同上。虽然答复时间有点迟,但是印尼方面丝毫没有犹豫。1月10日来自“巴达维亚总领事”的接触是否有所成效,尚不明确。不过,如后述,哈达在1月11日的书简(以下简称:哈达书简)中,通告新中国总理兼外交部长周恩来印度尼西亚联邦共和国的成立,迈出了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接触的第一步。*在此要注意的是,同一天也给东京的麦克阿瑟发了书简。Telegram from Djakarta to DoS, Jan. 31, 1950, 756. D00/1-3150, NARA. 依此来看,1月11日,不只是对华接近,也可以理解为与中外交活动的正式开始。
3.印尼政府与新中国的接近
在此,首先来确认“哈达书简”的内容: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荷兰王国政府在阿姆斯特丹与雅加达两地同时将全部及无条件之主权移交与印度尼西亚合众共和国政府,因此为独立自主之长期斗争,获得和平与圆满之解决。
印度尼西亚现已选定苏加诺总统为国家元首。临时国会已在民主宪法下成立。现并将该宪法全文函达。至印度尼西亚第一届普选将自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起于一年内举行。新首都命名雅加达,即以前之巴达维亚。印度尼西亚之主权,亦由印度尼西亚之国家军队保护之。本人确信阁下对上述事实必感兴趣也。”*《费渊转来印度尼西亚总理哈达致我外交部长函》,中国外交部档案,档号:105-00003-001。
我们应该注意到该书简只停留在介绍国情,而对建立外交关系、交换使节之事只字未提。
而且,“哈达书简”选择的是通过在北京的荷兰总领事(从北京方面来看是前总领事)递交的。这种递交方式的选择是基于以下背景:根据荷兰与印尼协定,哈达总理在1月11日向荷兰提出,在印尼的驻外公馆具备行使外交职能之前,先委托荷兰代理印尼行使外交职责,次日荷兰便同意了印尼的请求。*仓田爱子:《战后日本、印度尼西亚关系史》,东京:草思社,2011年,第111页。可是,当时的荷兰也处在与中国建立外交的摸索阶段,所以“书简”到达中国政府手中时,根据中方的记录,已经是一个半月后的2月27日了。后来以周恩来的名义做出的中方答复更是拖延到1个月后的3月28日。
4.除印尼政府之外,其他方面的对华接近
我们拓展视野来观察除了印尼政府以外,印尼其他方面是如何接近中国的。先前的研究已经证明,除了正规的外交渠道以外,印尼还通过其他两个途径接近过北京。其中一个是华侨华人途径。印尼各地的华侨团体成立了建交促进会,向两国政府领导人发出请求两国建交的电报。*《印度尼西亚华侨就两国建交致电毛泽东主席》,1950年1月18日,中国外交部档案,档号:105-00003-08他们对印尼政府和中方政府的接触并不知情,不过,单是从档案记录上看不出该促进会对印尼与中国政府做了什么工作。
第二个途径是工会组织。其开端是曾经向亚洲、澳洲工会组织会议派遣代表的共产党派印尼工会中央组织(SOBSI),该组织以总书记艾约诺(Njono)为团长的一行11人的代表团于1950年1月抵达香港,停留数日后,要求到北京观光。*辛德利(Hindley)证言,访问团一行是1月15日离开印尼的。Hindley, opcit., p.133.正如张小欣所梳理的那样,从北京方面领导人的年谱、稿件来看,领导人重视该渠道超过了华人华侨渠道。关于这个问题改节讨论。
首先,印尼政府的书简被递交给新中国政府的1950年1月至2月之间,中国决策层更重视的是1月SOBSI的访中和苏联对印尼的承认。
1.SOBSI访华代表团的接待
对于是否接受SOBSI代表团的访问,最初中国当局是持否定态度的。尽管如此,代表团还是不改初衷,停留在香港。为此,1月18日中共香港临时工作委员会书记与兼任副书记的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联名电告周恩来、中央统战部、中华全国总工会。毛泽东与周恩来因为正在苏联访问,这些报告就都转到刘少奇处。
报告写道,“该代表团九人已到香港数天,现提出要到北京观光。他们说,此行有三个目标:①恢复与世界工会联合会已经中断了三年的联系;②与中国讨论印度尼西亚工人与中国在印度尼西亚的工人的管辖;③与中国讨论印度尼西亚人民与新中国人民的关系。因为该代表团已经收到我国有关部门他们不要前来的电报,仍冒昧前来,不知他们此行是否有试探我国与印度尼西亚建立外交关系之态度的目的”。*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一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395—396页。
刘少奇在22日向华南局作出指示,“因他们代表印尼工会且与世界工会有联系,我们即应以中华全国总工会名义给以热烈欢迎,不可置之不理。望速协助该代表团到广州并送来北京全总。不得有误”,同时也通告了毛泽东。*同上,第394—395页。
在前面的章节已经提到,刘少奇是亚洲、澳洲工会组织的领导人,对SOBSI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但是,印尼方面在中断了3年的联系之后,突然向亚洲、澳洲工会会议派遣代表,还是有矛盾的。有关这个问题别文另论,在此着重梳理刘少奇是如何实质性地对待该访问团。
当中方正在纠结如何接待SOBSI访问团时,1月25日苏联突然承认了印尼。*1月27日的《人民日报》作了报道。关于苏联承认印尼的详细过程,请参照L. M. Efimova, “New Evidence on the Establishment of Soviet-Indonesian Diplomatic Relations (1949-1953),” Indonesia and Malay World, Vol. 29, No. 85, 2001, pp.215-233. 之后匈牙利、波兰也相继承认。接到这个消息的毛泽东在26日的关于外交问题电报的第三项中向刘少奇作出如下指示:
“苏联政府已于本日承认印尼联合国。斯大林同志曾表示如印尼政府要求中国承认,我们可亦与之建立外交关系。惟上次印尼系以工会名义前来试探,望告统战部对该工会所包含的范围及其与群众的关系加以研究电告。”*该电报的第一项是关于对英国,第二项是关于对印度应对的指示。据说是斯大林口述的,具体的时间,叙述背景不明。参见《有关中国与印度尼西亚建交事毛泽东致电刘少奇》,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0003-0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国以来周恩来文稿》(第二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28页。
1月27日,刘少奇对26日毛泽东的指示作了如下回复:“印尼合众国已有几个华侨团体来电请我们承认,印尼工会代表团已到香港,我已令香港设法接待送到广州转北京。该代表团成分须加研究。但赛扬已有电来要我们接待。该工会代表团亦请我承认印尼合众国,但荷兰政府及印尼政府则尚无正式表示,如他们有此种表示时,即可予以承认的答复,否则,即不必急于表示。”*《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一册),第427页。
随后,刘少奇在1月31日指示华南分局报告该代表团的状况。刘在指示中重提该代表团是与世界工会组织有关联的,赛扬也要求接待该团的事情。*同上,第394—395页。赛扬即路易·赛扬,当时为世界工会联合会总书记。由此推测,也许就在SOBSI被香港扫地出门之际,他们再次从印尼电告赛扬,请其开具代表团的访华介绍函,赛扬在22日到27日之间电告北京并请他们接受该代表团的要求。
1月26日,地方已经向刘少奇做了代表团已于24日启程前往广州,之后前往北京的主旨报告,但是刘少奇在发出上述指示之前似乎并没有收到该报告。*同上,第396页注释4。2月2日,代表团抵达武汉,参观了有关单位,并开展交流活动。10日抵达北京。
2.与英国、荷兰的接触
SOBSI代表团进入北京之前的2月6日,中方在北京与荷兰总领事进行了接触。在此之前,根据1月26日毛泽东关于英国的指示,外交部欧非司司长宦乡在28日和英国总领事进行了接触,会谈将要结束之时,英方传达了荷兰总领事费渊的要求,“奉荷政府之命,请高转达我外交部要求接见,商谈关于荷兰承认新中国之方法问题,并云求见只限于谈此一问题”。*同上,第373页。28日是周六;刘少奇的电报中,没有附日期的只有这一天。对此,中方答应在第二周做出答复。
刘少奇推测荷兰也许会提出承认印度尼西亚问题,为此向毛泽东请示“应如何答复费渊,请示原则”。*同上,第373页。1月29日,毛泽东答复刘少奇“见荷领事时,如彼提交换(荷兰对中国承认——引者注)对印尼的承认,应允予报告上级考虑”。*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一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253页。
一周后的2月6日(周一),外交部欧非司司长宦乡与荷兰总领事会面时,荷兰总领事对外交部的印尼的独立信息是“从报纸上获知印尼共和国成立”,“甚感诧异”。*《我与荷兰代表关于荷兰政府拟承认中国中央政府的谈话纪要》,中国外交部档案,档号:110-00032-03。如果只从文字记录来看,两者之间好像有什么误差,但是究竟哪方是正确的,无从可考。6日当天,一方面,刘少奇指示外交部副部长做出回绝的答复。从外交档案可以看出,次日的会面中,中方拒绝朗读中方的要求,是依照了刘少奇的指示的。然后,按照刘少奇的提议,被转交的印尼电文也退回给荷方。*《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一册),第374—375页;《关于中国荷兰建交我方立场与荷兰代表的谈话纪要》,中国外交部档案,档号:110-00032-05。另一方面,刘少奇用电报向毛泽东作了与荷兰会面的报告,“在此,荷兰政府即以我承认印尼为彼承认我之条件”。“又,我们尚未接到印尼政府要求我们承认的文件,印尼工会代表团不日可到北京,代表中据说有印共中央委员,等他们到京加以研究后再决定我们对印尼的态度。”*《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一册),第374—375页。
毛泽东在2月8日的电报中,评价对荷兰总领事访问的应对是妥当的,就建立外交关系来讲,指示“可待印尼工会代表团到京后与之一谈,并询其对此问题的意见”。*《有关中国与印度尼西亚建交毛泽东致电刘少奇》,1950年2月8日,中国外交部档案,档号:105-00003-07。
印尼代表团于2月2日抵到武汉,考察参观了大型工厂。10日(中方与荷兰的接触结束之后)进京。12日,刘少奇特别指示要好好接待代表团,并命令“要他们报告印尼情况,工会的及其他方面的情况,请你们并要统战部派人详细弄明印尼情况”,“同时继续了解各代表的情况”。*《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一册),第395页。刘少奇还详细指示,可以把统战部的人以总工会办事人员的身份介绍。15日,中方招待代表团一行出席中苏同盟缔结庆祝会。可是,关于代表团的记述告一段落,直到1950年5月16日,才又出现了有关代表团的消息。*根据《人民日报》发布的消息,1950年5月17日当时代表团有9人逗留在中国。由此可以推测,中方也许经过听取报告之后,得知代表团成员不是政府密探,然后对他们进行了中国式的革命教育之后,看到有新的利用价值,便让其回国活动。*包括总书记在内的4人于11月19日回国。其他的7人去向不明。Hindley, opcit., pp.133-134;《人民日报》1951年1月3日。总书记艾约诺回国后,就任SOBSI要职,1953年被选为世界工会组织联盟执行委员(共14名)。《人民日报》1953年10月24日。可是,1954年3月29日的《人民日报》最后一次提及艾约诺。
此时,正规的外交途径再次开始活动。2月27日,印尼政府的正式通知通过荷兰领事转递给中方。同日,报告刘少奇,刘向外交部办公厅主任做出如下指示,“关于印尼合众国问题……待毛主席、周部长回来后再决定宣布。复文可由印度或英国外交人员转交”。*《刘少奇就承认印度尼西亚合众国事之指示》,1950年2月27日,中国外交部档案,档号:105-00003-02。
自刘少奇发出指示之后,中方大约1个月没有其他动作。3月28日,中方以周恩来的名义回复印尼政府,明确表示希望建立外交关系。由此可以作如下分析。首先,正如刘少奇在指示中指出的那样,等毛泽东与周恩来回国。毛泽东一行在2月17日从莫斯科出发,途经苏联境内和中国东北等地,一边视察一边返行,3月3日到达沈阳,4日回京。毛泽东、周恩来抵京后,刘少奇脱离了外交工作(管辖党务与工会)。
另外,3月的《人民日报》给了我们提示。毛泽东一行回国之后的半个月,该报对“苏加诺、哈达集团”的诬蔑性称呼在3月17日最后一次见报之后就消失了。此后,与苏加诺、哈达有关的报道是31日,该报道以塔斯社和当地报纸为依据,称“美国……向苏加诺和哈达施加压力……”,并没有使用诬蔑性的称呼。*《人民日报》1951年3月31日。反而可以读出其重点是批判美国向印尼增大援助。如此变化,可以反映出3月中下旬,北京领导人迈出了与印尼建交的第一步。
准此,为什么是3月末呢?张小欣在研究中提出,因为3月28日下午会面时,荷兰宣布了27日与台湾断交的声明,反映了其外交动向。*张小欣比较了刊登在廉正保主编的《建国初期的外交部》(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第80—81页的草稿和发出的电报之后,指出初稿日期是3月29日与荷兰的接触后,改成了28日。
1.建立外交关系
3月28日,新中国总理兼外交部长周恩来在通过印度外交机构转达给哈达的答复中,明确表示“中国政府表示愿在平等,互利及互相尊重领土主权的基础上,与印度尼西亚联邦共和国之间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周恩来总理在复印度尼西亚总理哈达函中表示与印尼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中国外交部档案,档号:105-00003-03。4月13日哈达以同样的渠道电报给周恩来,表示印尼政府“衷心赞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意见”,“欢迎互换外交使节”。*《印度尼西亚总理哈达复周恩来总理函欢迎互换大使》,中国外交部档案,档号:105-00003-04。这样,中方以印尼回复的日期作为中印(尼)建交日。可是《人民日报》对外公布的建交日期则是6月13日,*《人民日报》1950年6月13日。可能是印尼方认为建交日是6月13日。*参见印尼前外交部长的回忆录,Ide Anak Agung Gde Agung, Twenty Years Indonesian Foreign Policy, 1945-1965, Hague: Mouton, 1973, p.202.在此就出现一个问题点。如果中印(尼)建交日是4月13日,那么《人民日报》为什么在两个月之后才公布。关于这一点,应该考虑是在6月9日哈达的回复之后才公布的,详细后述。5月31日周恩来写给哈达的有关大使交换书简中写道,5月15日收到了哈达的4月13日书简,也可以认为是追溯承认哈达书简。因此可以印证当时的中国与印尼的外交交涉途径耗费时间是不争的事实,不过迄今为止,除此以外的史实还没有弄清楚。
2.美国的应对
在此一连串的过程中,美国政府是怎么参与的呢?
在美国驻印尼大使馆给华盛顿国务院的电报中,可以看出美方一方面担心印尼受到共产主义的侵蚀,另一方面又要求台北提供一定程度协助。
被派遣参加独立庆典的“中华民国特使”与美国大使相互拜访时,向大使询问印尼是否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大使仅仅回答还没有与印尼方讨论这件事。*Telegram from Djakarta to DoS, Jan. 10, 1950, 756. D00/1-1050, NARA.“特使”回台后,有关报道说他受到当地华侨的热烈欢迎。雅加达大使馆就此事则报告说本地反应冷淡。*Telegram from Djakarta to DoS, Jan. 10, 1950, 756. D00/1-1050, NARA.
美国大使在2月24日向国务院报告的电报中,称接受了没有得到明确答复的总领事的支援请求,表示了靠近的姿态后,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碰碰运气。*Telegram from Djakarta to DoS, Feb. 24, 1950, 756. D00/2-2450, NARA.
现在笔者还没能确认印尼政府承认新中国的印尼方资料。中国的研究者经常提及印尼华人萧玉灿的著作,萧指出在国民党的协助下美国通过北京燕京大学同学会开展了宣传工作。不过,笔者在史料调查中,并没有发现与此有关的记录。*[印尼]萧玉灿:《五个时代》,黄书海译,香港:地平线出版社,1982年,第185—186页。
美国大使持续警告印尼政府,不要与共产主义国家建交和开设大使馆。*美国国务院的指示,主要是指反对与苏联建立外交关系。中国大使赴任之后,苏加诺总统与美国大使商谈如何与中国大使接触。Telegram from Djakarta to DoS, Aug. 26, 1950, in U.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50, Vol.VI, Washington, D. 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6, pp.1054-1057.4月7日,哈达向美国大使谈到,对中国政府“如此快的承认,感到失望”,“并没有改变故意推迟交换外交使节的打算”。*Telegram from Djakarta to DoS, Apr. 7, 1950, in ibid., p.1006.此话可能被看做是对美国大使的阿谀奉承,但是从哈达是一个反共主义者来看,也许是心里话。
3.外交使节的交换
中方在承认上是花费了很多时间的,但是一旦建交之后,便迅速派遣大使。中方在1950年5月15日收到4月13日的印尼方书简后,在5月31日发给哈达的电报中问询外交使节交换时,其实已经定下了使节人选。中方收到6月9日哈达总理的肯定答复后,立即进行了正式任命。*13日的《人民日报》公布了12日之前的中央政府的正式任命。不过,中央政府的任命通知的日期是6月28日。7月20日,在北京举行了任命仪式后,使节被派遣出国,经新加坡进入印尼。8月14日向印尼提交了国书。由此可以确定此行赴任目的是要赶上8月17日的独立纪念日。
除此之外,笔者还发现了中国外交部档案馆收藏的有关档案(1950年8月19日)。从此档案中可以看出,印尼共和国建国之后,苏巴六的名字曾在驻华大使候选人中被提及。*《印度尼西亚驻华大使苏巴六简历》,中国外交部档案,档号:105-00003-09。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苏巴六并没有被任命(苏巴六在9月作为印尼代表出席了旧金山和平会议),之后印尼政府向中方照会派遣使节是11月的事了。而且,印尼方派遣的是临时代理大使。以撒·迈赫迪临时代理大使于1951年1月20日向中方提交国书,并得到中国总理兼外交部长周恩来的接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外交史研究室编:《周恩来外交活动大事记1949—1975》,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3年,第25页。
然而,1951年11月中国大使在到任一年多的时间后即被召回,直到1954年再没有赴任*就任代理大使的是有印尼归国华侨背景的钟庆发参赞。。1953年10月印尼派遣大使,1954年11月中方派遣大使,这样两国终于实现了大使级别使节交换。
笔者将在下一节中探讨,中方为什么在迅速派遣使节之后,一年多的时间内就将其召回;以及围绕使节交换问题,对比北京和雅加达的反应。
如果大使交换意味着两国关系稳定的话,那么中国与印度尼西亚的稳定关系要到建交之后4年才实现。为什么需要这么长时间呢?在此首先相对简略地从印尼的外交使节问题来分析。
笔者首先注意到哈达内阁没有派遣使节。就印尼方没有派遣大使,中方理解为印尼“受到荷兰和美国的压力”。*王泰平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史(第一卷)1949—1956》,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110—111页。阿刚元外交部长在回忆录中记述到“有意低调处理与北京的外交关系”,*Agung, op.cit., p.202.这与先前哈达与美国大使的会谈是一个格调的。
就驻印尼中国大使(馆)问题,在印尼联邦存在的短暂时间里,历届印尼政权在程度上有差别,不过任何一届政府都对中国大使馆充满戒心。
首先,陈、许论文中记述到,印尼外交部对8月13日经新加坡到达的中国大使一行的接待有所怠慢。*陈衍德、许振政:《印尼对华关系的背景:1950年印尼与中国建交前后》,第22页。另外,8月31日的《人民日报》刊载了中国驻罗马尼亚大使和驻印尼大使的赴任报道。报道中,上段关于驻罗马尼亚大使部分,特别作“注”,注明大使抵达罗马尼亚到国境时,受到罗方的迎接,然后又在首都受到欢迎。与此相比较,下端的驻印尼大使部分,只是详细介绍了提交国书,并没有像罗马尼亚那样,到达国境时受到迎接。这里并不能简单地认为是省略报道,实际上可以理解为该报道暗示了印尼方面没有出迎的事实。就设施来讲,印尼方并没有让中方使用原“中华民国”总领事馆馆舍,而是让中方住在旅馆的几个房间里。但当地的华侨华人尽力帮助,有的人甚至向大使一行出借了私人设施。*《洪渊源自传》,第194—195页。中国大使到任后的1950年8月15日,联邦共和国解体,印度尼西亚共和国成立。印尼方招待中国大使出席了独立纪念仪式。
另外,中国是以什么标准选出驻印尼大使的呢?建国初期派出的15名大使中,13名是解放军高级军官(将军大使)出身,只有2名是文官出身。驻印尼大使就是这2名文官中的一员*用毛泽东自己的话来讲“军人不逃亡”。剩下的一人是蒙古族的驻蒙古大使。。
如第一节所述,王任叔是在印尼的经历引起了中国政府的注意才被任命的。然而,印尼方似乎没有(也没想)确认王的背景,正如哈达之后回答莫金戈的提问时说道,“如果知道(王)的背景,就不承认了” 。*Mozingo, op.cit., p.95, fn. 3.
笔者无法通过档案确认中国大使被赋予了什么任务,不过看似集中在设立领事馆、促使华侨华人社会亲近北京、支援印尼共产党这三个方面。之后,亲北京华侨迅速召开欢迎仪式,屡次发布攻击美帝国主义的言论,为此受到印尼政府的再三警告。*Ibid., p.98.华人的“亲北京化”以捐款、教育等各种各样的形式展开。当地政府甚至怀疑中国大使馆向印尼共产党提供资金的援助。*Agung, op.cit., p.410.
随着印尼共和国的成立,政权也由伊斯兰派反共的马斯友美党为中心的纳先尔内阁掌权。中方与纳先尔内阁之间,首先交涉设立领事馆之事。*Mozingo, op.cit., p.92.从1950年10月开始,在长达5个月的谈判中,中方提出原“中华民国”就曾设有7处领事馆,印尼以此为理由提出限制领馆数量,借以拖延领事业务开始时间(美国设有8个领事馆)。谈判的结果是,中方比印尼方提出的1951年12月提前8个月,于1951年4月设立4处领事馆,同时开展业务。
1951年4月上台的苏基曼内阁对中国采取了更强硬的措施。1951年7月22日到达的20名中国外交官,尽管已经拿到了大使馆的签证,但16名被拒绝入境者被迫于8月8日回国。印尼公布的理由是,这是第三次没有事先通知就派遣外交人员(前两次是总领事与2名武官),“破坏了外交礼仪”。*《人民日报》1951年8月12日;Mozingo, op.cit., p.99.
同年8月,印尼各地发生大量逮捕华人知识分子和共产党派活动家的事件。苏基曼内阁以颠覆政府为由在全国各地逮捕印尼共产党员和其支持者。印尼共产党领导人阿里明逃进雅加达中国大使馆,大使给他提供了外交保护。印尼政府以干涉内政为由提出抗议,大使的行动造成了两国之间的关系紧张。*Agung, op.cit., p.203;山本信人:《华人·印度尼西亚·中国,围绕华人的虚构与实体》,《华侨华人研究》2012年第9号,第36页。
在这种背景下,1951年11月外交部决定召回王任叔大使(1952年1月卸任,2月回到中国)。中方并没有公开召回理由,直到近年仍是个谜。正因如此,出现了各种推测。*徐鸣:《王任叔大使被偷拍照风波》,《备忘》2011年12月号等。中国大使馆主办的国庆节晚会结束后,王任叔半裸状态豪饮的照片被偷拍,然后刊登在美国的杂志上。不过,笔者没能确认这个情节的真实性。在大使馆工作过的易非(时任副武官)也否定这些说法,参见易非:《武官生涯三十年:易非将军回忆录》,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2年。再者,批判印尼政府领导人的报道,以匿名的方式投稿给香港的报纸后,被印尼宣传部追究。《巴人年谱》介绍“王任叔档案·自传”的记述:“自1950年8月至1952年1月,我在驻印尼使馆担任大使职务……常受外交部批评,工作威信建立不起。我那时有‘退缩’思想,要求回国。”参见王欣荣:《巴人年谱》,北京:全国巴人研究学会,1990年,第329页。
正如莫金戈所指出的那样,中国大使召回的直接原因暂且不论。此事与更大的国际形势和正处在转换期的各国共产党政策有关联。*Mozingo, op.cit., p.105.
换言之,1950年1月苏联承认印尼的行为,已经临近1951年为止还严守的“两个阵营论”的实践界限。在没有修改正式的“两个阵营论”的情况下,各国共产党一步步地摸索新方针,尤其在最前线的中立主义国家中,出现了严重的分歧。最早在1951年1月,艾地等没受到中苏影响的年轻党员掌控了印尼共产党的实权,控制了党内斗争的方向。*Ruth T. McVey, “Indonesian Communism and China,” in Tang Tsou ed., China in Crisis, Volume 2: China’s Policies in Asia and America’s Alternative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8, pp.367-368.
中国也从以前的武装斗争路线转向和平共存路线。*高桥伸夫:《中国革命与国际环境 中国共产党的国际局势认识与苏联1937—1960年》,东京:庆应义塾大学出版会,1996年,第五章。例如,中国大使被召回之前的1951年10月23日,周恩来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上讲道,“众所周知,我国人民希望与全世界各种不同社会制度国家保持和平共存”。
莫金戈把此前1951年6月以宋庆龄名义发表的文章看做是中国转换方针的前兆。*宋庆龄:《论和平共处》,《人民中国》1951年6月1日;Mozingo, op.cit., p.106.根据莫金戈对当时的代理大使以撒·迈赫迪的采访记录,得知赴任当初,中方对东南亚的外交使节态度冷淡,但是被召回后,再加上朝鲜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中方态度有所变化。另外从1952年开始,中方请求恢复关系正常化,期望解决华侨问题。*Ibid., p.107.
莫金戈和日本的先行研究都指出,中国的外交政策备受苏联(斯大林)的制约,可是因为参加了朝鲜战争,处于守势的中国比苏联更需要转换方针,而且印度、缅甸等亚洲中立国在联合国对中国问题与旧金山对日和平会议的反应等,都是促使中国转变外交方针的因素。*高桥伸夫:《中国革命与国际环境 中国共产党的国际局势认识与苏联1937—1960年》,冈部达味:《中国对外战略》,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2002年,第74—75页。探讨当时中国外交的自律性问题让位于其他方面,不过现行研究中有对苏方讨论不足的可能,现在仅指出以下几点:苏联的斯大林在1951年2月会见印度共产党代表时,高度评价了尼赫鲁。Ilya V. Gaiduk, “The Second Front of the Soviet Cold War’ Asia in the System of Moscow’s Foreign, Policy Priorities, 1945-1956,” in Tsuyoshi Hasegawa ed., The Cold War in East Asia: 1945-1991, Washington D. C.: Woodrow Wilson Center Press, 2011, p.68. 此外,6月意在调停结束朝鲜战争的印度开始接触美国(没有咨询中方)。和田春树:《朝鲜战争全史》,东京:岩波书店,2002年。
以笔者管见,明确的方针转换暂且不论,关于中国外交方针转变的具体讨论是9月中旬开始的。例如,9月20日,中国派遣文化代表团出使印度、缅甸。如果加上准备时间,推测决定派遣时间大约是在8月中旬*《人民日报》1951年9月21日。英国驻印度机构通过合众国际社(UPI)作了有关中国访问团的报道。Telegram from New Delhi to C. R. O., Aug. 24, 1951, FO371/92248. 最初可能是缅甸大使的提议。Telegram from Peking to FO, Sept. 4, 1951, FO371/92248;参见《人民日报》1951年10月4日。。根据印度资料,9月27日周恩来夫人在家招待印度大使夫人。在晚餐会上,周恩来提到中印(尼)两国友好。另外,次日周恩来给张经武的电报也写到中印(尼)关系。*Letter to Panikkar, September 27, 1951, S. Gopal ed.,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Series 2, Volume 16, Part 2,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第182页。1951年9月28日左右,印度邀请中国访问团参加国庆节。
无论如何,直到1952年春,中苏双方的政治局势起了明显变化。斯大林在3月31日回答美国记者的共同提问书中答到,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两种体制“有充分的和平共处可能”。*《人民日报》1952年4月3日;请参考前面的高桥著作。4月上旬在莫斯科召开的国际经济会议也是变化之一。中国利用这个机会,与没有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缔结了贸易协定。在4月末第一次外交使节会议上,周恩来就统一战线的对外政策作了讲话,周恩来讲到“资本主义世界不是岩石一块,我们需要区别对待”。*《我们的外交方针和任务》,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外交文选》,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53页。
另一方面,印尼或许受到中苏对亚洲中立国家评价或者外交方针变化的影响,1952年4月新组的国民党韦洛坡内阁反共的同时,1952年6月末7月初,又做出了向苏联、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派遣大使的姿态。然而,由于来自政党的反对,该行动没有实现。另外,他还表示尊重联合国封锁中国经济的决议(没有署名)。同年10月,中方提出由中国大使馆就贸易协定进行协商,印尼方对此不感兴趣,最后不了了之。*Ibid., p.112.
1953年3月斯大林去世后,苏联对中国的意识形态束缚有所缓解。正在这时,印尼的国内形势也促使其与中国改善关系。6月,阿里·沙斯特罗阿米佐约内阁成立。该内阁是最早的左翼政党联合政权,为了打击穆斯林政党,需要在野党印尼共产党的协助。因为支持统一战线优先路线的印尼共产党总书记艾地在党内确立了领导地位。同年10月,印尼方面任命首任大使,开始改善中印(尼)关系。首任大使是莫诺努图(Arnold Mononutu,1898-1983),曾任职宣传部长。11月印尼经济代表团访华,12月中印(尼)之间签署了第一个贸易协定。受到关系改善的一系列影响,中印(尼)之间也开始协商华侨的双重国籍问题了。
1954年4月科伦坡会议上,印尼提议召开亚非会议。中方对此非常重视。11月中方任命黄镇为驻印尼大使。中印(尼)关系改善之后,在亚非会议召开的1955年4月,两国之间缔结了双重国籍问题条约,克服了建国初期的课题。
如上所述,本研究以印尼与中国的建交过程为例,分析了新中国建国初期与发展中国家的外交关系。此外,还有以下几个问题点仍值得探讨。第一,就建立外交的过程而言,还有必要查阅荷兰和英国的外交档案。第二,关于印尼的SOBSI代表与1月访中代表团的关系还没有梳理清楚。第三,从中苏对中立主义国家的评价变化的相互关系,到新大使派遣的这个过程尚不清楚。这些问题将作为笔者以后的课题继续研究下去。
同时,本研究以印尼事例得出的结论,不能过度地一般化。从没有与台湾当局“建交”、未加入联合国这两点来看,刚刚独立的印尼与后来的中东、非洲的新兴国家有着共同点,可以作为先行事例来看。其他方面来讲,中国与印尼建立外交关系,自始至终是通过间接的书简、电报交涉,而并没有看到直接的人员交涉过程。从这一点来看,印尼的这一事例是比较特殊的。最后的结果是,缅甸作为第一个承认新中国的非社会主义国家,中国与其建交反而花费了更长的时间进行交涉,而印尼则成为继印度之后第二个与中国建交的非社会主义国家。*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早期承认中国的动机,缅甸期待能够牵制中国向南推进,印度则来自于总理尼赫鲁的亲社会主义信念。与中国没有领土接触,而且是反共领导人执政的印尼的意图则是通过贯彻外交政策承认中国,仅限于只是形式上的关系也是可以的。
尽管有以上局限,但通过上述一系列的探讨,新中国建国初期是如何与发展中国家开展外交的,可以明确以下几点:
新中国的成立与印尼独立以前的中国共产党的地下活动,与印尼共产党的协力关系的史实还没明了。从抗日战争到1947年末,欧洲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的“两个阵营论”为止,中共以统一战线的方式向印尼华侨社会做工作,对当地的民族独立运动也持同情态度。
新中国建国前后严格执行了“两个阵营论”,把苏加诺政权作为武装斗争对象。这不只是中国外交追随苏联的结果,还有掺杂中国革命成功的自豪感。其结果是在苏联的“两个阵营论”的矛盾之上,中国更强调武力斗争的方式。为此,从中方来看,印尼政府没有利用华侨华人或印尼共产党来推动建立外交关系。1950年1月苏联与印尼建交,提高了中方的积极性。
建交过程中,尽管花费了很多时间互相沟通,不过还是很迅速的。其原因主要是,印尼政府既没有承认国民党政权,也没有加入联合国。历史遗留问题不多,再加上华侨国籍问题在当时也没有提出来。然而,建立外交关系后,意识形态的影响,赴任大使对外交礼仪的不熟悉,导致了两国关系的恶化。
建国之初,严格地依据“两个阵营论”对亚洲中立国家政府展开评价和政策并不现实。随着朝鲜战争进入胶着状态,以及日本战后问题处理的进展,迟至1951年秋到1952年春,在没有正式修正“两个阵营论”的情况下,苏方和中方各自慢慢开始摸索新的方式,并最终改变了政策。1952年4月的外交使节会议上,周恩来指出外交方针回归到“两个阵营论”之前的立场。
在这一时期,北京于1950年8月任命了“战斗式”的大使,1951年11月即决定召回。这也表现出当时中国外交处于不稳定状态。不得不承认,不能过高地评价这次外交活动,北京的做法同时也引起其他国家的戒心。
即使这样,在建国初期一系列的变化和学习的延长线上,中国对亚洲外交终于确立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并在此基础上参加了万隆会议。随后,中东、非洲国家向中国敞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