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盈盈+潘绥铭
女性的减肥似乎源自于身体健康与心理的需求,然而在人减肥的动机之后,社会及文化的因素往往暗中决定着一切。
对女性减肥的探讨
在西方,有关减肥的研究非常多,大多数都是在心理学与健康研究领域,以女性身体为对象来考察身体形像、减肥以及体重指数。也有越来越多的文献关注青少年的肥胖问题。
在中文文献中,有关减肥的文章大部分是大众健康类的通俗读物,而从社会文化角度进行的研究尚不够多,而且基本上是局限在某个年龄段(主要是女大学生)或者某个局部地区。
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于2000年、2006年和2010年完成了“中国人的性”总人口随机抽样调查。
调查对象是中国境内18岁~61岁的、会讲汉语、能识汉字的总人口。以城乡之别、人口规模与离婚率等国家统计数据为分层指标进行多层等概率抽样。初级抽样单位为县级地理区域,2000年是60个;2006年是120个;2010年是98个。终端调查点为城市社区(三次依次为50个、150个、124个)与农村的行政村(依次为10个、45个、36个)。终端抽样框包括流动人口(地理位置法抽取)在内。三次调查的有效样本依次为3815人、5403人、7202人。三次调查中的女性样本是1916人、2682人、3769人,总计8367人。
从调查结果分析中可以清楚地看出:50岁以下的男人的体重指数都高于女人,超重者的比例也都高于女人;可是在任何一个年龄段的女人中,希望减肥的人却都比男人更多;在最年轻的18岁~29岁组里甚至是男人的一倍。
从调查分析中还可以看出,在14岁~17岁的少年中,女孩子的体重指数均值比男孩子更小(19.47比19.74),超重的少女也比少男更少(5.8%比9.9%);但是居然有62.7%的少女要求减肥,而少男中却只有39.1%。也就是说,更瘦一点的少女的减肥意愿是更胖一点的少男的1.6倍。
从各个年龄段的女性来看,少女的减肥意愿也是最强烈的,比18岁~29岁组女性多19%,比30岁~39岁组多34%,比40岁~49岁组多57%,是50岁~61岁组女性的整整两倍。
反之,在男性整体中,虽然少男也是最希望减肥的,但是与年龄更大的男人相比,差距并不是很大,仅仅在39%~75%之间。
尤其要指出的是,少女整体的平均体重指数刚刚达到正常的水平,其中还有34.8%的少女是过瘦,连正常标准都还没有达到。可是就在这些“豆芽菜少女”中,居然还有五分之二的人要求减肥。
另外,随着年龄的增长,女性的真实肥胖程度(从5.9%到38.1%)与她们的减肥愿望(从52.8%到31.1%)成反比,也就是说,越年轻的女性,越不胖,可是越想减肥;而越老的女性,越偏胖,却越不想减肥。
从调查分析中可以看出,在减肥文化的强大压力下,盲从减肥的女性呈现为总体增加的趋势。在成年女性中,2010年虽然比2006年有所下降,但仍然是2000年的2.3倍,在少女中更是达到了不可思议的61.3%。两者相加,在2010年中国14岁~61岁的女性中有将近三分之一(32.8%)的人其实是为社会文化所迫才希望减肥的。
首先,越年轻的女性,盲从减肥的可能性越大。与50岁~61岁的女性相比,18岁~29岁的是其大约4倍,30岁组的大约是3倍,40岁组的也有2倍。
其次,文化程度越高,越可能盲从减肥。与小学及以下的女性相比,一上初中就是约一倍半,上高中是大约两倍,上到大专及以上就是两倍半了。这主要是因为,目前中国的学校教育基本上仍然处于男性中心论的笼罩之下,因此与发达社会相反,学历越高不仅没有带来女性主体意识的提高,反而使得女性越加顺从。同时,越是受教育多就越准备进入上层社会,因此也就越发不得不遵从主流价值观与性别审美观。
第三,越是居住在大城市,女性盲从减肥的可能性就越大,比村镇女性高出30%~40%。这并不奇怪,因为大城市就是中国社会的主流。
第四,与已经“有了男人”(同居、初婚、再婚)的女性相比,未婚女性在“嫁不出去”的社会压力下,盲从减肥的可能性会显著提高。
其五,收入最低的那40%女性,盲从减肥的可能性下降16%。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是由于低层女性早已“上升”无望,所以追求上层社会审美标准的积极性就会显著减少。
从调查分析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年龄、受教育程度、城乡社会阶层三大因素的影响下,成年女性盲从减肥最显著的因素是:
首先是怕老。因为在社会的规定中,“人老珠黄”是女性全部价值丧失的标志,而青春靓丽又总是以身材苗条为标志,因此盲从减肥其实意味着挽留青春的努力。
其次,认为自己的女人味儿已经很足或比较足的女性,反而更加可能盲从减肥。
第三个显著因素是女性自身的异性朋友往往超过3个。可以说,异性朋友越多,我行我素的可能性越小,对自己身体形象的被动需求就越高。
小结
首先,在社会性别这个问题上,女性无疑比男性表现出了更加强烈的盲从减肥的意愿。通俗地说就是:在当今的中国,男人往往并不在乎自己肥不肥;而女人却倾向于希望减掉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肥。
其次,大部分女性并不是因为身体真的肥胖而想去减肥。或者说,医学上、客观上所标定的“超重”与女性主观上所认定的身体的胖与瘦出现了较大的偏差。换句话说,减肥不是保健,而是倾向于符合主流与时尚对于身体的塑造与管理。
与减肥意愿相关的社会因素,除了性别、年龄之外,女性的教育程度、收入、居住环境(大城市)、是否有工作、婚姻状况(未婚 vs其他婚姻状态)、社会交往程度等因素都与减肥意愿出现显著性正相关。与此同时,那些认为自己不太健康的女人,其减肥的意愿则显著地下降。这就是说,女性并不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健康而要去减肥。
减肥意愿虽然不等于实际的减肥实践,但是表达的是女性在主观层面上对于自己身体的看法,或者说对于自己的身体想象。进一步可以说,这些结果在实证的基础上说明:
第一,减肥是一个社会与文化现象,而不仅仅是生理与医学现象。可以说,女性的减肥意愿,虽然是以个体身体为载体,但是体现出了强烈的社会因素的色彩,在某种程度上,表达的是一种社会身体。
第二,减肥,较之于以“健康”为中心的感受式身体,体现的更多的是中国成年女性对于以“身材”为中心的呈现式身体的关注。
虽然,我们并不否认女性个体对于身体的自主性表达,但是,减肥所体现出的社会标定是非常浓厚的。
比如,社会对于女性的身体设置了强制的规定,体重指数就是所谓的苗条程度,就是社会所标定的“美”。如果女性不符合这个规定,轻则恋爱婚姻困难,重则连一个好工作都找不到。因此越是年轻的女性就越是不得不按照社会的要求(而不是自己的感受),拼命向这个规定靠拢。结果,“肥”就在被女性仇视之中成为了女性的污名,减肥则成了社会规训女性的重要手段之一。而50岁以上的女性已经完成了社会强加给她的人生使命,因此她们可以不再理睬社会对于女性身体的管理,“胖并幸福着”。
其次,所谓的“女人味儿”是社会规定的女性价值的第二判断标准。因此那些已经“达标”的女性为了保持住自己的社会地位,更不能为“肥”而因小失大。
现代中国女性的“减肥热”也在很大程度上挑战了中国人的“身体观”。中国台湾大学教授、研究身体社会学的学者黄俊杰总结了中国身体观研究的三个新视野:作为思维方法的“身体”;作为精神修养呈现的“身体”,作为权力展现场所的“身体”。在女性的日常生活中,一种实体性的物质性身体日渐凸现,虽然微观意义上的“权力”色彩依然可见,但是以思维方式、“气”、精神修养为中心的身体则有所隐退,至少在都市的年轻女性之中呈现出了这个特点,而西方语境中以“身-心”为讨论中心的身体观在这里更是渺然。
【责任编辑】林 京endprint