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骞宇[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 杭州 310024]
编 辑: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
散文集《苦乐留痕》篇幅短小、形式自由、取材广泛,能比较迅速地反映生活,表现出零星杂碎的片段人生,也可以随意地抒写一己的经历和感受。散文写作文采斐然、充满哲思当然好,但最高的境界应是回归质朴。最不忍卒读的当代散文是那些一味堆砌辞藻,极尽铺陈,把外表修饰得光鲜靓丽,而里子却是梦呓般的无病呻吟。近读林孙珍的散文随笔集《苦乐留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为作者干净洗练、不事雕琢、浑然天成的叙事风格所吸引,也惊叹于作者的精准记忆和敏捷思维,很自然地与之产生强烈共鸣。
《苦乐留痕》分“渐行渐远”“市井拾零”“但说无妨”“胡言乱语”和“敝帚自珍”五个板块。其中“敝帚自珍”为作者上世纪80年代中发表的文学作品,其余皆为近两年的散文随笔,且都具有叙事性特别突出的共同特点。文章大多以南方乡镇为背景,写的是种种趣味横生的表象,反映的却是那个物质匮乏年代人们生活的艰辛和困苦,以及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林氏散文叙事,是在宏观的历史叙事之外微观的个体小叙事,叙述的是作者自身的经历以及发生在身边的故事。这些以个人生活经历为线索的散文书写,虽然描述的是不同层面的个人生活画面,却集中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散发着浓烈的时代气息。
林氏散文叙事语言朴实灵动,笔锋恣横酣畅。作者的思绪不停歇地循着时间的脚步向前,以简约的文字、片段的画面,具体地记录下个体生活中的世事变迁,对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生活和各类事物有较为详尽的描述,如《灯》《脚踏车》《电话》《取暖杂忆》《谈“婚”论“嫁”》等,表述生动,充满谐趣。而在《“浦城担·崇安担”》《做农民工的日子》《夏日记忆》等篇章里,作者则以自己的生活为轴线,以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为线索,不刻意叙写引人入胜的故事,而是在叙事议论中既描摹当下之情状,又都追溯到不同年代,记录下历史的变迁。如《从前的年味》,标题就具有这种很明确的指示性。文章由当今年味的“淡”,想到从前年味的“浓”,描述了从前过年的种种情状。《煤印子·柴火间》写作者自己小时候为家里挑煤、做媒饼的艰辛,描述了当时人们开门第一等大事——烧火做饭用的“柴”和煤的使用情况及其发展变化,从烧柴火到烧煤到用电、用液化气和管道煤气,家用燃料发生了革命性的巨大变化,林孙珍用他的笔对这种变化进行了形象的描绘。
在记录历史的变迁中,考核当下,警示未来,林氏散文大都具有此等特性。《灯》从小时候家里用的菜油锅灯到煤油灯到电灯到现在各种各样的灯,叙述自己所亲身经历的灯的发展史;《电话》从最早的摇柄电话说起,一直到现在可以上网玩游戏的移动手机,其间穿插几个有趣的故事,对几十年间中国社会电话的使用历史做了高度概括,既形象生动,又颇具历史价值;《取暖杂忆》描述了过去用过的发火囱、火桶、踏炉锅;《不该忘记的日子》《消失的补丁》写到粮票、油票、布票以及那些艰难岁月里的“艰难世事”;《凭票年代》则回忆了那个年代的特权人物供销社主任、食品站站长、粮管所所长所拥有的特权以及老百姓的艰难日子。周圣伟说,林孙珍的回忆类散文“像一幅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南方乡村风俗画,若几十年后,有人把它汇编成书,取名《百年前中国百姓生活现状》,说不定也是一笔不薄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苦乐留痕·序》)其实,何止是南方乡村,20世纪六七十年代整个中国大地,社会物质匮乏,人们生活拮据,何处不是凭票购买、限制消费?谁家不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这些回忆类散文,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兼顾,几乎让所有的“过来人”为之感动。文贵良认为,“林孙珍善用史家之笔描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的时代风俗,可谓‘史笔写风物’”。他的“‘史笔写风物’在文学史上别具一格。”(2013年3月1日文艺报《风物的情史》)但笔者认为,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每一篇散文随笔的立意都融入了其更深层次的思考,尤其是一些杂谈类文章的结尾,往往能给读者留下许多思索与回味的空间。比如《钱的自白》,说完“钱”的神通广大与种种诱惑,笔锋一转——
我是什么?还是古人看得真切,造我的时候就把我取名为“钱”,左边一个“金”字,迷人眼目,扰人心绪;右边两个“戈”字,一旦不高兴,刀起刀落,毫不留情。
再如《无奈虚荣这只妖》的结尾——
虚荣是一只妖,迷惑了多少人,满足了多少人,生出了多少事,平添了多少烦恼,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摆脱得了。……虚荣会传染,一旦走了极端,便会逐步升级膨胀,导致假货泛滥、拜金主义盛行,甚至人生观、价值观的蜕变。虚荣这只妖,就社会而言,没人降服得了。就个人而言,也许只有快走到人生的终点,才会突然醒悟。天哪,神马都是浮云!
作者的杂文类作品之所以发人深省,关键是擅长谈古论今。如《难敌烟瘾》《纠结的人情往来》《缘何相邻不相识》《谈“婚”论“嫁”》等,也是从当下追溯到历史。在《缘何相邻不相识》中,作者说,他现在住的房子,一栋楼三个单元十八家住户,十一年的邻居,只叫得来两个人的名字,可见“远亲不如近邻”的说法已经被彻底颠覆。作者感叹——
在此之前,从儿时的邻居算起,我老家镇里那条小街上,哪家主人什么名字,做什么事,几个小孩,没有一样不清楚。左邻右舍就更没话说了……邻里之间有好吃的,也会互相端点。碰到生日,不请酒,做好面条或米粉,要给左邻右舍送一大碗尝尝。打饭麸 ,也要给左邻右舍送点。所有这些,无不其乐融融。……像现在这样的邻里关系,若长此以往,几十年后,恐怕连“老邻居”这个词都生分了。……我真担心,若干年后,人们的胸怀可能会因此变得更加狭窄。
描绘的是“过往”,警示的是未来,显示了作者强烈的人文情怀和忧患意识。
阅读《苦乐留痕》,犹如听一位智者娓娓道来,语句干净洗练、灵动有味,既不拖泥带水,也无丝毫的矫揉造作。如《脚踏车》——
年少时,很想有辆脚踏车。脚踏车是我老家最早的叫法,现在叫自行车,也有叫单车的。细细推敲,脚踏车的叫法更准确。本来电动车才可以唤作自行车,再要精准一点,前面还得加“电动”二字才对。
再如《木匠的那些事儿》——
1979年前,我是木匠,乡下的。
从学徒到出师,五年多的木匠生涯,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我们木匠这个行当,出过两位名人,一是鲁班,一是李瑞环。
李瑞环业精人勤、根正苗红,建设人民大会堂时,是全国闻名的青年突击队队长,受过周总理表扬。众所周知,后来更加了得,不再赘述。
不难看出,这些叙事性语言简约、朴实、有味,错落有致,充满动感和韵律,而且所涵盖的信息量非常丰富。
《苦乐留痕》中少有景物描写,偶尔有一点,却如古诗词一样,凝练、典雅。如《夏日记忆》——
回想年少时,乡村的景色随四季而变化。一开春,大自然便迸发出勃勃生机,树木吐出新绿,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和碧绿的紫云英,把山峦、田野装扮得分外妖娆。油菜花尚未落尽,紫云英便开出整畈整畈灿烂娇艳的桃红。春耕了,田野里到处都是人和牛的身影,一道道犁沟或平整好的水田里,映衬出好看的蓝天白云。“五一”后,新裁的秧苗很快泛青变绿,那颜色越来越浓,直至挤满了水面。接着早稻抽穗扬花,绿色的稻田又绽出嫩黄,灌浆十几天后,捋几粒浆满未熟的稻粒,一粒粒地放进嘴里,任清香甘甜的浆汁沁入心田。
短短两百来字,并无华丽的辞藻,但几幅层次分明、色彩斑斓的画面,便把南方乡村四季的景色描绘得动感十足、栩栩如生。这种虚实相生、动静结合、情景交融的表现手法,尽显作者的文字功力。
以小说笔法叙事是林氏散文的又一特征。在《苦乐留痕》的每一篇回忆类散文里,生动传神、让人会心一笑的细节描写俯拾皆是。如《木匠的那些事儿》写木匠行当那些颇带神秘色彩的下蛊的故事,还有《为鸡请命》中有关公鸡引诱母鸡的细节描写,都充满谐趣,让人忍俊不禁。
《苦乐留痕》中有不少个人及家族历史的记录,如怀念养母的《母亲还在》,追忆生父的《难言的隐痛》,追溯家族谱系的《林氏溯源》,以及记录个人成长轨迹的《“吹喇叭、抬轿子”》《曾经的梦想》等。这些文章情真意切,尤其是怀念养父母、生父母的篇章,情词恳切,拳拳之心、孝思之意,尽在朴拙的文字里,读罢让人潸然泪下。一个乡下少年,在那个畸形的年代,因家庭出身,小学毕业后不得不辍学,下放、学木匠、做农民工,直至通过自学考上大学。其间所经受的磨难和挫折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更让读者感佩的却是叙说这些苦难时的乐观、旷达与超脱。没有怨天尤人,也不愤世嫉俗,只是舒缓有致地娓娓道来。正如书迷所言,“这是一部连苦难也能咀嚼出甜味的好书!”
作者的记忆精准详尽得令人惊叹,那些在我们过来人脑子里已经模模糊糊的印记,经过他的叙述,马上清晰起来、鲜活起来、生动起来,如同让“过来人”看一段段过往的电影,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如《不该忘记的日子》——
上世纪60年代初,全国粮食供应紧张,南方城镇户口最初成年男性月供大米二十九斤,女性二十七斤,小孩根据年龄大小七至十五斤不等。最艰难的时候,非农业户每个人每月只供应七斤大米,三餐喝粥都不够。……当时国家供应的口粮,每斤大米是一角三分八厘,市场上的私米是三元钱一斤,萝卜五角钱一斤。父亲月工资二十七元,要供养一家五口,可见日子的艰难……正常的是每人每月三两菜油,最紧张的时候,三两菜油的供应也停止了。
再如《消失的补丁》——
那时候布的价格很奇怪,几乎每一个品种,每尺布的价格,都以五厘收尾……做衣服的布也要凭票购买江西供应给每人每年的布票,最困难的年代只有三尺二,后来逐渐增到四尺多、六尺多……取消布票之前,每人每年的布票达到了一丈五尺五寸。
作者不仅把这些事记得如此清晰,而且叙述精准,尤其在数字化叙述方面,比以精确的细节描写著称的巴尔扎克毫不逊色。数字化精细叙述是《苦乐留痕》一大突出特征。
小叙事散文,大时代图画,正如刘华所说,“阅读这本《苦乐留痕》,就像是照镜子,我在作者的记忆里看到了自己早年的生活;也像是听留声机,心灵的指针沿着文字的韵脚慢慢回溯,播放出那些业已消散的时代跫音。”(《光明日报》2013年4月14日《个人记忆的时代纹理》)也许,这就是林氏散文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