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珑 [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西宁810008]
赏花听雨品味人生
——品李清照的《清平乐》和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李玲珑 [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西宁810008]
李清照的《清平乐》和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二词,通过描写人生在三个不同阶段赏梅听雨的不同心境,抒写了人生三部曲,即:邂逅青春美;品尝中年苦;体味暮年淡。
李清照《清平乐》蒋捷《虞美人·听雨》人生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听雨》
李清照《清平乐》写人生三个阶段赏梅花的不同心境,女人如花,抒写了花开、花谢、花非花的人生三部曲。蒋捷《虞美人·听雨》写人生三个阶段经历的三场雨:红楼夜雨、孤独的客舟江雨、静静的僧庐夜雨。看花听雨唱尽人生三部曲,更体现出人生的三种境界。
美的存在,由于它展露的外表并不凸显,加之“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而美却是相对广阔无限的,就导致我们往往对美很冷漠,或对其视而不见,这就是美的阻隔。作为审美主体的人,只有发挥其能动作用,才能促成审美过程的最终实现。北宋苏轼突然间一睹海棠花盛开的美姿,就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诗句,惜花之情溢于言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川端康成的《花未眠》写自己独自在旅馆,凌晨四点醒来惊异地发现了海棠花未眠的事实。美的发现是需要契机的,按川端康成所言,就是“美的开光”。川端康成感叹,美是邂逅所得,亲近所得,且需反复陶冶。少女李清照在冬天大雪纷纷、“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特定的时空背景下,与梅邂逅了,一睹了梅的尊容。“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感官第一个放松的常常是嗅觉,它往往比视觉的诱惑性更强,会使人进入一种感官朦胧和不理性的状态。李清照一定是在梅花那浮动的暗香的诱引下找寻而去,发现了雪中傲然挺立的梅花。梅花疏影横斜、冰清玉洁的雅姿令她惊艳,她俏皮地折梅插在鬓间,花香酒香令她沉醉在梅树之下。她早年另一首咏梅词《渔家傲》有云:“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可作为“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的注脚。寒冬即将过去,探梅得知春天的信息。女人如花,她寻花、赏花、品花、惜花,她“审花”,就是“审人”,同是一种审美的状态。就像川端康成从一朵花出发,进而探求生命的存在之美,李清照看到雪中绽放的梅花,已得知了春的消息,少女的青春已经觉醒。由梅花这一植物之美感受到个体生命之美,青春之美。
蒋捷从听觉入手,懵懂少年在夜晚的歌楼与美邂逅:“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听雨,着重写听觉。美人的歌声和滴滴答答的雨声,奏响了一曲美妙的小夜曲。蒋捷是以少男的视野审美,他的审美对象是物化了的美人。对歌女的审视,集中在“貌美”之上。听雨看美人,听美人唱歌、与美人缠绵,他惊叹今夜此花未眠。晏几道同样写过那样的夜晚:“彩袖殷勤捧玉盅,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美人舞袖翩翩,手捧玉盅,殷勤劝酒,少年“拚却”而醉。“杨柳”袅袅婷婷,以其状舞姿的曼妙,“桃花”艳丽动人,以其状歌者的容貌。温暖的歌楼,人面桃花,香风浮动的场面,是美好青春的记忆。
少女李清照的赏花、少男蒋捷的听雨是对青春美的发现,也是与青春美的邂逅。青春是红尘之中一场昏昏的红楼大梦,短暂而美好。蒋勋说:“什么是青春?青春不知天高地厚的。它有一种浪漫,刚刚发育,生理起了变化,对生死爱恨懵懵懂懂,充满梦幻、忧伤、不确定,充满性的欲望和爱的渴望,也开始尝到人生的失落和幻灭之苦。”
青春的美像月光一样,不着痕迹,是船过水无痕的感觉。花有开有谢,树有荣有枯。桓温看到“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丰子恺先生《缘缘堂随笔》开篇一文名曰《渐》:“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了顽固的老头子……这个‘渐’就是时间。”米兰·昆德拉说:“人类的时间不是循环转动的,而是直线前进的。这就是人类不可能幸福的缘故,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流年暗中偷换了,年少的快乐只不过是仓皇的一转眼。正如辛弃疾所说:“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川端康成《花未眠》发现海棠花无眠之美,凌晨盛开的海棠又具有忧伤之美。海棠花儿绚烂之时,也是其即将归于平淡之时。川端康成看到了生命本质力量之美的脆弱性,即生命由胜而衰的不好把握与万物无常的不可捉摸。李清照中年赏花:“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虽然梅枝在手,却再无好心情去赏玩,只是漫不经心地揉搓着,真是欲说还休!年年岁岁花相似,然而岁岁年年人却不同。女人如花,她们有短暂的华丽绽放,又有转瞬消逝的凄美。正如黑格尔所言:“美的本质是那种直接触动了我们心灵自身内在的独立生命之意味。”发现花的绚烂之时,也感受到了生命之花凋谢的开始。苏轼说:“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万物没有恒常,美的逝去是必然的,李清照赏花怎不落得“满衣清泪”呢?如今人到中年,遭受国破家亡、丈夫去世之痛,流落异乡、漂泊无依,尘满面鬓如霜,青春年少时是“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而今却是“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蒋捷中年听雨的特定时空背景,则在深秋时节凄风苦雨的客船上:“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听觉上:秋雨萧萧,波涛滚滚,孤雁哀鸣声。视觉上:风起云涌,波涛汹涌,乌云密布。漂泊途中,客船听雨,江面乌云笼罩,风雨中失群孤飞的大雁,在萧瑟秋风中凄凉地鸣叫。中年奔波,孤独地于客舟听雨,只有断雁西风陪伴着悲欢离合的自己。
正如辛弃疾《丑奴儿》道:“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生活的艰辛让人们识尽愁滋味。人生路上我们有那么多的放不下:功名富贵放不下,人生就在功名富贵里虚耗;悲欢离合放不下,人生就在悲欢离合里挣扎;金钱名位放不下,人生就在金钱名位里打滚;得失荣辱放不下,人生就在得失荣辱里煎熬。生命的无常是无法回避的,人生都要经历生老病死,如同春夏秋冬的轮转一样,是自然现象。人生苦乐参半,所以,我们拥有的一切都不完美,无论我们怎样在意保养,身体都不免生病、衰老;无论我们怎样精心筹划,人生总有不测风云、旦夕祸福。岁月悠悠,衰老现于肌肤,更现于热忱已被抛却,让人忧虑又惶恐。
只有明白了生命的无常,才会珍惜生命的有限,才能放下无谓的执着。《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就是看破放下的领悟。《好了歌》把人世间的权力、功名、财富、爱情、亲情,都以“好”跟“了”来做点醒。世人认为的“好”,就是“了”,“了”就是“好”。告诉人们繁华根本是一场梦,生命中,权力、财富、爱情全部都是一场空。
李清照今年赏梅:“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她如今两鬓斑白,漂泊天涯,何况晚来风急,梅花也许随风而逝,香消玉殒。看与不看又有什么意义?花开花谢终成空。消除执念,心境漠然,无欲无求,便也寂静安然。蒋捷如今听雨:“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而今双鬓已白,听雨在寂静的僧庐下,回想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听着窗外秋雨一滴滴敲打着石阶,直到天明,心里也已经是漠然。这是属于他最后人生的僧庐夜雨,静静的,无可奈何的,只好任它“点滴到天明”了。老年白居易的睡觉诗道:“老眠早觉常残夜,病力先衰不待年。五欲已销诸念息,世间无境可勾牵。”五欲指财、色、名、饮食、睡觉。无欲无求,也就是无思无念。
放下,是一种境界。真正的清静在心里。花开花落,雨打风吹,心如止水。花,不为谁开不为谁落。雨,有急,有缓;路,有平,有坎。世上的事,有顺,有逆;人生的情,有喜,有悲。人生路上,无论怎样,我们都要走下去。荣也好,辱也罢,坦然面对,心平气静,安然于得失,淡然于成败。当你放下的时候,就会如脱钩的鱼,出岫的云,忘机的鸟,心无挂碍,来去自如,表里澄澈,“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才会发现生命竟可以如此充实,如此美好。
《菜根谭》云:“人心有个真境,非丝非竹而自恬愉,不烟不茗而自清芬,须念净境空,虑忘形释,才得以游衍其中。”只要内心维持一种真实的境界,不需要美妙的音乐,也会自然感到舒适愉悦,不需要烹茶煮茗,也能使满室飘香。只要内心纯洁,就会忘却一切烦恼,超脱形骸,从而优哉游哉地生活在乐趣中。外在的声色刺激短暂而且容易消逝,只有心中的音乐与清香才可以常驻,这就是所谓的妙境。要想拥有这一妙境,就必须使自己的内心清静,断绝对名利和物欲的追求,这时悠悠的仙乐、清清的芬芳就会荡漾在心中。
作者:李玲珑,硕士,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宋元)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