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解与重构的张力
——对《首阳山叔齐变节》的历史解读

2014-01-28 08:05许和亚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1121
名作欣赏 2014年23期
关键词:伯夷闲话小说

⊙许和亚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1121]

消解与重构的张力
——对《首阳山叔齐变节》的历史解读

⊙许和亚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1121]

艾衲居士的《豆棚闲话》在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开辟了别具一格的叙事模式。本文以历史题材的短篇小说《首阳山叔齐变节》为例,考察艾衲对历史成说和经典文本的消解与重构,展示了多重张力下的历史解读。小说还透露出艾衲对历史、社会、人生的思考,带有明晰的时代背景的印迹,体现了明清鼎革之际一代士人深切的现世关怀和社会理想。

《首阳山叔齐变节》叙事模式历史解读易代之际

《豆棚闲话》是清初艾衲居士创作的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集,作者以“豆棚”为叙述场域,以江南乡间的各类人物为叙述主角,以闲聊的方式讲述了十二则相对独立的故事。韩南认为《豆棚闲话》“标志着对中国白话小说本身的基本模式和方法的决裂”①,石昌渝认为“中国白话短篇小说如果在《豆棚闲话》的起点上再向前迈进,那就要走进近代小说的范畴”②。本文拟通过对《首阳山叔齐变节》的解读,透视其叙事的独特之处及其包含的历史底蕴。

一、白话小说叙事模式之新变。“豆棚”是艾衲建构的现实化的叙事场所,它并非传统勾栏瓦舍的简单复制,亦非其他拟话本作者所构想的说书场,它具有更加复杂多样的叙事功能。“豆棚”是个见证者,同时也是个牵系者,全书以豆棚之下的闲聊为线索,将十二则故事贯穿起来,这是艾衲的新创。《首阳山叔齐变节》采用框架结构的叙述模式,框架叙述者为作者,主体部分由上则故事的“后生”继续担任,这便在形制上打破了话本小说中由一位叙述者担任到底的套路,取消了传统话本小说中的入话部分。这些叙述者以“隐形”的身份客观讲述故事,没有任何显著的身份特征,这是艾衲的故意安排,淡化故事的背景,达到仿佛置身其中的效果。

在小说中,处于不同层级的叙述者将引导不同层级的叙事。艾衲是处于“超故事层”的,他统摄全局,拥有全知视角。在“故事层”里是老少讲故事的情景,有动作、姿态、语言、神情等的描写,《首阳山叔齐变节》中一人考验后生闻见,因主人煮豆请他,便让他讲有关煮豆的故事。在“内故事层”里后生先讲了曹丕、曹植,周公、管叔兄弟间的故事,最后将主要叙述引入伯夷、叔齐兄弟间的一段奇事,而这段奇事“偶见秦始皇焚烧未尽稗官野史中”③,为此故事的可信度提供史的依据,而非自己杜撰。这便构成立体的叙事空间,容纳多层次的人和事,反映更广阔复杂的社会人生。众多的叙述者与叙述层次带来了叙事视角多样化的问题。作者在叙述豆棚下的情景时,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客观限知视角,这有别于其他话本小说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豆棚下人物讲故事时采用了第一人称直接叙事与第三人称主观全知的叙事相交替的形式,这样一方面增强了叙事的真实感,同时视角转换错落有致,也增加了叙事的节奏与紧凑度。

《豆棚闲话》对传统话本小说的叙事模式有不少突破和创建,既是对古代白话小说基本模式和方法的“决裂”,又开启近代小说的曙光。在后来的《红楼梦》《儒林外史》等经典小说中经常能看到《豆棚闲话》叙事模式的影子。

二、多重张力下的历史解读。《首阳山叔齐变节》是艾衲对历史成说的翻案之作,小说保留了大概的事件点,改变了事件点之间的链接方式,对节义之士叔齐及其历史故事进行了解构。对伯夷、叔齐志行的赞扬,自孔子即已有之,说他们是“古之贤人也”④,“不降其志,不辱其身”⑤,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以“积仁洁行”⑥称之,韩愈《伯夷颂》称道伯夷“信道笃而自知明”,为“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⑦。艾衲以符合现实逻辑的方式,加上自己对现实独特的理解,试图在人物原型消解的基础上重构某些历史事件的面目。当节义操守面临生存危机的威胁时,被奉为义隐之祖的叔齐由于耐不住饥饿变节下山,而一些沽名钓誉之徒则打着节义的幌子在到处招摇撞骗。这既是遥远的“历史”,又是真切的现实。

艾衲将伯夷、叔齐兄弟二人上山后的故事作了发挥改动,与历史上的故事大相径庭。小说中伯夷、叔齐由于皆不肯继承国祚,相率而逃,“把个国君之位看得弃如敝屣,却以万古纲常为重了”;路遇武王扣马而谏,将天地纲常伦理表于中天,“那天下人心,晓得大义的,也就激得动了”;后尚义守节隐居首阳山。这些故事关节点在小说中皆写得绘声绘色,大义凛然,与典故原貌基本保持一致。然而隐居之后面临的是饥饿和落寞,加之一些假斯文、伪道学,言清行浊者为了沽名钓誉也上山“隐居”,这便直接干扰了伯夷、叔齐的平静生活,争夺了二人的生存空间和食物。然而,伯夷不为所动,终日徜徉啸傲,采薇而食;“不料叔齐眼界看得不耐烦,肚腹中也枵得不耐烦……那微子奔逃,比干谏死,箕子佯狂,把那好题目的文章都做去了。……谁料近来借名养傲者既多,而托隐求征者亦复不少……怎奈何腰胯里、肚皮中软当当、空洞洞,委实支撑不过。猛然想起人生世间,所图不过名、利二字。”遂“身上穿着一件紫花布道袍,头上带着一顶麻布孝巾,脚下踹一双八耳麻鞋,才与山中面貌各别,又与世俗不同。即使路上有人盘问,到底也不失移孝作忠的论头。”将叔齐背弃节义的现实困境和心路历程描摹殆尽,曲尽其妙。再看上山的那些假斯文、伪道学,“始初躲在静僻所在,苟延性命,只怕人知;后来闻得某人投诚、某人出山,不说心中有些惧怕,又不说心中有些艳羡,却表出自己许多清高意见,许多溪刻论头。日子久了,又恐怕新朝的功令追逼将来,身家不当稳便。一边打听得夷、齐兄弟避往西山,也不觉你传我,我传你,号召那同心共志的走做一堆,淘淘阵阵,鱼贯而入。犹如三春二月烧香的相似,都也走到西山里来了。”这显然是借古人写时事,入木三分地描摹出那些“口似圣贤,心同盗跖”的伪善者借高尚的名义行龌龊下流之事的嘴脸,饱含着作者对世情的失望和痛心。

身处易代之际的艾衲,尝试用全新的视角去重新审视历史,以怀疑批判的态度对待历史遗产。正如紫髯狂客在《总评》中评道:“满口诙谐,满胸愤激。把世上假高尚与狗彘行的,委屈波澜,层层写出。”在对历史成说消解、重构之间,形成多重张力,在阅读文本时,“必须体贴他幻中之真,真中之幻”。

三、易代之际的现实与思考。艾衲经历了明清鼎革的剧变,身处易代之际,必然会对朝代更迭、世事变迁多有体悟。《首阳山叔齐变节》通过虚构人物“齐物主”为顽民和兽类解说天道,展示了艾衲等处于明清之际士人的天道观,及其信仰摇撼后的迷惘与探索“:众生们见得天下有商周新旧之分,在我视之,一兴一亡,就是人家生的儿子一样,有何分别?譬如春夏之花谢了,便该秋冬之花开了,只要应着时令,便是不逆天条。”这明显受到庄子“齐物论”的影响,而“齐物主”之名亦是明证。

天道的运行有其自身的规律,有兴即有亡,有生即有杀,绝非人力所能扭转,人类所能做的只是顺应天意而已。世俗之人根据自己的道德准则,或忠于前朝,或投奔新主,这是易代之际士人无法回避的现实抉择。然而天道有常,不像人世间的道德标准那样主观和唯心,天道与人道是不统一的,这是士人面临的道德困境。这种道德困境正是通过顽民与兽类的对峙表现了出来:山君以叔齐为兽类指迷之恩主,而顽民却认为“叔齐乃商朝世勋,他上欺君父,下背兄长,是怀二心之人”,这种尖锐的对峙反映了不同立场的对立和难以调和的矛盾。尽管天道的运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还是得尽人力以全人道,否则就与兽类无异了。所以,“齐物主”一方面责备商之顽民不识天时,于事无补,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若偏说尔辈不是,把那千古君臣之义便顿然灭绝,也不成个世界。”艾衲关心的并非哲学意义上的天道观,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朝代的兴亡更替,世道的厚薄沉浮才是他思考的现实问题。

同时,明清鼎革的现实话题在小说中也有明显的反映。艾衲见证了明清易代之际的历史和其间的丑态,以冷眼旁观的姿态对之揭露无遗。《首阳山叔齐变节》描绘了一帮假斯文、伪道学的丑态,叔齐下山前的内心独白展露出变节者丑陋的势利心肠;他下山后眼见到处都已归顺,见路人熙熙攘攘,“都是要往西方朝见新天子的。或是写了几款条陈去献策的,或是叙着先朝旧职求起用的,或是将着几篇歪文求征聘的,或是营求保举贤良方正的,纷纷奔走,络绎不绝。”这反倒激起他的自信力和优越感:“这些纷纷纭纭走动的……只怕没些凭证,没些根脚……我乃商朝世臣,眼见投诚的官儿都是我们十亲九戚,虽然前日同家兄冲突了几句闲话,料那做皇帝的人决不把我们锱铢计较。况且家兄居于北海之滨,曾受文王养老之典,我若在朝,也是一个民之重望,比那些没名目小家子骗官骗禄的,大不相同矣!”艾衲借古讽今,把他在易代之际的所见所闻和压抑已久的愤懑,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反讽尽情宣泄出来,可谓“满口诙谐,满胸愤激”。对这些“口似圣贤,心同盗跖”的丑恶嘴脸,艾衲给予了无情的讽刺和批判。

《首阳山叔齐变节》集中体现了《豆棚闲话》独特的叙事特色和艺术魅力,在对历史成说解构与重构之间,折射出艾衲本人对社会、历史、人生的重新思考。明清鼎革之际的世间百态,在小说中多有体现,蕴含了以艾衲为代表的士人处在历史转关时期的思考与彷徨。面对士林丑态,有冷眼旁观,亦有辛辣讥讽。小说对历史故事有颠覆亦有全新建构,反映出艾衲本人深切的现世关怀和社会理想。

①[美]韩南著、尹慧珉译:《中国白话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91页。

②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88页。

③(清)艾衲居士编著:《豆棚闲话》,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52页。(本文引文皆引自此书,不另出注)

④⑤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0页,第197页。

⑥(汉)司马迁:《史记》卷六十一,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24页。

⑦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6页。

作者:许和亚,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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