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可 [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四平136000]
集体无意识支配下的心灵之旅
——《荷塘月色》的另一种读法
⊙吴 可 [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四平136000]
解读一个文本,一定要依据一定的方法,才不至于流于浅显。本文在肯定《荷塘月色》表现朱自清潜意识“美人爱欲”这一说法的基础之上,运用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原型理论,对文本做了深入的分析,从而发现作者的“美人幻梦”不仅是受潜意识欲望的支配,还是集体无意识支配下的产物。
《荷塘月色》集体无意识原型荷花采莲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是现当代散文中的经典之作,自从问世之初就备受读者和批评家的青睐,先后有人从美学、修辞学、符号学等不同的角度对其进行了深入的解读。但是直到今天,其真正的含义和主题似乎仍然处于无法定论的状态,有人认为它就是一篇描写月下荷塘的美丽景色的美文,有人说它蕴含着作者的江南情结,还有人说它表现了作者对于高尚人格和高洁情操的追求。吉林师范大学的杨朴教授从精神分析和结构主义的角度出发,认为《荷塘月色》表现的是作者潜意识当中的“美人爱欲”,作者夜游荷塘的情节并不是对客观景物的实在描写,而是他在潜意识的驱使下所经历的带有梦幻性的精神历程。这一说法极其深刻地触及到了创作者的无意识心理层面,对于我们认识和理解《荷塘月色》无疑是很有帮助的。然而,如果我们细加分析就会发现,除了潜意识欲望的驱使,作者还受到了集体无意识的深刻影响。尤其是作者在文章结尾对于《采莲赋》和《西洲曲》的联想和想象,更是受集体无意识支配的结果。
集体无意识是由瑞士的心理学家荣格提出的。由弗洛伊德开创的分析心理学认为,人的心理世界包含意识和无意识两部分内容,如果把人的心理世界比作一座海岛,那么意识就是露出水面的部分,而无意识则是隐藏在水下,无法看到的那一部分。并且,看不到的部分要远远大于看得到的部分。在此基础之上,荣格又把无意识分为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认为集体无意识是无意识最主要、最深邃的部分,它来自整个种族对于原始世界和生活的经验的集体记忆,是先天的、普遍的存在于每个人的心理世界中的“,它与个性心理相反,具备了所有地方和所有个人皆有的大体相似的内容和行为方式。换言之,由于它在所有人身上都是相同的,它便组成了一种超个性的心理基础,并且普遍地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①荣格为了印证自己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对考古学、人类学和文化学等学科都做了深入的考察和广泛的研究,研究后发现:某些在古代神话、部落传说和原始艺术中出现的意象,曾经反复地出现在许多不同的文明和文化中。在文学方面,荣格经研究后认为:作家的文学创作过程是在无意识尤其是集体无意识的支配下完成的,无论作家写的是什么内容,表达的是什么样的情感,本质上都是对于原型(荣格所说的原型主要指远古仪式、风俗和神话,是种族记忆中的原始意象)的复现。那么,《荷塘月色》又再现了怎样的原型呢?
作者夜游荷塘,所有的感官和思绪都围绕着月光和荷花展开,而从文化人类学的视角来看,月亮与荷花都与远古时代的生殖崇拜以及性爱仪式相关。“在人之初,人类最关心、最需要解决的是生育、种族的繁衍,因此对生育的注意就格外重视,生殖崇拜就成为原始宗教的主要对象。”②早在远古时代起,月亮就与象征富饶、具有极强的繁殖能力的女神联系在了一起,很多地方都有祭拜月神的仪式和习俗,在仪式上由女祭司扮演女神,和部落的酋长(或君王)进行交媾,完成祈求本族人丁兴旺繁盛的巫术仪式。“对于月亮女神来说,由充当圣役或圣娼的处女祭司供奉是相当普遍的事……女祭司通常都是将自己的一生全部奉献给月亮女神。她们留在神殿内,如上所述,完成着性活动的仪式,同时完成着管理圣火及与水有关的各种仪式。她们没有世俗婚姻,她们是处女。”③这样的仪式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中也可以找到一些端倪,《礼记·月令》“仲春之月”下云:“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与高,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授以弓矢于高之前。”其中的弓箭在原始时代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而与此对应的,射箭则成为性行为的隐喻。那么荷花呢?从现有的资料和研究成果来看,在人类的原始时期,很多国家和地区都曾经有过以荷花象征男性阴部的观念和习俗。后来,这样的观念和习俗几经演变,荷花又成了女性外生殖器的象征。这样的赤裸裸的带有性爱意味的观念和习俗经过不断的置换变形进入文学作品当中,就形成了像《诗经·月出》那样的“月下美人”的文学传统和以荷花的柔媚姿态来比喻女性的文化心理,而这心理当中,是暗含着无意识的性的意味的。到了现代,这样的仪式已经杳不可闻,但却以原型的方式留存于我们的集体无意识当中,并且经过置换变形之后在我们的文化和生活当中不时显现。作者在月下看荷花,将荷花看作“袅娜”地、“羞涩”地、“刚出浴的美人”,从而激发出他“潜意识中的美人爱欲”,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不单单是由于作者潜意识中的原始本能(即性欲)的冲动,还源自于作者大脑当中的集体无意识的激活。也就是说,远古时代在月下举行圣婚仪式和将荷花与生殖崇拜相联系的习俗以原型的形式深深地印刻在了作者的集体无意识当中,当他在月光下游览荷塘、观赏荷花的时候,面对相似的情境,其原型记忆得到了激发,于是作者就在无意识的支配下产生了对于美人的爱欲,并且对月下荷塘的景色做了那样的描绘,以隐晦的、梦幻性的语言和形式完成了一次对于远古仪式和习俗的复现。
在观赏完月下荷塘的美景之后,作者“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这看似忽然的背后实际上仍然是受集体无意识支配的必然结果,因为采莲也是一个原型意象,象征着男女之间的性爱欢会,是古代一种风俗的隐喻性表达。荷花在远古时代象征男性和女性的阴部,而“采莲”的主角又大都是风姿绰约正值花季的少女,这恐怕并非什么巧合。连作者也“约略知道”,“采莲是江南的旧俗,而且很早就有”,而且“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闻一多先生曾经在分析汉乐府《江南》一篇时指出:诗中明写“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但其实这里是以“鱼”和“莲”隐喻“匹偶”或“情侣”,“说鱼与莲戏,实等于说男与女戏”。④可见,采莲这一习俗在远古时代也是与男女之间的性爱欢会密不可分的。
梁元帝的《采莲赋》曾经因其文辞过于艳丽而被认为是《荷塘月色》中的多余之笔,并且被中学语文课本以及中职语文课本在收编该文时删掉。还有的学者认为,对《采莲赋》的引用犯了古代文人引经据典的毛病,使本来清新自然、文辞优美的《荷塘月色》在结尾处显得古板生硬,是败笔。可事实上,这部分的内容却是在作者的无意识作用下自然流淌、无可替代的。从表面上来看,《采莲赋》描写的是一群美艳无方的花季少女在风和日丽的暮春季节到荷塘采莲的过程中游玩嬉戏,以及由荷塘美景引起的少女对心上人的思念。但其背后,却是对青年男女在荷塘里“荡舟心许”、眉目传情的隐喻性表现。“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是男子视角下对女子容貌体态的由衷赞美,“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则是女子以略带羞涩的媚态对男子的回应。他们一唱一和,互相应答,浓浓的男女情谊在句子之间流淌。这样的意境正与作者的“美人爱欲”相契合。相比之下,《西洲曲》的内容要含蓄韵致的多,它以曲折的笔调,描写了一个年轻女子对爱人漫长的等待以及由这等待而生发的潜藏于内心的浓烈似火的思念。而这思念,不正像是作者对自己潜意识中的“美人”的思念一样含蓄韵致,一样浓烈似火吗?无论是《采莲赋》还是《西洲曲》,其莲花意象和采莲意象“都通过鲜明的恋爱乃至性爱的仪式美感,渲染出文人雅士自在多情的江南幻梦。这种源自先民对莲花生殖崇拜的混沌信仰,经《诗经》《楚辞》中对莲花意象的意蕴拓展和文化升华,变成了独立的文化审美原型”⑤。正是由于《采莲赋》对于“妖童媛女,荡舟心许”的露骨描写和《西洲曲》中表达思念和爱恋的含蓄韵致,不但恰好与作者无意识中的“采莲”原型(即男女性爱欢会的风俗)相契合,还与作者的“美人爱欲”相契合,所以作者才会在文章的结尾看似不经意的“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
对于今天的人来说,远古时代的风俗和仪式,因为为逐渐发达的人类文明和道德伦理所不容,或者是因其年代过于久远,所以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渐渐消失或隐退,但却在我们的心理世界留下遗迹,并在我们的整个种族当中代代相传,成为不可辨识的集体无意识内容。之所以有很多文化现象和文学作品的含义显得晦涩难懂、难于解读,就是因为它们所表现的是从人类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集体无意识内容。朱自清正是在这样的无意识心理的驱动下,激发出自身的“美人爱欲”和对“月下美人”、“采莲”的原型的远古记忆,从而完成了一次对于远古风俗和习俗的艺术性的再现。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这篇《荷塘月色》才会具有如此深远的影响和艺术魅力。其实,当我们阅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也同样随着作者一起,完成了一次集体无意识的心灵之旅。
①[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7:52—53.
②贾一心.莲花的原型批评[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1).
③[美]M·艾瑟·哈婷.月亮神话——女性的神话[M].蒙子,龙天,芝子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141.
④闻一多.神话与诗[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101.
⑤杨辰翔.莲花美人,江南梦幻——关于朱自清散文《荷塘月色》中“莲花”的原型联想[J].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8).
[1]杨朴.美人幻梦的置换变形——《荷塘月色》的精神分析[J].文学评论,2004(2).
作者:吴可,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